理查德·耶茨:恋爱中的骗子

作者:理查德·耶茨

之后一切都变味了。艾米一跃而起,激动地否认自己做错了什么,克丽斯汀反驳得声音又大,又说得难听,格雷丝和阿尔弗雷德站在那儿,就像观看街头车祸的人一样,脸上带着一丝微笑,沃伦则想消失掉。

“你总是这么做,”克丽斯汀大喊大叫,“自从我让你住到这儿,我带回家的每个男的,你都会卖弄风骚,跟他蹭来蹭去。你是个贱货,骚货,你是个小浪货。”

“你是个婊子。”艾米莉哭着说,马上眼泪就出来了。这时她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口,可是没走到:她不得不转过身,拳头堵着嘴巴,眼里闪烁着害怕的光芒,她要听听克丽斯汀跟格雷丝说什么。

“好吧,格雷丝,听着。”克丽斯汀说话声音很高,镇定得让人觉得有危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永远都是,可是你得做个选择,要她还是要我。我是说真的,因为我凭着那个孩子的性命发誓”——她一只胳膊演戏一般向着她的卧室方向挥了一下——“我凭着那个孩子的性命发誓,她留下来的话,我一天都不会多待。”

“哦,”艾米说着逼近了她,“这么做真差劲。哦,你是个肮脏的——”

两个女孩突然就打起来了,扭打着,用拳头捶,撕扯衣服,揪头发。格雷丝像个尖叫着的、浑身颤抖的裁判,想把她们分开,可只是让自己挨了几下,给推来推去,直到把她弄倒了,这时阿尔弗雷德·阿诺德过来干涉。

“妈的,”他说,“别打了,别打了。”他总算把掐着艾米脖子的克丽斯汀拉开,一把把她推到一旁,然后不让艾米有进一步行动,把她整个人摔倒在那张沙发上,她在那里捂着脸哭。

“娘儿们,”阿尔弗雷德绊了一下又直起身子时说,“操蛋的娘儿们。”

“煮点咖啡吧。”格雷丝已经爬到那张安乐椅上,她在那儿说,阿尔弗雷德跌跌撞撞地走到炉子那儿,把一锅水坐到煤气炉上。他笨手笨脚地找了一会儿,找到一瓶速溶咖啡糖浆,呼哧呼哧地往五个干净杯子每个里面都加了满满一勺那种玩意儿;然后就开始在房间里大步走来走去,瞪着眼睛,眼神炯炯,像是一个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生活会过成这样的男人。

“操蛋的娘儿们。”他又说了一遍,“娘儿们。”他用了全身力气,左拳一拳砸在墙上。

“嗯,我知道阿尔弗雷德不高兴,”克丽斯汀后来说,当时她和沃伦在床上。“可是我没想到他会把他的手伤成那样,真可怕。”

“我能进来吗?”格雷丝胆小地敲了一下门问道,她看上去挺高兴,却衣服不整。她还穿着裙子,但显然取掉了吊袜带,因为她的黑色尼龙袜都掉到了脚踝和鞋子那儿,皱巴巴的。她光光的腿上颜色苍白,隐约能看到汗毛。

“阿尔弗雷德的手怎么样?”克丽斯汀问。

“嗯,他把手浸到热水里。”格雷丝说,“可他老是拿出来,想放到嘴里。他会没事的。不管怎么样,听着,克丽斯汀,你说艾米的话说得对,她一点都不好。自从你把她领到这儿,我就知道了。我以前不想说什么,因为她是你的朋友,可这是千真万确。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克丽斯汀,你永远都是我最喜欢的。”

沃伦躺在那儿听着,把床单拉到下巴处,他渴望享受到家里的宁静。

“……记得那次她把干洗衣服的票弄丢了,然后又撒谎吗?”

“哦,记得那天我准备跟你去看电影的时候吗?”格雷丝说,“没时间做三明治了,所以我们就只是用吐司夹鸡蛋,因为那样更快?她一直在旁边晃悠,老是说:‘你们煮鸡蛋干吗?’她很生气,也很嫉妒,因为我们没叫她一起去看电影,她表现得像是个小孩子。”

“嗯,她的确是个小孩子。她不够——她根本不成熟。”

“对。你说得一点不错,克丽斯汀。我跟你说我想好了要怎么做:明天早上一起来,我就告诉她。我就那么说:‘对不起,艾米,可是我家不再欢迎你了……’”

天没亮沃伦就离开这座房子,想在自己家里睡觉,不过他没法指望能睡超过一两个钟头,因为朱迪思下来洗澡时,他得起床,穿好衣服,面带微笑。

“我得说你的气色真不错,沃伦。”朱迪思跟他说,“你看上去就像一个对自己的生活很有把握的人,平静、健康。一点憔悴的样子也没有,以前有时候看到你那样,会让我为你感到担心。”

“哦?”他说,“嗯,谢谢,朱迪思。你的气色也很不错,不过当然了,你一直是这样。”

他知道电话会响的,他只希望到中午再响,当时朱迪思会去吃午餐——要么在她哪天想省钱时,出去少量买些东西。她会拎一个网兜去附近,那里有很多恭恭敬敬、心怀钦佩的铺主——英国的男男女女几代人都受到了教育,在看到一位高贵的女士时,还是知道的。

中午时,从前窗那里,他看着她仪态庄严的老人身影走下台阶,慢慢地走在街上。好像还没过一分钟,电话就突然响了,他的神经让电话铃听着比实际上更响。

“你真是走得急啊。”克丽斯汀说。

“是啊。嗯,我睡不着觉。今天早上艾米怎么样?”

“哦,现在没事了,全都结束了。我们三个人谈了很久,最后我劝格雷丝让她留下来。”

“嗯,好,不过她愿意留下来,还是让我很吃惊。”

“开玩笑吧你?艾米?你以为她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天哪,你要是以为艾米有别的地方可去,那你可是疯掉了。我是说你了解我,沃伦:我有时候会很生气,可是永远做不到真的把谁赶到街上。”她顿了一下,他能听到她嘴里嚼口香糖啪嗒啪嗒响的声音。直到这次,他才知道她原来也嚼口香糖。

有一会儿,他想到她这样处于平静、讲理、嚼着口香糖的思想状态,也许是目前为止跟她分手的最佳时机,无论是不是在电话上,但是他还没有组织好开场白,她就又说话了。

“哎,听我说,亲爱的,我想我有几天不能跟你见面了。今天晚上要出去,明天也要,还有整个周末都要。”她刺耳地轻轻笑了一下。“我得去挣点钱,不是吗?”

“嗯,那当然。”他说,“你当然要。我知道的。”这些随声附和的话说出来后,他才意识到那些话,正是一个“庞斯”有可能会说的话。

“不过我也许哪天下午可以去你那儿。”

“不,别来。”他马上说,“我——我几乎每天下午都会去图书馆。”

他们说好了下个星期的某个晚上,五点钟去她住的地方;可是从她的说话声音里,有哪里让他怀疑即使到那时,她也不会在家——有意失约,那会是她不用开口就摆脱他的方法,要么至少是这样做的开始:没有谁的“庞斯”可以永远当下去。所以,到了那天和那个时辰,他发现她没在时,没有感到吃惊。

“克丽斯汀不在,沃伦。”格雷丝·沃伦解释道,一边礼貌地从门口让开让他进去。“她让我跟你说她会打电话。她得去苏格兰几天。”

“哦?那——家里有什么麻烦事吗?”

“你说‘麻烦’,指的是什么?”

“嗯,我只是说会不会——”沃伦发现自己在说着那个蹩脚的同样理由,他和卡罗尔曾经都认为对朱迪思来说已经够好——似乎是上一辈子的事了。“她家里是不是有人生病了,还是类似怎么样?”

“对了,是的。”格雷丝显然很感谢他来解围。“她家里有人生病了。”

他说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挺遗憾。

“我给你倒点什么好吗,沃伦?”

“不,谢谢了。再见,格雷丝。”转身要走时,他发现在他心里,一些词正在自行组成,能够凑成最后一段冷淡的退场话。可是他还没到门口,阿尔弗雷德下班回来了,他露出尴尬的样子,他的前臂上打着厚厚的石膏,从肘部一直到骨折的手指尖,用一条棉布吊带吊着。

“天哪,”沃伦说,“看样子真的不舒服啊。”

“哈,都会习惯的。”阿尔弗雷德说,“跟别的事情一样。”

“知道他断了多少根骨头吗,沃伦?”格雷丝问,几乎像是在吹嘘。“三根,三根骨头。”

“哇,可是你的手成了这样,还怎么干活呢?”

“哦,这个嘛,”阿尔弗雷德脸上挤出一丝自嘲的微笑。“他们只派给我轻松的活。”

在门口,沃伦手握着门把手要走时,又转过身说:“告诉克丽斯汀我来过了,格雷丝,好吗?你也可以告诉她我对你说的苏格兰那边的事,一个字儿都不相信。噢,要是她想打电话给我,告诉她别麻烦了。再见。”

坐车回家时,他一再跟自己说可以放心了,很可能再也不会听到克丽斯汀会对他说什么。他也许希望过会有一个更令人满意的结局,不过也许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让人满意的结局。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越想越得意:“要是她想打电话给我,告诉她别麻烦了。”在那种情形下,是以完全正确的方式,传递了正确的信息。

那天晚上很晚时候,电话响到第二声,几乎可以肯定朱迪思当时在睡觉,沃伦一跳而起,在朱迪思被吵醒前拿起了电话。

“听着,”克丽斯汀说,她的声音完全没什么温情,甚至没有起码的礼貌,就像一部破案电影里的告密者说话那样。“我给你打电话,只是有件事情你应该知道。阿尔弗雷德生你的气,我是说很生气。”

“是吗?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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