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华儿女千千万,一个不行接着换
分手那一阵子我没精打采,因为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值得高兴,也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做些什么。“你失恋了?”黄三说,“你妈的要像我,把该做的事情做了,就算分手了也不吃亏。”然后兴致勃勃地去找他的女朋友去了。我当时一点都不伟大,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诅咒他:你迟早要被人抛弃。走着瞧!
其实我还没有想过自己和吴菲的交往中吃了什么亏,感情毕竟和做买卖不一样,不能用赚钱与赔本来计算。不过有时候我也真的想这样把两个人的感情放到天平上称称——如果感情可以分胜负的话,到底我和吴菲、还有水水,哪一个是赢家呢?这个问题我想不明白,同样想不明白的还有,为什么黄三这样的人能获得女生的青睐,而我却无法跟吴菲和谐相处?仅仅是因为我不解风情吗?
我忽然之间悲从中来,毕竟我也有血有肉,还有感情,这和畜生有很大的区别。我感觉到失恋的痛苦,但是没有人来安慰我。我觉得自己特别需要一个人安慰,因为我在喜气洋洋的春天里面居然感觉到寒冷的气氛,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这是恐惧的反应,恐惧在每一个细胞里作祟,就想把我打垮。而那时候陈二又瞄上了另一个女生,他在那天中午我起床以后笑眯眯地对我说:“丘八!春天来了。”然后意味深长而且满脸春风地往宿舍外面走。
我说这件事的意思是要告诉大家,陈二也是一个含蓄派。他告诉我“春天来了”有很多不同的内涵:
1、现在是春天,是一个踏青看花的季节;
2、他知道我失恋了。告诉我春天来了的意思是说,现在所有的花都要开了,不要为一朵花的凋谢感伤;
3、他感情的春天也要来了。
不过那时候丘八听不懂,他只是在心里想,春天来了关我屁事!还用这样的话来和我打招呼。丘八当时还希望陈二等会下楼梯的时候摔一跤,然后回来换裤子,因为天在下雨,摔跤就会弄湿裤子,最好还要一瘸一拐地回来,这样一定很有趣。
这件事再一次证明了“含蓄派”的弊端,不只是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不懂交流,就连内部成员之间沟通也有障碍。后来丘八由这个派别转向成为野兽派,不能不说是明智的选择。
既然我和吴菲已经分手了,就没有什么好说,我还是继续说陈二的爱情。我在前面说到陈二的春天就要来了,其实不过是他的自我感觉而已,所以含蓄派还有一个特征就是“自作多情”。
那天陈二出门一会还真的回来了,我看了他的裤子,不脏也不湿,心里很是失落。他告诉我说,“刚才出去的时候忘了整理一下发型,这样出去怕有碍观瞻。”听到这样的话我就觉得这家伙有点不对劲。因为这个宿舍最不修边幅就是陈二,其次是我。至于黄三不能列在“不修边幅”这个概念之中,只能用“邋遢”来形容。不过黄三这个人表面功夫做得甚好,每次出宿舍以前,总是对着镜子转个不停,把外套有褶皱的地方拉了又拉。通常还要先洗个头,然后上点发胶,看起来精神极了。因此他在女生中的口碑和他的发型一样好。
陈二向来以艺术家自诩,一旦顾及了自己的形象,那就说明有问题。人总是希望别人欣赏自己,这是人的普遍心理,不论男女。不过男生和女生最大的不同就是男生希望自己中意的女生欣赏,而女生希望所有的男生欣赏。吴菲到我宿舍的时候只要有人说她“今天真漂亮”就像捡了元宝一样开心,不管是不是我说的;但是我换了一个发型或者买了新衣服只想得到她说一句好看,至于别人的评价可以不屑一顾。这也可以看出男女的不同之处:男生希望找到知己,为了达成这个愿望愿意一再尝试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的痛苦;而女生对男生的爱就像上街买衣服,当一件到手以后,往往会看上更加精致昂贵的那件,因此,再付出昂贵的代价得到它。所以有人说:“男人的爱持久而不专一,女人的爱专一而不持久。”这句话说得很不错,这句话我看到了以后就在宿舍念出来。结果陈二第一个赞同,他的理由是有成语“水性杨花”是用来形容女人的。但是我反驳他说,“男人也有叫‘陈世美’的,就是你祖宗。”
陈二急得不得了:“你又没有看过我的族谱,你怎么知道他是我们家族的?陈姓大得很,关我什么事?”
我说:“那你说你们的陈是不是一样的耳东陈?如果是一样的,他就是你祖宗,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不然他为什么不是叫黄世美,而要姓陈呢?”
陈二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黄三却邪邪地笑了:“做男人哪!还是持久一些好……”
我跟陈二不明所以,但是都没敢说话。因为黄三从来不会放弃教育别人的机会,尤其是这类的“启蒙性教育”。但是我知道他的话大多数有言外之意,而且你只要往男女之道的方面想,准没有错。当年那个“不如……”就让我们宿舍的全体成员折服。
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宿舍聊天,陈二骂了一个“他妈的”,结果黄三“操来日去”的说个不停,还涉及了不少女性的身体器官。让陈二的感官大受刺激,就建议说:“讲话不要这么粗。”
黄三听了又在贼贼地笑:“我本来就比你粗啊?”
我在大三以后才明白过来,所谓的“粗”不是他自己承认自己粗鲁,而是另有所指。因此我对黄三的语言表达能力五体投地,我觉得只有他才配称作“中文系的骄子”。因为我们学习最重要的目的就是会说话,他能将这么隐晦的意思表达得如此冠冕堂皇,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陈二在这段时间进入了诗歌高产期,我还保留着那时候他给我看的一首诗,里面有这样的句子:
我想,就这样子
在秋天的温暖里睡着
在某一天的午后
用同样的方式醒来
我想,我的头发都白了
身边的小花依然可爱
按照他的话来说,我是一个兵痞,根据“兵痞”的概念,我不能懂他的诗歌。因为兵痞就是兵痞,不能有文化。但是我却能读懂他的诗歌,这让陈二有点伤心。他有一个志向,就是要写出一首没有人能理解的诗歌出来,但是因为我的关系,这个理想一直没有实现。
我看完这首诗以后就笑陈二,“你妈的又思春了。”在我看来这首诗写得浪漫无比,绝对可以赶上黄三和他女朋友在床上的调情。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陈二,结果陈二异常愤怒,然后就给我两个暴栗。陈二气愤地说,“本来我也和你一样想,谁知道我们被骗了!有一天下午上课时间我回宿舍拿到东西,不小心在宿舍门口听到他们在床上的对话,他们的对话只有语气词。”
我知道,陈二的诗不是用语气词可以概括的,它还包含着更为深层的意思。他和我一样,总是以为两个人在一起了就要天长地久,就算感情不能像上帝一样长寿,至少要相守一生,若不然就不叫作爱情。
直到现在才明白,失去了的才叫爱情;没有失去的,通通变成了婚姻,而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是含蓄派的另一个缺点:“爱幻想。”比如上面的那首诗,现在我看来就是对天长地久的意淫。
这首诗歌是写给谁的,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因为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实在很糟糕,没有时间理会他的事。而且我看他整天这么春风得意的心中就不爽,恨不得他快点失恋。我给他设计了最好的结局:
那个女生看了他的诗,然后说,“对不起,我看不懂耶!不过你真的写得很不错。”这样对陈二是个不小的打击,因为他本来希望丘八看不懂他的诗歌,丘八是个没文化的兵痞,看不懂是天经地义;但是那个女生就应该看懂,看懂了正好完成了诗歌示爱的使命。
谁知道不该看懂的看懂了,该看懂的反而没看懂,这是第一个打击。按照陈二那愣头青的个性,接下去肯定还要很不死心地说:“你应该可以看懂的啊?再认真看看吧?”
那个女生就骂一句:“去你的诗歌,神经病,没事看什么诗歌呀?”
想到陈二的窘境我就开心。
不久后的一天,陈二在课堂上跟我说:“没有人把我们当回事。”我就知道他这段恋爱又黄了。
我说:“那我们就等吧。”
我的意思是说,只要我们耐心等待,就有人拿我们当回事。但是陈二一直不理解这句话,他觉得这句话意味深长。凡是我们不理解的事情我们就会看得高深莫测,我觉得这是因为我们失恋的缘故,因为失恋,身边的一切都变得耐人寻味起来。我说,“和你喜欢晓雯的那次相比,哪一次更伤心?”
他说:“当然是晓雯那次啊?那次我还真的感觉到了心痛。可是现在就是觉得悲哀,怎么我们这么好的人会没有人要……”
我“哦”了一声,然后我就没有再说话。其实最后一个“哦”才是意味深长。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知道水水找了男朋友和吴菲离开我两件事相比起来,前者没有像后者那样的撕心裂肺。唯一的理由就是,感情的事情也分先来后到,晓雯比陈二现在喜欢的女孩重要,其中的差别就在于晓雯排在这个女孩的前面。
到后来水水告诉我说她找了一个男朋友的时候,我就连难过都没有了,这多多少少出乎水水的意料。水水以为我至少应该像和吴菲分手的时候一样找陈二一起去喝酒,然后喝个酩酊大醉,在宿舍反刍,说一些女人都喜欢听的话——就是诸如“我真的很喜欢你,不想离开你”,或者说“我是不会放弃的”之类的话。但是我就没有,我只是和黄三去篮球场打篮球,打完了就去洗澡,洗完澡睡觉,睡着以前,我象征性地伤感了一下。凭良心说,我很想表现得难过一些,甚至想表现得痛苦莫名,歇斯底里。但是这没有必要,歇斯底里这样的表情,我是表演不来的,这是一个人的性格问题,无法勉强。
但是我还是觉得,如果我表现得歇斯底里的话,事情会变得很有意思——水水说不定会可怜巴巴地给我打电话:“对不起,我知道我伤害了你,但我真的不是有心,希望你能谅解。”如果我不谅解,她可能还有更加复杂的表情和语言。不过这时候我已经不是含蓄派了,所以不想为了她的离开而表现得婉约。伤感是一种龌龊的情绪,要么为了招人眼泪,要么是顾影自怜。
所以在我看到陈二在前不久发出的宣言“谁伤感就毙了谁!”的时候振奋不已。陈二是个诗人,而我比较喜欢写小说,所以我说话就啰嗦。我要表达的这个意思的话,通常还要先设计它可能出现的场景,然后假设它发生的可能性,也还要论证它的可操作性,最后得出前面这个宣言无法实现的答案——因为我们都是穷学生,根本没钱买子弹。
从这里也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诗人通常比较感性。比如陈二做事就常常不顾后果,对哪个女生有一点感觉就乱抒情。但是写小说的我也会将和那个女生的交往的可能通通先设计一遍,然后才决定自己该不该下手,这是理智的做法。但是黄三是下半身动物,只要身体某些器官放大了就会直奔主题而去,根本不需要别的想法。我和陈二总结了歇后语一句:黄三泡妞——愿者上床,来说明他的下半身态度。
据同宿舍的小王说,黄三有一个外号,叫作“一夜八次郎”。我怎么看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觉得像日本名字,但是又有很大的区别。但是我问小王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一向沉默寡言的他说你自己去体会,接下来就是长长的缄默。缄默是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在这样的表情面前我通常会感到沉重——我会想到我们从小看的革命电影:每一个英雄将死未死之间,都有一段长长的缄默,或者是欲言又止的神情,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选择沉默。我在语言的领悟能力向来欠缺,如果不是这么些年在宿舍耳濡目染,料想也不会有如今这样的造诣。
不过黄三的下半身体验我是有亲耳听过的。以下是插叙的故事:
有一次,我和我同学(女性)约好一起看电影,原来我以为是两人世界。可是她居然还带了她同学来,俗话说,“三人行,必有电灯泡”,当时很郁闷。更让我郁闷的是,我同学电影看一半就先走了。剩下我和她同学在那,看完电影我建议陪她逛街,她同意了。后来我拖啊拖啊,终于拖到11点,这时宿舍已经关门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女生说,回不去了,怎么办?
我说,没事,我在外面有租房。去那边住一晚上,不会委屈你吧。
女生犹豫。
我继续说,放心,你睡床,给我一张毯子,我睡地上,不会骚扰你的。
女生羞羞答答地答应了。这时候我心里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后来我们就各自睡觉。不过我感觉她在床上很拘束,我就有感觉,这个一定是处女。(黄三有猎狗的品质,如果是我,一定没有这么敏锐。我无法知道别人器官的事,就好比我和陈二无法判断街上女生的胸围。丘八当时所想。作者注)我就想要怎么样才能和她发生关系。
凡是女生,通常都有与生俱来的母性,再自私的女生都有做妈的时候。所以对女生如果束手无策的时候,你就装小孩,这样女生就会关心你。
其实我没用什么招数,很容易就实现了我的愿望。因为这个女生没有谈过恋爱,太容易上手了。我只是像上次对我女朋友一样,让自己打了一个喷嚏。那个女生就问我说是不是太冷。
我说有点。她就叫我上去挤,我假装推托,显示一下自己不乘人之危。如果是我以前的女朋友那种类型,我就直接上去了,因为她知道这回事。如果我推托,她就会不再理会我,但是我知道,今天这个女生一定会再次请求我上去,因为她怕我感冒,这样会于心不安。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她非要我上去不可。
后来我就如愿以偿地躺在她身边。她脸朝上地躺着,我的脸对着她,隐约看见她的眼睛在眨,我知道她一定睡不着。我又往她身边挪了一些,她没有动,但是呼吸有一点急促。我轻轻往她脸上吹气。然后我把手放在她的腰上,她把我的手推开。我很坚决地再一次把手放上去。如此几次,她就不推开了,后来……
以下是限制级描述,作者编辑时自作主张剪切掉了。
到最后的时候,女生终于忍不住了。问:“有安全措施吗?”
我心中很得意,嘿嘿两声对她说:“忍不住了吧?”那天我身上并没有带避孕套,所以连夜下去买了一个。那个女的还真是处女,不过她浪起来呀……啧啧……
(上面这个故事叙述者黄三,发表前经作者整理。)
我们伸长脖子等他说下去,谁知道他就在这边停下了。陈二第一个抗议:我靠!快点往下说啊。关键时刻搞什么呢?但是黄三始终没有说出来那个女生的具体表现,所以我感觉黄三在编故事,不过苦于没有证据,无法戳穿。世界上太多圆滑而漂亮的谎,让我们防不胜防。
我们宿舍一群人像在幼儿园时听阿姨讲故事一样认真。这些故事风光旖旎,让我们浮想联翩。后来我和陈二问黄三,“那个女生长得怎么样?”
黄三说,“身材一般长相不好。”
陈二问,“那你不会有心理障碍吗?”
黄三回答:“切!灯关掉还不是一样?”
这个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是让我想起了类似的事情:
那时候我还小,我和妈妈去比我家还偏僻的一个地方作客,因为路远,晚上就回不了家了。为了表示好客,他们家杀了一只鸭子招待我们。结果那鸭子换毛,怎么拔黑色的毛都还在。于是那一家之长决定:晚上吃饭的时候点蜡烛就好了,不要开电灯。这样谁也看不清那块肉毛多,吃下去都一样。那顿饭我和妈妈都没有吃好。
这个故事要说的是:世界上像黄三的人不在少数。
不过我最为惊叹的是黄三的计划,我想在这个艳遇中,用上了三十六计中的多条策略,现分析如下:
第一计:假痴不癫,通过装傻装老实把女生骗回了房间;
第二计:欲擒故纵,想跟她一起睡但是先要求睡地板,给女生安全感,放松戒备;
第三计:无中生有、苦肉计。强迫自己打出无中生有的喷嚏来,博得女生的同情;
第四计:欲擒故纵二次使用,女生邀请他一起睡还要先推辞,给女生一个正人君子的形象,进一步放松戒备;
第五计:反客为主,在没有上床以前,女生为大,一旦上床,他就是老大;
第六计:抛砖引玉,往她脸上吐气引起她的幻想;
第七计:浑水摸鱼,躺在一起了以后就开始动手动脚,这边还有毛泽东战争思想里面的“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的游击战争精神;
第八计:关门捉贼,到这里算是大功告成了。
其实还有许多策略的理念也贯穿这个计划的始终,比如“趁火打劫、笑里藏刀、釜底抽薪、远交近攻”,诸如此类种种。最后他还不忘了用上一计:“走为上”。在第二天早上没有任何交代就溜之大吉。
我想,三十六计的作者可以瞑目了,这叫“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伟大兵法后继有人。总之,黄三的这个计划精密无比,出了一点差错就无法实现,但是他就是有这个能力。如果换我做这样的事每一个步骤我都没有把握,也就是说,我认为什么地方都可能出错。黄三最让我敬佩的地方就是,他可以分辨各种女生性格的细微差别,并且利用这点不一样来达到自己的目的。除了敬佩之外,没有什么词语可以表达我复杂的心绪。
后来我又想,这个故事并非没有漏洞:
首先,跟黄三上床的女生跟同学出来和男生约会,而且当自己同学离开后,依然跟陌生人待一起这么迟。这件事相当可疑,有悖于我们含蓄派的那条“不跟陌生人说话”的教义。在含蓄派的角度来看,这是无法接受的。
其次,跟一个陌生男人独处一室,这个也不符合含蓄派的主张。
再次,当黄三一直在床上实施性骚扰,而她依旧与色狼共寝。
最后,当黄三一走了之的时候,她也没有任何反应。按照我的想法应该到法院跟黄三打官司。
如果这件事不是出于虚构,那这个女生和黄三出去可能是一个蓄意的阴谋,她在出门的时候已经作好了失身准备。据说,现在想越轨的女人很多,可惜的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在艳遇上,黄三确实比我们幸运得多。
对于许多新潮的现代人来说,恋爱就像是枯燥而长久的马拉松,而一夜情是马拉松路上的加油站。对于路上奔跑的人来说,最好的办法是不停地进入加油站,以减少跑步的时间,人对一夜情的态度大概如此。把恋爱换成婚姻,一夜情说成婚外恋或许也能讲得通。
我跟陈二在聊天的时候通常会掩饰自己在他面前的自卑感,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提到“黄三”就用“畜生”代替,(其中这个“畜”读作“xù”,和畜牧业的字发同一个音,这样骂人可以减少其中针锋相对的力度,有点自嘲的味道。作者注)
我和陈二在男女之道上碰壁以后通常都是用自嘲的方法给自己解困,我们就说:“女生看不上我们是她们的损失,而不是我的损失。”当然这种说法有很多自欺欺人的成分在里面,不过很多时候,我们追求的本身就是自欺欺人而已。只要自己对自己的处境毫无挑剔,那什么事都可以泰然处之。在爱情上的妥协态度也贯彻到我们的生活之中,前不久我和陈二去一家单位面试,准备就业。单位把我们扫地出门,我们就互相安慰说:“这单位又错过了两个人才。”
那次面试时丘八依旧和陈二同居,不过以前是在宿舍,而现在在旅馆。这个故事发生在不久前的春天,天有小雨,微寒。我们蜗居在该单位附近的一家旅馆里,房间在五楼。上楼有电梯,我和陈二搭电梯到五楼,只有我们两个。我们走进电梯,电梯门表现出一副很想关上又无能为力的样子,到了快关上的时候忽然又打开,我以为我们两个人站在里面超重,电梯感觉力不从心而拒载。正想两个人分批上楼,结果我伸脚想向门外走,这时候门却缓缓地关上了。
我们等了好一会,电梯才开始慢慢地上升,轰隆轰隆地响,好像是抗议我刚才小看它,武断地认为它连两个人都拉不动。终于到了五楼,电梯门又用一种很痛苦的表情打开。刚出门我就对陈二说:“从电梯出来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嗯,出来以后我也觉得很庆幸,居然还能活着。”
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这次面试我们一定都上了。”
然后我们哈哈大笑。我们这么自信自然有我们的道理,因为这家单位在两周以前还有一场笔试,我和陈二以第一第二的成绩进入面试阶段,料想优势是存在的。
我跟在服务员后面战战兢兢,我从电梯的表现上已经想象到房间里的设备,心有戚戚。一进门,提到喉咙口的心“扑通”一声落到原处,好像从来没有提起来过——
房间里面除了卫生间的喷头漏水,别的都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我们怀疑这里的老板是不是为了避免顾客挑剔房间质量太差,故意把电梯整成这样,才能减少顾客心理落差。到了晚上开灯以后,我们又很意外地发现,房间里的电灯也会间歇性地死机,我们把房间里的灯开着,然后再去开卫生间的灯,房间里的灯就会神经质一般地抽搐一下;当我们摁下台灯开关,头顶上的日光灯也应声而灭——这灯和学校机房里面的电脑很像,我们每一次开一个网页,机箱就使劲地抽风,一阵蜂鸣,放在前面的小腿可以清晰地感知跳动的节奏。于是我们忍不住就要为电脑担心上一阵,生怕它承受不住开网页需要的动力,忽然宣布罢工。值得庆幸的是,每一次痛苦的挣扎之后都可以打开。
后来我们总算熟悉了房间的开关设置。陈二坚强地用漏水的喷头洗完澡,然后窝在被窝里准备明天面试的事情。因为是第一次面试,所以我们兴致都不低,假设明天考官可能问的问题,然后两个人想好要怎么回答。
突然间传来了简练的敲门声,两下轻一声重,连续响了三次,我猛然地想起地下党接头的场面,以为陈二在我们求职的单位安排了卧底,现在给我们送明天考试的答案来了。我很期待地看着陈二,陈二却一脸茫然,大声地问:“谁呀?”
门口没有回答,依旧是两下轻一声重地叩门,那声音沉着而且空旷,我又想起了黑社会的绑票。后来想想我们家只剩下冷锅热灶了,本来还有一辆自行车,我把它骑到学校放在宿舍楼下,放了三天就让别人“借”走了——其实也很难为了借我车的兄弟,那辆车的历史价值大于它的使用价值,和我们学校通往市区方向的公交车一样,除了喇叭不能响,其他的一开动就响个不停。我希望这车是给收破烂的大叔捡了去,这个结果倒是不错,因为他们走街串巷还能省了吆喝。
我想来想去也觉得自己榨不出什么油水来。就对陈二说:“开门看看吧?”我想,我就这样一声不吭,等陈二一被抓走,我就打电话报警。然后自己跟踪他们看看去了哪,到时候大功一件,一定被政府评为“优秀市民”。为了确保安全我还把仅有的手机塞在床缝里。
陈二小心翼翼地把门开了一条缝,问:“什么事?”
气氛忽然变得剑拔弩张,我心跳加快。只听到门口一声清脆的声音说:“你们要小姐吗?”
我感觉陈二脸忽地红了,说:“不要不要。”赶快把门关上。好像遇见大灰狼的小白兔,恨不得用铁条把门顶上。
回到床边的时候我还看见他的脸红红的,好像在冬天里跑了5000米。但是还看得出来他有点兴奋。他说,“以前只在书上看过,没想到还真让我碰到了!”我心中为自己做不了优秀市民感到惋惜。但是还是很有兴趣地问:“刚才那小姐长得怎么样?”
陈二说:“长得不错,有点像温碧霞。”
我说:“这么老?”
陈二说:“没,大概20岁左右。”
我很希望她再来敲一次门,我也去看看,不过一直等那个接头一般的敲门声都没有再响起来。等待始终不是一件值得信赖的事,最好的办法是自己去找她。我在吴菲离开之后,一直都希望有个女人走进我的生活,这同样不可靠,就好比被拖欠的农民工工资,得到的希望是有的,但是这个承诺是不作期限的,能否实现全看上帝(或老板)乐意不乐意。
这是我后来才有的体会,不过已经太迟了,我们都会在一些时候错过自己梦寐以求的经历,然后在事后追悔。陈二说:“这是写小说的好题材呀。”
我说:“是啊。可惜开门的是你,而不是我。”
陈二摇摇头叹气,接着问:“你说,如果黄三碰到这样的事会怎么处理?”
我说:“一定会把她叫进来。就算不和她做也会轻薄一番。”
陈二笑了:“他这个人真的不行。”
我接着就把黄三搬进了我的小说构思,黄三如果在旅馆里碰到小姐,一定会出现这样的场面:黄三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一条缝,问:“有什么事?”
小姐说:“要小姐吗?”
黄三:“什么样的小姐?多大年纪?”说话间他的小眼睛就放亮了。
小姐说:“什么年龄的都有。”
黄三说:“那我就要像你一样的,你干不?”
小姐:“……”
黄三色迷迷地笑:“你要多少钱。”
小姐说:“300一次。”
黄三说:“不是吧?在别的地方可以玩三次呢!”
小姐说:“我们是不同档次的,能比吗?”
黄三说:“给打点折吧?要不然买一送一?我们两个人呢,可不可以只叫一个,一起来?”
小姐:“毛病!”
黄三嬉皮笑脸地说:“那只动手摸不做爱要钱不?”他以为嫖妓就好像是去公共厕所,只小便不大便通常不收钱——黄三的个性是巴不得偷腥不用任何代价的。
那小姐银牙一咬,骂了一句:“神经病!”气冲冲地走了。
……
我和陈二把这个场景描绘了一遍,笑歪了嘴。
其实在高中的时候丘八就有类似的经历,不过他没有向别人提起过。对他来说,这不是光荣的事,对那些小姐来说也不是。(本来我不可以把高中的故事拿出来乱写,但是既然说到了,就不妨泄露一些。万一下次我还要写他高中的故事,这样写还能起一个广告的作用,说不定有些读者会因此对他高中生活产生兴趣。然后我的下一本书也可以卖得好一些。作者注。)
丘八,也就是我,在高中的时候是个名副其实的小流氓,至少是个一点正经也没有的捣蛋鬼。在我看来,捣蛋鬼就是对生活的一切都抱着游戏心态的那种人。当然你可以有不同的解释,但是我还是按照我自己的观念来写。因为我的构思决定了这篇小说中丘八的命运,也决定了他要变成什么样的人。
丘八在高中的时候经常晚上出去流浪,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狗。当然他不是真的无家可归,只是他自己不想回去。住学校宿舍对他来说和蹲监狱没有任何区别,一定要说有区别的话,那区别就在于:蹲监狱的人要参加的是体力劳动,而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整天在教室睡觉。睡觉和种菜耕田显然不能混为一谈,如果可以选择,料想没有人会选择种菜耕田。但是有时候我觉得种菜耕田的体验也很有趣,只是我没想过要去尝试。对于不属于自己的生活,想想就好了,千万不要付诸行动。想象里的生活看起来总是会比现实好一些。
丘八通常在上课的时候睡觉而在晚上的时间出去活动,活动的地点以网吧为主,有时候也在街道上出现。像我这样的人一点也不怕黑夜,待夜里的时候才能找到栖身之所。印象中那一年的夏天和别的夏天没有什么不一样,不值得我浓墨重彩地渲染。我唯一记住的就是那个晚上刮着墨色的风,还有些腥热的泥土气息,好像刚下过雨,但是又好像没有下过。我们学校在山坡上,山脚下有一条河,河上横亙着几座大桥。晚上从桥上看下去的时候能看见我们的命运,它们深不可测,前提是你需要一定的慧根。我曾经和寒枫站在这个桥上吹牛:
寒枫很感伤地说:“我们过日子的感觉就像跳河,用所有的力气跳下去只能听见‘扑通’一声响,真可悲。”
我说:“有一声响已经算很好了,有时候连响声都听不到,那才可悲呢。”
“我记得我有一次从这里跳下去,过了两天才听到自己落水的声音。这桥真是太高了。”寒枫苦笑着说。
我说:“你还算走运。我记得我上回从这里跳下去的时候,直接就在空中饿死了。连自己落水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然后我们像我们的生活一样枯燥地笑,接着陷入和夜色一样无边无际的沉默……
这段对话被我记下来写在第二天的日记里。因为我觉得这句话和命运一样深不可测,我感觉这段对话和我的命运有关系,这是一个谜,像我的生活一样。我一直希望自己可以把这个谜底昭于天下,让大家都知道这个对话后面的禅机。我那时候觉得,猜中充满悬念的答案就好像是中了头奖,那是一个好彩头。
现在这个谜已经被我猜出来了——它是我们各种各样的欲望——当你欲望实现的时候,你就能听见自己落水的声响;如果你没有实现,那你这个欲望就在空中的时候就饿死了,像一个夭折的孩子。
但是,谜底揭晓以后我就发觉,没有揭晓的时候它是一个悬念,当悬念荡然无存,生活便索然无味。我猜中这个谜底时也曾欣喜若狂,但是当我感觉到它总结了我的生活以后,我就觉得生活没有任何意思。现在的生活没有悬念,什么都按部就班,什么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这一切让我觉得索然无味。
那天接下去的事情是,我和寒枫决定去发廊里面找小姐。寒枫说,我们的生活无趣,我们去找乐子。我说好,然后我们就去了。
我们走进那一条被同学们形容为“红灯区”的巷道。这条巷道没有路灯,除了招牌的霓虹灯,只有晕晕的光线从各个发廊里面发散出来,有些是粉红的,有些是淡绿的,还有些是橙黄的。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隔着浅浅的窗帘,透露着欲说还休的诱惑,这些诱惑在外面看起来山高水深。在这个街道上,我们看不见别人的表情,只能看见扑面而来的欲望,有些是对金钱的,还有些是对肉体的,这些欲望有些情绪高亢,有些疲惫不堪。但是都带着一种木然的表情,除了欲望,他们一无所有。
每一间暧昧的窗口前面,都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很熟练地招徕顾客。我和寒枫站在一间发廊门口,和门口的大婶谈生意。
大婶说:“小兄弟,你们第一次来吧?”
我不敢说话,寒枫咳嗽一声,用微微的颤音镇定地说:“不是。”
大婶微微一笑,是那种一切都了然于胸的微笑:“嗯,你们需要什么服务。”
寒枫犹豫了一下,看着我,我看了他一眼,然后假装看着别处。他的手轻轻地拉一下我背后的衣角,我转过头来,手肘在他的胳膊上推了一把。寒枫又咳嗽一声说:“我们要找小姐。”
大婶忽然很放松,呵呵地笑了。说:“你们可以进去随便找,她们都会很乐意接待你们,还有,别忘了向她们要红包。”
大婶朝里面喊了一声:“两个A品。”
我和寒枫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一阵发毛。我感觉自己进了XX坡孙二娘的黑店,说不定明天早上就变成包子在菜市场门口饭馆的炉子上蒸,后来吃进别人的肚子里,再后来被排在粪坑里,最后被一群混得很差的老鼠吃掉。我们被两个小姐请了坐在沙发上,头都不敢抬。寒枫在玩着手指,我听见他把自己的指节捏得格格作响,我试着也让自己的指关节发出一些声音,给自己壮胆。可是捏遍了也不响,我才想起来,刚才在门口已经捏过了。我们的窘态逗得那两位小姐笑个不停,一只手轻轻地在我头顶摩挲,还说了一声:“小弟弟,好可爱!”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满脑子都是小姐的笑声。那时候我留着一个单纯的板寸头,这个发型摸起来手感甚好,不仅寒枫喜欢摸,别人也喜欢,包括我自己。
一位小姐说:“我给你们倒杯水。”就到里面去了。
寒枫忽然用膝盖顶了一下我的大腿,低喝一声:“快跑!”说着就起身冲出去。我愣了一下,也撒腿就跑。
刚出去就听见后面在喊:“嗨!怎么回事嘛你们?回来!回来!”
我们管不了这么多,就往河边跑。我们到达河边的时候已经气喘如牛,我感觉自己满头大汗,不断流下来刺激我的眼睛,汗水让眼镜也蒙上一层水雾,我的眼前朦胧一片,就好像我朦胧的前程。我在那时候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也就是说,我在一个朦胧的状态。
我们趴在城墙上看着对方,想起刚才的窘态,互相指着鼻子哈哈大笑。尤其是寒枫顶我大腿然后狼狈逃窜的神情,还有他那声低沉有力却坚定无比的“快跑!”让我一生回味。
其实故事还有一些波折。
那天寒枫跑了以后我跟着要跑,结果被门口的大婶拦腰抱住。那时候我还不到一米六十的个子,干瘦干瘦的,恨不得要被风吹走。所以那个大婶抱住我以后我几乎没有什么挣扎的能力,我又哭又叫,让她放开我。照电视里面的情节,我应该咬她一口,然后逃走,但是那是电视情节,而不是生活,当然也不是小说。
那天我什么都没有做她就松开我了。我只是大声地喊了一声“我又没有钱!”那个大婶和小姐还很不甘心地在我身上摸了个遍,发现真的没有才放我走。一位小姐还趁机在我的裆下摸了一把,笑个不停。
刚被松开我就跳下去,一边哭一边指着那家发廊门口大声地骂:“臭婊子!敢拦你老子!去你妈的死鸡婆!……”那个大婶抄起门口的扫把冲过来。我一见情况不妙,这才撒腿逃走。而寒枫在那条巷口的拐角等我,听见了我的叫骂,他说,那是我表现最英勇的一次。可惜就是最后是逃走的,如果和那老巫婆决斗的话更有男子汉气概。
我现在还是没有学会和别人打架。我觉得打架不是人应该做的事情,只有公鸡或者是猴子之类畜生才会为了一些东西打得不可开交。我一直不主张和那些野蛮的人硬干,而是用含蓄的态度,或者温和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才像个人。如果我会打架的话,我现在一定不会在大学里读中文系,而是会在某个看守所里逗老鼠玩儿。不过现在想想,其实在看守所里逗老鼠的生活说不定也相当有趣,只是我没时间去体验。
我觉得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给自己创造一个好点的未来。
那个晚上剩下的时间我们就在河边的城墙上度过。我们一直在猜测晚上那个大婶说的“A品”究竟指的是什么东西,最后的结果是没有结果。因为那是行话,对外行来说,这就是一个谜。而且这个谜注定无解,除非你下定决心要去了解它。
后来寒枫去学了理工科。但是他从来不跟我说微积分;我念了中文系,也不跟他谈卡尔维诺,不说卡夫卡,也因为都是门外汉的缘故。
不过对于“A品”的说法,我们都有自己的解释。寒枫说,它指的是我们从来没有去过,是一个好骗好欺负的主;而我认为,她的意思是说,这两个是未经人事的处男,可以区别对待,最后还要记得给我们红包。寒枫说,这些人根本就没这么好心。
两种观点相较以后,证明和寒枫比起来,我会善良一些,因为我对她们的品性还抱有幻想。但是究竟谁是对的,到现在还是一个谜。因为从那以后我们就没有去过类似的地方,不管是因为我们懦弱还是不屑。而后来,关于“A品”的解释,寒枫也倾向于我的观点。因为我们在那个河边还有奇遇。
过了几天,还是晚上,天气很热。我和寒枫还是在晚上一起出去流浪,凌晨4点的时候天气就凉了,而我们也开始犯困,所以我们在榕树底下背靠背打盹。这时候从一辆摩托车上下来了两个姑娘,我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她们向我走来,先飘过来的是一阵浓烈的酒气。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一下,就那一抬头,把寒枫也惊醒了。我的眼镜镜片上蒙着一层水雾,眼前的一切好像落入到雾里,具体来说,更像是梦,一片朦胧。我把眼镜擦亮了以后戴上,马上又被水雾蒙住了,又跌入了另外一个梦里。
我也宁愿相信是一个梦。
在梦里,我看到了两个漂亮的女孩,像是天使一般。只是因为她们的脸上化着重重的妆,让我不敢确定她们的年纪。后来我们坐在一起聊天,谈不上投缘,却说了很多。她们是我擦肩而过的过客,却在我的生命里留下来了很重的痕迹,就好像让我听见了我的欲望掉入河中的那一声响。而我在以后的生活中也不停地追忆这段经历,并且描述它。
现在我所描述的一切都有生活根据,所以你们要安静地听我说完。你们可以持反对的态度,但是我拒绝你们说服我。对“生活”这个词语,每个人各有见解,但是你不要批驳别人的生活态度,更不要让别人接受你的生活观念。王小波说:“生活是天籁,必须凝神静听。”就好比是听《二泉映月》,必须屏声敛气,要不然就听不出真谛所在。如果你不认真体会,就体会不到活着的快感。那么我们都不要说话,竖着耳朵听清楚就好了。
“嘿!没想到还有两个人在这边玩。”一个娇脆的声音传过来。
“是啊是啊,大晚上的不在家睡觉,到河边来做什么呢?”这个声音有点哑。
“和我们一样的夜猫子,晚上睡不着的。”
“唉……这样的生活还真是无聊!”脚步声越来越近,说话的声音却压低了。
一会儿,那脚步声就在附近停下来,我透过眼前朦胧的镜片看她们。那个娇脆的声音说:“喂!猪啊,这边都能睡着。”
寒枫这时候也醒过来,她们递过来两支烟,帮我们点燃,自己也点上。然后我们就聊起天来,不知不觉就聊到了爱情,现在看起来,和陌生人谈论爱情是多么俗套,但是,那时候我很单纯,总觉得所谓的恋爱就是朝圣,爱情就是让我们匍匐在她脚下的女神,我们虔诚跪拜,至死方休。所以我无法接受她们的论调:
娇脆声音的女人以为,世界上没有爱情,所谓的爱情狗屁不通,恋爱的目的是为了光明正大地上床,找老婆是为了找一个长期免费的妓女,结婚只是合法的嫖娼。
寒枫听了一声不吭,但是我就受不了——恨不得把她说过的话全部打包,然后塞回她的嘴里去。我说,“婊子没有资格谈爱情,就好像没有权利谈贞操一样。”很明显,我对前几天在红灯区的遭遇还耿耿于怀。
听到我这句话,娇脆的声音变得很尖利:“我为什么没资格?”她一边说一边挽起袖子,我看见一条乳白色的伤疤,在手腕关节处。“你知道吗?我以前爱着一个男人。我打工赚钱给他吃,给他买衣服穿,可是到最后他居然要离开我?!我甚至不惜为他去死!……我父母把我送到医院,这就是那次留下的伤疤,我永远都忘不了。”
我明白爱情和她说的不一样,但是我却找不到足够能说服她的办法——对于她,我所有对爱情的认识不过是纸上谈兵。
然后那个沙哑的声音总结说:“很多时候不是你选择生活,而是生活选择你。活着的时候,让你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了。”
……
因为那场争辩,我开始重新审视世界,我不希望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的手中,对于我来说,“身不由己”真的不是一个好的处境——如果我说我是被妓女拯救的灵魂,一定有人怀疑。只要有人怀疑的事情,我就不说。我还是再写我找工作的事情,这个比较值得我叙述。而我可以保证的是,我一直辛辛苦苦,处心积虑想要逃离“身不由己”的生活,但是我从来没有逃离安排。我被命运推着往前走,连自己都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或者,这就是时间教会我的最真实的道理:我们身不由己地活着,没有意外。
我和陈二在拒绝了那位长得像温碧霞的女人的服务以后,在被窝里构思“当黄三遇见了像温碧霞一样的女人”的故事。过了一会儿,我们就听着窗外的雨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陈二把我从床上拉起来,说准备去面试了。我迷迷糊糊地起床,然后拉开窗帘,微冷的空气争先恐后挤进房间避寒,好像也怕冷似的,一起进来的还有微微雨丝。我冷得一个激灵,登时清醒了很多。这时候才不过七点钟,离面试的时间还有很久。
争先恐后也是人的本质,大家都不希望自己落后于人,但是往往很多事情上都要落后于人,所以只好在时间上计较。古语有云:早起的鸟有虫吃,早起的虫被鸟吃。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其实起得早还是起的晚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做好这件事。不过现在想起来,找工作的事和吵架一样,先开口的不一定胜利,后闭口的才是赢家。
我们去面试的时候就是想做早起的鸟,结果一不小心做了早起的虫。那是因为我们不懂竞争的本质的缘故。如果不明白世故人情,注定要倒在单位的门槛前,成了后来者的垫脚石。
那天我和陈二起来以后,时间还早,于是我们站在那家单位的门前等待,和以前所有的日子一样,我们在等待,只不过有些等待是没有希望的,比如我在失恋以后苦苦等待的艳遇;有些却充满期待,比如我自以为是的在考场前的踌躇满志。天空中依旧飘着濛濛的雨丝,若有若无,这样的雨勾起了我无边的伤感。因为琼瑶阿姨笔下那些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通常都是在这样的气氛下粉墨登场的,可是那天我没有看到。照理说,这样的情境应该用来邂逅爱情,可是我们浪费在残酷的竞争上。所以说,小说就是小说,我们绝不能把它当真。包括里面的故事,还有言论,都是假的。我写的陈二一定不是陈二,有可能他才是真的丘八,我在前面提到的郭敬明也不是那个写小说的郭敬明,他有可能才是真的陈二,他不会写小说,可能是个画家,甚至还可能是个歌手。
这些人物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但是我不会告诉你。
当手腕上表的指针靠近八点,考官终于出现了,好像冬天里的太阳一样姗姗来迟,而我身边早已站满了竞争者。单位只说要找两个干事,谁知引来了接近50个毕业生。中国是个人口大国,在这里也可以得到证明。还好经过一轮笔试,现在剩下的只有10个。这十个里面六个是我同学,其中包括陈二。
从我个人的好处出发,我很希望这些对手都在面试之前拉几天肚子,今天全躺在家里出不了门。那今天只剩下我一个人来这边面试,拿下它就十拿九稳。但是我的对手们一定也会这样想,有些人甚至不像我想的一样简单——他可能还希望我们搭上开往天国的地铁,甚至还许愿要给我开个“天地通银行”的个人账户,再许诺给我们几个亿。
当然这是我在胡说八道。所谓“人心隔肚皮”,我不知道他们在心里怎么想。因为是一起读中文系的缘故,一个对口的职位总是要引起同室操戈。所以有些人看到我和陈二就说,“你们又来和我抢饭碗。”而另外有些人直接选择用锐利的目光鄙视我们,好像我们欠他们二十两银子没有还。
这是竞争的一种面孔。平时称兄道弟也罢,勾肩搭背也罢,在竞争面前,都是各怀鬼胎。在生活里头,人的尔虞我诈是无师自通的。
上回笔试的时候,大家都是独自一人过去的。但是今天不一样,不少人拖家带口的,恨不得连20年前做过当地X长的爷爷都带上。
经过一番准备,面试终于开始了。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役,虽然在事先这场战争的结果已经昭然若揭,但是因为还没有结束战斗,我们只能坚持到底。为了表示公平,单位还用抽签的方式决定了先后顺序。
我忽然感觉,和陈二在一起的生活中,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件好事,要么是我倒霉,要么是我很倒霉——比如这次面试的抽签,就是陈二帮忙抽的,他是第九,我是第十。也就是说,我倒数第一个。在过去的三年里,我一直不知道我所有的倒霉是陈二带来的,等到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记得有一位古人说过:“悔之晚矣!”说的就是我现在的心态。
和陈二做了接近四年的死党并不能用“后悔”一语蔽之。其实和交友不慎比起来,值得我说“悔之晚矣”的事情还很多。比如我和吴菲,其实我可以很好地走到最后,就算不能一辈子厮守,但好好过完大学生活本来是没有问题的,事实上却没有。
不过,既然是悔之晚矣,就没有必要后悔。因为很多事情本身就是为了让你后悔才发生的,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死都不后悔。那么,那些原本为了让你后悔而发生的事就没有什么意义。虽然这样的想法赖皮了一些,但是赖皮是我的一贯作风,习惯了就没什么。就好比我习惯了陈二给我带来的倒霉,如果你习惯了倒霉,就会把倒霉也当作一种幸福,并且心甘情愿地享受它。
记得那天我看着所有的对手一个一个走进面试场所,每个人的心情不一,而我也是百感交集。我感慨万分地看着他们进去,有些人表情凝重,有些人手足无措;然后看着他们一个个从里面出来,有的如释重负,有的木然呆滞。整整一个上午,我就站在等候室里面看着墙上的钟,或坐、或站、有时也来回走动,钟里面的每一个指针走得一丝不苟,而我的时间却不甘寂寞,在小小的房间里四处乱爬,有时候像蜘蛛,有时候像蟑螂,有时候还想跑到外面的雨中去。这是一个人穷极无聊的想法,据我所知,一个人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想,或许,全部的意义在于打发时间。
等到我进去面试的时候已经是11点了,也就是说我在无聊里度过了人生中又一个美好的上午——我这么写并不是要说明我对时间特别珍惜,而是出于对时间的尊重。在我看来,时间是世界上最虚无也最实在的东西,它一直被我们实实在在地拥有。我在很多时候都是在大把大把地挥霍自己的时间,因为除了时间,我一无所有;但是,我会感觉,更多时候根本不是我们在挥霍时间,而是时间在剥夺我们的生命。它像一只掐住我们脖子的手,在我们小的时候以为,这手是要帮助我们长大的,所以任由他摆布;等到我们长大,懂得了这只手存在的真正意义,却再也睁不开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一点地收紧,直到我们再也喘不过气。大多数人的时间被回收了,上帝把它丢进了垃圾桶。
想着想着,我就很伤感。如果真的可以,我宁愿响应陈二“谁伤感就毙了谁”的号召,心甘情愿地做他子弹下的亡魂。也就是说,我现在像极了一个亡命之徒,因为伤感,我根本没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里。
想到自己干等的一个上午,浪费了这么久的生命。我忽然之间有一种冲动——冲到那些考官面前,大吼一声:“你们是招还是不招!”
这句话很容易让人想起国民党在集中营里对共产党严刑逼供的场景。放在这里好像不是很合适。不过我豁出去了,为了有工作,凶狠也罢,残忍也行,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可以了。反正我是本来就是兵痞,这么做无可厚非。
当我恶狠狠地推开面试室的门,里面坐着一溜长得很领导的领导,立马时间我就矮了一截,刚才的气魄烟消云散。领导是一个很权威的名词,面对权威我们通常只有两个办法,当他和自己的利益无关的时候,你可以选择躲开他;当你无处可躲的时候,你只能装孙子。而且这孙子只能装在心里,或者表现在神态上,却不能挂在嘴上。如果进门就叫那些领导作“爷爷”,你的工作指定没戏——拍马屁不能拍得过度,不然就会被马踢。
那天,我走进去,先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然后灿烂地笑了一下,一扫在等候室的忧伤,而那些领导却不领我的脸。虽然这个无伤大雅,但是我总感觉自己有热脸贴到别人冷屁股上的尴尬,这是我的礼貌,遭到冷遇还能够忍受,如果马屁拍到马腿上,却不是我可以忍受的,而且,我还不知道,这马屁要怎么拍才响。
面试时候问了什么问题,我是怎么回答的,我在走出来以后忘得一干二净,我只感觉到一种了却心事的轻松。虽然我不学无术,但是跟那天的竞争者比起来,还是略胜一筹。尤其是和我一个专业出来的那些人,除了陈二。陈二才是我的对手,最大的理由就是,我跟他在一起就倒霉,如果他没有实力,就不能让我倒霉。我相信,跟我在一起他也倒霉,不过到现在为止,陈二依然一无所知。
那天出来以后,看见我班上一位同学带着一个貌似他老爸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在我离开之前,看见他和那些领导攀谈。下午两点,我和陈二准备离开那个城镇,看见上午面试我的那些领导从一家酒店里走出来,歪歪斜斜踉踉跄跄的。我同学和他的老爸跟在他们后面,满脸谄笑。
那天下午面试结束后,我和陈二马上搭汽车返回学校。在车上,我觉得一种难言的痛感,这种痛和被欺骗有关。事实上,在我这么思想以前,莫名的厌倦情绪已经慢慢滋长,那种情绪并不算强烈,但险恶十足。这种情绪带来一种怀疑,对现存的一切价值的怀疑。让我感觉到无边的空虚,过去的生活变得苍白,没有任何意义。
我对陈二说:“我们被骗了。”
陈二说:“不会吧?我觉得这面试挺正式的。”
我说:“我们真的被骗了。我们所做的就是在那个场所出现,为一些人的工作做好光荣的陪衬。他们需要一些像我们一样的人才去跑龙套。现在演出已经结束了,所以我们回家了。”
陈二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犹豫地说:“可能没有这么严重吧?”
我说:“那我们就等待吧,总会有结果的。”
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被录用的就是那位带着家长去请领导吃饭的同学。而且,单位说得冠冕堂皇——为了照顾同学们的隐私,所以成绩不公布,结果也不公布。那些消息都是我们从身边的同学口中知道的。虽然是道听途说,不过和事实相差也不远吧?公平的笔试和抽签面试只是制造一个气氛而已。我想起看过的一则故事,我是在王小波的杂文里看到的,据他说本故事出自一篇匈牙利小说《会说话的猪》:
一群国有农场的种猪聚在一起发牢骚——这些动物的主要工作是传种。在科技发达的现代,它们总是对着一个被叫做“母猪架子”的人造母猪传种。该架子新的时候大概还有几分像母猪,用了十几年,早就磨得光秃秃的了,那些种猪天天挺着大肚子往母猪架子上跳,感觉有如一坨冻肉被摔上了案板,难免口出怨言,它们的牢骚是:哪怕在架子背上粘几撮毛,给我们点气氛也好!(本段落引自王小波《有关“给点气氛”》,作者注)
开始看到这样的故事的时候大笑。让人始料不及的是:我和陈二居然心甘情愿地做了粘在那台机器上的一簇毛。
我们的家庭一无显赫身世背景,二无家财万贯,想要找工作不知道还要做多少次毛。我倒无所谓,因为自己是兵痞的缘故,我可以去乡下做代课的体育老师,争取培养出更多的兵痞。但是陈二写得一手好诗,不仅仅在我们的学校呼声极高,在整个省城也有点小名气,要咽下这口气可就难了。所以他打电话过去问单位的领导,咨询成绩的相关事宜。
那领导说:“你具体的成绩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录用谁不是只看成绩的,我们还要看很多东西,比如综合素质,以及你做事说话的方法态度等等。”
陈二当然知道不服气,以他在学校做的活动,除了学习成绩不能见人,其他的无人能及。于是他就此问题以电话的形式向该单位提出申诉。
那考官说:“嗯……这个……决定录用谁是我们领导说的,我只是考官而已。”
陈二说:“如果你领导不信任你选拔的人才,那你去做考官有什么意思?”
领导说:“这是我的事情,你替我靠心干吗?”
陈二说:“我不是为你操心,而是为自己的面试讨一个答案。”
领导不耐烦了:“我知道你很强,什么都很好,但是我们不敢要你。我们这么小的庙怎么能放下你这么大的菩萨呢?”
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气得陈二七窍生烟。丘八是绝对不会去打这个电话的,因为丘八知道,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没有什么好争辩,也没有什么值得不服。成绩公布还是不公布都无所谓,因为公布的成绩也未必就是真的。既然什么都可能作假,那我们就假装不知道好了。
所谓的公平在更多的时候倾向于闹剧,真实才是笑话的源泉。其实我们身边有许多这样的闹剧,只是陈二能够看懂世事,却不能看清它的闹剧性质,和闹剧斗气只会使闹剧更像闹剧。我这时候想起来的不是我看不到方向的明天,而是当年在河边邂逅的那两个自称是妓女的女孩,如果那时我有现在的觉悟,我应该用最大的热情亲吻她们,像亲吻自己的公主。而不是像以前一样避之而恐不及。
确实如她们所说,“很多时候不是你选择生活,而是生活选择你。”它的选择决定了你的生活。我想,如果有报社选上了我,我会变成一个兵痞记者;如果选我的是学校,那我会变成兵痞老师;如果有人要我做秘书,那我就会变成一个跟前跟后的兵痞小跟班;如果没有人要,我会变成一个无业兵痞。这些都是生活的可能,不管以后做什么,结果都有相似之处——我们要把自己的一生卖给一种职业,所谓的签约只是一次光明正大的卖身。唯一不一样的是,那两个女人出卖的是肉体,而我们出卖的是劳动力。
当然,我跟很多人都不一样,因为在从事所有的职业以前,我已经有了一个特殊的身份,这个身份就好像奴隶脸上的烙印,难以抹平,就算花再多的时间都是如此。那就是陈二口中说的:兵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