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我的两个世界

小女孩儿独自趴在窗口。她的一只胳膊撑着窗台,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拿着一支铅笔,嘴巴咬着铅笔顶端的橡皮头儿;她微微仰着头,小小轮廓初现的脸上一双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窗外;她的面前摊开着一个日记本儿,那是她的"秘密日记",那一刻,那新的一页上除了标头的日期之外全是空白……她就那样久久地趴在窗台上,一脸的沉醉,白天里倔强地翘在脑后的马尾辫儿因刚刚试图的睡眠被压歪了,也有点儿毛毛草草了。此刻,她当然无须理会这些,她只管让自己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中……

夜已经很深了,小女孩儿的爸爸、妈妈、哥哥的房间都早已经关了门、熄了灯、没有了声响。可是,她还没有入睡——她已经忘记了明天一早她还要起床去上学,甚至忘记了她还只是个小孩儿,她什么都忘了——那是因为从窗帘的缝隙里"跑"进来的一束月光,那束淘气的光线不偏不倚恰好留在她脸上,那让她小小的灵魂莫名其妙就无法安静了……那束光就像一双牵引的手,她不能再乖乖地躺在床上了,她从被窝儿里一骨碌爬起来,轻轻地拉开窗帘……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夜晚,那么"明亮"——是的,那个生命里最初感受到的有关夜晚的美丽留给她的印象就是这两个字。她从不知道月亮也会有那么大的力量,竟然可以把夜晚的世界照耀得那么美丽:近处的田野、稍远的果园、更远处的山峦全都清晰可见,却又和白天不同——它们像是笼罩在薄纱般朦胧的气体中,又像是沉浸在干净而柔和的水中,而那层将她眼前的世界变得仿佛梦境般迷人的气体,正是月光。

她又轻轻打开窗,探出头去,空气是那么新鲜,她东张西望着,渐渐兴奋起来,觉得心间有些莫名的东西要释放。她跳下床,打开书包,拿出铅笔盒,又从她的秘密地方取出她最宝贝的浅粉色塑料皮儿日记本儿。她重回到窗前,想记录些什么,可是,她只能写下日期,然后,她就对着窗外月光中的世界发呆了——她还没有能力捕捉那个神奇的夜晚带给她稚嫩心灵的冲击。可是,那正是美对她最初的显现——那个夜晚的月亮仿佛就是专门为开启她小小的灵魂而照耀的!

那个小女孩儿就是我。

很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在我还是个小孩儿时,那一到夜晚就兴奋不已的现象已经预示了我未来的轨迹——不知是因为我那时恰好拥有的那间相对独立而又"看得见风景的房间",还是因为我天生就是一只一到晚上就会两眼发亮的猫……那些夜晚一直是我小时候的秘密,有关它们,我从没跟小朋友们提起,我的爸妈更是从无察觉——他们只知道我早上总起不来床,上课总爱迟到,却不知道晚上的我总不老老实实睡觉——那时候,那对我来说真的只能是秘密,否则,我大概就不能继续享有那份作为一个小孩子实在无力保卫的"自由"了。

那是小学三年级以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们家住在西山脚下,而且,我们家所属的那栋楼是家属院儿最后的一栋,我小屋窗外的景象就是这样的:院墙外是麦田,很大的一片;接着是果园,苹果、桃、梨、杏儿、核桃、枣树……一直绵延到西山的支脉;窗户右面是一片松柏林——在那时我的眼里,那可是"森林",是和那些童话书有关的地方。我总幻想着,如果能在那儿碰到王子、七个小矮人或者即便是巫婆(我当然只会把自己想象成白雪公主或者小红帽),那以后的故事将会怎样;左边过了马路就是山,春天的时候山上开满了桃花、杏花、梨花,秋天的时候漫山遍野的红叶混合着金黄,那些色彩,就像记忆里的童年一样如梦似幻。那座山里结满了我小时候的故事,就像酸枣树上的果实,有酸有甜,只不过不同的是,当它们坠入了记忆的泥土,就在我心里都变成了甜的。我曾经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白蛇从我脚边经过,还看见过一对殉情自杀的情侣——那时的我见到这些还根本不知道害怕,甚至,还会在惊奇之余饶有兴致地观察……记得还有一次,在暑假里,因为觉得用来浇灌农田的渠水颜色实在诱人,我忍不住想尝尝,刚捧起来喝了一口,被一个恰好经过的农民制止住了,他说那水里有农药!他有点儿吓坏了,说得赶紧带我去找家长,我当然不敢让我爸妈知道这件事,就骗他说我只是洗了洗手……那个农民离开后我真觉得肚子疼了,我以为我会死在那山里,就抱着猫静静躺在草地上等着——那时候,我不认为死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相反,我觉得让爸妈知道我一个人往山上跑才是更可怕的!太阳快下山了,我还活着,肚子也不疼了,于是我就回家了——当然,这也是我爸妈很久以后才知道的秘密。

我小时候胆子特别大,我喜欢四处乱跑,而且总爱带着我的猫。小时候,我们家陆续养过六只猫,叫各种各样的名字。它们离开我的时候,是那时候的我最伤心的事情。每一个放学回家的黄昏晚饭前,做完了功课,我都会抱着猫到田野或"森林"间玩,在林间和田埂上的时候,我是只喜欢奔跑的"小梅花鹿"——那时候我爸总是这么叫我。他的灵感来自小学一年级时我演过的一出童话剧里那只老是上红毛狐狸当的小鹿,头上用发卡别着犄角,穿着一身花点儿的衣服……那时显然也是我的猫一天里最开心的时候,它会像只小狗儿那样在我周围欢蹦乱跳,时不时还会尾随一只蜻蜓、蝴蝶、小鸟什么的,不见了踪影。只要我一喊它的名字,它就会从草丛某个深处探出灵巧的身影,然后一溜烟儿地又回到我身边来……太阳快要落下山的时候,天空里耀眼的云霞常常会让我呆住了,我甚至听不见妈妈开窗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那种时候,我的心也会像那个晚上一样无法安静——她似乎在一天比一天强烈地对我诉说着某种憧憬——快快长大,展开翅膀,追随着太阳的脚步,去看看那灿烂云霞深处,他居住的山谷究竟是怎样奇妙的地方……

不过,你们千万别以为我是个挺孤僻的孩子——事实上,根本不是那样的。我那时不仅是个野丫头,还是个小红人儿——不管是和男孩儿们一起爬树、上墙、玩打仗,还是和女孩儿们玩跳皮筋、跑方城,我都是绝对能手。所以,分拨儿的时候大家抢我还抢不过来呢!

我说的这些只是我小时候的另一种快乐,一个人的时候的快乐。

对我来说,好像从很早开始,我的世界就有两个:白天的世界和夜晚的世界——那种区分就像是和小朋友们在一起的世界和我一个人的世界;现实的世界和我心里的世界——直到今天,我也从未打算去区分,它们之间我究竟更该在乎哪个。因为,它们就像白天和夜晚的交替,带给我不一样的快乐,自然而然地,也构成我生命的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