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乐章 112路的蓝鸟,带我们飞往幸福之陆

我的整个中学时代,有一个梦一直贯穿始终。那个梦其实微不足道,也不难实现,只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因为存在着时间的问题,只能盼望和等待。

梦的起源是席慕容的一本书。

我们这一拨儿人上中学的时候,最畅销的书主要有两种:男孩儿必读金庸的武侠小说,女孩儿则是琼瑶、三毛、席慕容。当然,也有两种都没落下的,我就是这样。

那时候我住校,上的又是一所历年高考录取率都是百分之百的市级重点中学,每天除了常规的课程安排,从早到晚的时间都被早自习、晚自习以及各种名目的补习填充得满满当当。所以,课外阅读几乎都是在晚上十一点熄灯以后打着手电筒在被窝儿里进行的……为此,还没升入高中,我永远地成为博士伦的消费者。

虽然自打升入中学以后,老师和家长灌输给我们的唯一光明前程就是专心学习以便日后考进一所名牌大学。但是,对于那个年龄的我们来说,那些书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所以,即使功课再紧张,一旦弄到一本那样的书,我们也会不顾一切、如饥似渴地传阅。那些夜里,我常常被书中的那些情节弄得要么泪流满面,要么热血沸腾,而每每读到兴致盎然处,时常会情不自禁地掩卷深思,至于深思的结果,就是往自己身上联想,幻想自己就是那些书里的女主角……父母给了我一个不错的坯子,我的外形基本上符合那些女主角的条件,唯一的遗憾是我那时只是个中学生,不能像她们那样留一头披肩长发——这成了我幻想的障碍。于是,我开始更加急切地盼望长大。

而席慕容则将这一障碍带来的渴望愈演愈浓。

那时候,她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作家,我几乎读遍了那个时期可以找到的她所有的书,而且作了精心摘抄和批注,她的某些观点甚至一直影响我至今。

她在一本书里说,她非常羡慕那些拥有一头乌亮长发的女人。看着她们将那样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腰际,总觉得有说不出的美丽。而每每走在街上,看到这样的情景,她都忍不住要回过头去……

那是80年代中期,大街上还很少能看到留披肩发的女子,何况我又住校,那样的情景对我来说只能想象。于是,我开始做那样的梦,而梦中的情景,则千篇一律地总是席慕容在那篇文章的结尾自画的一幅插图,只不过它是活动的。

席慕容是学画出身的,因为专业的原因,再加上她自己总是没有耐心等到头发长长,因而成为她的一个遗憾。所以,她画中的女人几乎全都拥有一头格外美丽的长发……那幅插图就画了那样一个女人,虽然只是个侧脸,看不清面容,却因为那头长发,拥有了难以言传的滋味。

那一年我大概只有十四五岁吧,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把那幅画临摹在日记本儿的第一页。虽然画得一塌糊涂,但每次看到它的时候,都觉得美不胜收。而且,我开始了梦想的预备工作——那就是寻找各种理由保护我那"清汤挂面"的短发,使之不再受到剪刀的侵扰。

高中快毕业时,我的头发已经过肩了。高考前最紧张的一段日子,为了节省时间,爸妈一再劝我把头发剪了,可我始终置之不理。虽然我不得不按照学校的规定把头发束成一个"马尾巴"或是编成辫子,但是每个早晨,我还是可以在镜子里暂时想象一下,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将它们"彻底解放"的样子……何况,那个日子已经不远了,我又怎么舍得"前功尽弃"呢?

那个日子到来于1988年7月9日,也就是高考结束的那一天。最后一门考的是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是清楚记得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我的心情是多么激动(当然是因为自我感觉考得还不错)……别人都在忙着核对答案,我却迫不及待冲出了教室——那一刻,我是真的有点儿搞不懂我那些同学的心态:既然考试已经结束,一切就已成定局,又何必再在那些板上钉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精力?要知道,这可是高考的最后一门结束的时刻,它对于我们的意义可是非同寻常的——对于苦读了12年寒窗终于迎来这自由曙光的我们来说,这难道不是应该把所有能扔的东西都扔到天上、尽情欢庆的时刻吗?

那本该是个夏季里分外炎热的下午,因为刚刚下过一阵暴雨,那一刻的空气显得凉爽而湿润,那在考试过程中原本厚厚重重的压在半空中让人透不过气来的云层,似乎都被随后那阵突然袭来的风雨吹走了、淋透了,天空透露出湛蓝的底蕴,而破云而出的阳光则在那令人豁然开朗的蓝色底蕴上折射出一种奇丽的色彩……

我怀着一种难以诉诸言语的心情,解开原来规规矩矩绑在"马尾巴"上的皮筋儿,任我那"蓄谋已久"的长发"扬眉吐气"地披散开来——没有人能完全理解我那一刻的心情。就是当时的我自己,也不能完全了解那个雨后的下午,那个站在一排教室前面的17岁的我那一刻的心情。多年后,我猜想那大概预示着音乐序曲部分的结束,正式篇章的开始吧!反正,那一刻,我的心情是那个年龄的我所承受不住的,以至于我必须采取一些与之相关的具体行动才行!

事实上,我那一刻的那种迫不及待的确加深了那一天留给我的印象,以至于在事隔多年之后,我仍然毫无疑问地确信:我的青春,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那年暑假的时光有多么淋漓酣畅,你可想而知!高考结束后没几天,我就和中学时期的一帮死党一起踏上了我们精心策划、向往已久的"自由之路"——从北京出发,沿火车路线途经济南去看大明湖、在曲阜瞻仰孔庙、去泰山看日出,再至青岛、烟台,然后再坐轮船从烟台到大连、秦皇岛、北戴河、天津,这是一次长达二十几天的旅行。那一路上,我披散着我那终于"如愿以偿"的长发,只要是醒着的每时每刻似乎都在笑着、闹着、哼着歌儿,简直就是个"自由女神"和"快乐天使"的混合体……直到有一天,一封从天而降的录取通知书彻底打击了我所有的良好感觉!

我才得了479分,而单科分数里与我的一贯成绩出现极大偏差、拉下总分的恰恰是我的最强项——语文。为此我曾特意校对了语文基础知识部分的答案,我发挥得很好,只错了两三处,所以,可以确定,问题出在作文上——可我的作文自打小学一年级直到高三一直都是被老师当做范文的啊!甚至,我毕业好多年后,我们家属院儿后来上过我曾就读学校的孩子还会对我爸说:今天我们老师念了姜妍姑姑以前的作文……所以,直到今天我也坚决怀疑——不是我的语文分儿抄错了,就是给我的作文打分的那个老师的审美能力有问题!

当然,按照常理,录取分数线下来后,我已经知道自己与一心向往的北大中文系或人大新闻系无缘了……可是,我万万没有料到,那张录取通知书上偏偏清清楚楚地写着:

亲爱的姜妍同学:

我们很高兴地通知你,你已被××××学院的会计专业录取。

……

那行字的下面无非是些依照惯例热情洋溢的欢迎致辞。可是,我再也没有心情往下看了——那所学校只是我在第二类院校,也即北京市重点大学,"服从分配"一栏里随意填写的一个名字而已。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竟然偏偏就落在了这么一个"服从分配"的结果上,何况,那个专业还居然是——"会计"?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无法把自己和一个戴着老花镜、整天趴在桌子上扒拉算盘珠子的人联系到一块儿——我应该是胸前挂着一架名牌相机,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各种令人难忘的重大历史场面上的呀!

在等待开学的那段日子里,我的心情降到了"历史最低点"——再考一次是不可能了。因为,我绝对没有耐心再次去面对那些已经"滚瓜烂熟"的东西和"不是人过的日子",参加过高考的人都明白我在说什么!而且,那是1988年,高考的录取、淘汰比例还是挺悬殊的,也没有几家自费大学可念(那种学校的文凭也几乎不被承认),大部分年轻人最理想的人生轨迹就是拿到本科文凭,找个好工作。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太好的机会。能考上本科,这已经是一件很光荣的事儿了,因为这基本上就意味着这个年轻人可以从此走上一条"平坦笔直"的光明大路,那是让很多人羡慕的!

经过父母无数次耐心细致的"思想教育",我终于在"兴趣是可以培养的"这句话的启发下,在9月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活。

×学院位于北京东部,因为是市级重点大学,所以本市学生居多,也有小部分外地学生和留学生。因为北京学生居多,所以校园面貌极其活跃。而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带我们班的辅导员老师居然是我哥的高中同学——事实上,更加凑巧的是:那一年×院被派去招生的几个老师当中就有她,我的档案就是被她拿走的。当然,人家其实是一番好意,因为那年头儿学经济是挺时髦的,那个学校也挺热门的。她想帮我哥的忙,偏偏帮了我倒忙。要不是她,我没准儿还能学个喜欢的专业,没准儿也就不退学了——可惜,等我弄清楚这一切的时候为时已晚——那已构成我的命运,并且搭建出通向在那儿之后一系列道路的桥梁。

由于命运的阴差阳错,我虽然没学成喜欢的专业,文体特长倒是一点儿都没耽搁地发挥出来。从军训开始,我就被任命为新生三连的文艺委员,成天忙着组织"教师节"、"中秋节"、"国庆节"等各种名目的晚会,编舞蹈、编小品、唱歌、主持。反正,我绝对是彻头彻尾的"骨干"!不过,对我来说,其实排练节目更多的只是一种借口,我当时之所以工作积极主动,主要是因为这可以让我免受在太阳底下曝晒、走正步之苦。

毫不夸张,军训的那一个多月,是我大学生活中最充满诗情画意的日子,那段日子我可以说是如鱼得水!因为排练节目的关系,我们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小帮派,而这个小帮派里的人,都是系里最能"折腾"的!每天黄昏晚饭后,我们凑在一起,偷偷跑到军营附近的小树林或是芦苇丛里,弹着木吉他,唱刘文正、齐秦、罗大佑或是李宗盛的歌儿。等到月亮升得很高,吹熄灯预备号的时候,就大唱着那些歌儿、踏着月色一路走回来。风吹着我那白天不得不盘在军帽里的长发,让我有一种走在云上的感觉。

那时候,我同时喜欢上了两个男生,认识他们是因为各系的节目连排和汇演。我才不会那么多情得像有的女孩儿那样暗恋上被部队派来训练我们的连长、排长、班长什么的呢!后来,因为大家经常会在黄昏的小树林或芦苇丛里碰见,就渐渐熟了。其中一个男生是劳动经济系的,歌儿唱得可以说是我们那届新生里最好的,每次他弹着木吉他唱歌的时候,眼镜片儿后面的目光都会让我觉得"意味深长",以为那些歌儿是唱给我的;另一个男生是贸易经济系的,个子高高的,他当然也会弹吉他唱歌,只不过比前一个唱得稍微差了那么一点点儿。不过,他又比前一个帅了那么一点点儿,老爱在晚饭时拿发的水果跟我换包子,而且一说话就脸红——这明摆着对我有意思嘛!

这样的状况让我觉得左右为难。于是,我成天缠着那时候新结识的闺中密友谈心,白天谈不够,晚上还要逼着她和我一起替别人值班,以便进一步"分析"——当然,我们的分析一直没能得出结果,因为,有一首叫《那天晚上》的歌正是我那段时间的心态写照: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把我想成变了样/我不怪你会怎么想/换了我自己也一样……你知道我会这么想/我会把你想成什么样/你不要怪我这么想/换了是谁都一样……

军训结束后,我的"走红"趋势有增无减。先是在校秋季运动会上替班里拿了三项冠军,接着又在"一二·九"的纪念活动中,击败高年级对手演了一出校园话剧的女主角。在周末舞会上,最让我得意的事儿就是会有很多男生请我跳舞……当然,我已放弃了对军训中让我"心动"的那两个男生进行"情感分析",因为,和高年级的男生一比,同年级的男生就显得有点儿"嫩"了!

那时候的我就是这样,走在路上,左胸前别着校徽,胸脯挺得高高的,头也扬得高高的,目不斜视,自以为是地以为所有目光都在注视着自己!

我们的"小帮派"向心力日益巩固,回到学校没多久,就决定干脆把饭票交在一起统一管理,像一家人那样过起日子来!

每天吃饭的时候,我们按照制定好的值日表分工轮流打饭菜、占地方、刷碗……饭菜打齐之后,先要举行一个一本正经的餐前仪式,内容大致是从基督教的餐前祈祷词获得灵感发展出来的类似感谢主赐予我们食物之类的仪式,然后才能开始进餐。风卷残云之后,我们仍赖着不走,无所顾忌地说笑、打闹,引得整个食堂的人都不得不对我们"刮目相看"!我们还相互起了绰号,诸如"一扫光"、"一叉没"等,而我们当中吃得最多的一个,因为姓"吴",所以得大名"无底洞";年级上大课的时候,我们总是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要是有谁因故缺课,也总能在点名时相互打掩护以蒙混过关;至于课余时间,那就是完完全全属于我们的世界了,出去聚餐、泡咖啡厅、看电影、郊游、参加各个大学的舞会,等等……反正,刚回校的一段时间,×院的各个角落都能看到我们这帮"活跃分子"的身影。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我们在校门口相互等待准备出发,或是"活动"归来后意犹未尽地在大门口儿"恋恋不舍、依依难别"的情景——我这形容还真没夸张——由于我们的"小帮派"成员恰好是四个男孩儿、四个女孩儿,所以,当时有好多不知情的人都误以为我们其实是四对热恋中的情侣呢!

最为自在的一段时光是"小帮派"里的一个男孩儿偷偷配了一把他哥准备结婚的新房钥匙。于是,那套新房成了我们的天堂,只要一逮着空儿,我们就冲到那儿不管白天黑夜地折腾,直到有一次被他哥当场"擒获"并没收了钥匙,我们从此痛失了"根据地"!

之后,我们经常在外面疯过了头,错过了学校关大门的时间,只好集体翻墙而入!再后来,女生宿舍忽然添了项新规定:11点锁门。于是,玩得错过了关门时间,几个男孩儿干脆也不回宿舍了,大家一起在学校附近的街心花园待一个晚上,聊天或者唱歌……那些晚上,我们总是毫无困意,天也总是太快就亮了……

"小帮派"里四个女孩儿分别是"蹦蹦"、"跳跳"(就是我)、"呆呆"和"猫"。除了"猫"之外,我们三个都在同一间宿舍(529)。"猫"要求调换房间未果,就干脆每晚都跑来和我们三个人轮流挤着睡。熄灯后,我们总是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还上铺下铺来回蹿——现在想来,那时候我们的嘴几乎都没闲着,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话!

同宿舍另外几个大一的女孩儿倒是正好乐得热闹!可是,有一个已经在念大四的同寝室学姐可被我们折磨惨了:一开始,她在床前加了一道布帘儿,以为眼不见心不烦。可是,眼不见,耳朵不能也塞起来呀!有一天,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发雷霆,指责我们是一群"上了发条的猴子"!我们先是一愣,接着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她气得面红耳赤,又拿我们毫无办法,只好重重地摔门,"拿门出气"一走了之!而我们,就像取得了什么胜利似的笑得在床上前仰后合——那时候,我们真的搞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加入进来和我们一起欢乐。经过分析,我们一致认为她大概性格孤僻,要么就是失恋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我们那一时期的"兴奋过度"其实不足为怪,那是属于历届学生在初入大学时常犯的通病——"大一综合征"!

529的窗户正对着小操场,晚上熄灯后经常会有男生在那儿弹吉他唱歌。其中有一个唱得好极了,每次发现是他在唱歌的时候,我们总会立即把窗户彻底敞开,然后头挨头地挤在窗口听。其实不只我们,那时候女生宿舍的不少窗户都会为他敞开……很快,我们打听到那个男生曾经因为在校园歌手大奖赛上拿了第一却又拒绝接受奖杯而闻名。听说他当时在台上说:"我的歌是唱给我的朋友们和我自己的。因为难以推辞我才参加了这次比赛。不过,我认为音乐是不适合比赛的,因为它没有一定的规则,只有对于懂得的人,它才是最美的……"听了这一典故,我们对他更加佩服了。从那以后,再听到他弹琴唱歌,我们就会不约而同地忘记喧闹。秋日里清冽的空气伴着琴声、歌声涌进每一个人的心底,总是会让我们不由自主地悄悄潜入各自心灵深处那比星空还要难以琢磨的幻想空间……那些夜晚,最初纯属偶然,但是到了后来,就慢慢掺进了企盼。大概,潜意识里,我们都需要那样特别的晚上来呼应那一时期的我们刚刚踏入青春领域还"无的放矢"的情感和期许吧。

在许多方面,我们的"小帮派"都可谓志趣相投,要不然,我们也不会在军训时那么相见恨晚地迅速"组织"起来,并日益确信这个小集体存在的必要……至今,我们仍然保持着每年春节聚会一次的约定,那大概是我大学生活唯一的收获吧!不过后来,因为在学校里实在太"惹人非议",导致各班的辅导员老师不得不再三出面加以干涉。我们被迫收敛了最初的"嚣张气焰",不但"活动"逐渐转为"地下",也拉长了频率……当然,这其中还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有人开始谈恋爱了。

事隔多年,每当我回忆起大学生活,面前总是会浮现出那么几副面孔,与之相伴的那些场景总是会让我微笑起来——那是存在于我心里的永远的明媚,因为,我们曾经一起度过青春里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当然,我也得交代一下"兴趣是可以培养的"这句话对我是否起到了作用。

大一已经开始初步涉及专业课,那些《微积分》《经济法》《会计学》等枯燥科目实在让我伤透了脑筋。在那些课上,我常常答非所问,无论如何也"培养"不了兴趣!我不是没有努力过,我曾想方设法让自己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住黑板或课本,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儿,那些内容就像魔咒,总是轻而易举地就让我走了神儿——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承认我对自己根本无能为力!到了后来,我索性就在课桌下面架上一本小说,或者在耳朵里塞上小型耳机来打发那漫长而难捱的时间……再到后来,我就根本不去上课,而是躺在宿舍里睡大觉!

我并非不担心自己的学习成绩,可是那些课我实在没兴趣上!再加上据某些高年级的学哥、学姐传授经验:大学只要你有本事考上了,混个及格,毕业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儿了,因为大学考试根本不像中学管得那么严……于是我掉以轻心了。

中学整整持续六年"半封闭"、"半军式化"的生活让我此刻如出笼之鸟,更何况×院距离市区繁华地带不远,坐上112路公共汽车只要五六站就能到达东四,而且,中途换乘去任何地方都相当方便。于是,我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大胆地往外跑。在"小帮派"的活动减少之后,我逐步发展为参加更加小型甚至独立的活动。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么那么吸引我,反正我的心就像是生出了翅膀而屁股底下又仿佛长了刺,我自己也奈何不得!我渐渐丢掉了诸如晨练、晨读等好习惯。中学时,我可是有着连续六年几乎每天都雷打不动晨跑3000米并读一小时英文的好习惯。除了英文、文学等少数几门感兴趣的课,就算只是出去"看人",我也觉得比在学校里有意思。×院曾有一篇报道校园生活的文章,因为一句一语道出了大家心声的话而被奉为经典:112路的"蓝鸟",带我们飞往"幸福之陆"。那的确是我那段生活的准确写照!

虽然不管什么时候提起×院,我仍会充满情感,而且至今偶然从校门前经过时,我都会满怀深情地看上一眼,但我不得不说:当年×院的校风校纪确实有待整顿。还记得当年入校时,高年级学生曾经非常"自豪"地向我们介绍:咱们学校是"出名"的北京四大高校之一!现在我回想起来最关键的原因就是距繁华地带太近,学生太容易受到干扰和影响——比如街上流行什么款式的服装、发型,×院学生总是首当其冲,甚至大有领导潮流的趋势;再比如随便哪一天你从×院学生宿舍的窗口或走廊经过,听到不止一个宿舍在播放某首歌,那么你就可以断定那正是那段时期最走红的歌儿;还有,那些年的"下海"热潮,×院的学生也纷纷效仿,卖点儿明信片、贺年卡、长筒袜什么的实在是极为普通的现象,我甚至听见过有男生在晚自习时大谈倒飞机的买卖(信不信由你)——不管那是不是在吹牛,作为一个小小的"大学生",敢想到这儿也算可以了!当然,不是没有潜心向学的学生,但在当年的×院,这类学生大概要算极少数,而且大都被冠之以"没有实践能力",尤其是男生,要是那样可是连女朋友都很难找的!总之,当年×院的学习氛围的确不算浓厚,新生且不说,那些高年级的学生,在我印象里,大多不是忙着谈恋爱,就是忙着想办法赚钱和为毕业后的去向作打算。于是,在这种"大潮流"里,我对自己的行为泰然处之。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当初父母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让我投考一所位于市郊(几乎就是在山里)而且得住校的中学的良苦用心——也许他们早就看出了潜伏在我身上的某些"不安定因素"吧。事隔多年后我才知道,如果没有那六年不受干扰的潜心苦读,我该是多么苍白!

后来,当我开始唱歌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我周围有些歌手居然连类似童年的"童"这种极为普通的常用字都不会写,只上到初中甚至小学毕业就匆匆忙忙去寻找成名、发财的机会,而且也从不看书、听音乐(除了学唱自己得要表演的歌儿)——难怪整个中国流行音乐的发展速度会那么缓慢,方向又那么令人失望!

我曾经说我从不后悔当初退学的选择,因为我要做我喜欢的事,走我自己选择的人生之路。但是今天,我想要更正。因为,我不得不承认,那时候我太年轻,挥霍了大好时光,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很有"魄力"、很"勇敢"——事实上,高等教育最重要的是对一个人整体素质的培养,并不在于你将来一定要从事某一职业,而我当初偏偏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那是一段不知天高地厚、笑得肆无忌惮的日子,那些日子里我的内心仿佛只存在着这两样东西:骄傲和躁动。我几乎拥有那个年龄的女孩儿应该拥有的一切——健康、美丽和指日可待的美好未来。然而,我并不知道珍惜,也不知道——它们都是捧在手心里的水,并不会永远存在。

大学的时候,我曾经有过一次短暂而心碎的恋爱。他是高我三届的大四学生。大一那年一个深秋的晚上,在一幢塔楼21层某单元朝南的阳台上,他突然闯进了我的生活。

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埋下了伏笔——在那些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忧伤、纵情欢闹的夜里,他发出的声音曾经从敞开的窗户进入我清澈见底的内心,像一粒小石子一样溅起层层涟漪,使我骤然安静……但是,在那个晚上之前,我对他从来只是远远注视抑或侧耳聆听,顺其自然与他的歌声相遇,然后产生某些猜测和联想……而那个晚上,我忽然在深秋清冷的月色里与他在一个高高的阳台上单独相对……

那是一个周末,在高年级学生组织的家庭Party上,我因为闹热了,就一个人跑到阳台上去乘凉。

那天晚上的夜空是北京深秋里我最爱的那种:苍穹高远辽阔,群星清晰可见。我不知不觉就看得出了神……忽然听到有人拉开门走上阳台,一回头,便遇到了他的目光。我知道那是他,虽然从未近距离面对过。我有点紧张,因为对他并不熟悉却又早有好感。他就那么来到我身边,和我一样倚着栏杆举目眺望……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办法再离开阳台返回到屋内的喧闹中,他的出现总是会让我安静,即使是在那些隔着遥远距离的夜里。不知就那样过了多久,我们开始断断续续地交谈。在那样的夜里,我们说话的声音都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在夜色里翱翔的神灵……后来,他说他想把月亮盖上,把路灯打碎,他说:"我想带你回家!"那一刻,晚风撩起我原本静静垂落的长发,起伏的发丝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面颊。他侧过头来看着我,眼睛像星星一样闪亮……我慌乱地低下头,然后,他抬起手把那些被风吹乱的发丝重新替我理到耳畔,我没有拒绝……

我们有过甜蜜而难忘的时光,极其短暂的一段时光,那些学生恋人所能够拥有的一切浪漫回忆。在那些随之而来的冬日的夜里,我们曾经"轧"遍大半个京城的马路而不知寒冷、疲倦为何物。

我怀着一种虔诚的心情把自己所有的"第一次"都交付给他,并且天真地以为我找到了幸福,我以为有一天我和他一定会像我的父母一样结婚、生子、白头偕老。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变了,其他男生从此再也不能进入我的视线,我才知道原来自己骨子里其实仍是个"传统"的女人,虽然拥有时髦的外表和装束……他是我眼里的"高寒"(琼瑶小说《聚散两依依》中的男主角),是我整个少女时代的梦想(身高超过一米八,会弹吉他会唱歌——中学的时候,晚上同宿舍的女孩儿曾经聊起对于未来男朋友的期许,我脱口而出的就是这句话),他浪漫而且拥有足以让那个年龄的我晕眩的语言天赋——记得我曾经闹着要跟他学琴,当时他正靠在宿舍的床上抽烟,听了我的话,他看着那一缕袅袅上升的青烟,给了我一个不紧不慢的回答:烟可以抽,但不能上瘾;琴可以学,但不能上瘾;恋爱可以谈,但也不能上瘾……他总是那样,说出的话就像《哈姆雷特》的台词,让人琢磨半天。

那是中国刚刚开始有流行歌曲的年代,全国上下正刮着一股吉他热,琴弹得好歌儿又唱得好的男孩儿总是很容易受到女孩儿们的青睐,而我又偏偏是最吃这一套的。我上中学时,只要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帮弹琴的男孩儿就挪不动步——也许这就是"音乐的力量"吧。反正这种东西对我相当"行之有效",不仅贯穿我的命运,并且始终影响着我的方向。

他告诉我,他本来有一个女朋友,是他同班的一个女生,已经好了三年,但是看到我之后,他就确信那段感情他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他说对那个女孩深感抱歉,但也只有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与其欺骗他人情感,还不如实话实说,长痛变作短痛……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倒让我觉得是我自己犯了错。

那个女孩儿也曾找过我。那天中午,我正在盥洗室洗头发——你们应该可以想象得出,我是多么爱惜我那终于得以如愿以偿的"梦想"!面对其他必须付诸体力的劳动我未免有些不屑,但在这一点上我倒是分外勤快——我总是让我的头发保持在干净得随便一阵微风都能让它们飞扬起来的程度!

她对我说她很爱他,她说你还太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把他让给我吧!记得当时,我觉得她对我说这些很可笑,我对她说:如果你们之间这么久的感情都抵不上一个新的诱惑的话,那么这份感情是不值得留的。

事后,我颇为自己的那句话得意。可是,我没想到,当同样的事情在我自己身上重演时,我也犯了同样"愚蠢"的错误。

爱情里的人,大概都是愚蠢的吧?尤其是那种年轻的爱情,在那种伤痛的后面,得需要一份怎样的执著啊?其实人有时候是这样的:不是面对不了那个失去,而是面对不了自己的失败;不是不能放弃,而是不愿相信存在于那些变故背后的真实原因。

大一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我有两门不及格。虽然考试前我也曾临阵磨枪地在昼夜教室通宵达旦玩命"钻研"了两个星期,熬红了眼睛熬绿了脸,而且作好了一应俱全的抄袭准备,但结果仍然事与愿违。

考《经济法》的时候,监考老师还没在教室里溜达上几圈儿就一屁股坐到我旁边的空座位上了,我的"战友"们也无法对我伸出援助之手了……本以为他休息一会儿就会继续转悠,谁知道他一坐下就没再挪窝,眼看时间越来越紧迫,我彻底绝望了!我把考卷翻过来掉过去,实在找不出什么可以填充的内容,情急之下,我竟急中生智地在考卷背后写了一封致《经济法》老师的信——在信里,我对自己一学期以来的学习态度进行了严肃彻底的自我批判,并声泪俱下地列举出各种理由希望他高抬贵手、网开一面。经济法老师倒还真没对我的"诚恳"置之不理——他当然不可能真的给我及格,而是把我叫到办公室谈了次话——那次谈话内容倒也没什么新鲜的,无非就是鼓励我寒假好好补习争取通过补考。不过,特别让我无地自容的是,在谈话结束之后,他忽然慈祥地笑了,然后说:"我教了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学生,你怎么会想起来写这么封信呢?"那句话被旁边的人听见传了出去,我的那封信也就成了我们学校那段时间颇为著名的笑话!事后想来,我自己也纳闷当时怎么会干出这件"脑子进水"的事儿来——也许是因为以前一直是好学生,从没为考试发过愁,一时急坏了吧。

寒假里,我"不得不"留在学校里补习功课以应付补考。不过,我当然不会跟我爸妈说实话,恰好那年寒假我要随校队参加在北大举行的高校排球联赛。于是,那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借口。当然,留在学校里其实是我求之不得的,因为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他在一起。

我没想到,那个寒假的记忆是破碎的。

除了参加比赛,每天上午的时间,我都在温习功课;下午,则是倒上几路公共汽车去找他。可是,他总是不在。有几次,我就那么固执地坐在他家的楼梯口等他,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再见我。在那些坐在楼梯口,眼巴巴地看着楼门洞外的一方天空的时间里,我一边企盼着他的出现,一边在心里为他编织过一千种理由,固执地坚信他是有原因的。

寒假里有一些外地生,因为路远没有回家。我和隔壁宿舍一个叫徐薇的高我一届的女孩儿成了好朋友,我们总是一起去食堂打饭,有时候也会一起去东四的夜市吃上一顿小吃,然后再看一场电影。有一部叫做《欢颜》的片子,我们一连看了五六遍,我几乎场场哭得泪流满面。尤其是女主角生完孩子,经历了人生许多变故后再次回到她最初唱歌的地方的那一段儿,她面容消瘦、眼神忧郁,再加上齐豫如天籁般纯净的歌喉对那首本来就凄美的歌的精彩演绎(齐豫就此成为港台众多女歌手中我唯一偏爱的),简直让我泣不成声。就是在那个寒假,在那首歌里,我开始初涉忧伤,我完完全全被那旋律和词句感染。那首歌的歌词我至今记着:

当我走在凄清的路上/天空正飘着濛濛细雨/在这寂寞黯淡的暮色里/想起我们相别在雨中/不禁悲从心中升/当我独自徘徊在雨中/大地孤寂沉默在黑夜里/雨丝就像他柔软的细发/深深吸引我心底深处/分不清这是雨还是泪/记起我们相逢在雨中/那微微细雨落在我们头发上/啊,往事/说不尽/就像山一样高/好像海一样深/甜蜜依依/彩虹般美丽往事……

我之所以如此不嫌麻烦地把这首歌的歌词在这里完整细述,是因为在多年前那个电影院黑暗的座位上,我第一次哭得那么伤心。时间渐渐让我淡化了那种功能,以至于在多年以后的今天再次回忆起那种痛快淋漓的哭泣,我都以为是一种幸福。

那部片子的女主角是胡慧中,那时候她还十分年轻和美丽。每次她出现在那小小的舞台上,长发如风般舒展,弹着吉他唱歌的样子,无论是飞扬还是黯淡,都让我非常着迷。于是我"咬牙切齿"地发誓要学吉他——当然,这不是没有前因的,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是学校里著名的盥洗室歌手、走廊歌手、宿舍歌手、操场歌手了……

寒假过后,我勉强通过了补考。可是,也到了和他彻底说再见的时候。当年高教局有个规定:本科生毕业后两年内不准出国。他读的是安全工程系,按他的话说,就是毕业后去发劳保手套的那种。他当然不想上了半天大学就落个发劳保手套的结果,所以决定放弃毕业文凭,远渡重洋继续求学。开学没多久他就走了,临走前的最后一次见面,他几乎是被我"捉住"的,他依然给了我一些台词:我其实非常舍不得……可是男人,要么衣锦还乡,要么饿死他乡……我不知道前面等待我的是什么,所以我也不能对你说什么……

当年,我曾经对他的那番话深信不疑,我以为这就是他后来不愿意再见我的原因,我以为他忍痛割爱,不想让我再留下更多有关他的记忆。等他走后,我从他周围的朋友无心的谈话中,了解到他那个寒假的所作所为(我不想再多费笔墨了),才如梦初醒地终于了断了对他的"思念"。

他一去就杳无音信。七年后的1996年,我出版了个人的第一张专辑。偶然的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通报姓名后我反应过来,是他。他说他在报纸杂志上看到了我的消息,于是从我的唱片公司打听到我的电话。他说他中间曾经回国,也曾去学校找过我,才知道我没毕业就退学了。他说他很抱歉,如果这里面有他的原因的话。

或许,想要离开某个伤心之地的因素的确加快了我离开那所学校的步伐,但我的退学之举当然不是因为他……无论如何,他的那番话总算给我最初的那场情感画上了一个还算"温暖"的句号。

我应约和他见了一面,我怀着一种好奇的心理想感受一下多年前曾经有过某种特殊关系的两个人再次面对的感觉。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在东三环的Fridays餐厅,我们面对面地坐着。我看着他已经微微发福的脸,竭力想挖掘某些与多年前存在于我记忆里的那个已经模糊的影像相关联的痕迹,我听见他说:我一直没有忘记你……夏日黄昏的阳光从落地玻璃窗投射到他的脸上,让我觉得很模糊。我顺着光线把视线转向窗外车水马龙的三环路,忽然想起这一带似乎就离我们当年相遇的那个阳台的地带不远。我仔细回忆着,最后确信那就是我现在视线所及的马路斜对面,只不过,因为东三环的拓宽,那座楼已经消失了。我久久地注视着那个方向,终于明白其实我们都只是在寻找我们各自的过去,而那种寻找是徒劳的。

"我现在经常出去,以后可以多帮你带点儿唱片,也许能对你有些帮助。"

我转过头来看着他,很友好地笑了笑,然后说:"不用了。"

我这么回答当然不是因为还在恨他。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谁也不能仅凭自己单方面的期待去认定和要求事情的结果——凡事去作最坏的打算最好的努力,这的确是真理。

如果你被眼前的失败打倒,那么你就永远丧失了再次体会幸福的机会。我庆幸,命运的一次次安排让我一次次验证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