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石墩儿
来源:新语丝 作者:金同悌 |
秋日黄昏,山野弥漫着橙色夕照,丛林和草甸子沉浸在蒙蒙水雾中。
“石墩儿”就是这时候匆匆上路的。
这条精悍又沉着的大麦町犬,步履急切,神情专注。它没有选择通畅的大路小路,而是抄着近道直奔后山。
石墩儿去采一种叫“盘根”的草药。
盘根虽然土得没啥名气,却是顶用。主人石二囤上山打猎崴伤了脚,抹盘根榨的汁液很是见好。眼前药液已用下多半,得赶紧采些来了。上回就是石墩儿采得的,石二囤感动得呜呜地哭。以前,石二囤教石墩儿辨认这种草药,石墩儿就记住了。后山的坡腰上,盘根开着不起眼的浅蓝色的碎花。
年已两岁的石墩儿,生得长腿细腰肌健饱满,犬毛黑白相间,奔起来像一头追风的猎豹。加上它憨厚沉稳,善解人意,谁见了都想跟它亲热亲热,摸摸脑门子说说话什么的。而石墩儿总是悄然避开,退入后院里去。配偶石臼病死之后,石墩儿愈发孤寂寡语,人们难得听见它的动静。除了跟亲兄弟大脚有些来往,在镇上很少有别的走动。
石墩儿怀旧。每逢落雨的晚上,它总是站在门外,两眼直勾勾地朝城里巴望。石臼就是雨天里病危,进城救治的。半夜里,主人石二囤红着眼泡空手而归时,石墩儿脑袋里嗡了一声,就立刻明白:石臼去了,亲亲的石臼去了啊!
石墩儿的记忆中,那夜的雨又冷又灰,酷似寒冬暴雪。当时主人也劝:“没法子,想嚎你就嚎一气吧。”平时,石墩儿性子蔫倔,有难有悲的没呜咽过。听了主人的话,它恍惚着晃到河边,凄凄切切却欲哭无泪。它有撞死河沿与石臼同归的念头。想到与石二囤情同父子,又于心不忍。出门时石二囤说:“咳,婆娘跟野汉子溜了,你的石臼也没了。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儿子,咱们好好地过下去吧!”
石墩儿的亲弟弟石砣,去年被镇上的陈二要去。陈二是贩蟹子的,把石砣改名大脚。这蟹贩子离不了酒,每日喝得天昏地黑,把大脚也调教成地道的酒徒。大脚称雄一方,沾花惹草,落得个酒鬼、色鬼的诨名。石二囤气得跳脚大骂:“不成器的东西,哪像是石家出去的,就当它死了吧!”
陈二只是嗤笑。陈二说:“不好酒色哪像个长屌的。大脚有胆有气,能出息呢!”
石墩儿无奈。毕竟是同胞兄弟,自小一起长起来的。它时常去找大脚,说说劝劝。大脚也只有跟石墩儿能聊,但并不听劝,总有埋在肚里的主意。它想好的事,就扛着脑袋做,谁也说不得。石墩儿内心疼痛,摸不透大脚了。它还是自己的胞弟么?
离后山还有一段路程时,石墩儿无意间瞅见个灰蒙蒙的影子,在一幢别墅外徘徊。肯定是弟弟大脚。果然,石墩儿粗粗哼了声,大脚就颠颠地奔到了跟前。
石墩儿没心气搭话,只是怨怨地吐一口气,转脸要走。石墩儿晓得,大脚又来打“蝴蝶”的主意了。
蝴蝶是一条纯种贵妇犬。身居豪宅,有黑霸王和栗栗两条藏獒保镖,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大脚对蝴蝶寻思已久。石墩儿耳里,灌满大脚的说辞。“蝴蝶是豪门闺秀。蝴蝶每周都要被主人罗荔荔领去美容洗浴吃西餐。蝴蝶天天由佣人替它刷牙,用名贵的香水,吃美国进口的希尔斯饼。再说了,蝴蝶也是天天酗酒的,跟罗荔荔一起喝XO。阿嚏!我这酒鬼,跟它准能搭得上话的。眼下,罗荔荔正给蝴蝶物色城里的亲家,不碍事的。我非跟它搞一腿不可。弄出些花花名堂,也煞一煞罗荔荔和蝴蝶的神气。还有,罗荔荔说了,她要让上面批条子,后山由她掌管,谁动用一草一叶都得掏钱。哪门子王法啊?你就不生恨么?”
“——说到底,我是要解解恨气!”
大脚想带石墩儿去别墅外头转转。石墩儿毫无兴趣,只是惦着上后山采药。
大脚满脸的不悦。石墩儿舔了舔大脚的脸,扭头就走。它奔出老远了,还听见大脚憋气的汪汪声。
石墩儿从后山采药回到家里,天就黑透了。没顾上喝一口水,又偷着走出家门。
它有预感,大脚会惹出麻烦的。
罗荔荔非但养着两条藏獒,还有猎枪。前些日子,一条叫“夏娃”的狗在门外只是多嚷了两声,结果被放枪打死。罗荔荔仗着有些权势,从来为所欲为。大脚傻乎乎的不知深浅,弄不好会送掉小命的。
何苦呢?
秋夜的风很有些凉意。云头纷涌起来,天上没了月色。远远望去,那别墅里灯火通明,一定是省城相好的过来了。这种时候,罗荔荔是谁都惹不起的。
出镇子不远,石墩儿渐渐放慢了脚步,它发觉七叔磕磕绊绊地走来。
七叔是镇上的干部。他弓着腰寻问石墩儿:“你是找大脚去吗?我好不容易把它哄走了。那可不是能呆的地方,你也回吧!”
七叔叹一口气,嘟嘟哝哝说:“镇长要请罗荔荔和省城相好的吃饭,哪请得动呐?我跑了两趟,人家不理不睬。门外十几个便衣警卫,个个凶得要命,举着电棍叫我滚蛋。镇长啊,前几年我是跟罗荔荔同过事,当时,她只是个会议楼里端茶倒水的丫头。如今凭脸蛋蛋傍上个大官儿,又做起倒腾汽油柴油的买卖,牛皮哄哄了!”
“镇长做梦呢。”七叔一屁股坐在土坎儿上,心里冒火,“套什么近乎呢?人家吃啥喝啥你懂个鸡巴。就你个穷酸样儿,请得起人家么?啊?人家用得着给你这科级干部好脸子看么?啊?”
七叔说着说着,又跺一跺脚:“咳,早该跟你家说说的。石墩儿啊,你那石臼身上的内伤,就是罗荔荔让藏獒坑的,我亲眼瞅见的。是那条叫什么‘栗栗’的藏獒。那天石臼在东桥尽边上老老实实站着,本来不碍啥事。可罗荔荔不知中了啥邪,嫌石臼挡眼,就冲栗栗喊:‘娘的,撞死这王八羔子!’栗栗就猛冲过去。石臼没有防备,哪经得住呢?后来听说,它落下伤病,死了……
七叔生怕石墩儿听不明白,总是一遍遍地打着手势说话。“记住了么?石臼,你的石臼,是罗荔荔让藏獒害的!”
石墩儿领悟了。石墩儿的眼模糊成一片昏黑,它不知七叔还说了些什么。石墩儿突然想听见劈雷的声音,轰隆隆炸山开路的声音,高墙倒塌的声音。原来,石臼是这么死的。石臼拖着重伤回家时吭也没吭,其实是吐不出声音了。“石臼啊,你就这样冤屈而死了么?”
藏獒栗栗的名字,铁钉子一样死死砸进石墩儿脑门里。之后,它气得不吃不喝,无声无息,伏在炕沿下愣着。石二囤见说了不听,抄起家伙就狠劲抽它:“我让你犯悚!我让你犯倔!没老婆就活不了啦?要饿死给老子看么?你白长着卵蛋子你啊?”
重棍之下,石墩儿不躲不闪,痛得欲钻入地下,但无声无泪。
“好你个蔫种倔种,哼也不哼!嫌老子揍得轻么?”说着骂着,石二囤把家伙仍了,两个铁拳头轮番地死擂。
这天,正好七叔进门,七叔说:“二囤别打了,石墩儿心重。你婆娘溜走的时候,不也是哭傻了么?”
石二囤是不听劝道的人。七叔这么一激,他反而越打越凶。说:“狗有三条命的。好种是打出来的!”
石墩儿着实被打得不轻,鼻腔淌出通红的稠稠的血。七叔瞅着心疼,一把将石墩儿抢在怀里。“二囤,你造啥孽呢?留着气力,去治罗荔荔那婊子不行吗?”
石二囤烦乱时,从来不吭气的。听到七叔带来的消息,只是咬住了牙关。当晚,他忍着伤痛,把猎枪拾出来靠在炕头,又磨了半宿的砍刀。砍刀在灯下闪着刺眼的冷光。石墩儿瞅着心跳,它没吱声,只竖着耳朵,听窗外的风呜呜、呜呜地刮。
天透亮时,石墩儿悄悄走出镇子。它觉得腰脊沉重,腿脚绵软,就像是一撮云在风里飘游。这回挨打,委实过重了,也从来没有过的。又想:“主人能有啥歹意呢?我石墩儿是他孩子,是他心头的肉啊!”
石墩儿总算溜到了地方,潜伏在离别墅不远的草窠子里。
四周是冷色的绿,连露水和漫过草叶的晨曦也阴森森的。它机敏的耳朵听到秋虫子苦哀地叫,听到风儿沙沙地摇树吹草,听到警卫踏踏踩着土地,和对讲机里哇里哇喇的噪音。
眼下安安静静。两个外围的警卫抽烟说话,走过来又走过去。
“他娘的,一夜没合眼。人家倒是灯红酒绿,卿卿我我。”
“听大猫说,上星期过来,两人折腾了半宿,最后还光着屁股疯到客厅里。”
“老牛啃嫩草,不要命的。这么说,大猫开眼了?”
“当然,他是内警头儿,就在客厅角上待着。这一回,罗荔荔到手的平价油,就是‘老牛’发话,他亲自弄来的。”
“少不了好处吧?”
“难说。罗荔荔对下面的人,从来一毛不拔。黑透了!”
“没有白忙活的事。听说大猫迷上了罗荔荔,罗荔荔也投怀送抱,两人暗地里有一水。”
“‘老牛’还不吃了他?”
“顾得过来吗?他手里不缺女人。五奶八奶的排满了。”
“咳,这回过来,我看“老牛”气色不好,心事重重的。”
“传闻不少,早晚要出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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