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八○后”的自述

来源:新语丝 作者:许骥

二 妈妈与我

相比之下,妈妈的故事和爸爸的正好相反,她精彩的人生要到后半段才熠熠生辉。

妈妈生在一九六二年,丽水。

妈妈的家庭就是那个年代最普通的一个小市民阶层。外婆没文化,却能生育,一共养了三男三女,妈妈是老幺。由于生计维艰,六个子女基本上都是“放养”长大的。妈妈经常回忆说:“我小时候每时每刻都要和五个哥哥姐姐斗智斗勇,因为可以吃的不多,抢不到的就要挨饿。”总之,在妈妈的童年里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填饱肚子”。可是谁曾想到,饥寒交迫没有把妈妈打垮,却鬼斧神工地使二十岁(一九八二年)的她变成了远近闻名的美人儿。

看过查建英女士写的《八十年代访谈录》的人都会知道,八十年代是一个“文艺复兴”的年代,各种文学艺术风潮盛行于中国大地,连丽水小镇也不例外。妈妈的教育程度只到初中,可是她偏偏也受了这股风气的影响,特别追慕诗人、知识分子。她瞒着家人偷偷报读了夜校,想在那里结识更多文化人。

另一方面,八十年代也是经济开始改革的年代,开始允许搞个体户,赚外快。爸爸作为丽水城最大的大知识分子,当然要“以身试法”,也在夜校当老师,还正巧是妈妈的老师。一来二去,也不知道是谁主动谁被动,反正到了三年后(一九八五年),我就降生了。

童话里,这个故事到此就可以结束了,“爸爸妈妈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但是现实很残酷,一个大学生和一个初中生的爱情终究是很难有结果的,不久,爸爸妈妈离婚了。

离婚以后的妈妈,有一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畅快,就好像《红楼梦》里香菱说的“比先时自由自在的了”。在那个“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时代,在那个“特区建筑队,深圳打工妹”的时代,在那个“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的时代……刚刚二十出头的妈妈怎能抵挡“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引诱呢?于是毅然决然,驾车南去,风风火火去了深圳。

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我渐渐有了记忆,每次妈妈回老家都跟衣锦还乡似的。妈妈忙着跟人介绍深圳的气象:国贸大厦、罗湖海关、汽车洋房……其出手之阔气,气焰之嚣张,都让住在小镇里的人羡慕不已。又过了几年,妈妈嫁给了香港人,摇身一变,成了“香港同胞”,身份又提升了一个阶位。只是随着内地经济越来越好,当年的那种“暴发户式”的豪言壮语少了。人也随着年纪渐长,沉稳、踏实了一些。

十八岁那年(二○○三年),我也去投奔她,做了香港人。

妈妈总是说:“你们‘八○后’太缺少我们这代人的敢闯敢拼的精神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已经独当一面。你们呢?就知道刷卡、购物、死读书,你们现在享受的一切,都是我们这一代人创造的。”然后,她又总是摇着头说,“你们啊,独生子女,真是‘垮掉的一代’。”

每次听完,我都不服气,终于有一次忍不住回嘴说:“没错,你们的贡献是大,我也很欣赏八十年代你们一批敢闯敢拼的人做的事情。但是,总不能因为我们在这方面不如你们,就说我们是‘垮掉的一代’,这是很不公平的。若真要这样比,你们在很多方面也不如我们,比如在了解世界方面你们经常就不如我们,西方的文学、音乐、哲学、政治……就算是经济,你们也是很不了解的。你看看香港作家陈冠中写的《我这一代香港人》,里面说得很清楚,你们一代人之所以能取得成绩,完全是因为赶上了那个时代。这样说起来,我们‘八○后’只不过是迟生了十几二十年,这怎么能算是我们的错呢?该好好反省的应该是你们才对。说我们是‘垮掉的一代’,‘垮掉的一代’终有一天还是要挑起社会的重担。你们都老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该总是抱着过去的丰功伟业不放!”

我和妈妈的关系与和爸爸不同,“命里犯冲”,在一起就要吵架。那一次争吵引发了一场“世纪大辩论”,陈年往事全部都翻出来了,一发不可收拾。终于,二○○五年,我选择离开香港,来到杭州,进了浙江工业大学中文系读书,直到现在。

我想,凡是经历过八十年代的人都做过一个美好的梦,那是一个百废俱兴的梦,一个蒸蒸日上的梦,一个无所不能的梦,一个振奋人心的梦……可是我们“八○后”所处的时代是现实的,虽然网络给了我们一个虚拟的世界,但是我们没有那么多天马行空的幻想。我们的理想踏实很多,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是丧失了理想的一代人,只要不迫于生计的压力,我想“八○后”的每一个人都会把自己的生命变得很有意义。在刚刚过去的北京奥运会上,担当主角的不都是“八○后”吗?古人说“老眼平生空四海”,妈妈虽然还没有“老眼”,但我希望她能够把问题看得开一些。

文章写到这里,我不由得站起身来,从书架上抽出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打开扉页,凝视上面赫然写着的那句名言:“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You are all a lost generation。)我觉得海明威正是指着我的鼻子说这句话的。但是我并不沮丧,相反,我的嘴角还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因为我知道,作为伟大的文学家,海明威自己,也属于那“迷惘的一代”人。我又抽出《在路上》(On the road),心想,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不也是“垮掉的一代”吗?所以,我真不认为“迷惘的”和“垮掉的”是侮辱“八○后”的话。身为“八○后”,我觉得自己有无穷的潜力尚待挖掘,因为我还很年轻,只是现在为时尚早。荷马曾有这样的诗句:“如今我们回来了,你们看便不同了!”(You shall see the difference now that we are back again!)“八○后”当然有自己不一样的人生,这在不远的将来,就会美丽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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