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喜欢暧昧的女人,喜欢做梦的男人

丘八在大四下学期刚刚开始的时候,在QQ里弄上这样的签名:“人生难得几回卖,此时不卖何时卖。”陈二以为这个作为求职宣言无比恰当,它集中体现了我们毕业生找工作的积极态度。但是黄三认为这个表达有歧义,因为“卖”还有更加复杂的意义。这个词语有歧义我懂,只是除了这个词我们找不到更好的表达而已。我们为了工作义无反顾,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卖”这个词语绝决无比,因此也让我们的求职之途像是革命的过程,带有殉道的悲壮感。我们每一次都是这样惨败而归,就有了殉道者的味道。

而黄三却一点也不担心他的工作,听说他在大二的时候,老爸就帮他找好了,要等的,只是最后的那张本科学位证书。因此我和陈二郁闷无比,只好继续自欺欺人。

陈二说:“没关系,时间会检验我们和黄三的优劣,有一天大家都会知道,我们是人才,而他是人渣。”

我问他:“那你说,时间什么时候会告诉大家呢?”

陈二说:“我也不知道。”

大家都说,时间会给生活一个完美的答案,但是它却没有给我们一个它回答的最后期限。也就是说,我们把谜底的揭晓归结为虚无,我们的等待也只是一个虚无。时间的公平与否是一个谜,包括它的存在。

我说:“那我们要怎么办?”

陈二说:“还是等待吧?”

我说好。这样的等待遥遥无期,不过我一点都不害怕等待,因为我已经习惯了。

在吴菲跟我分手以后我就开始在各种各样的日子里等待。毫无根据的厌倦和漫无边际的无聊构成了我的日常。在一个秋天将至的午后水水开始对我的爱情进行合理的补充,看起来多少有点给我的感情动手术的意味。水水对我和吴菲的感情在我的已知之外进行完善。

吴菲喜欢丘八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要算到大一时候年级的篮球联赛。你那时候在场上做主力,你运球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然后她就对我说,“这个人是不是叫丘八?我要让他追我。”水水说,在吴菲的描述里面,我是一个充满活力的人。自信坚决、果断而勇敢,在球场上有君临天下的霸气——其实她这么看丘八不奇怪,因为他是兵痞,所以在球场上野蛮了一些,野蛮有时候可以解释成“男人味”,全看你自己是怎么理解的。

不过那时候吴菲就是看上了丘八,所以才这么赞扬他。如果她不喜欢丘八,那评价就会决然相反:“那个丘八,球技这么差,可是又老是这样横冲直撞,看了就是不爽!希望他一会儿被人抬出去。”我向来喜欢怀着恶意去揣测别人,这次也不例外。

当然,她也还是有挑剔丘八的缺点:什么都好,就是丑了点。

不过我觉得这个问题不能怪丘八,因为丘八也很想长得帅一点,这样他就不会被人叫做兵痞,也能得到更多女生的青睐。但这是他父母的问题,而不是他自己的问题,所以他也觉得无法改变。虽然被人叫做“兵痞”,他还是决定要逆来顺受。当然,有一个办法就是去韩国整容,不过以丘八的性格,宁肯忍辱偷生,他也不愿改变自己的容貌取悦他人。他还有一个谁都没有告诉的秘密——兵痞的身份给他带来了自由,这名号是一个护身符。就像脸红也是一种护身符,我喝酒三杯下去就脸红,所以如果我不想多喝的话就假装酒醉,别人就不敢再让我喝酒。

凡是名号,就是护身符。在大学里面,头上戴着学生干部的帽子的家伙都是有特权,这是大学生最好的护身符。黄三也有自己的护身符,那就是聂昭,前面有说过她是我们的学生会主席。他可以很随便地逃课,万一被老师逮住,只要他女朋友去找学习部长拿一张假单就可以了,实在方便。他女朋友,行使的正是学生干部的特权,而黄三行使的是“家长”的特权。我如果在迫不得已的时候请黄三帮忙开了几张假单,也没有什么障碍,前提是你要请黄三喝酒,或者“借”钱给他。

兵痞丘八的外号首先给别人的是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假象,人们通常想到的是鲁智深、张飞、李逵这类人的长相。看这样的人如果不用花钱的话,就等于去动物看了一次猩猩,我看《三国演义》的时候每次一看见张飞出场就感觉到逛动物园一样的刺激。所以不少人一直很期待认识他,哪怕是见一面也好——就好像小孩喜欢去动物园看猴子的心态。但是真见到了丘八以后就大失所望,因为他没有络腮胡,也没有强壮的肌肉。也就是说,跟他们期待的不一样,或者还要好一些——这样丘八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就有所回升。

这是外交的策略,是收买人心的好办法——先给别人一个很坏的印象然后再让他们发现你的好处,总比给别人一个完美的形象然后再破坏要好。人的心理就是这样,看到前面的一种,就说:“虽然他这么坏,但还是有几个优点的,不错不错”;而对于后面的,总是说:“不是说这个人有多好吗?你看,哪又做得不行,很不像话。”说明一个人对别人的标准是由外界的评论决定的,你在外界享受的声誉决定了你将受的监督有多大。丘八只是一个兵痞,所以没有人会计较他的错误,只有人发现他的好处。

所以丘八喜欢自己的护身符。

单单有一个兵痞的身份决不能保证丘八的安全,更安全的是,丘八还当上了学生干部。丘八当上体育部副部长,是因为黄三她女人跟辅导员熟悉。大二开学不久,我出钱让黄三请她女人去两次音乐茶座,后来黄三就替他女朋友拍着胸口下承诺:“如果不上的话,就要自己把自己阉掉,让我女朋友守一辈子活寡。”

事实证明,“关于领导的女人不能干涉政治的规定”必须迅速出炉,“回想千年多少事,至今犹惧枕头风”——因为我经过黄三女人的推荐就当上了系里面某部门的副部长(大二年级只能做副职而不能做正职,作者注)。如果黄三的女人当了皇帝,江山非要倒在黄三手里不可。从这也可以推出“干部”的另外一种解释:把领导干掉的部下。有些官欺上瞒下,就可以一手遮天,比如明朝的魏忠贤,大清的和绅。

如果把我们中文系当作一个和尚庙的话,那就可以这么说:吃饭的多,念经的少。后来听说,其实不仅是我们中文系,任何一个单位都是念经的和尚少,吃饭的和尚多。说明这是风气,我们并不是潮流的倡导者,只是跟随者,充其量也只是个“时尚族”。时尚这东西也很奇怪,所有人追求的不叫时尚,几个人追求的也不叫时尚,当一部分人追求而引起多数人的注意的时候才叫时尚,等到大家都追求了又不叫做时尚了。但是,当学生干部,永远都不会过时。

当今做学生干部也是一种时尚,不仅仅是在大学,据说在小学也有人为了当班干部向老师送礼的,这就值得奇怪,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够想通的,所以什么事都不用多想,等着它发生,好好的接受便是。

而做任何的学生干部,都不如做副职来得爽,比如学生会副主席,还有部门副部长。碰到事情正职撑着,而手下还有一帮小弟,你也可以参与指挥。更重要的是,你没有做什么工作,但是你还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加学分。

我们的大学是学分制的,成绩分为三个部分,其中一个部分美其名曰“政治分”。这个政治分内有乾坤,按照个人在学校或者系里的职位高低,酌情加分。所以当学生干部还有一个最直接的好处,就是加分,可以弥补成绩的不足。而且还有机会参加校优秀的学生干部的评选,一旦评上,那分数就可观了。跟领导熟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就是毕业的时候可以拿到“优秀毕业生”的名号。这个荣誉称号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奖励,但是对找工作的我们来说,非同小可。

我在前面说,丘八经过黄三他女人的推荐,当上了体育部副部长,开始了他的官场生涯。混日子是丘八的特长,不管扮演什么角色,他总能得心应手。该清楚的时候毫不含糊,该含糊的时候决不自作聪明。而这一切都没有用,所有的生杀大权就操纵在一个人手里,那就是我们的辅导员许构老师。许构在学生中口碑甚好,除了像我这样的刁民,没有人说他的不是,而我说他的不是,更大的原因是因为他不肯对我好,对我毫不重视。

人人都希望被重视,就好比人人都希望中奖。人需要被区别对待,这也像中奖,分了等级。有些人总是希望得头奖,而我一点都不贪心,只要个末奖就可以了。但是在许构的“统治”之下,我从来没有中过一次奖,连安慰奖都没有得过,我不满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许构在他开始管理我们的时候说,“我要让大家都受到同等对待。”我们信以为真,大有得遇明主之感。得遇明主是我们中国人成就大业的前提条件,让我和陈二看到了大展宏图的希望。这话令人振奋,让我这样的兵痞也有了向上之心。谁知我们等了三个月,并没有看到我们要的“公平”,那些干部们逃课从不受罚,倒霉的全是我们平民百姓,所谓的特权阶级是始终存在的。于是我们开始感到绝望,然后便想方设法弄个官来做——这里也可以看到“行贿人”的苦衷,如果没有“区别对待”的存在,渴望得到“特殊待遇”的想法便不会发芽,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有时候这个“蛋”是制度,有时候是人。

许构不见什么建树,倒是喜欢开会,他经常会花很长的时间开年级大会,然后又把所有的年级干部叫去开会,在会上讲一些不是很好笑的幽默,然后自己先笑个不停,惹得我们当干部的哭笑不得,不笑表示不敬,笑则显出违心。后来大家都决定宁愿违心,也不能表示不敬,所以时间长了,全部当干部的都长出苦瓜脸,碰到谁都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许构是一个经验老到的辅导员,据说带过好几个年级。是否得到学生的爱戴因为年代久远不得而知,但是,从他在大会上的发言可以知道一些大概。我和陈二经常在晚点名的时候坐在一起,而且总是交头接耳讨论一些乱七八糟的话题,在这里也就埋下让许构厌恶的祸根。

有一次,许构在大会上说:“我们年级的贫困生很多,现在还有20%的同学没有交清学费。问题很严峻啊!”然后停下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整个教室顿时安静下来,他认为我们已经认识到了问题的严峻,于是又用很沉重的口气补充了一句:“问题真的很严峻啊!”

话音没落,教室各个角落里的声音就像是乱世时代的军阀,遍地而起。他不得不提高声调来压过我们的声音。

陈二说:“20%的同学没有交清学费,是因为外面房租太贵,而不是因为家里穷。”

我说,“同意同意,也不想想,那些不交学费的都是些什么人。到底又多少人是因为交不起。”

……

许构的发言像是中国古代女人的月经带,虽然陈旧却也严丝合缝,而许构自以为这套话已经骗过了两届学生而没有多少破绽,再骗一届应该不在话下,于是心中得意而面泛笑容地说:“我们学院希望让每一个同学都能顺利毕业,所以我们决定对交不起学费的贫困生进行一定程度的减免……”

可是他对旧式的月经带过于信任,牛皮始终是牛皮,用得次数多了难免有一两次侧漏,叫学生知道了漏洞所在。丘八说,“我靠!出去开房学校还给报销。”

陈二听了大笑:“不用说这么直接吧你?”

然后两个人笑得很诡异,许构不小心看到,便心里犯嘀咕,偏偏自己追着他们的眼神探个究竟的时候,他们的笑容像是落在湖面上的雨滴,轻轻起了个涟漪,就消失不见了。许构觉得自己走着走着一脚踩空,不知道摔到什么地方。于是反省自己说错了什么,一分心之后更是漏洞百出。

从此对丘八和陈二便怀恨在心。

我猜许构心里一定很不高兴,心中痛骂学生不知道尊师重道。可是舍不得停下来教训学生的不是。辛辛苦苦打好了腹稿,准备好了洋洋洒洒,一吐万言,怕自己因为停下来教训一下学生,就把腹稿打乱掉,而失去自己意料中的效果。可是这样明显收不到自己想要达到的效果,于是就用眼睛盯着一个角落,然后加重语气说话,那个角落觉得自己太吵,受到辅导员的注意,于是声音就低了下去。许构对自己凌厉的目光感到满意,于是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盯过去。每看到一个角落,那个角落就安静了。可是当他注意左边的时候,右的声音又响起来;盯住了前边,后面的声音又响起来。就好像手上一个充气枕头,这边按下去,那边就无法兼顾;按了那边,这边就自然地鼓起来。如果想要让枕头平整,唯一的办法就是戳个洞把里面的气给放掉。神话中有一尊观音千手千目,他只恨自己未能像观音一样生出无数只眼,盯着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许构甚是恼火,于是使劲拍一下桌子,吼道:“你们是怎么回事?我在上面讲话,你们在下面讲得比我还大声?!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你们回去好好反省一下,还是大学生呢!像什么话!散会!!”我们大家一声不吭地往外走,没想到许构又大吼一声,“回来!把后门锁上,我们来点名!”

那次点名异常严厉,结果大家都不敢替别人报名,结果被查出来二十多个人没来。许构在这时候居然笑了:“你们说好笑不好笑?第一次点名全到,第二次点名少了二十多个?这二十多个人到底去哪了呢?是不是要打电话给他们父母亲来学校收尸?这次晚点名没到的同学全部给予通报批评一次……”在座的同学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们宿舍公认这是许构玩得最好的一次幽默。

总之,他的一些话就是让人感觉他和救世主一样神圣而且伟岸,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基督教堂的门口写的标语:神爱世人。

我总觉得辅导员说的和耶稣的话一样充满希望。我还有一个朋友说,每一个好孩子都有糖吃。这句话也让人觉得世界充满希望。不过更多时候,语言本身只能当作一种安慰,或者是一种蛊惑宣传——给别人造成世界美好的假象。

比如后来我就觉得“神爱世人”有很大的欺骗性——按照这个说法,上帝应该很博爱,那就应该让所有的人都进天堂,包括相信上帝的和不相信上帝的。但那些死不忏悔的人是不是“世人”的一部分?是。他们被送去了哪?地狱。这说明神也是有私心的,天堂的大门只为那些听话的人开放。如果说在一个年级里面,辅导员就是上帝的话,而所谓的学生干部就是那群听话的人。只有他们能进天堂,其他的人最多只能到天堂门口,能到那里避避雨就很不错了。

我的想法是:如果真的“神爱世人”,那么就要吊销地狱的营业执照,改作天堂娱乐休闲吧。据我推测,地狱的面积比天堂要大得多,所以说“神爱世人”这句话本身就不可靠,而相信上帝可靠不可靠我就不敢想了,怕想多了被他老人家整到地狱里去洗油锅。这样就像是男人在公共场合勃起,结果被判犯了强xx罪。甭提有多冤枉,其实这样的冤枉事我遇见了也不少,只是还没有让我坐班房那么严重。

我们宿舍楼有规定,晚上十点半过后不得在异性宿舍逗留。有一天吴菲十一点半还在我宿舍,结果被我们的许构老师逮个正着。

许构一进门就责问:“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男生宿舍?”

我吐了一下舌头,没有回答。可是吴菲居然振振有词地说:“呆着不会怎么样啊?现在大家都还没有睡呢!”

许构恼了:“没睡?不是有规定不准在异性宿舍逗留到10点半以后吗?这些你都不知道吗?”

吴菲说:“知道啊。”

许构说:“那你这么晚了还在这边干什么?”

吴菲说:“我们又没有干什么,我们只是在讨论他的文章的问题。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许构说:“没有做什么就可以这么做了吗?如果大家都这么做全乱套了!”

吴菲说,我们本来就没有在做什么,我问心无愧。

……

在这期间我一直暗示了吴菲同学N次,你少说几句吧。可是吴菲愈战愈勇,到最后居然直接扭头就走,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出去,优雅无比,留下许构老师站在我宿舍里面气得发抖。看着吴菲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我只好低声下气地向许构老师道歉:“对不起,是我忘了提醒她要按时回去的……”

话还没有说完,许构老师就冲我发飙:“忘了提醒?下回再看到这种情况两个一起警告处分!”

“嗯。我下次一定会提醒她的,对不起!”

许构老师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也走了。

后来想想,确实应该给他一个台阶下,即使自己被骂了也没有关系。因为我爹也是当老师的,我知道老师最希望的就是得到尊重。平心而论,我如果做了老师,最大的希望也会是得到别人的尊重,只要推己及人,事情就会好办很多。

虽然我爹说的话我很少听,老师的话也很少听,但是我通常都不会顶嘴。如果别人说得对,就尽力去改;对于一些无法改正的秉性,就争取做到虚心接受,也争取死不悔改。

说实话,我也觉得像吴菲这样和别人对着干很过瘾,但绝不是好办法。辅导员能让人穿小鞋于无形。为了不穿小鞋我也只能这么对老师。谁知道最后的下场决然相反——穿了小鞋的是我,而吴菲安然无恙,还平步青云。真是“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所以说,神爱世人这句话更加经不起推敲。

后来想,大概许构以为吴菲太能闹,不占理的事情都能跟他论是非,这样的人不能得罪,只好让她在年级担任个干部,可以天天使唤她;而我就不一样了,我骂不还口,欺负起来得心应手,感觉甚好。

“软的柿子好捏”说的就是这么回事,我记得小时候我被父亲揍过之后,我就拿出幼儿园发的橡皮泥,放在桌子上用拳头狠狠地砸,然后拿起来捏,想让它变丑就变丑,现在想起来,做橡皮泥实在很无辜。而我们,常常在一不小心的时候,变成了别人手中的橡皮泥。

后来,丘八在许构的眼中就变成了苟安的良民,所谓“妻不贤,夫之过”,良民管不好自己的女朋友,辅导员只好越俎代庖亲自看管。这样的逻辑没有丝毫合理之处,可是却应验了,可见这个世上的事要求的并不是合理,就好像有人在刻意安排——丘八在这个春天遇见了很多倒霉的事情,这些事情和别人的安排有关。

2005年9月,丘八和别人一起下放到某个边远山区的学校实习,丘八在实习过程中的表现堪称完美,唯一的瑕疵是在一次课堂上,丘八出现了一个口误,不小心把女人为了保持身材而“束腰”,说成了“束胸”——这句话违背了“做女人挺好”的审美规范,也许会激怒别人。但是这件事只有我自己知道,连陈二都未曾透露过。

我曾经听了我们队长的课,是全体实习队一同去的,还有本校的一些老师。结果撇开学生的反应不论,实习队的同学睡着了一半,而本校的老师几乎全部趴下。

刚上课的时候我心情无比激动,心想,听队长上课一定受益匪浅,终生受用。我抱着程门立雪的心态端坐着聆听,才听了个开头,就觉得没有创意。后来想想,说不定他的课就好像是红烧鲫鱼,头基本不能吃,最好的东西在腰上,吃起来满口生津;尾巴也不错,香酥无比。

过了五分钟,黄三已经把脑袋搁在我肩膀上要睡觉了。我一耸肩,他的脑袋往下一掉,马上醒过来,我说,“听课,认真点。”黄三“哦”了一声,然后晃了晃脑袋,似乎要把瞌睡虫甩掉。而前面的几个本校老师也跟黄三做同样的动作。再过了5分钟,黄三嘟哝了一声“我真的不行了”,接着说:“你肩膀借我靠一下。”不由分说就枕在我肩膀上。我轻轻“喂”了一声,没有反应。这时我看前面的一位老师也很不由自主地趴下了,还有一位则把左手握成拳头,顶住腮,手肘撑在桌子上,右手握着一支笔,支着脑袋,加上脖子刚好形成三角形的稳定结构,保证头能够保持微微倾斜而不倒的姿势(本校老师的座位有桌子,而实习生则自己搬凳子,坐在教室后面的空地上,靠墙。作者注)。我想这位老师一定是在怅恨自己没有先见之明,事先没有戴墨镜来,现在闭着眼睛打盹,不仅是对台上老师的蔑视,也是对自己事业的不尊重——戴墨镜虽然能瞒过一些人,却不能骗过自己,但是中国人的习性大多如此:只要能瞒过别人,便是胜利,就好比当官的撒谎,务必求光滑圆亮,只求哄过上级。

课渐渐接近中间,我发现还是和鱼头一样的味道,第一个反应是觉得,今天吃的是大头鲫鱼,现在才过15分钟,鱼头刚过去,鱼身马上就出来了。又硬撑了5分钟,发现还是鱼头,我就觉得有点失望。

她偶尔在黑板上写板书,可是因为自己的字小而难看,所以一心想把它撑大,不小心写小了,便用闲着的手掌抹去,重新再写。因为只有一只手闲着,顾不了这么多小家伙,难免有漏抹的时候。因此,那些字看起来有大有小,高低起伏,让人推测她是不是学过园艺设计,将画假山蓝图的本领嫁接到板书上,以增添错落有致的美感。等她写完我们又发现,她的板书从左到右的同时也从低到高地上扬,如同50年代的社会主义一般,一路高歌猛进。按照“我手写我心”的创作原则,倒充分体现了她的进取心。看完以后她自己也忍不住检查一遍,发现字实在难以恭维,便耿耿于怀。想着台下师生可能多有挑剔,就开始局促不安,直接的后果是口中也跟着出现错落有致的失误。但是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只恨不能收回来吞个干净。无奈之下只好纠正,刚抹过黑板的手带起一片洁白,在空中乱挥,仿佛说出去的话也像之前写的字一样,可以用手抹去了重来。

我忍不住又想,今天队长做的菜指不定不是红烧鱼,既然不能把它当鱼吃,那就把它当汤喝好了。俗话说“好货沉底”,一锅汤的精华全部都沉在底下,这个我知道。也许要等队长讲到最后,才能够发现他上课的好处。就像是侦探小说,悬念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揭晓。那还有20分钟我也乘机瞌睡了一下,所以就把头靠在黄三的头上,我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用上这么有型的枕头,睡得还挺香的。

睡着睡着,听见一阵掌声,忽然感觉枕头被人抽掉,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已经下课了,而队长正在和学生说告别的话。心中大叫可惜,瞌睡了一下,连鱼尾巴都被人吃光了——不过感觉这鱼也长得太奇怪,除了大大的头,就是小小的尾巴,腰全没了。

腰这个东西也真奇怪,有些鱼有,有些没有;不止是鱼,连人也这样,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我们年级有一个女生,黄三称她为“没腰的”,在后面看这个女生,从肩膀以下,就是一个水桶的形状,如果她穿上紧身衣,别人一定会怀疑她小时候可能差点溺水而亡,后来得了惧水症,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带着游泳圈以备不测。她天天叫着要减肥,可是体重却一天一天地加上去,让人于心不忍,不忍心多看她一眼。

黄三和这个女生在同一个班上体育课,在一次练五步拳的时候,体育老师说:“大家扎好马步,双手握拳,拳心向上,放在腰间。”黄三很幽默地应了一句,“老师,没腰的怎么办?”全班的同学差点就要背过气去,连老师都受不了,不过这个和上语文课没有多大关系。

听完这节课以后我诗兴大发,填词一首,发表在当天的日记里:

如梦令·听课

队长风仪四方,

虽然初上讲台。

奏乐为催眠,

此声可敌天籁。

你看,你看,

睡得东倒西歪。

黄三睡了整整一节课,似乎还是意犹未尽,而身边的一位女老师则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看她的样子,仿佛和睡魔斗争了整整四十五分钟,显出一种大获全胜后的成就感,又有些疲惫不堪。

在我看来,如果上课只是为了催眠的话,还不如放肖邦的磁带,保证大家睡得舒心坦然,而不用这样提心吊胆。如果上课的好坏是按照睡觉人数的多少来衡量的话,我一定输得一败涂地。

到最后实习成绩出来,果然队长拿了优秀。据说,所有的实习队拿优的都是队长,不管你是去学校还是到企业,而后我忽然明白了许构老师安排队长的良苦用心。

当年许构老师安排队长的时候煞费苦心,那些“浑浑噩噩无所事,一天和尚一天钟”的混世者也不能做队长,因为他们难担大任;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专业书”的同学做不了队长,因为他们没有社团组织的能力;那些“满腹诗书绝天下,一支秃笔笑苍生”的才子不能当队长,因为他们都太有个性,不适合当领导。

丘八不仅文章写得好,而且也担任了学生干部,但是也当不了队长,那是因为丘八是兵痞的缘故;陈二当上了高校联盟的副主席,社团工作经验可谓丰富,而且陈二写的诗歌冠绝校园,文采更在丘八之上,可是还是做不了队长,陈二说,都是因为和丘八过于亲密的缘故。如果他非要这么说,那我也没有办法,就好像许构老师铁了心认为我做不了他的亲信,他要这么想我就没有办法;那些做队长的全是许构的亲信,我更加没有办法;后来因为没有当队长而没有拿优,我还是没有办法。

因为实习没有拿优的事,丘八觉得自己受到非人的待遇,于是找到许构老师交涉,希望能挽回大局。本来一所中学对他甚为满意,如果实习成绩优秀的话,就可以顺利地签下卖身契。谁知道,丘八信誓旦旦地保证说有优秀,到头来却没有。那单位便觉得丘八这个人不老实,乘机反悔,把丘八再一次被堵在就业的门外。

在没有拿到实习优秀的事情以后,我拼命回忆和许构之间的过节,我不明白到底我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么无厘头的待遇。后来终于有了一点眉目,这件事发生在我大学二年级的一个课间。

我和陈二一起去上厕所,正在讨论怎么讨得女孩子欢心的问题。

陈二说:“这是一个很难的事情,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谁知道她们想什么?万一拍女生的马屁拍得不好,肯定适得其反。”

我说,事情不是这样,只要你一心一意去拍女生的马屁,什么事情都替她先考虑,肯定有答应你的一天。就是冰块在怀里揣久了也就化了。”

陈二说:“你这叫死缠烂打!作为一个有志气有作为的人是不会这么做的。”

“就你有志气,所以你要打光棍,可是没见你有多大作为。你就省省吧,要不我们整个学院的女生都跟人跑了,连母猪都不会剩下。”

陈二说:“去你妈的,中华儿女千千万,一个不行接着换。总有一个会答应我的。”

“你就等吧!我告诉你,现在追女生要胆大、心细、皮厚,还有一个什么来着?嗯?……一下子忘记了。”丘八说。

“切!你自己都说不清楚还来教训我?还是你省省吧……”

接着我们一头撞进厕所。谁知许构正在方便,于是我们甚是尴尬,虽说有些人穿上衣服以后都是人五人六的,但是拉屎拉尿的姿势都和我们一样,尿完也可能要捏着鸡鸡抖上一抖,老师在这里也谈不上什么与众不同。

陈二反应比较快,率先叫了声“许导”。出于礼貌,我觉得我应该主动和老师打招呼,但是在这个场合就有点气氛不对。再加上“许导”这个称呼已经被陈二先用了,我觉得跟着叫“许导”就很没有创意,只能换一种方式来表现我的尊敬。平日在路上碰到,总是问“您吃过了吗”来搭讪,在这边就不合时宜,那句改头换面后的“你拉完了吗?”差点就冒出口,幸好及时打住。我心中一阵慌乱,脱口而出地问候:“您亲自来上厕所呀?”

许构呆了一下,一脸尴尬,可是马上微笑着,但没有回话,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我估计这件事他一辈子都记得,而我也因此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堪的形象。陈二说,我的大学就毁在那次尿尿上,想起来真有点不可思议。

关于“神爱世人”该如何兑现,我觉得撤销地狱是最好的办法,不过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撤销地狱就意味着人的归宿再也没有区别。如果是这样,坏事做尽的人也能进天堂,而只做善事的人会因此认为自己的努力毫无价值,可能导致社会道德沦丧。撤销地狱是很冒险的事。

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有区别而存在的,比如古代的风尘女子,混得好的就叫做伎,卖艺不卖身,因此别人还当你是人;但是混得差一些,就叫做妓,卖艺也卖身,别人只当你有性别——不说人,就连老鼠都有分住仓库和睡厕所的区别,这点秦国李斯已经有了很好的论述,他看见了仓库和厕所的两种老鼠以后说:“人之不肖,如鼠也!”

人只有在比较之中才能获得活着的优越感。比如我,在大二大三我担任学生干部的时候我就是仓库里的老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但是现在就变成人厕所里的老鼠,去吃点大便还要担心被人嘲笑。说明我在大学快要结束的时候混得十分潦倒,相传很多文人墨客在死之将至的时候都穷困潦倒,比如李白,还有曹雪芹。从这点上来看,又如果说大学毕业也是一种死亡的话,我勉强算是文人,但是撇开了这个,就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没有一个文人会被人叫做兵痞,也没有文人愿意接受自己被人叫做兵痞的事实。

我也曾经想过要当一个文人,但是我缺少文人的品质。不管男人女人,对于一些我们没有的品质,我们就想拥有它,就好比泼辣的女生想要做淑女。

不能不说的是,这样很累。如果一辈子就是为了演戏给别人看,为了做淑女就假装是淑女,一装就是装一辈子,人生就变得毫无价值。不管是做人还是当狗,我总觉得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你要做得像你自己。

不过我对许构有非议也是最近才有的事。在以前我并不知道自己居然会从仓库被赶到厕所讨生活,而且事先毫无征兆。就好像拍电影一般,我被蒙太奇了一下,身边黄澄澄的谷子就不见了,马上堆满了黄澄澄的大便,当然有些陈年的,已经变成黑色的了,就好像我的遭遇一样,有黑色幽默的味道。

对我而言,这样的经历就是一种历险。不过我不喜欢历险,所以我对许构心存不满。这样的不满就像是春天里的野草,杂乱无章地生长。

大四上学期,我的成绩异常突出,那是因为考试都是写论文的缘故,后来成绩总评在年级第八。连同陈二在内的214宿舍成员(虽然现在已经换了宿舍,但是我们依旧习惯称“我们214”。作者注)都以为,这次我的奖学金拿定了,大嚷着要我请客。我上一次得奖,还是小学的事情,那次我做了一回三好学生。从那天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得过什么奖,听说自己奖学金拿定了便激动不已。当场掏出一张红彤彤的钞票吩咐陈二,“你去搬一箱啤酒上来,再炒几个小菜,今晚咱兄弟几个喝个痛快。”

陈二说,“我们还是去饭馆喝酒好了,更加尽兴。”

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于是叫上三五个同学,要去饭馆。当时黄三刚好也在,不叫过意不去,虽然他借钱不还,但同学一场不能做得太过分,于是也叫上他。

我们在饭馆觥筹交错,个个满面红光。我在酒桌上被他们你一句恭维他一句奉承夸得轻飘飘的,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于是就豪爽地说,“到时候等奖学金的奖状下来了,我再请大家喝个痛快。”大家附和说:“好啊好啊。”

黄三说,“冲着这句话,我们大家敬他一杯。”我想都不想就往嘴里倒。

在席间,我对黄三说:“黄三,把那边的牙签给我一下。”

黄三说:“你裤裆里不是藏着一根吗?要那么多干吗?”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笑了笑,没跟他计较。如果换现在他说这句话,非把他裤裆里的东西搓成牙签不可。那天我很随便地说,“要不要借给你用用?”陈二在旁边一个劲地起哄,“黄三,快啊,这可是难得的体验啊!……”黄三怎么回答我我已经忘记了,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估计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

等到奖学金公示之日,丘八满怀信心地走到公告栏前面找自己的名字,走过去的时候那边围着几个同学,丘八心想:“如果他们夸我说‘厉害’的话,我该怎么回答呢?该说‘哪里哪里’还是说‘侥幸侥幸’呢?前一种的回答好像显得我在打哈哈,而后面一种又显得我很自负……”

想着想着就到了公告栏,那边的同学看到丘八过去居然一声不吭,丘八疑惑地在上面看了一遍,居然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把眼镜摘下来用衣摆擦了一遍,一个一个名字点下去,果然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一怒之下气急败坏地说:“白请那群畜生吃了一顿大便!”

人在气急败坏的时候说话就容易犯糊涂,连丘八这样老奸巨猾的人都犯错——如果丘八那天请他们吃的是大便的话,毫无疑问自己也吃过了大便,这样明显不符合人对自己的态度,我绝不相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去吃排泄物。

不过我知道别人吃排泄物的故事,既然说到了,我也把这个故事说一下:

我们乡下有一个老人,眼睛坏得很厉害。所以不能出门,只能在家里给儿子照顾孩子。小孩还不到一周岁,没有学会走路,所以老人经常把他放在桌上,让他自己玩。

有一天早晨,家里把一堆小芋头剥了皮煮,吃完儿子媳妇就出去干活了。剩下老人和孩子在家,老人把孩子放桌上,自己去上了一趟茅房。回来发现孩子身边有一粒长得很像芋头的东西,嘴上就在唠叨,“这媳妇也真是的,出门这么急,连桌子都没有收干净。”后来又想想,“这么好吃的芋头丢了太可惜,3年饥荒的时候足足可以救一条人命呢。”就把它塞进自己嘴里。

吃起来感觉怎么样,我不知道,那个老人没有说。这个故事的涵义是,“不要过于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要太相信自己的推理。”

这个故事在丘八自以为能拿奖学金,偏偏又没拿成的时候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自然有不一般的意义,我以为丘八就是那个吃大便的老人。

陈二建议说:“你去找辅导员问个清楚,说不定是搞错了。”因为有前面实习成绩的事情我有教训,所以坚决不肯再去丢脸。

和我比起来,陈二显得很天真,这么说是表扬他,说难听一点他就是一傻B——他总是觉得自己碰到的事情应该很合理很公平,于是让人觉得他很傻很天真。他做的许多事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在辅导员的意料之中。

所谓的公示,其实就已经是决定,并不需要有人质疑。虽然说在张榜的时候有说明“如有异议,请找辅导员核实”云云,因为这样的词语看起来会比较公平一些,就好像“神爱世人”,给人平添不少信心。

其实中文系张榜公布的事情还很多,比如学费减免。所谓的学费减免,就是说一部分家庭条件比较困难的同学,因为无力承担昂贵的学费,因此学校对此作出相应的优惠政策,免去该生学费的一部分。就好像商店买东西打折的优惠活动,买一件要原价,买两件就八折了,不一样的是,学校把这些打折的美事放在几个人身上。

两个月以前,我去新校区体验生活,就是我前面写到的,和新区的师弟们交流接吻感受的那天,我在那边的公告栏看见学费减免的优惠名单,而且是红榜公布,心中不是滋味——学费减免本身是善举,本来可以做得无声无息;可是偏偏用红榜公布,感觉它变成一种炫耀了,好比富翁花自己的少数的钱买一些人的感恩戴德。

而在我看来,得到学费减免的同学,本身也就是一种中彩,和“关爱”并没有关系。如果换了现在,我会拒绝中这样的彩。因为当年我也希望中这样的彩,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当年没有现在的清醒。

你要获得这个机会首先要先写申请,然后找班委证明。然后交到辅导员手里,他觉得该让谁中奖谁就中奖,而且还不用像电视上体育彩票开奖一样,要配备公证员。我那次写申请写得凄惨绝伦,而且文采飞扬,全是四字一断,八字一句,像极了曹操的《短歌行》,全文如下:

姓名丘八,求学中文;家境贫寒,交无富朋。

行则良善,居求饱温;为人本分,踏实至诚。

家有六口,和睦相安;母贤子孝,齐乐天伦。

我有严父,执教山村;八百工资,养家无存。

更兼慈母,务农于家;早出晚归,下田上山。

盼子出头,望眼欲穿;日夜操劳,鬓已先斑。

另有兄长,学历中专;师范毕业,无处上班。

政策更变,老天不帮;打工漂泊,四海游荡。

另有祖辈,年过古稀;风云不测,旦夕祸福。

春丧祖父,秋葬祖母;怎能不叹,世事无常?

破屋遭雨,风打漏船;两老突逝,家境艰难。

出门皆钱,痛楚难当;挪凑告贷,终得安然。

债墙高筑,四壁无光;本已积雪,何堪加霜?

死者已矣,存者犹伤。

得闻喜讯,学费能减,如沐甘霖,雪中送炭。

但请领导,体恤艰难;助我脱困,五内铭恩。

幸甚至哉,歌以咏德。

虽然这件事时隔久远,而且对我来说也不算光荣,但我还是愿意在这边和大家共享,为一些真正需要的同学提供一个写申请的范本。那次吴菲看了我的申请,大笑不止,看起来尤其没有爱心。我责备她把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她说,“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写得太好了!很有真情实感,让我想起了《唐伯虎点秋香》里面小华安在华府控诉唐伯虎的惨状,我深深地为这么牛的申请书感到震撼。”——这么震撼的申请书并没有得到许构的同情,我想,这是因为态度不端正,过于戏谑了。

其实,所谓的照顾贫穷的同学也不是真的就这么公正。一些真正需要照顾的没有照顾成,而一些父亲是厂长的同学却心安理得地拿钱。或者说,这还需要有一些有效的监督。这个说下去就沉重了,沉重本身和我写的故事没有关系,做人还是顽皮一点好,不要想太多沉重的东西。

让人费解的是,辅导员对那些公然顶嘴甚至和他吵架的人都很好,而对像我一样骂不还口的人反而比较坏。本来不明白为什么,但是现在明白了——

良民是便于管理的一群人,他们对于生活并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着顺从地过日子;而那些会吵的人是因为对现状不满,只要摆平了这些人管理起来就方便了,而对他们最好的管理莫过于让他们为我所用,而让他们为我所用最好的办法就是满足他们的要求。这些为了自己的利益会和辅导员大吵特吵的,一旦被收服,就是一条会咬人的狗。

而想明白这些事全是因为前车之鉴的缘故。《战国策》中有一篇《齐人有冯谖者》,被誉为千古美文。上课的老师说:“孟尝君礼贤下士,冯谖虽称自己一无是处,但孟尝君还是没有怠慢他,最终派上用场。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做人不能有轻人之心,小人物往往能做大事。”类似的高深理论老师上课都有说过,不需要像我这样的兵痞多加解说。

大四实习结束之后,我再读《齐人有冯谖者》,发现其实我们一直忽视了里面的那个“弹铗而歌”的冯谖,他的行为比孟尝君更加值得推敲:

冯谖第一次弹剑说:“长铗归来乎!食无鱼。”第二次弹剑说:“长铗归来乎!出无车。”第三次弹剑说:“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后来他的要求竟然一一实现,实在不可思议。

所谓读史使人明智,看完冯谖的做法,对于自己的遭遇终于找到解释,大有茅塞顿开之感。他三次弹铗,就把房子、票子、车子全弹来了。再想想吴菲的从天上掉下来的学生干部差使,感觉自己如果不是做梦,那许构就真的是孟尝君转世了。当然,孟尝君礼贤下士也是有目的的,对于无法为己所用的人,大可不理。

像丘八和陈二这样的人就属于无法驯服的那种,陈二是诗人,惹毛了他他就会化愤怒为力量,然后化力量为诗句,那些诗句字字珠玑,激情澎湃,叫那些做了对不起陈二的事的人无地自容;而丘八的一双眼睛有时候像一对大灯泡,有时候又像一对死鱼眼睛,叫人看不清虚实,因此那些做坏事的人在丘八面前常常会有被扒光的感觉。他天生一张贱嘴,加上一咕隆转得飞快的脑子,叫人不得不防。他自己也承认他很奸诈,被人陷害之后这些表现就特别突出,那时候他会写一些很无厘头的文章让那些人哭笑不得,尴尬无比。

所以说,我们是中文系的另类,对于无法驯服的另类,最好的办法就是敬而远之。

当然,还有一种人是不值得注意的,他们不会向社会争取什么,也不会像陈二和丘八一样写文章泄愤,他们总是抱着一种好死不如赖活的态度,这样的人即使有什么不满,也只会化愤怒为粪便了事,所以辅导员通常置之不理。

这也说明了人要被区别对待这个道理。

黄三曾经对聂昭:你是我的月亮。聂昭对这样的称赞欣然笑纳,为了证明自己是月亮的论断,便处处表现出月亮的秉性——绕着地球转。而许构在她的生活中就是地球,地球对她的信赖毋庸置疑。她得到辅导员赏识是因为经常向辅导员打小报告,所以我能喝几杯酒辅导员都知道。如果她是男生的话,说不定每一个男生每周手淫几次辅导员都可以了如指掌——这样看起来聂昭又不像是学生会主席,而是东厂锦衣卫。

其实我们身边“锦衣卫”无处不在,就好比吴菲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知道我说过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鬼话,并且马上对我进行思想教育,如果没有东厂锦衣卫,这样的事情就难以理解。

聂昭入党则更显神奇,凭借着一篇声情并茂的思想汇报被年级党支部破格录取,就好像有些学生凭着一篇作文进了大学一样。她这样的人才才能被称作是“下笔如有神”;陈二出口成诗可以用“下笔如有仙”形容,而丘八这样的痞子写出来的东西三分人七分鬼,只好说是“下笔如见鬼”。

聂昭在思想汇报里写道:

“因为我在高中的时候学习刻苦,废寝忘食,以至于胃糟糕得一塌糊涂,现在经常胃痛。每当胃痛的时候,我就学习我们的党章。这时候我就会想起为我们祖国的独立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先烈,他们更大的苦都能咽下去,我这小小的胃痛算得了什么呢?如果在生活中碰到困难就想想长征的艰苦,还有什么是不能克服的呢?我在自己床头贴了一副对联告诫自己:“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看看革命老前辈。”

我就是用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来磨炼自己的意志。”

许辅导员把她的光荣事迹告知天下,大捧特捧,一时之间,中文系胃痛成风。不少人纷纷效仿,为了成为好青年,不惜让自己患上心脏病,然后背党章克服病魔;有些人如果不是因为长得抱歉没有谈过恋爱,恨不得说自己得了艾滋病,来考验自己坚强的党性。至于一些女生说自己每逢痛经就被党章止痛,已经是小儿科地表达了。我是不能做到以毁坏自己强壮的身体换得入党通行证的,这样有损我兵痞的气概。以我的道行我最多能说出“背党章止痛经”这样的话,但是因为我是公的,不像那些女生身无长物,所以这个也不能乱说。如果为了入党而把自己弄成变性人,实在不划算,虽然这样很时髦。我连入党申请都不敢交,是因为我还没有这样的觉悟,所以我还是决定继续忍辱偷生。

然而,我也曾经无病呻吟,去医院看病看出了慢性胃炎。虽然我的胃好得像铁打的,吴菲怀疑它长得跟鸡鸭的胗一样,连铁砂吃下去都能消化。就这样一顿饭能吃下三大碗米饭的男生,都能诊断出胃炎,说明我们中文系的人确实很多人胃痛。不过我胃痛的理由比较卑鄙,没有像他们入党那么高尚,而且得病也是阴错阳差。

我患上胃炎是因为我在上课的时候替黄三点名被抓,为了讲义气,只好说:“我是黄三,丘八生病请假。”后来为了补假单只好让自己的胃委屈一次。

那天一起上医院的还有吴菲,她是过去看我怎么演戏的。她在那次观摩了我的演出以后就很兴奋地说:“丘八,你这个混蛋,真有演戏天赋,我爱死你了!”吴菲在兴奋的时候就喜欢叫我混蛋,而且混蛋长混蛋短的叫个不停,让我一度以为自己找了个街上卖蛋的老太婆。

其实不管从理论上还是实践上,我都可以证明,我一点都不混蛋,我只是个含蓄派而已。但是为了配合吴菲的兴奋,我从来没有反驳她,向快乐的女人泼冷水不是怜香惜玉的事,能不做尽量不做。

那天我和吴菲笑哈哈地聊天走到校属医院门口,快要进门的时候,我说:“吴菲,搀住我。”吴菲很听话地把我的手臂挽住。

我放慢了脚步,佝偻着腰,用手捂住肚子,蹙着眉,露出一副痛苦难支的表情,一步一步缓慢地挪向内科诊室。因为校属医院的治病手段实在太差,所以看病的人相当少。当年纪晓岚大学士把一首古人的诗“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改成“不明才主弃,多故病人疏”来形容庸医,实在精辟之至。我刚进这个学校的时候曾经陪陈二去拿过治拉肚子的药,那时候还有三个护士,长得水灵水灵的,但是才过了半年,那些护士就被辞掉了。现在那些医生兼了护士的工作,省下了一笔工资。不过因为少了那几个漂亮的护士,来的人就更少了。

我和吴菲走进诊室,一个年约半百的医生正在打瞌睡,仿佛老僧入定。依我的观点,医生和文物一样,年龄越大越值钱。于是我很庆幸,有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为我就诊。

我轻轻叫了一声:“医生?”他没有反应,我非常佩服他禅定修为之深,若不是天长日久的训练,是很难有这样的造诣的。吴菲提高音量喊:“医生!”只看见那医生托着下巴的手忽然滑下桌子,下巴差点就磕在桌角上。还好那医生收嘴及时,没有铸成大祸,不过鼻梁上的眼镜却倒霉了,啪的一声掉在桌上。医生忙不迭地应了一声,嘴角的涎水就溢出来了,他赶快伸手一抹,往白大褂上一擦,接着手忙脚乱地把眼镜戴上。

当他看清是两个来看病的学生,开心得好像见了再生父母,登时忘记了刚才差点磕坏下巴的尴尬,不过马上就掩饰住内心深处涌上来的狂喜。他咳嗽一声持重地问:“看病?”

我愈发表现得难受,说:“是的,我肚子痛。”

他说:“把衣服掀起来我看看。”我照做。

他用尖尖的指甲顶住我的胃部问:“是这里痛吗?”

我被戳得吸冷气。忙不迭地说:“痛痛痛!!就在这里。”

那医生因为一下测出我的痛处,就表现出一副神医再世的表情,长长地“嗯”了一声,我听了感觉那声“嗯”是从肛门附近倒上来了,在他肚子里跑了整整一圈,像是坐过山车似的到了喉咙口。

我真想告诉他,“如果用你这么长的指甲戳,穿防弹衣都会痛的,何况我还光着肚皮呢?”其实我本来的初衷是要去看出一个“拉肚子”的病来的,谁知他一指就戳穿了我的谎言,虽然阴错阳差地戳出一个胃痛来,倒也不失当代神医风采,心中佩服不已。现在的医生能治好别人的病绝不是本事,能把别人没病的身体看出病来才是功夫。

然后他又问,“大便怎样?”

我说:“正常。”

他问:“干的还是稀的?”

我说:“不知道。”

他说:“你怎么这样,连自己大便怎么样都不知道?”

我说:“我拉完就走了,没注意是干是稀。”其实我心里更加莫名其妙,我没事关心自己大便干稀干什么?难道医生大便还要用手测量它的硬度吗?我确定我自己没有这个习惯。

医生显得有些不耐烦,显然不是很满意我的答案。又不死心地问,非要在我的大便上做文章,我差点想告诉他:“我真的没有尝过”。

幸好他及时改口,问:“你最后一次大便时什么时候?”

我说:“记不得了,应该是昨天晚上。”

医生又意犹未尽地哦了一声。听了我一句“昨天晚上大便过”就好像前面所有的问题都豁然贯通了,包括我大便在内的一切过程仿佛目睹,我大便的干稀也宛如亲眼所见。然后叫我张嘴、伸舌头,拿着个小手电往里面照,又扒开我的眼睛瞧了瞧。说:“你觉得你是什么病?”

我有点受宠若惊了,一个老医生居然让我自我诊断。于是,我有点讨好地说:“会不会是胃炎呢?”

医生露出一副赞赏的表情,恨不得抚摸我的头顶赞叹“孺子可教”,但是还是按捺住了,说:“没错,你得了慢性胃炎。现在天气比较热,要注意饮食卫生,不要吃过多油炸的食物。这些药拿回去吃,方法在包装上有写。”

我毕恭毕敬地说了一声:“谢谢医生。”跟着马上逃之夭夭。回到宿舍就把买来的胃药丢进马桶,一扳开关,只听见咕噜一下全没了,省了在人肚子里辗转的过程,直接进了五谷轮回之所,落得个功德圆满。后来黄三知道这件事,只拍着我的肩膀说了一句“够兄弟!改天我请你吃大餐!”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是那顿大餐现在还没有兑现。

本来我一直想提醒他还欠我一顿大餐,后来想想,作为一个兵痞,向别人要饭吃是不好的。虽然很想吃大餐,但是决不去要饭,尤其是向黄三,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又借钱给别人请自己吃饭。

陈二针对这件事发表意见:“这年头有的通常都是往别人两肋插刀的人,能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人太少了,而你是其中一个,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

他也不考虑一下我愿不愿意交他这个兄弟,这是他说话的习惯,很多话不经过大脑就从嘴里说出来了,如果用好的词语形容的话,这叫爽直;如果用不好的话说,就是一根筋。不过这样的人向来是我所欣赏的,我没想过拒绝就接受了这个兄弟,一接受就是四年。现在回想,这样的经历惊喜交集。

在我现在看来,交一个朋友就等于冒一次险。如果现在有个人像陈二一样对我说:“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我一定会心存疑虑,因为我害怕他接近我另有目的,所以我说,我当年接受陈二的故事本身孕育着危险;但是值得庆幸的是,陈二和我的交往毫无目的,除了做好兄弟。我只听说过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没想到妹妹没有掉下来,反而接住了一个陈弟弟。

后来有人问,如果让你在林妹妹和陈小弟之间选择一个的话,你会选择谁?我想了想,陈二确实很不错,放弃他是不应该的;但是林妹妹未必就会差,还没有接触就判她的死刑好像也不是很说得过去。这样的举动既不够绅士,也不够有人情味,更违背了丘八怜香惜玉的本性。话说丘八是个兵痞,有落草为寇的气概,那么用“英雄难过美人关”来形容料想也不算过分。

所以我的意思是两个都要,凡是人,自然有贪心的一面,不能怨我。不过有人问吴菲和水水之间你选择一个的话我会很坚定地告诉他答案。如果要我现在选择,那我会选择吴菲,因为吴菲比较真实,这个和我选择和陈二做兄弟,而没有选择黄三是同样的道理;如果要我选在当年,我应该会选择水水,因为水水能给我很多想象。如果在你最需要做梦的时候有人给你编织梦想,也算是一个大幸运。

当然还有最好的办法——那就是在当时选了水水,现在还能选吴菲。这个简直就是在做白日梦。所谓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在我看来是真理。后来水水说她已经找了对象,我就决定了不再给她机会,这个也和我的性格有关。

不管做什么事,我都希望自己是主力,而不是替补。如果要我做替补,我宁愿放弃,你说我输不起也没有关系,因为在我看来这是要强。只要自己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好了,如果所有的人都认为你不是人,你也要觉得自己还是个人。至于别人的看法实在不需要过多地去理会,为了别人的评价而活着很累。

有时候我觉得水水活得特别累,那是因为她总希望自己获得全部人的好评价。这样是一件异想天开的事。异想天开的事情很多,比如我想自己中五百万的彩,更荒唐的还有我想过自己在春天的操场上种爱情,把两个人的感情埋在土里,然后让感情种成一片森林。当然还想过一些更荒唐的,就是把吴菲种在操场上,到了秋天收回很多很多的吴菲。

这个是我在对吴菲表白的那天晚上想的。我希望自己和她的每段故事都可以被时间记录下来,就像一棵棵树一样种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在其中散步的时候一切往事便历历可数,我们可以如数家珍,也可以评头论足。不过后来我在网络上看到了和这个几乎相同的想法,便觉得索然无味,我希望我的想法独一无二,但是往往跟别人如出一辙。我为自己的想象力感到难过。

现在想起吴菲丢钱包,然后我们恋爱的故事,其实比水水把我钓上钩的事情简单了许多。做事的手段人人都有,只是高明与不高明的区别。起码来说,吴菲钓我上钩的时候我心甘情愿,但上水水的钩就有点不明不白。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刚和吴菲分开,就会默认水水的勾引,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有点明白——也许这个就叫做是贱——承认这一点让我很没有面子,如果大家不介意,我希望可以给自己找一个借口:水水太了解男生的心理,深谙“引君入瓮”之道,因此,我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水水曾经跟我谈起过生活的理想,可以这么说,从一开始,她的理想就左右着我。也许,她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因为她知道我喜欢,便投我所好,以便能玩弄人于股掌之间。

她说,丘八,你知道吗?我喜欢与世无争的生活。如果可以,我想在一个靠海的山上,盖一间小木屋,再养一只牧羊犬。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夏天听雨,冬天看雪。冬天的时候生一个暖暖的火炉,那个男人抱着我烤火,或者相对着安静地读书,或者说着贴心的话儿……

就是这样的理想,让我想起了我曾经逍遥的生活:

插叙:

丘八的日记一则

×年×月×日天气:晴

今天和水水聊天,水水说到了她的生活理想,其实,我喜欢像她描述的那种恬淡祥和的生活,只是生活让我身不由己。我从小在乡下长大,对这样的生活有着刻骨的体会。就是因为她的生活理想,让我对她有种亲近的感觉。我不知道这个浮躁的社会还有多少人会喜欢这样的生活,这是多么浮躁的社会呀!如果没有她提醒,我几乎都忘记自己曾经的乡村生活了。

我家是90年代初的那一种建筑,泥墙、瓦房、前面种着好多好多竹子,后面是山。白天很安静,到了晚上更安静。

只要有下雨,这里就很迷人。在白天,我们可以站在屋檐下透过雨帘看对面的山,看绿油油的稻田,还有在雨中苍翠的竹子,许多燕子冒雨飞翔;晚上更好,把灯关掉,放一点很轻的音乐,非常凉快;要不然就是让整个世界都安静着,这时候雨落在瓦片上的声音清晰得很,还有落在窗后的树叶上的声音也可以听见。更夸张的是还有蛙声,在远处的池塘里传过来,此起彼伏的。

不下雨的时候也很好,虽然有时候会有很多的甲虫飞来,但其实这也很不错啊,它们老是撞在日光灯上,像战斗机,这是在客厅的事情,到了我房间就什么都没有了。除了窗外小虫子咿呀咿呀地叫唤,我说不出来它们的名字——我也从来没有关心过它们叫什么名字,但是在它们的叫声里,我都睡得很踏实。

如果想乘凉,就可以搬凳子到阳台,我家有一个很大的阳台,上面宽敞得可以打羽毛球,而且建成了象炮台的样子,底全部是用石块砌成的,有两层楼这么高。我经常一个人在吃完饭以后躺在上面,我们那里还有好多的星星,满天都是。每天都会看见飞机很安静地飞过去,灯在空中一闪一闪的,像慢动作播放的流星。

我想水水一定也见过流星吧?我小时候一家人一起乘凉的时候常常看见。最重要的是,还有萤火虫。在竹林特别多,晚上站在我家阳台,看天空是一片褐色的蓝,星星像嵌在其上的宝石,脚下的公路好像是用水洗过一样干净。四周山很黑,风吹竹叶的声音很响。

这样的夜晚,如果一个人在房间里听音乐,看书,写东西,是不是很惬意?但是我好像忘记了那样的感觉了。说到这些,不能不提一下我的房间了,我的床铺很大,很有安全感,我睡着从来不做噩梦。我房间里还有一个书架,书架上都是我的书。我穷,但是书还是不少的。

白天也很好,我小时候常常去山上捉知了,我特厉害,每一次都可以捉很多,我通常都是用来喂乌龟的。以前我家养乌龟,养了十几年,后来被人偷去,都值300多块钱了,让我妈妈难过了好几天。

我们也去爬山,我们小时候有十几个伙伴,常常借砍柴之名到山上玩,其实砍柴只要1小时就搞定了,可是我们通常都是去半天,我们在山上做游戏之类的,这个我也很在行的。我还经常跟我哥一起去钓鱼,偶尔也在河边烤鱼吃,用薄薄的软泥把鱼包起来,然后放在火里烧,等鱼熟了,那土也硬了,把硬土掰开,可以看见鱼晶莹剔透的肉,皮全都粘在泥巴上了。那鱼肉很鲜很嫩。

我们那边很多野果,野柿子、杨梅、野葡萄、野无花果,还有我不能用普通话来说的东西,一年四季都有。换了没呆过乡下的人,一定不能想象的。

这是夏天,冬天呢——吸引人的是白天。我们会被老爸老妈唤去放牛——我们也乐意去,因为,在收割后的稻田里头可以烤地瓜——烤完后就是黑乎乎的一个炭疙瘩,要么就是半生不熟,通常都是不能吃的,但是过程让人期待。我以前常去稻田里头疯跑,像一只野鹿。

我家那边早晨起来会看见结得很大块的冰,但是一点都不冷,我们用一根小管子把它中间吹出一个洞来,用绳子穿着,到处走,仿佛是提着去走亲戚时候的点心。

运气好的话还会下雪,小时候我打过雪仗,还在雪地里像润土一样捕鸟——其实是在我家阳台。记得我有一个嫂嫂就是在一个冬天的雪夜里娶过来的。如果,我可以在雪地里迎娶一个雪一样的姑娘,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呀……

我想,水水从一开始就洞穿了丘八的需要。水水常说,丘八,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能和我这么有共鸣的人太少了。她这么说是因为她知道,丘八经得起诱惑。而且他会信以为真,因此更死心塌地地做她的好朋友。我想,在这个时候,暧昧已经开始生根了。尽管他们都没有任何表示,不过暧昧的是心理,根本不需要表示。可惜的是,丘八并不自知。

吴菲最先嗅到了暧昧的味道,因此她找到丘八说:丘八,你不要相信水水的话,你根本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跟很多人都关系暧昧,她只是想自己得到别人的宠爱,但是,你别指望得到她。

我说,你太多心了,我们不可能有什么的。

吴菲有点不屑地说,但愿吧!

这就好像我在水水的口中可以知道吴菲“设计”让我追她的幕后花絮;我在吴菲口中也能听到水水的风流韵事:“水水在我们学校有个老乡,以前经常来找水水玩。有一回她带着男友来找水水(这个男生长得有点帅)。估计是水水看上了他了,所以就偷偷地在她的老乡的手机里找到他的手机号码,然后和他发短信。还说是发错了信息,水水太有手腕了,你低估了她了。”吴菲总是不会错过教育我的机会。

我忽然想起钱钟书先生《围城》里关于“女人天生是个政治家”的论断:平日里看来是闺中密友的模样,背后却相互揭底。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相信哪个,因此和水水说话的时候总是试探着,希望她能露出一点破绽——我不希望因为莫须有的猜疑而失去一个有共同理想的朋友;而和吴菲在一起则疲于应付她的盘问,在审讯和反审讯里挣扎,直到有一天吴菲失去了兴趣。

在丘八和吴菲势同水火之后,水水曾经流露出一丝对丘八的好感,让丘八觉得失去吴菲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并且对将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但是过了不久,水水就告诉丘八,她已经有了对象,丘八如梦方醒,这时候他正费尽心思打算讨水水的好。

丘八想起吴菲之前的种种告诫,在吴菲的描述里,水水对男生有着猎犬一般的警惕——她总是想证明自己是最有魅力的,但是却不会拿自己的感情冒险。我似乎很不自觉地完成了吴菲的预言,吴菲说:“你只是水水无数个后备男友里面的一个。”她把水水当作公司,为发展恋爱对象做好了人才储备,丘八只是入库的人选之一。

我不知道水水怎么想,毕竟我们从没有开始,更无所谓结束。只是,后来我和水水的友情像是进了冰窖的温度计,热度骤降,让人觉得莫名其妙。这对丘八来说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就好像吃大便对那位老人的感觉。做下了丢脸的事情千万不能乱声张,省得让自己更丢脸。

也许,水水说她喜欢丘八是真的,喜欢只是瞬间流露的情意,喜欢一个人顶多只能算是允许别人追求的暗示,并不能当成是暗付终生的誓言,这就像是渔夫钓钩上的饵,只提供了鱼上钩的可能,而非预告鱼上钩的结局。丘八自始至终没有给水水表达任何关于爱情的信号,水水完全可以当作丘八从未咬过钩。

人在吃亏上当以后,总是可以找到很多自我安慰的借口,这也许是其中一种。

丘八曾经在医院诊断出身患慢性胃炎,目的只有一个:为了免去逃课而引起的灾难。说明我们学校的点名制度甚是严格,不过有人说过,大学里如果没有逃过课,那样的生活是不完美的。为了让自己的大学生活完美一些,我们就经常逃课。而按照这个逻辑,逃得越多,生活就越完美。结果我们逃得欢天喜地。

有人说:“选修课必逃,必修课选逃。”说出了我们老百姓的心里话。就算点名制度非常严格,我们还是无所畏惧地逃课。我想其中也和我读的专业有关系,在我们学校流行一句话:中文政教,吃饭睡觉。

这句话很对,不过又不是很对——说它很对是因为大部分人都是过着这样的生活;说它不对是因为还有些人的生活另有主题,那就是谈恋爱。

恋爱的事情慢慢说,还是先说逃课,逃课这事情,和恋爱一样,有了开始,就永远不会满足。黄三的说法是“逃课,一切皆有可能。”而我的说法是“今天,你逃了吗?”至于陈二,常常说的是:“其实不想逃”。总之不管怎么样,我们最终还是逃了。

如果没有碰到严打,过关就容易一些,我们只要请别人帮忙喊一声到就摆平了。特别是天气冷的时候,这招用起来甚爽。我和黄三在早上七点四十通常都会准时醒过来。然后在被窝里思考5分钟到10分钟,“起还是不起,这是个问题”。最后把手掌伸出被窝测了一下室内温度,觉得很冷,然后估计一下室外温度,最后断然决然地下决心逃课。于是在被窝里拉长了声音唤一声:“陈二咯,叫人帮我点名。好冷,不出去了。”然后把头缩进被窝继续做梦。

如果碰到严打,我们也有妙招。反正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要大家同心协力,不怕过不了关。丘八最高曾经创下帮八个人点名的纪录,也许陈二叫他丘八和这件事也有关系,但是究竟有没有陈二没有说。

我们中文系没有固定的教室,整天上课就好像打游击。从宿舍带上课本,去教室上课,上完课就要把课本带回宿舍。所以我们都没有固定的位置,这样点起名来就很没有保障,这是针对老师而言的——教室有时候只坐七十个人,却把一个大班一百多人的名字全点到了。然后老师还低着头说,“很好!全都到了,这么冷的天大清早起来上课,不容易呀!”

丘八帮八个人点名的那次,表演得出神入化。帮自己喊到的时候,就用自然的声音回答;帮陈二的时候就扯着脖子喊;帮黄三的时候就捏着鼻子;然后就趁老师低头的时候换个座位,继续点名,或者把舌头卷得像北方人,又或者自作主张把“到”儿化;确实没有办法了,就干脆说“来了!”帮最后一个人点名的时候就长长地吐一口气,把手举得老高,说:“我在这里!”

吴菲说,“你没有进北影去学演戏真是太可惜了。”

我说:“如果我去了你就没人要了。”

吴菲说:“切!要我的人多得去了,不差你一个。就你德行,一抓一大把。”

我说,“少来。那你怎么还是跟了我?”

吴菲说:“还不是被狗屎糊住了眼睛?”

“这狗屎也太大团了些。”我奸诈地笑着说。

“你这个混蛋!”吴菲忍不住笑了,“不过说真的中文系的选择太少了,男生数量又少,质量又差!”

“那是因为你们女生的眼光低嘛,我们不用往好的方向长都可以了。”这个说的是事实,我们年级的女生都喜欢近亲结婚,不知道立足中文,放眼全校的大道理。

如果这段对话换了黄三的话,他就不会这么回答,在“就你德行,一抓一大把”之后他一定能借题发挥——

他一定会回答说:“没错,正是你一抓一个大把,所以才抓住了我。”这样的层次不是含蓄派的我能够理解的,现在的我能理解,但是还说不出口,作为野兽派,我道行尚浅。

而有些老师对上课的本身并不热心,他更热衷的是点名,大概是受了汉朝开国元勋韩信的影响,他希望来听自己的课的人越多越好。90分钟的课堂时间,他在开始上课的时候花15分钟点名,一个人头一个人头数过去,好像以葛朗台先生为榜样,把我们当作他的钱币数,恨不得连别的班的同学一起叫过来上课,以体现自己的富有。

这样的老师我们无法应付,只能每堂课都乖乖地去教室报到。丘八虽然是兵痞,但也是良民,不想留下任何不乖的把柄。所以每节课必到,不过如果问他上课听到什么东西,他始终都是一无所知。

在课堂上,我更多的时候在想:前排的女生为什么要把头发弄得这么奇怪,为什么要把脸抹得像猴子的屁股?这些问题千奇百怪,所以得到的解释也千奇百怪,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我曾经以为她想上山引起猴王的的注意,然后让所有的母猴子失业——从真实的立场出发,又解释不通。因为就像丘八一样的蠢的家伙做了猴王,也不会轻易上她的当。

如果是上课的是女老师,偶尔也猜猜她有没有戴胸罩,或者是胸罩的颜色。有这样的想法和我们经常在宿舍门口抬头仰望有关。我们的那位叫老张的学长,才华横溢,曾经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女生总是把她最漂亮的裙子

晾在四月的阳台”

这样的诗句美丽十足。但是作为兵痞,我无法想得这么浪漫,我觉得他是醉翁之意不在裙,在乎蕾丝花边——以常人之心猜度,他能注意的也就是接近透明的蕾丝花边——这些和裙子比起来,更具备想象的空间。

而这些想法来源于黄三和陈二,他们曾经在上课的时候看见一位女老师没有穿文胸,黄三说,看起来里面像是嵌着两枚图钉,后来改口说不对不对,图钉是银白色的,然后说里面像藏着两颗黑得发紫的葡萄。陈二的想象仅限于图钉,所以他只能和我一起按照葡萄的样子想象。不过我们无法得出让彼此都信服的答案——在课堂上,这些念头也只是一掠而过而已。

更多的时候我们在发呆,不知道自己想到了什么。有一次陈二说,我们写诗吧?我说好。然后我就写了一首诗:《在课堂上》

上课

真他妈困

水笔转了几千转

窗外偶尔还有美女路过

一心两用

时间还是很难打发

报纸新闻真好玩

富婆高薪征白脸

张三一枪子嗝了李四郎

派出所逮了个召妓的倒霉鬼

发现没卵蛋的哥们也嫖娼

就这荒唐劲儿

怕得惊动党中央

看完了报纸

又没有事干

海阔天空东拉西扯一阵胡侃

本·拉登神出鬼没

阿拉法特撒手人寰

某某男搭上了某某女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下午打篮球泡网吧

转眼就到了晚上

一天到头

只有睡觉爽

倒头下去转眼天就亮

这首诗歌遭到陈二的批判,他说:“老丘,诗歌不是这么写的。”但是该怎么写,他没有说,因为和我没有关系,所以我没有追问。

因为那位花15分钟点名的老师没有随时追踪学生的去留,所以在点完名以后教室的人开始有秩序地退场。没有经过排练却很有默契,当下课的时候教室又空了一半,无奈之下,她只好改变政策,选择在下课的时候点名。但是这样也有弊端——开始上课的时候没几个人,课中不断有同学鱼贯入场,一些同学常常在快下课的时候才冲进教室。

不过,在我看来,后一种方式更可取——因为学生越来越多似乎可以造成自己上课火爆的假象。当然有些老师是从不点名的,但是这样的老师要有足够的魅力——用精辟的演讲吸引学生明显比点名有效得多。

听到这句话和丘八的一次面试经历有关。这次他去的不是单位,而是一所学校。丘八虽然是兵痞,但是很善良,有导人向善之心,不希望有更多的人变成兵痞。所以想去做老师,让一些人不要重蹈丘八覆辙,这个也是很理想化的想法。我以前是个含蓄派,虽然已经不是了。但只要经历过,心中的派性就会留下淡淡的痕迹,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流露出来。而含蓄派的派性是逆来顺受,委曲求全。

在大三结束后的暑假,丘八被迫自愿留下来参加英语重修,虽然丘八向来很鄙视带着分明的目的性去做事,但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他还是会克服自己的抗拒心理。大家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职业叫做“扳道工”,他每天做的事情就是负责给火车换道,让火车去该去的地方。如果我们把心中的各种利害关系当作火车,那我们心中就有那个扳道工存在。

我这么写只是为自己的软弱和妥协开脱,我不愿意明说,这只是含蓄派的派性给我的后遗症,含蓄派常常不敢正视自己的弱点,而绞尽脑汁为它寻找借口:

他向来不喜欢读英语,而英语四级证书对于他拿学士学位毫无影响;所以他把铁路扳到不考的那一边;但是英语期末考试如果没有过的话,就拿不到学位证书,那就要参加重修。事关重大,丘八就不会弃之如敝屣,就算心中骂过千百回,还是会乖乖地去考试。

我们没有补考的机会,只要挂了科就是要重修,而重修费用按照学分估算,一口价一分50块,谢绝还价,童叟无欺。黄三因为第一个学期挂科太多,还指望有打折,他说:“如果交两科可以补三科那该有多好啊?”还设计自己剩下的几百块该怎么花。

谁知道只是春梦一场。我也曾经挂科,后来因为觉得挂科要交钱,不管从身体的角度考虑还是从心灵的角度考虑,我都接受不了,所以宁愿作弊也不愿意挂科。作弊这事和逃课一样,只要开了头就不会有够,所以我直到毕业都是作弊过去的。当然作弊这件事也是需要天分的,我不会学习,但是搞歪门邪道却无师自通,也算是中文系的一代宗师,有不少人拜倒在我的门下,后来再也没有挂科的经历,黄三就深受其益。结果他省了重修费却不肯兑现诺言请我们吃饭,再度受到我们的鄙视。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宿舍怨声载道,恨不得在宿舍门口贴上“黄三与老鼠不得入内”的广告,其实陈二已经写好了,只是我们宿舍其他人不同意贴,因为这样会影响内部团结。

我估计黄三就是深谙我们宿舍成员好面子的性格,因此得寸进尺,没完没了。如果只是一次就叫犯错,反复犯错就是犯贱。对于这样的人,犯了一次错就要狠狠地给点教训,要不然他就会不停地犯贱,而像黄三一样犯贱的人实在不是少数。

虽然人人都会犯贱,但是有些人特别贱,这也是人与人的区别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