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耶茨:恋爱中的骗子

作者:理查德·耶茨

当时作为一个美国人在伦敦,并不是个好时候。那段时间,艾森豪威尔当选总统,罗森伯格夫妇被处死;约瑟夫·麦卡锡正在崛起,朝鲜战争——英国也不情愿地派出部队参战——变得似乎也许永无结束之日。尽管如此,沃伦·马修斯还是怀疑即使在最好的时候,他在这儿还会觉得自己是个外人,还想家。不说别的,就说本地人所说的英语吧,跟他自己的几乎毫无相似之处,每次跟别人交谈,都很有可能漏听什么话。什么都不清不楚的。

他继续尝试,但即使在好一点的夜晚,在比芬奇酒馆更让人愉快的酒馆里,跟比较和气的陌生人在一起,他只是发现不适感稍有缓和——但是他没发现有漂亮的单身女孩。那些女孩子,无论是姿色平平,还是美如天仙,总是挎在男的胳膊上,那些男的风趣之极的谈吐会让他迷惑不解地微笑。他也沮丧地发现这些人中有很多次暗示什么时——挤挤眼睛或者大声说出来——都集中在同性恋之幽默的方面。全英国都着迷于那个话题吗?要么只是在这里——切尔西区与南肯辛顿区于富勒姆路相接的地区安静、“有趣的”一带多一点?

后来有天晚上,他坐深夜巴士去了皮卡迪利广场。“你想去那儿干吗?”卡罗尔会这样问,他坐车几乎坐了一半的路,才意识到他不再需要回答那个问题了。

一九四五年时,他还是个战后第一次从部队休假的小伙子时,对那些被称为“皮卡迪利突击队”的妓女每天晚上走来走去感到很震惊。他看着她们走路,转身,走路,再转身:卖身女子。他的血液加快,无法忘怀。在那些见过世面的士兵眼里,她们似乎成了他们的取笑对象,他们有几个人喜欢懒洋洋地靠在墙上,那些女孩经过时,把一枚枚大个儿的英国便士弹到人行道上她们的脚下,可是沃伦很希望自己有勇气能挺身而出,制止他们嘲笑。他想过选中一个女孩,给她钱,占有她,无论到头来有可能发现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因为自己让休假的两周白白过去,没有付诸行动而鄙视自己。

他知道近至去年秋天,那种景观的改进版还存在,他和卡罗尔去西区一家剧院时看到过。“我不敢相信,”卡罗尔说,“她们真的全是妓女吗?这是我所见过的最悲哀的事。”

近期报纸上,有文章讨论在加冕典礼前,迫切需要对皮卡迪利广场一带进行清理,但是到目前为止,警方肯定办事不够雷厉风行,因为那些女孩子基本上都还在那儿。

她们多数都年纪轻轻,脸上化着浓妆;她们衣着鲜艳,是水果糖和复活节蛋的颜色。她们要么走路,转身,要么站在暗处。他喝了三大口威士忌才鼓起勇气,而且就算在那时,他还是缺乏自信。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差强人意——上面一件灰色套装的外套,下面穿的是旧军裤,鞋子几乎可以扔掉了——但是在他从站在沙福兹伯里大街上的四个女孩中很快选定一个,并且走到她跟前时,无论他穿世界上任何衣服,都会感觉自己赤身露体。他说:“你有空吗?”

“我有空吗?”她望着他的眼晴望了不到一秒钟,然后说,“亲爱的,我这一辈子都有空。”

他们走了还不到半个街区,她首先想让他同意的就是价钱——挺高,不过在他承受范围之内,然后她问他介不介意坐一段的士。在的士上,她解释她从来不像别的那些女孩一样,去附近的廉价旅馆和公寓,因为她有个半岁大的女儿,不想撇下她很久。

“我不怪你,”他说,“我也有个女儿。”他说完马上纳闷自己干吗觉得需要跟她提这个。

“哦,是吗?那你老婆呢?”

“回纽约了。”

“你们离婚了还是怎么着?”

“嗯,分居了。”

“哦,是吗?那可太糟糕了。”

他们尴尬地沉默着坐了一会儿车,直到她说:“哎,你想亲我还是怎么样没问题,只是别在车上太动手动脚,好吗?我真的不喜欢那样。”

只是在那时,亲吻她时,他才开始看清楚她的样子。她金黄色的头发弄成了长卷发,围着她的脸——经过每一盏经过的街灯时,她的脸上一下子照亮,然后又暗下来;她的眼睛长得漂亮,尽管涂了睫毛膏;她的嘴巴挺好看;虽然他根本没有太动手动脚,他的手还是发现她长得苗条而结实。

打的走得不近——车一直开,直到沃伦开始担心会不会只是在遇到一群等在那儿的流氓时,的士才会停下来,那些流氓会把他从的士后排座位上拖下来,揍他一顿,抢走他的钱,然后跟那个女孩一起坐车走掉——但是的士最终在一个安静的市内街区停了下来,他想是在伦敦的东北部。她领着他进了一幢房子,那幢房子在月光下看着粗糙,但是宁静。她这时嘘了一下,他们踮着脚走过一条铺了油地毡的吱嘎作响的走廊,进了她的房间,她把灯打开,关上了身后的门。

她去看了看那个婴儿,婴儿躺在一张黄色的婴儿床中间,小小的身子一动不动,上面盖着东西。离婴儿床不到六英尺远,顺墙摆了一张双人床,看样子还算干净,按说沃伦就要在这张床上享乐。

“我只是想确认她在呼吸。”那个女孩解释道,一边从婴儿床那里转过身;接着她看他数了正确张数的英镑和面值十先令的钞票放在梳妆台上。她关了吊灯,留下床头的一盏灯,然后就开始脱衣服,他在紧张地脱掉自己的衣服时,眼睛却在看着她。她的棉内裤廉价得让人同情,她的褐色阴把它们一起收毛让她的金发露了馅,她的腿短,膝盖那里有点粗,除此之外,她还可以。当然她岁数不大。

“你对这有没有喜欢过?”他们动作笨拙地躺到床上后,他问她。

“呃?你什么意思?”

“嗯,只是——你知道的——过上一阵子,肯定太那个了,让你不能真正——”他话说一半尴尬地停了下来。

“哦,不。”她让他放心,“嗯,我是说很大程度上得看是跟谁,可我不是——我不是块冰还是怎么样,你会看出来的。”

结果,她因为他而成了一个真正的女孩,她表现出来的魅力和让人感到鼓舞这两方面,都完全出人意料。

她叫克丽斯汀·菲利普斯,二十二岁,来自格拉斯哥,已经在伦敦待了四年。那天晚上后来,他们坐在那里抽着烟,喝一瓶没冰冻过的一夸脱装啤酒时,她跟他说了些话,他知道如果他全盘相信,那就是容易上当。尽管这样,他还是想不抱成见。即使她说的话多数都在意料之中——例如,她解释说要是她愿意去哪间“俱乐部”当“舞女”,根本不用当街头女孩,可是她拒绝了好多次那种邀请,因为“所有那种地方,都是宰人的破地方”——但是还有别的随随便便说的话,会让他温柔地搂紧她,例如这时,她说她把小孩起名为劳拉,“因为我一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女孩名字。你不觉得吗?”

他也开始明白为什么她说话几乎不带苏格兰口音:她肯定认识了很多美国人、士兵、水手和偶尔堕落的平民,以至于他们进攻并且打劫了她的英语。

“哎,你是靠什么生活的,沃伦?”她问道,“家里汇钱来吗?”

“嗯,可以说吧。”他就再次解释了富布赖特项目。

“是吗?”她说,“你得聪明才可以吧?”

“哦,不一定。在美国,做什么都不再需要很聪明了。”

“你跟我开玩笑吗?”

“不完全是。”

“呃?”

“我是说,我只是跟你开一点点玩笑。”

她沉思了一会儿没说话,然后她说:“嗯,我希望我多上了几年学。我希望我够聪明,能写出一本书,因为我可以写本很不一般的书。知道我会起什么书名吗?”她眯起眼睛,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正式的文字,“我会起名叫《这就是皮卡迪利》。因为我是说,人们并不是真正了解这儿的事。哈,天哪,我可以跟你说些事,让你会——嗯,算了,不说了。”

“……嗨,克丽斯汀?”又过了一会儿他说,当时他们又回到了床上。

“呃?”

“想不想我们都来讲讲自己的人生?”

“好呀。”她带着小孩般的急切说,他只得不好意思地又跟她解释自己只是跟她开个小玩笑。

第二天六点钟,婴儿的哭声把他们都吵醒了,可是克丽斯汀起了身,跟他说他可以再睡一会儿。他又醒来时,是一个人在房间里,这里隐隐有化妆品味和尿味。他能够听到隔得不远的几个女人说说笑笑的声音。除了他要起床,穿好衣服,想法离开这儿,他不知道自己按说还要怎样做。

后来克丽斯汀来开门问他想不想喝杯茶。“要是你收拾好了。”她说着小心递给他一杯热茶。“干吗不出来见见我的朋友,好吗?”

他跟着她走进一个厨房跟客厅连在一起的房间,从那里的窗户望出去,是块野草丛生的空地。一个又矮又壮的三十多岁的女人站在那里熨衣服,插头插在天花板的一个插座上,另外一个跟克丽斯汀岁数差不多的女孩躺靠在一张安乐椅上,她穿了件长度及膝的浴袍,脚上是拖鞋,早晨的阳光把她漂亮的光腿照得亮亮的。一面带框的椭圆形镜子下方,烧煤气的壁炉在嘶嘶作响,到处弥漫着蒸汽和茶的好闻味道。

“沃伦,这是格雷丝·阿诺德。”克丽斯汀说的是熨衣服那个女的,她抬头看,说她很高兴认识他。“这是艾米。”艾米舔了下嘴唇,微笑着说:“嗨!”

“大概再过一分钟,你就能见到孩子们了。”克丽斯汀告诉他,“格雷丝有六个孩子,我是说格雷丝和阿尔弗雷德有六个孩子。阿尔弗雷德是这家的男人。”

沃伦呷着茶聆听着,并适当地点头、微笑、问话,他能够一点点把各项事实拼起来了。阿尔弗雷德·阿诺德是个室内油漆匠,要么应该说是“油漆匠兼装修工”。有那么多孩子要抚养,他和他妻子把房间租给克丽斯汀和艾米来让收支平衡,他们也完全知道两个女孩以何为生,所以,他们可以说成了一家人。

曾经有多少个文雅而焦虑的男人,第二天早上坐在这张沙发上,看着格雷丝·阿诺德的熨斗轻巧地滑动,难以抗拒地被阳光照到的艾米的腿部奇观所迷,听着三个女人说话,心里在琢磨多快才可以走掉,这样的男的有多少?但是沃伦·马修斯根本没什么家好回,所以他开始希望这个与人交往的愉快时刻可以拖得久一点。

“你的名字挺好,沃伦。”艾米跟他说,一边把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我一直喜欢这个名字。”

“沃伦,”克丽斯汀说,“你能留下来一起吃早餐吗?”

很快,他们围坐在一张干净的餐桌前,每人一片抹了黄油的吐司,上面还有个煎蛋,又端上了更多的茶,他们都吃得斯斯文文,好像是在一个公共地方。克丽斯汀坐在他旁边,吃饭中间有一次,她小心地捏了一下他空着的那只手。

“你不着急走的话,”格雷丝在把盘子摞起来时,克丽斯汀说,“我们可以去喝杯啤酒。酒吧再过半个钟头就开门。”

“好啊。”他说,“可以啊。”因为他最不想的,就是急着走掉,即使六个孩子早上在街上玩了以后全回来了,每个都轮流想坐到他大腿上跟他逗着玩,把他们沾有果酱的手指往他的头发中间插。这几个小孩又是吵闹,又是尖叫,都是活力充沛的样子。年龄最大的是个聪明的女孩,名叫简,奇怪地长得像是黑人——肤色浅,却是非洲人面相,头发也是——她从他那里往后退时,笑得咯咯响,她说:“你是克丽斯汀的那位吗?”

“我当然是。”他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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