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耶茨:恋爱中的骗子
作者:理查德·耶茨 |
他把克丽斯汀一个人带到街角的酒馆时,的确感觉很像是她的那位。他喜欢她走路的样子——她穿了件新的褐色雨衣,领子掀起,围着她的面颊,根本不像是个妓女——他也喜欢在那间褐色的屋子里,她挨着他坐在那条皮长凳上,靠着墙,那个房间里的一切——就连照进来的灰尘飞舞的道道阳光——都浸透了啤酒。
“哎,沃伦,”过了一会儿她说,一把亮晶晶的杯子在桌子上转动。“你想留下来再住一晚上吗?”
“嗯,不,我真的——问题是我付不起钱了。”
“哦,我不是指那个。”她说着又捏了一下他的手。“我不是指钱,我是说——你就留一晚上呗,因为我想让你留下来。”
一个年轻的妓女主动提出免费献身,不用别人来告诉他这是作为男人取得的非凡成功。他甚至不需要《走向永生》来告诉他这一点,不过他一直记得他让她的脸贴近自己的脸时,他有多么快就想起了那本小说。她让他感到有力量。“哦,那挺好的。”他嗡声嗡气地说,然后他吻了她。就在再次亲吻她之前,他说:“哦,真是太好了,克丽斯汀。”
整个下午,他们俩都一再使用“好”这个字。克丽斯汀似乎跟他形影不离,除了有短短的间隔,那是她得去照顾一下孩子时。有一次,沃伦一个人在客厅时,她似乎听着小提琴的音乐,慢慢地做梦一般过来,像电影中的女孩一样,倒在他的怀里。还有一次,她在沙发上蜷着身子紧紧贴着他,她轻轻地为他低唱一首名叫《难以忘记》的流行歌曲,每次唱到歌名那个词时,她都明显地垂下睫毛。
“哦,你挺好的,沃伦,”她一再说,“你知道吗?你真的挺好。”
他也一次又一次跟她说她也有多么好。
阿尔弗雷德下班回来后——他长得壮实,累了,看上去局促,但是和气——他的妻子和年轻的艾米马上忙着去欢迎他回来,按照已经习惯了的做法:给他拿外套,拉好椅子,为他端上一杯杜松子酒。可是克丽斯汀紧紧挽着沃伦的胳膊没动地方,直到该把他领过去,去跟这一家的男人做正式的介绍。
“很高兴认识你,沃伦,”阿尔弗雷德说,“别拘束啊。”
晚餐吃的是腌牛肉和煮土豆,大家都说很好吃。在愉快的情绪下,阿尔弗雷德开始用词精炼地回忆起他在缅甸当战俘的日子。“四年,”他说,一边一只手屈着拇指比划着。“四年啊。”
沃伦说那几年肯定很难熬。
“阿尔弗雷德?”格雷丝说,“给沃伦看看你的表彰信。”
“哦不,亲爱的,没人想费事看那个。”
“给他看看。”她坚持道。
阿尔弗雷德让步了,不好意思地从屁股口袋里拿出一个厚厚的黑色皮夹子,从其中一个夹层里抽出上面有污迹、叠了好几次的一张纸。沿着折缝处几乎快要烂掉了,可是上面打出来的信息倒是能看清,表达的是英国点潮。提上裤军队认可二等兵A.J.阿诺德在缅甸当日本人的战俘时,在一九四四年建造一座铁路桥的过程中,俘虏他的人表扬他干活一直兢兢业业。
“嗯,”沃伦说,“挺好的。”
“哈,你了解女人,”阿尔弗雷德在把那张纸放回原来的地方时,跟他交心道。“女人总是想让你把这玩意儿到处拿给人看。我宁愿把那场操蛋的事情全忘掉。”
在格雷丝挤眉弄眼的微笑下,克丽斯汀和沃伦设法提前离席,卧室门一关上,他们就紧紧搂着缠在一起,呼吸沉重,欲望让他们急不可耐、心无旁骛。他们脱衣服根本没费什么时间,却仍然显得极为麻烦,耽误事,接着他们就陷在床上,尽情享受对方,之后又抱在一起。
“哦,沃伦,”她说,“哦,天哪。哦,沃伦。哦,我爱你。”
他听到自己说了好多遍他爱她,次数比他愿意相信或者记得的更多。
午夜之后有段时间,他们安静地躺着时,他纳闷那些话怎么会从他嘴里那么容易、那么频繁就说了出来。差不多也是在那时,克丽斯汀又开始说话,他意识到她已经喝了很多酒。床边的地板上,有一瓶一夸脱装的杜松子酒和两个有指纹印的半透明的酒杯,证明他们经常使用这两个杯子,不过这时她好像领先他许多。在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时,她靠着枕头和墙壁舒服地坐着说起话来,语气让他想到她在为了戏剧效果字斟句酌,就像一个小女孩装作是个女演员一样。
“你知道吗,沃伦?我想要的一切都被从我手里夺走了,我一辈子都是这样。我十一岁时,最最想要一辆自行车,我爸爸后来给我买了一辆。哦,只是辆二手的,便宜,可是我很喜欢。后来还是在那年夏天,为了什么事我忘记了,我爸爸生气了,想惩罚我,就把那辆自行车拿走了,我再也没有见到。”
“是啊,那件事肯定让你难受。”沃伦说,可是接着,他又试着把谈话往没那么感伤的方向引。“你爸爸是干什么工作的?”
“哦,他是个煤气公司的办事员。我们根本合不来,我跟我妈也合不来。我从来不回家。可我说的是真的:我想要的一切都被——你知道——从我手里夺走了。”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乎要把她舞台化的声音再控制一下,她又开口时——多了点信心——用的是适合让一个亲密听众听的压低了的声音。
“沃伦?你想听听艾德里安的事吗?劳拉的爸爸?因为我真的想跟你说说,你要是有兴趣听的话。”
“当然想。”
“嗯,艾德里安是个美国点潮。提上裤军官。一个少校,要么现在也许是个中校了,不管他在哪儿。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滑稽的是,我也不关心了,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了。可是我和艾德里安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时候,直到我跟他说我怀孕了,他就呆住了,他就那么呆住了。哦,我想我并没有真的以为他会向我求婚还是怎么样——他在美国国内有个上流社会的女孩在等他,我知道。可是他变得很冷漠,要我去堕胎,我说不,我说:‘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艾德里安。’他说:‘好吧。’他说,‘好吧,可是你只能靠自己,克丽斯汀。你得能怎么养就怎么养这个孩子。’这时,我决定去找他的指挥官。”
“他的指挥官?”
“嗯,总得有人出面啊,”她说,“总得有人让他认清自己的责任。天哪,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那位团长很威严,叫马斯特斯上校,他只是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我,听我说,点几下头,艾德里安跟我在一起,一声不吭;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最后马斯特斯上校说:‘嗯,菲利普斯小姐,就我来看,可以这样总结:你犯了个错误。你犯了个错误,就得承担这个错误。”
“是啊。”沃伦不自在地说,“是啊,嗯,那肯定是——”
但是他不用把那句话说完,或者说别的任何话,那些话也许能让她知道他对那个故事压根一个字都不相信,因为她在哭泣。她刚开始啜泣时,就蜷起了膝盖,把她头发乱了的头部一侧放在膝盖上;后来她小心地把空杯子放到地板上又推到床下,背对着他哭了又哭。
“嗨,好了,”他说,“好了,宝贝,别哭了。”他把她的身子扳过来,把她抱在怀里,直到她平静下来,他也只能这么做。
过了许久,她说:“还有酒吗?”
“有一点。”
“嗯,听着,我们把它喝完,好吗?格雷丝不会介意的,要么如果她想让我出钱,我会给她的。”
第二天早上,因为情绪波动和睡了一觉,她脸上很肿,她想用手指挡着。她说:“天哪,我想我昨天晚上喝得很醉。”
“没关系,我们都喝得很多。”
“嗯,对不起。”她就像时常道歉的人那样,不耐烦到几乎是挑衅地说,“对不起。”她已经照看过孩子,这时穿着退色的绿色浴袍,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摇摇晃晃地走着。“不管怎么样,听着,你还会来吧,沃伦?”
“当然,我给你打电话,好吗?”
“不,这儿没电话,可是你很快还会再来吧?”她跟着他走出了前门,在那里他转过身,在她眼里看到了确凿无疑的恳求之意。“你白天来的话,”她说,“我都在家。”
有几天时间,他在书桌前无所事事时,或者在这年一个真正的春日去街上及公园里漫步时,沃伦发现除了克丽斯汀,他没法想别的事。万万没想到他这辈子会遇到这种事:一个年轻的苏格兰妓女爱上了他。他完全是一反常态地自信心高涨,开始视自己为一个少见而又得天独厚的心灵冒险者。想到克丽斯汀躺在他怀里悄声说“我爱你”,让他在阳光下像个傻子一样笑着。别的时候,在想到她身上那么多令人同情的方面时,他有了种不同的、更为微妙的快感——缺乏幽默感的无知,松松垮垮的廉价内衣,喝醉后的哭泣。甚至她讲的“艾德里安”(几乎肯定是来自女性刊物)的故事也容易原谅——要么这样吧,等他一旦找到一个聪明而温和的方式,让她知道他早就知道那不是真的。他也许最终还是得想办法告诉她在他说自己也爱她时,并没有当真,但是那些都可以等等。完全不用着急,现在这个季节是春天。
“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沃伦?”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三个或者第四个夜晚很晚的时候,她问道,“知道我很爱你哪一点吗?就是我觉得我可以信任你。我这辈子只想这样:找个可以信任的人。你看我一再犯错,因为我信任人,到头来却发现他们——”
“嘘,嘘。”他说,“没关系,宝贝。我们这会儿睡吧。”
“嗯,等一下嘛。听一分钟好吗?因为我真的想跟你说件事,沃伦。我认识一个男孩叫杰克,他老是说他想娶我什么的,可是问题在这儿:杰克爱赌钱,他永远都会爱赌钱。我想你能猜到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指的是钱,就是这个意思。给他赌本,赌输了给他垫上,帮他熬过一个月,直到他发薪那天——哈,天哪,现在我想起来就觉得恶心。几乎有一年时间。你知道我总共拿回来多少钱吗?嗯,你不会相信的,我还是跟你说了吧。要么等等——我给你看看,等一下。”
她起了床,跌跌撞撞地过去开了吊灯,突然亮起来,把那个婴儿惊醒了,她睡着觉呜咽起来。“没事儿,劳拉。”克丽斯汀轻声细气地说,一边在梳妆台最上面的抽屉里翻;后来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拿到了床这边。“给你。”她说,“看看吧,读一下。”
那是一张廉价的带行的纸,是从某种给上学孩子用的拍纸簿上撕下来的,也没写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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