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破釜沉舟

十二月二十四日。

冲田克义在联合本部里,联合本部设在盐山市政府机关内。

本部里士气低落。本部本身现在是徒有其名,它完全没有可与鼠群相对抗的力量。说起来都是些残兵败将。本部如今所能做的事,仅仅是搜集鼠群的情报,以便发布退却的命令。

二十四日——今天,鼠群仍然无影无踪。木更津直升飞机团拼命地搜索,但把大山摇动,把甲府盆地十之八九化为灰烬,象怒潮一样的鼠群,连个影子都没有。

活跃在本部内的只是包括县知事在内的县首脑集团。

他们可以全力同政府进行交涉。

救援物质——这是一个惊人的数量。以甲府盆地为中心的整个山梨县,受灾人数超过三十万。这些受灾者基本上都没有住房,没有穿的衣服,没有粮食。

这其中再加上鼠疫蔓延。

由于整个甲府市烧毁,估计烧死了几千万到几亿只老鼠。大火具有平息鼠疫的力量。十三世纪害死欧洲人口三分之一的鼠疫就是由于大火而平息的。

但是,在甲府烧毁时,已经有好几千人感染了鼠疫。潜伏期为一天至七天。大火之后,发烧者急剧出现。富士吉田市、大月市、都留市,山梨市、盐山市……任何一家医疗部门都拒绝对鼠疫患者实行治疗。不仅如此,所有的医院都已经超满员——受伤患者,老鼠造成的鼠咬症患者,沙门氏菌食物中毒患者、急性传染性黄疸(韦耳氏病)患者、日本血吸虫病患者……

根据县知事的命令,接收所有座落干河口潮畔的旅馆饭店,在那里收容鼠疫患者,然而医生护士都没有。好几千患者被抛弃在那里,任其发高烧,任其说胡话,任其身上的皮肤嘎巴嘎巴地干燥变成黑紫色,每天死去好几百人。这不是医院,是坟场。

救援物质由空中自卫队空运,因为山梨县境被封锁了,不通汽车。

在野党国会议员一个也不着面了,要是在平常,他们会一马当先,出头露面。政府有关人员就更不用说了。可以认为,山梨县是一个死亡的漩涡。

县知事用电话固执地缠住政府首脑。

“请派遣特使来啊!”

让政府代表来,以便制定针对鼠祸的全面补偿规则,这是县知事所剩下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政治行为。

受灾者正在骚动,各收容所都选出代表,全体受灾者的要求开始形成明确的条款。

他们的要求是过激的。

要么一切,要么没有……

亲人都死了,家产全烧了,而且还受到鼠的威胁,不知道什么时候死。鼠群是在国有土地上发生的。美国军人撒播鼠疫菌的责任也应该归之于政府。这个政府还残忍狠毒地封了县境,关闭了铁路,对山梨县百姓采取了见死不救的措施。

就是现在,武装警察和自卫队正在封锁县境。政府的作法太过冷酷了。

只有造反。

对于不肯发表声明的政府,人们怨声鼎沸,正在迅速变成行动,失去一切的县民自甘暴弃。县知事的力量不可能抑止这种自暴自弃。

“一触即发的危机,正在迫近!”

县知事浑身哆嗦着向首相报告。

“是要施行灾害特别救助法的……”

“那样的办法也不能抑止造反。”

县知事打断了首相的话。

“要妥善处理。”

“所以,政府得派来代表!”年老的上原知事控制住激怒说,“首相到这里来,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您是为了什么而任职的执政政府首脑?这几十万县民见死不救,您,这样也能称为一国首相么!”上原知事咬住不放。

“您,上原君,要冷静,我们是正在面对古今未曾有过的事态。鼠疫侵入首都?试试看吧,您究竟是怎么想的?补偿问题之类的是第二位的。当务之急是,必须在都境上歼灭二十亿之众的鼠群。这难道不是紧急课题吗?”

“是么?”上原知事觉得使出了吃奶的劲说,“我是山梨人民利益的代表。连你也说出要把山梨百姓杀绝,你的这种观点是令人无法容忍的。好吧,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无法控制全县百姓!”

知事挂断电话。这是经过两天交涉的结果。他那精疲力尽的脸上浮现老朽的神色。

“岩永警视长。”

上原知事对县警本部长说:“你都听到了,我是无能为力了,以后任凭你来裁决。差不多能制止受灾者造反的,只有你拜托了。”

“可是……”

岩永警视长为难了。他在电话里得到警察厅长官的严格命令:制止暴动!但这是无理的要求。在甲府毁灭之前,县警及对策本都争先恐后地逃跑,因此,受灾者的激愤也是指向县警和对策本部的。县警大约只有一千人,他们无法控制近三十万愤怒而疯狂的县民,只能落得个一触即溃的下场。

“龙村参谋长……”

岩永向一等陆佐龙村求教。龙村的自卫队至少拥有五千人的兵力。

“不行。”龙村轻轻摇头说,“士兵没有那种精神,他们宁可赞成造反,有近七百名自卫队员因鼠疫和鼠咬症而病危,他们也被封在山梨县,原封不动地拒绝撤离此地。士兵们对政府和长官的作法非常恼火。我的号令已经不灵了。”

“那些家伙!我的部下也是一样。”岩永叹息道。他那苍白的脸上毫无生气,“他们甚至要煽动和参加造反……”

片仓警视要是在这里的话……岩永想起了片仓。在危机面前,片仓是一个能表现出惊人决心的警官。他要是在的话,也许总会有办法的。可是无法知道片仓的下落。

只有救援物质在接连不断地空运。

下午两点。

侦察直升飞机团发来的报告依然如故。

“不见鼠群。”

下午三点。

岩永警视长得到重大报告——

“受灾者暴动!……”

受灾者组成了军团。

军团的指挥者是个律师,是甲府市声名显赫的影近律师,甲府城址舞鹤公园里避难的四千人当中就有影近。

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都在那里失去了。

影近刚刚四十岁,强壮的身体愤怒得要爆炸。

他把灾民分成十个军团,一个军团为五千人,总共是五万人。只有体格健壮的男人才有资格参加他的军团。每个军团选出了十个指挥官。他把这一百个指挥官召集到山梨市。当时是二十四日午后两点之后。

“我们的目的是突破都境。”影近发表长篇演说:“最终目的是,让政府发布完全补偿的誓约书。同时,让政府发表声明,就这次对山梨县民采取的冷酷而残忍的作法发表谢罪声明。我们无故失了去骨肉亲人,历经几十年方建立起来的繁荣被夺走了。现在又被可怕的鼠疫所蹂躏,我们正直接面对死亡。我是律师,不会指导大家犯法。我们的大进军决对不是违法,而是正当的行为。错误在于政府,我们是奋起去谴责政府的错误。不言而喻,政符及东京都正在严密地封锁县境都界,要想突破封锁不得不诉诸武力。灾害是天下古今未曾有过的。我们也许会受到枪击,但绝不要胆怯。我打头阵,如果被枪弹击毙,你们要踏过我的尸体继续前进!直到最后一兵也不要放弃我们的目标。这是祭奠我们那些悲惨地死去的妻儿父母的唯一供品。不能怕死!各军团要把草旗①立在阵前,明天早晨六点出发!经盐山走青梅公路奔向都境。途中也许会受到县警及自卫队的阻止,但这些要用武力排除。不过,我们不是无法者的集团,所以统制不能乱。我说的就是以上这些。”

悲壮感震撼着会场。

①原为日本古代农民起义用旗帜,后为游行示威、抗议集会等用的标志,有草帘旗、席子旗。

岩永警视长得知了军团的信况。

“知事……”

岩永焦躁的目光投向知事。

“不——”知事缓慢地左右摇头说,“我无论如何也不能。”

“是么?……”

岩永嘟哝着。

“告知各师团。”龙村把住无线电话,有气无力地说,“明天早晨,受害者集团将要起义。各师团不得接触。要避免摩擦。直升飞机团……”

龙村呼叫直升飞机团。

“……五万人的军团。直升飞机要轮流出动,侦察鼠群,以防万一。”

尽管让直升飞机去侦查,鼠群如果袭击五万人军团的话……那时候,也得出现极悲惨的灾难。这是谁也无可奈何的。

二十五日早晨。

右川博士还活着。

与舞鹤公园毗连的丘陵深处有一座寺院,大泉寺。右川睡在大泉寺的正殿里,身上被咬伤了三十几处。在舞鹤公园圆阵大乱,出现悲惨嚎叫的地狱情景时,右川被人流踏倒了,他好容易才得以逃脱。

但是,他的体力耗尽了,已经对什么都无所谓时,刚好跌倒在路面上。老鼠跑来跑去,大火正在迫近。

有人抱起了他,是几个男人。“这是右川博士。”抱起他的人叫起来,几个人相帮着把他抬进寺院。

寺院坐落在山中,因而做出了严重的防御态势。

右川被收留了,伤口也用烧酒消了毒。而且,住持考虑到被老鼠咬伤的情况,还准备了青霉素。右川得到了青霉素,也许因此而没有出现鼠咬症。鼠咬症的潜伏期很长,从一个星期到几个星期的都有,高烧和关节痛造成的神志昏迷是其特征。

不过,右川不能动,由于被人群践踏,脚脖子的骨头断裂了。

“受灾者到底起义啦!”

老住持进来了。

“起义……”

右川听过传闻,也知道本部设置在盐山市。

“收音机正在转播。据说是五万人的军团,举起草旗出发了。县警也没有办法阻止,只是在旁观。因为县警也好,自卫队也好,都对他们抱有同情心,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政府的作法太残忍了。支持起义者的县民们做好饭团送给他们,摇旗鼓励他们……”

“住持。”

“什么事。”

“能让谁帮我,赶紧往本部挂个电话吗?”

右川挺起上半身。

“打电话?可是,您要说什么呢?”

电话不到市区外面的善光寺是打不通的。

“报我的姓名,我想让本部立刻派直升飞机来接我。”

“是什么……”

看见右川的焦躁样子,住持觉得不可思议。

“什么也不是,我必须阻止起义!”

“阻止?那又是为什么呢?”

“您不明白么?”右川盯着满脸皱纹的老住持说,“县民的偾懑我也理解。但是,那个和这个是不能混为一谈的。把鼠疫扩散到东京?那是绝对不行的。那要引起几十万人患病,从而鼠疫在一瞬间扩散到世界各国,东京与世界是紧密相连的。那种不光彩的事,作为文明人是不能容许的。他们是患了幼稚病,自己看见了地狱,所以也得让他人看看地狱。没有那种道理!”

“可是,博士,县警和自卫队都奈何不得的事……”

住持闭上了嘴,他看见右川的双眼冒出异样的火光。

“不仅如此,您想想看,这五万人要是遭遇到鼠群本队呢?那非得发生历史上最大的惨祸。谁能保证,保证碰不上鼠群!?”

“……”

“多是些糊涂县警!”右川骂道:“县知事更是无能!这是和政府胡搅蛮缠的时候么!”

“可是,博士您……”

“我要制止!您快去吧。”

“明白了。”

住持慌忙站起身。

目送着住持的背影,右川念叨起片仓警视,“他死了吗?……”右川认为,片仓要是活着,肯定会拼命阻止……

大进军的第一军团五千人于十二月二十五日早晨六点从盐市出发了。他们是在夜间集结到盐山市的。他们一路上在县民的鼓励下行进。县民把饭团等食物送给他们。五千人喊声雷动,上了青梅公路,奔向都境。

紧接着第二军团通过盐山市。

第三军团、第四军团紧随其后。

各军团的前头都打着几十杆草旗。

壮观的大进军。

本部在沉默。夜里的时候,县知事和县警本部长会见了军团总指挥官影近律师,劝他阻止大进军,但遭到断然拒绝。在甲府市遭到前所未有的惨败之后,县知事和本部长不光彩地抛弃了二十万市民,他俩因此而不能名正言顺地阻止大进军。影近拒绝说,如果县警采取阻止行动,那他们就不惜一战。

早上六点半,眼看着第一军团走了,知事和县警本部长分别与首相和警察厅长官电话联系。首相和长官都被激怒了。特别是首相的怒火更甚,他说:“无法阻止?县知事是怎么搞的!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这是你们的责任!已经发出了严厉的命令,强行突破都境者,不论是谁,格杀勿论!你,你们打算把五万人杀死在都境上么!”

“您说这种话。”知事甩动满头白发说,“责任都在你身上。我说过。这是超出我的能力之外的事。把山梨县民弄得一无所有,这是政府的责任!要杀你就杀杀看,你杀掉五万人,我立刻率领十万人冲向东京!”

“住口!混蛋!”

“不!我不住口!我依然是山梨县民的……”

说到这里,县知事手里的电话叭嗒一下掉下来,脸上失去血色,肩头和举到胸前的手,不,整个身子都在痉挛。

“喊医生!”

冲田克义抱起知事,和知事秘书一起把知事抬到别的房间。知事嘴唇抽搐,黑眼仁消失了。

五分钟后医生来了。冲田把知事委托给医生后又返回本部房间。

龙村参谋长用疯了似的目光注视着天花板。

“发生了什么事?”冲田问。

“首相发表了国家非常事态宣言。”

“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命令第一师团的全部兵力和警视厅的所有机动部队在都境上摆开阵势,对越境者格杀勿论。不仅如此,防卫厅长官也发出指令,从第三、第十、第十二等六各警备区调动二万自卫队兵力,将这些兵力紧急布置在都境上。”

“真的吗?……”

“是真的,东京方面派出直升飞机,正在不断地发生警告,要进攻越境者。尽管如此,军团要是继续前进的话,就要投放催泪弹。投放催泪弹后军团如果仍然向都境进发……”

冲田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都境要成为屠宰场了……”

岩永嘟哝说。

“长官发出严厉命令。让我用实力阻止。我现在拥有五千名士兵,但是射杀那些疯子般的难民,我怎么也不能,不能发出那样的命令。我只有辞职了。”

龙村哭着说。

“您有什么好的想法吗?”

岩永用红浊的目光望着冲田问,他那目光显得精神恍惚。

“利用鼠群,怎么样?”

“利用鼠群?”

“派出直升飞机,让直升飞机公布情报,说鼠群本队开始由青梅公路向大菩萨岭方向集结。”

“这个办法大概能管用吧……”

“我认为能管用,因为鼠群的可怕人们是十分清楚的。”

“也许能有一时的效果。但无论如何要阻止军团的前进。而那以后的招数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管怎样,试试看吧。阻止前进后再进行一次劝说吧。”

岩永想,只能这样做了。

“木更津直升飞机团——”

龙村呼叫侦察飞机团,说,“向大进军的第一个军团传递假情报,告诉他们,鼠群本队正在鸡冠山山脚集结。你们要尽一切努力做到象真事一样,一定要阻止军团的前进。对他们再一次进行劝说。”

“不行啊。”

“什么不行!”

“民间直升飞机正在青梅公路上侦察。用无线电进行联络,据说是为军团侦察鼠群的动向。民间直升飞机一边在公路上休息,一边为军团带路。”

“是么?畜牲!”

龙村粗暴地结束了通话。

“无计可施了吗?……”

岩永象泄了气的皮球。

片仓警视也还活着。二十五日上午八点钟之后,片仓知道了大进军事件。

他从混沌中醒来的时候,是二十四日傍晚。他当时正躺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好象是农家的房子里。

在主人到来之前,片仓恢复了记忆,自己在荒川的河滩上遭到袭击,记得当时跳进了河里,还记得顺水流游下去,中途觉得撞到了什么东西上,但从那以后就不清楚了,似梦非梦……

主人进来了,看上去象一个没过二十岁的姑娘,体态丰润。

“您总算睁开眼睛了。”

“我好象给您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片仓在被子里起身赔礼。他光着身子穿着睡衣,这使他脸红了,口气也变得僵硬了。

“您整整睡了四天,发高烧,吓死人了。医生说是肺炎。”

“是么?”片仓问。

无忧无虑的姑娘向他说明:“整个甲府全烧起来了,镇上的人跑到河滩上去看,真是可怕的大火啊!整个天空都烧红了,天亮了。于是在河滩上发现了您在水流里,不光是您自己,还漂着几十个尸体。不过,活着的只有您一个。”

“您说的河是荒川吗?”

“不是啊。是笛吹川呀,这里是中道镇。”

“笛吹川……”

片仓哑然了。从遭遇鼠群的地方到笛吹川有好几公里。难道自己就是在昏迷状态下漂过来吗?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真高兴您能这么说,我叫秋子,还没出嫁。”

秋子格格儿笑着说。

片仓自报姓名,但没提自己的职业。秋子端来了米粥,家里的人也一一做了问候。片仓还在发高烧不能下床,他从秋子口里知道了一些甲府烧光后的新闻,光甲府的死难人员就有好几万;对策本部设在盐山市市政府机关;鼠群去向不不明;灾民被政府的作法激怒了,正在匆匆忙忙地举行抗议集会,等等……

明天早晨必须离开这里……片仓想,这是前所未有的大动乱。

灾民也把仇恨的目光投向了对策本部和县警,这使片仓无法入睡,但他的热度到了第二天早上还是非常高。虽然喝了米粥,可还是没有起床的力气。

八点多钟的时候,秋子走进片仓的房间,她带来的新闻是:今天早晨六点,在县民的大力支援下,五万人的抗议军团顺青梅公路奔向东京。县知事和县警本部长进行了劝说,但遭到了拒绝。

早晨七点四十分,首相公布国家非常事态宣言,发出了在都境上阻止难民的命令。县知事因身心劳猝发生贫血,下倒下了,如今,前所未有的大屠杀迫在眉睫。

秋子说到这里脸色苍白。

“快,帮我往对策本部挂电话,把我的姓名告诉县警本部长,让他派直升飞机来这里接我,越快越好。你能帮忙吗?”

片仓从床上起来了。

“你……”

“我是县警察局的片仓警视,快!”

秋子象是受了惊似的离开房间。

片仓换上挂在墙上的衣服。他觉得一动弹就头晕目眩,几乎要颓然坐下。但是,片仓强迫自己挺住。对负责山梨县警备的片仓来说,死也要阻止即将发生的流血惨案。这是自己身上的责任。

秋子的电话和大泉寺住持的电话先后挂到本部。

两个电话都是冲田接的。

“右川博士和片仓警视还活着!说要直升飞机……”

冲田觉得热血又回到了身上。

“什么?两个都……”

岩永张口结舌。

“地点?!”

龙村的脸上也恢复了生气。

“大泉寺和中道镇。”

冲田把电话记录交给龙村。

龙村呼叫直升飞机。

“片仓君活过来了嘛……”

岩永念叨着,在山穷水尽陷入绝望的时候,只要片仓君活着就是个好消息。他十分了解片仓那沉着而果敢的性格,这消息可以说是一线光明。

——可是……

不过岩永的目光马上又暗淡了,他想到光凭片仓一个人的力量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冲田却不掩饰喜悦,听说右川在舞鹤公园与鼠群搏斗,连年龄都不考虑,没想到他会活着。自己还认为他只是一个追求壮烈一死的人。

右川还活着。……对那些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的人来说,右川的生存就是一线光明。右川能不能制止迫在眉睫的惨祸,这姑且不论,但能制止这场惨祸的人必须是,必须是能在超常的情况下活过来的人。

片仓也是个可以归入这类范畴的人,他冷静刚毅,必要的时候,他绝对毫不犹豫地使用手枪。

右川和片仓出马大概也无法防止惨案吧,冲田也是这样想,那五万人是发誓去死的军团,也可以说支配他们行动的是疯狂,也可以说,类似鼠群愦灭的理论可以解释他们的冲动。这些暂不去管它。冲田无法自禁的是活力的跃动,他感到饥渴而荒凉的内心深处渗进了一股暖流。

死气沉沉的本部里略微有了一点希望。

冲田想抽烟,可拿火柴的手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右川和片仓都活着的话,那么曲垣五郎,还有广美,他俩大概一会部在某个地方活着吧。

冲田的肩膀耷拉下去了。在鼠群最猖獗的时候,广美被暴徒扒光衣服劫走了。冲田觉得她几乎没有生存的可能性。

热的、冷的分别存在于冲田心中。热的令人微微发抖,冷的令人内心沉重。

大约过了五十分钟,院子里响起直升飞机着陆的声音。

冲田跑出去。

右川被抱下飞机。

“你活着吗?”

右川看见冲田高声喊起来。

“博士您也……”

冲田抱着右川走了几步,另一架直升飞机着陆了,片仓警视下了飞机。

片仓缓缓地移动到右川身边。

“你不要紧吧?”

片仓问候右川,他很明显地憔悴了。

“你也没事吧?”

右川向片仓伸出右手。

冲田看见他俩握手。这是他头一次看见右川和别人握手。右川皱纹很深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无法言喻的表情。这种异样的神态使冲田想到,老人大概不会流出眼泪吧。

“没让老鼠吃掉。今天我无论如何也死不了啦,我觉得一个人去死……”

“我和您作伴去。”

片仓轻松地回答。

片仓和冲田扶着右川进了本部。

本部成员都站起来迎接。

在医生前陪同下县知事也出来了。

“那一帮混蛋的军团现在到什么地方了?”

一进屋右川就嚷起来。

“第一团过了柳泽岭。”

龙村回答。

“右川博士。”上原知事用微弱的声音说,“由于我的无德所致……现在的我,正象您看到的一样,老朽而无能,刀也断了,箭也没了,我对首相说,如果杀掉五万人。我就紧接着率领十万人冲上去。我说这样的蠢话,您说我下一步怎么做才好……只有博士您……”

“你最好去睡觉。那帮混蛋让我和这位片仓警视去试试,把他们带回来。”

右川满不在乎地打断县知事的话说,“不过,政府采取了哪些措施?”

“早晨七点四十分,首相发表了国家非常事态宣言。”龙村回答道,“首相亲自就任鼠害对策本部长,副本部长是防卫厅长官。他们向布置在山梨与首都境界上的第一师团发出了攻击越境者的命令。现在已经发击动员令,动员令下达到第六、第十二、第十,第三警备区……以至从北到关西的各个师团。超过两万人的战斗部队正向都境上空运。”

“国家非常事态宣言么……”右川毫不惊讶地说,“走到要走的地方啦,要想和二十亿只的鼠群及鼠疫决战,必须得有非凡的想象力。都境一被攻破,那就无法收拾了。”

“右川博士。”岩永问道,“您有把五万人的军团带回来的办法吗?”

“没有啊。”右川若无其事地回答。

“没有……”

“不会有的吧。我只是去说说看。”

“是这样啊。”

岩永的声音降下去了。

“鼠群的情况怎么样啦?龙村参谋长。”

“正在进行彻底的搜索,但眼下还没有动静。”

“是么?”右川连点了两三下头,说,“早晚会出现的,那时候将更加疯狂。现在,给我准备一架直升飞机好吗?”

“知道了。”

龙村呼叫直升飞机。

“冲田君。”

右川把冲田叫到身边,俯在他的耳边轻声发出一个命令。

右川的命令本身的不同寻常使冲田不知如何是好。

“快去!”

右川用手掌把冲田赶出去了。

十点钟之前,右川博士和片仓警视乘直升飞机出发了。

冲田把右川让他买的东西买回来了,在飞机起飞前递给了右川,他请求与博士同行,被右川拒绝了,飞机看不见了,冲田返回本部。本部里又恢复了右川和片仓生还前的阴郁气氛。

冲田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

——这是最后时刻。

冲田觉得一切又都失去了。得知右川生存后产生的暖流现在消失去了。右川和片仓都没有活着回来的可能。一股冷风直吹心底,右川和片仓心里都清楚死的地点。或许是他们出现得太快了,所以再一次悠然地飞向死地。

自已做了些什么呢?从一开始就来到本部工作,但只是在失败中瞎忙活,没有自觉地做出什么贡献。没有达到人性的深度,象右川和片仓那样豁上命去尽职尽责。另外。自己即便心里想干,也没有能干那些事的地位。自己连类似县知事和县警本部长那样的苦恼都没有。想到这些,就更加感到自己没有用。

冲田心里暗自决定,一旦确认右川和片仓已死,自己就离开本部。

直升飞机在大菩萨岭右侧飞行。

右川和片仓看见了下面的军团。军团充满公路绵延好几公里,打着草旗整齐地前进。

“真是怒火万丈的军团啊!”右川大声地对片仓说,“他们是失去一切的人。这就意味着它是个可值的集团,决心要征服东京。”

“是啊。”

“所谓人类灭亡,也许就得走这样一个过程。在坚强的意志统一下几万人肃然地奔向死地。他们如果受到攻击的话,县知事说要率领十万人东进,恐怕这个话在他的内心深处是真实的,他也许真能干出来。结果,将导致鼠群和鼠疫扑进东京……”

“我临死之前……”

片仓小声笑了。

“哪里,又立刻活了吧。”

“身不由己啊,我呀,身为县警察片仓活着的时候,就得维护秩序……我随时随地都有这种精神准备,现在我必须搭救大进军的兄弟们,这也是我的工作。”

“我真佩服你了。这可真是不可思议的缘分啊。”

“的确是。”

“我决心让老鼠吃掉了,那就不是老鼠了……”

没等右川说完话,直升飞机就着陆了。

右川让片仓扶着肩头走下飞机。

两个人站在公路中央。

第一军团在大约五百米的地方赶过来。

右川跟片仓要了一支烟。

“好静啊。”

“嗯。”

吸完一支烟的时候,上来了几个年青人,一个个都用手巾或布缠着头,象是前哨侦察人员。

“干什么的?你们俩?”

他们冲到跟前问。

“我是对策本部的右川博士,这位是县警察局的片仓警视。我们想和你们军团的所有负责人谈谈。请你们几位转达一下。”

“要是想阻止我们进军的话,那是妄想!我们一定要达到目的!”

年青人叫起来,仅仅这样,他的脸已经变形了。

“你们是负责人么?”

片仓跨出一步问道。

“不是。”

“那么就得守规则!有规则吧?你们大概不是暴徒吧?”

“明白了,我去联络。”

在威慑感的压力下,一个人回答。

他们全体接踵而返。

就这么等了大约三十分钟。

一伙五十多个人上来了。

“想听听吗?我是总负责人影近,在这里的都是各军团的指挥官。”

“很好。”右川坐在路面上,说,“你们最好也坐下。”

“我们没有那么悠闲的时间。”

影近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右川说。

“时间多的是!”右川大喝道,“你们知道不知道,国家非常事态宣言的发表?”

“知道。”

“你们自己将被击毙也知道么?”

“是的。”

“既然如此,那就有时间。要我说。三十分钟和一小时有何损失!坐下!”

“博士。”影近冷笑道,“您那种奇特的言行迷惑不了我。请您收起那一套吧。”

“不!不能作罢。我决不罢休!”右川拼命喊道,“听着!你们疯了!冲进首都要干什么?在你们当中,没准儿就是鼠疫的潜伏期患者。把连飞沫都会感染的,无比危险的病原菌扩散到大都市,你们究竟要干什么!是报复吗?你们杀戮几十万妇女儿童,会叫快哉么!诚然,政府和东京都也确实如冷酷了,然而,能说这与杀戮的报复有什么联系吗?在东京蔓延的鼠疫立刻就会扩散到全国!也将飞往世界各国!

“封闭危险病原菌的工作,世界各国都使用什么样的方法,神经紧张到什么样的程度?不知道吗?你们所要干的事情,是对世界文明的反叛!你们不觉得可耻吗?你先等等。”右川在影近刚要张口时就堵住他说,“你还是个律师,竟打起草旗要把病原菌扩散到全世界,这种丑陋的行为,你大概有正当的理由吧,那我倒请教。”

右川的质问几乎是喊出来的。

“您的问题我没有必要回答!”影近的脸色变得苍白了,他说,“谁都有理亏的地方。这不是黑白分啊的问题。我们撇开议论,现在是起义阶段。”

“你大概无法回答吧!你大概无所谓理亏吧!你们传染上了鼠群的疯狂和自毁效应。鼠群正在吹着死亡之笛东进,你们也是如此。这种军团是什么!你们的理论是盲目的,是高奏死亡之笛走向崩溃。这一点你们不知道么!要被枪杀而死的不光是你们!县知事说出了你们一死他就率领十万县民随后赶来的混帐话。那以后呢?二十万么!你们有什么大义名分,要把全体县民带进死亡的深渊!因为你们自己的骨内亲人死于非命么!于是就让全日本的人都下同一座地狱么!”

右川不断地喊叫,象吐火一样吼道:“看着我!”

右川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继续吼道,“我既没借助山梨县民的力量,也没借助政府的力量,我什么力量都没有借助!这样的我,你想想,为了什么要阻止你们的行动!”

“是谁请博士您来的么!您不是自己要出来的吗?”

“等一下!”

片仓开口了,右川坐在公路上,而片仓一直在旁边站着,五十多个人堵在他的前面。

“我是山梨县警备总负责人片仓警视。我认为,你们的行动没有什么特别违法的地方。但是,政府发表了国家非常事态宣言。一越过都境就要受到攻击。国家具有非常大权,这是现实,我们不得不服从。如果强行进军的话,将要有几千人,根据情况,将要有几万人死亡。末既然明白这一步,还仍然把人们领进死地。我不能放过你。”

片仓的语气是平静的。

“你是说,就你的两个人,就要阻止我们吗?”

影近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冷冰冰的神色。

“是的,我不会谈论世界和国家的事情。我只是要完成自己的任务。”

“能完成吗?你的任务。”

“生命是有限的,我不是特意来到这里的,你如果不服从劝告,我就在这里开枪打死你。手枪有两支,可以杀死十个人。你如果认为我是虚张声势的话,那你就动一动试试。”

片仓掏出手枪。

“用手枪能阻止五万人,你是这样想的么?”

影近的身体变硬了。

“五万人怎么都行,我能阻止的是十个人,我从一开始就只不过是这种想法。”

“会把你踏碎的!”

“别动!你再动一步我就开枪!”

片仓用手枪瞄准想要后退的影近。这是要开枪的气色。片仓的目的是要击毙几个首谋者。那样一来,是否停止进军就是另外一码事了。如果不停,那时候片仓将被踏成肉泥。他是在拿任务赌乾坤。

影近钉在原地一动不动,他通过新闻十分清楚地知道,片仓警视在甲府溃灭时的阿修罗①作为。片仓说的击毙十个人大概不是吓唬人。自己一动就得死。

淡黄色的太阳光从云缝中射下来,照在对峙中一动不动的人们身上。

“请等我一会儿。”

右川对双方说。他打破了紧张空气。

“我问你们,这是最后时刻,最好是认真考虑之后再回答我——我作为一个鼠博士,从一年始就参加了对策本部。我的意见,很遗憾,大半都无人理睬,一直到今天。那暂且不管,而我作为一个本部成员,对于甲府盆地的毁灭感到负有责任,是我考虑不周的原因。从此以后鼠群将更加猖獗,现在虽然销声匿迹,但就在这一两天之内,鼠群将猛攻盐山市或别的什么地方,恐怕会冲向都境。”

①古印度神话中的一种鬼神,因常与天神战斗。后世亦称战场为“修罗场”,佛教采用其名,列为天龙八部之一,又列为轮回六道之一。

“就算你们不斗,为保卫首都的生存,都境上激烈战斗也要开始了。……将会怎么样呢,我已经无法出头了,我是山穷水尽了。我打算承担导致甲府毁灭的责任,我是怀着在这里了结的念头赶来的。如果不能防止更悲惨的死亡,那就什么都不管了,这是我的本意。

“因此,这是最后一问,你们还是要进军吗?”

右川用心平气和的口吻问。

“我们是决心以死来谴责政府的无道才起义的。事到如今无法收兵。”

影近用艰涩的声音回答。

“大概是那样吧。”

右川点点头,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个细长的盒子,他打开包装纸,从里面抽出一把厚刃菜刀。

“我和片仓警视没打算活着回去,就抱着这个决心来的。片仓君要杀你们,你们在临死之前,也该看看我的死吧。你们要想踩着我的尸体进军的话,那也好。再见吧。”

右川用反手握住了菜刀。

“等等!”影近叫起来,“别搞幼稚的把戏了,没有人去拉你!”

“是否幼稚,可以看看。”右川扒开衣服,露出肚皮。

“等一下!”

一个中年男子从指挥官群里挤出来,冲到右川身旁。

“我相信博士的话。我的生命是博士给的,除我以外还有两三千人也是博士救活的。博士是本部成员。但他是唯一不坐装甲车逃命的人。他把我们引到公园,组成圆阵同鼠群搏斗。那时候如果没有博士的话,那么大家就会争先恐后地奔逃,几乎都得被鼠群吃掉。而且,博士还站在最前面与鼠群拼命,如果没有死的决心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我认为博士所讲的是正义的。”

那中年人说完紧紧地坐在右川身边。

“你要当叛徒吗?”影近发出质问。

“不是叛徒。博士正要为我们剖腹。这些人当中谁都行,如果有人能跟博士一样,那就过来试试。谁能这样做我就服从谁。谁能为了他人而剖腹么!”

中年人用颤抖的声音说。

片仓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指挥官集团发生了动摇。

过了两三分钟,有几个人无声地走出来,坐到右川身旁。这下起了头,二十多个人移到了右川身旁。剩下的人也发生了明显的动摇。

——已经没有斗志了。

片仓看破了这一点。

“你让军团解教,把他们都给我带回去,这一事件的责任一概不究,我保证。你给我解散!”

片仓用严厉的口气发出命令。

“快——”右川叫起来,“不知什么时候鼠群就要来啦!”

“博士——”

影近突然缩起身子,以从恶梦中醒来的感觉靠到右川身旁。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我也是您在公园里救活的一个人。您让我清醒了。谢谢您,真对不起。”

“哪里的话。”右川只能说出这么一句。

指挥官集团脚步很急地向后退去。

目送走他们,片仓在右川身旁坐下了。

“抽支烟怎么样?”

“嗓子正在冒烟呢。”

右川把烟卷搿断了。

“是这样啊,我可看不见啊。”

“这是在梦中嘛。不过,当我知道不必剖腹时,倒发起抖了。我是意志不坚强的人啊。”

右川掩住腹部说。

片仓用无线电对讲机呼叫本部。

“那是什么……”

右川高声喊道。远处的天上有一群鵟在飞舞。大约有好几十只。这是不同寻常的群体。云缝中的冬日阳光照在它们身上,落下无数阴影。它们慢慢地飞过来。用影子切割公路,同时消失在大菩萨蛉方向。

右川一言不发,呆呆地注视着那些鵟消失的方向,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

中午刚过,右川博士和片仓警视回到了本部。

本部里一片喧哗。

“右川博士——”

上原知事全身裹在毯子里,斜靠在椅子上,他连向右川和片仓为慰劳的功夫都没有,嗓音嘶哑着说,“鼠群!鼠群终于……”猛烈的咳嗽。

“在哪里出现的?”

“山梨市西北三公里。”

冲田指着示意图说。以山梨市和甲府市为底边,向北与水森山连接划出一个三角形,兜山、棚山、太良岭、带那山、水森山等山脉走向都对着秩父山地。鼠群从兜山到水森山一带涌出来了。从那里向两公里和四公里处有两条县道,一条从山梨市到带那山麓,另一条从牧丘镇到水森。在各条县道的两侧都座落着好些村落。

从水森,从带那山,从太良岭,从棚山,从兜山一带涌出的鼠群,开始雪崩似地进攻县道两侧的村落。

这是中午过后发生的事情。

侦查飞机团根据各村的急报出发了。飞机团确认了盖满山地的鼠群大进攻。不论是森林还是草地,都被无边无际的鼠群掩埋了。广大的山区还在不断地呕吐出鼠群。鼠群通过之后,广大的山地都变成了秃山。

“各村落都采取了什么措施?”

右川盯着地图问。

“正在紧急避难。”

老人和妇女儿童已经避难了。剩下的男人也可以在万一的时候进入退避态势。如果被鼠群本队围困的话,就不能相信任何防备了。这已经被从前的惨祸证明了。

“来啦……”

右川嘟哝着。

“预料鼠群进攻方向是哪里?右川博士!”

县知事问。

“山梨,盐山……劫掠这些地方之后,它们将从大菩萨岭扑向都境。大概就这样。”

右川坐到椅子上。

“不会通过平原地带吧?”

山梨、盐山两市在平原当中,鼠群会不会避开市街地区呢,知事抱着幻想问右川。

“不,一定要通过市街地区。”

右川闭上眼睛回答。

右川渐渐地悟出这样一个道理,鼠群并不是盲目行动的。鼠群在寻求食物……它的食物就是人类。这是疯狂造成的恶行么?鼠群以可怕的嗅觉搜寻出市街地区。这能说是产生于整个群体的固有本能么?这是个体老鼠难以具备的异常感觉,不,大概最好说是超感吧。

老鼠在严冬季节一天必需吃掉体重三分之一的食物。受疯狂支配,正在进行猛烈袭击的鼠群必须要得到超过那三分之一的热量。鼠群从一开始就袭击村落。吃掉人和家畜,同时把劫掠的牙齿由村落落转向甲府。这其中的道理,右川惭渐领会了。

“是疯狂本身在累积……”

右川自言自语。

视力极其短浅的鼠群竞知道方向,这是某种哲理在起作用。从一开始,鼠群的目标所指就是向东——向东——,其指向正可以适用于这种哲理。欧洲旅鼠每隔几年就要来一次大发生,它们行进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然后从挪威西海岸投入大西洋集体自杀。旅鼠的行进路线就是一个模型,某种哲理正类似于此。

但是,向东方发起大进攻的鼠群,一边左右移动,一边袭击村落以至市街地区,这种现象却又不适用那种神秘的哲理。

疯狂本身在累积,在这种累计的重压下挤出来了超感,这种超感正在把鼠群引向市街地区……只能这样认为。

“对策呢?右川博士。”

“让山梨、盐山两市人全部退避。大概就这些。不,国道140号线及秩父公路一带的三富村、牧丘镇也得退避。还有,通向都境的青梅公路沿途各村落也必须全部退避。鼠群到达盐山大概在明天晚上以后。在那之前要让人们完成避难。”

“避难指令已经发出。”

县知事低声回答。

“迎击准备呢?龙村参谋长。”

右川问。

“在国道140号线上,从春日居镇到三富村,全部装甲车正展开在二十公里长的战线上。可是,火焰喷射器的胶凝剂添加不充分。新设立的东京对策本部把胶凝剂控制起来了。”

“我们现有多少?”

“六百台火焰喷射器可以喷射几分钟。”

“只有几分钟吗?……”

“我们被抛弃啦!”龙村突然改变了口气说,“我说的并不过分。不只是胶凝剂,连杀鼠剂本部都控制起来了。他们打算用杀鼠剂在都境一带堆成山。从各师团挑选了两万几千人的精锐布置在都境上,设置了两三重防线,这个计划正在稳步而顺利地进行着。据说,最后将出动战斗轰炸机,那怕是把都境一带的水源林烧光,也要歼灭鼠群。他们自己怎么干都行。可是,却给我们发来了自私自利的手令,让我们在国道140号线上阻止鼠群东进,让我们歼灭鼠群。”

“喂,别发那么大火嘛。”右川劝慰说。

“博士和片仓警视把军团解散了,为这个我感谢您。可是,无论如何,就这一次来说,政府的作法……”

“不得不那样。我们是败军,屡战屡败。现在,这里已经下降为一个只能发出避难命令的前线本部了。虽然感到丢脸,但恐怕不得不忍耐。”

右川的声音低下去了。

“鼠群本队一口气就会突破140号线。”龙村的口气充满自嘲意味,“我们的所谓防线,大约一两分钟就得总崩溃,鼠群血洗山梨市和盐山市后,大概要朴向都境吧。问题就在这里,博士,您看都境上的决战究竟会怎么样?”

龙村现在已经放弃了与鼠群的争斗,他所关心的是都境决战。

“那要根据鼠群的展开状态。从现在的侦察来看,鼠群虽然正在从兜山山麓到水森的广大山岳地带展开,但实际上,它们会更进一步地扩散。恐怕不只是秩父群山一带。正象你所说的那样,在这里,鼠群几乎不受什么抵抗就可以太举洗劫,问题在于都境的广阔程度。战线如果延伸十公里,或者二十公里,自卫队大概不至于手足无措。虽说是焦土作战,但都境一带都是贵重的自来水水源林,要是烧光了,就等于把一千万首都居民的脖子勒起来了,至少要勒几十年。恐怕不能实行焦土作战。同样的道理,大概也不能投放大量的杀鼠剂,因为那会污染小河内水库——结局嘛……”

“结局是什么?”

“我的看法是,都境将被突破,战线也要后退。恐怕将把鼠群引进三多摩的内侧,在那里进行焦士作战。从战略上看,大概只能这样做。”

“您认为能移歼灭吗?”

龙村缠住右川问。他好象觉得东京本部轻而易举地歼灭鼠群将会使自己失去某种立脚点。

“大概不能。”右川使劲摇头说,“鼠群如果进入地形复杂的三多摩,那就不容易捕捉了。而且,小河内水库将受到鼠疫污染,水煮沸再喝也是白搭。近二十亿只前鼠群将进入东京,鼠疫的蔓延根本无法控制。和山梨县不同,那里是拥有一千万人口的首都,一千万人口的恐慌和这里相比,也是无法想象的。结局和我们所经历的相同,战线一再缩小,大概要缩小到在市区抗击鼠群吧。我所能预料的,就到这一步。最终会怎么样。东京会不会毁灭,我不知道。”

“博士和片仓警视用生命使五万人的军团解散了,可到头来鼠疫还是要进入首都,那样的话,你们的努力不是徒劳无益的么?”

“我干的是力所能及的事,我也只能干这点事了。片仓君也是如此吧,虽说是知道结果,但不能放弃责任。”

“是这样?……”

“你也要鼓舞部下的士气,国道140号线上的遭遇将是山梨境内的最后一战,要竭尽全力。多少阻止一下鼠群向首都的进犯,这是我们的任务。虽说是败军,但我们是最早和鼠群搏斗过的人,这个荣誉你大概不会忘记吧。”

右川如此谆谆教诲,是极罕见的。

冲田默默地听着。这可以说是右川的真正价值。前线本部现在正面临瓦解。后方的车部体制焕然一新,首相和防卫厅长官分别就任正副本部长,正在加强大决战的态势。山穷水尽又没有战斗武器的前线本部,现在被彻底抛弃了。不仅如此,连向起义的山梨县民开枪的命令都发出来了。前线本部沉闷到了极点,已经丧失了战斗意识。

唯有右川不同。正所谓人处逆境才懂得真正的价值。当甲府毁灭时,右川选择了自己死亡的道路。九死一生的右川,现在又为了使五万人的起义军团解散,而决心剖腹一死。在平素的狂言和怪癖背后,右川具有刚烈的气魄。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冲田这样想,他以鼠类权威自居,又能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当冲田知道了他是这样一个人之后,深刻地懂得了他处世的严峻。

右川所具有的荣誉,是连战连败的结果。然而,他仍然没有丧失作为一个男人的矜持。

这种矜持好象给一蹶不振的本部带来了生机。

龙村参谋长开始充满劲头地向各联队发出指示。

十二月二十六日

自卫队、重型装甲车辆部队在国道140号线上摆开阵势。一早起就在二十公里长的路段上完成了展开任务。然而,挑起最后决战重担的是一个虚弱的战斗队形。

装甲车不到四十辆了,因为有二十多辆在甲府决战时被老鼠吃掉轮胎后瘫痪了。火焰喷射器有六百台,但这六百台只有几分钟的寿命。只有这一招了,抗议一下鼠群的通过。

下午一点。

山梨市、盐山市、牧丘镇,三富村的避难大体完成了。青梅公路沿途的各村落也开始了避难。

这次可以避免惨祸——这是预料。事先停止了供电,关闭了煤气总阀。因为没有人,所以没有起火的因系。预计鼠群仅仅是通过而已。各家各户采取了严密的防范措施。当然,可以认为,尽管如此鼠群也要侵入房舍。不过侵入后顶多是吃掉一点粮食吧。

下午三点。

鼠群接近的情报开始传入本部。设在市政机关大楼里的本部没有避难。在无人的市区,只有本部是活着的。

三个小时前,老鼠开始在140号线上露面。老鼠三五成群地来回奔跑,这都是些散兵游勇。可能会逐渐密集起来吧,正当你这样想时,它们却突然消失了。出现、消失,这情形持续了大约一小时,约有十几万只老鼠通过了国道。

自卫队员守在装甲车里不出来。他们知道杀伤多少也是有限的,而且还有鼠疫之类的恐怖惑。于是他们只是观望。

侦察机不断发来情报。

下午四点。

薄暮降临了。鼠群开始在薄暮中蠕动。国道l40号线的西北侧紧靠大山。在那里的山山谷谷,以及斜坡上,鼠群象渗水似地涌出来。这时候,位于山梨,盐山两市北面的牧丘镇,收丘镇郊外的各村落,渐渐地被蔓上的鼠群淹没了。

“果真来啦……”

望着在西边远处升起的照明弹,右川嘟哝着。他站在市政厅大楼的平台上,和冲田克义,还有片仓警视在一起。

“在山梨县,这是最后的抵抗。”

冲田也嘟哝了一句。

“我在想我们是干什么的呢?”

片仓的声音很低,他说:“从一开始就应该强制避难,把鼠群通过地带变成无人区。那样的话就不会发生惨祸了,县里的经济也不会崩溃……”

山梨县蒙受了前所未有的灾难,就算是能适用于国家的虫害特别救助法,要想恢复元气也得好几十年的时间,并将留下创伤。

“是对鼠害的能量估计过低了。而且我们人类往往是通过交锋表达思想,其结果却是和人类自身交战起来了。人类的交战对手就自身的影子。破坏了自然平衡的人类,与自己生出来的怪物交战。和影子决斗是愚蠢的。”

右川追述说。

“在都境上展开的防卫阵势就是要迎击自身的影子,不会有获胜的可能吗?”

冲田遵给右川一支烟。

“没有获胜的希望,”右川断言道,“将出现可怕的修罗场。从那以后才能开始禁止山林原野的盲目开发,禁止杀戮鸟兽。”

随着夜幕的降临,许多照明弹升到天上。

“可那些鸟兽……”

冲田刚刚说到这里,龙村参谋长就跑上来了,“右川博士,东京本部发来命令。”

“什么事啊?”

“让右川博士和片仓警视立即乘飞机赶到东京本部。”

“还有什么事?”

“都境决战临近,希望右川博士参与作战计划。他们大概省悟了这是难以应付的事态。警察厅给片仓警视发来指令,万一在都境上不能阻止鼠群,恐怕会发生可怕的暴动,所以要和片仓警视商谈这方面的问题。可以说这是打算有救地利用山梨毁灭的经验吧。”

“给我拒绝他们。说我就是走也得等这里收摊。而且,我打算用这双眼睛仔钿地观察鼠群的动向。”

“我也不走,目前我还不能脱离山梨县的警备。这里未必不会发生各种突发事件。请您这样转告他们吧。”

片仓也仿效右川。

“明白。”

龙村高兴地回答后下去了。

“东京本部好象也没有自信。”

片仓说。

“谁也不可能有什么自信,因为对手是近二十亿只的鼠群。在都境投放大量杀鼠剂,即使能杀死几千万只老鼠,而到后来也只能撤退。后退到三多摩地区,在那里实行焦士作战又能奏多大的效呢?一旦失败,东京也将成为甲府第二。”

右川说完这话走下平台。

片仓也跟着下去了。

只有冲田留在平台上望着照明弹。

——广美。

在模拟太阳放出的瞬间光芒中,幻化出广美的身影。甲府毁灭到今天整整一个星期了,死难者的准确数字还不清楚。县政府和市政府的建筑都烧光了,掌握户籍底册的司法局也是如此。推算死者从当初的数字大幅度上升。已经公布的不是超过了十万以上吗?

广美肯定在那十万人当中。她如果活着的话,就应该同对策本部发生联系。

人做出可悲时事情——要说后悔什么的可不是容易的。在救出的当时如果让她回东京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冲田诅咒自己不是备客人的雅量,以护士不足为理由让她到医院帮忙,其本意不就是报复吗?报复她委身于其他男人吗?不,不是强复,而是为了破镜重圆,治愈自己心灵创伤的一种仪式。

这种拘泥形式的作法却落得个暴徒把广美扒光劫走的结果。

没有协调性……广美曾经这样批评过冲田。因为没有协调性是一种存在于内心的一种障碍,碰上什么不同意见,就要和别人发生争执。把广美逼上悲惨绝路的,也是自身的这种不豁达的性格。

——这么说?

冲田突然想起鼠祸骚动造成的鸟兽东移,好象是宣告天塌地陷似的,向东大迁移的鸟兽群,到底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冲田长久地眺望夜空之后,走下平台。

夜里九点。

“鼠群本队出现!”

第十二师在国道140号线上摆开迎战姿态,师团联队长箸见发来紧急报告。

“开始攻击!”

龙村当即发出攻击命令。

“明白。”

箸见把司令部设在停在国道上的重型装甲车里。八点钟后,鼠群开始稠密起来,在此之前,鼠群也在通道国道。在大约二十公里的整个防线上,鼠群接连不断,不过并不稠密。鼠群发出刮风拟的声音冲过来了,如果还时常出现中断的话,那就再以加倍的密集冲上来。

八点钟之后,箸见看见几千万只老鼠越过了国道,越过国道的鼠群消失在平原地带的黑暗中。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吞没了几千万只的鼠群之后,又恢复了寂静。

快到九点时,鼠群达到浓密状态,在照明弹和探照灯的亮光中,箸见突然看见,黑色的潮水涌上来了,那简直就是真正的海潮,在国道上形成一道黑色的波峰滚滚而来。

眼看着就冲上来了,装甲车淹没在黑暗里,这是无边无际的大群。到处都灌满了黑色的波涛,吞没了有葡萄园的平地,那里与遥远的山脚相连。

箸见向全体装甲车发出攻击命令。

国道140号线上开始同时喷出火焰。这是打开装甲车门从车里喷射出来的。禁止队员到车外,即使不禁止,也没有队员到车外。在国道及其附近,烧死的老鼠很快就堆积起来,如同一道土堤。

火焰喷射几分钟就结束了,胶凝剂用光了。

“开动装甲车碾压!”

箸见发出上述命令,剩下的抵抗手段只有这一招了。

仅有的四十辆装甲车开亮车灯,在国道上来回行驾。这是短暂的抵抗,还没碾压十分钟,几乎所有的装甲车都停下来了。由于到处都糊满了血肉和脂肪,连性能优越的装甲车都开始打滑了。

停下不动的装甲车埋在鼠群里,轮胎眨眼间就被鼠群吃光了。

开始攻击还不到十几分钟,防线就沉默了。

箸见从窗口看见了探照灯照亮的路面。路面按理说应该被碾碎的老鼠埋起来,可是路面上很干净。

鼠群一边吃掉同伴的死尸一边前进。

“无法战斗!装甲车全部无法开动!”

箸见发出报告。

这个报告传到本部。本部里谁也没有吃惊。人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

“鼠群灌满了山梨市外围的秩父往返公路,面积达三十公里以上,正在东进!”

侦察机在呼叫着。这个信息不是给前线本部的,而是发往东京本部的通讯。那侦察机也是本部派出来的。从鼠群一开始蠕动,就有几架飞机交替起飞进行侦察。

“前线本部!”无线电呼叫说,“我是副本部长岩田,让县知事听电话。”

县知事睡在沙发上,病情严重不能动弹。

右川出面代接电话,说,“知事无法起来。我是右川顾问。什么事?”

“说过多少次了,让他同意向山梨县出击,同意出动战斗机团,我们要进行燃烧弹攻击。”

“不行!知事绝对不会同意!更不准许在山梨县造成火灾!对山岳地带的燃烧弹攻击也是同样。哪怕是国有林,我们也不同意。你们如果硬要干的话,县知事决心明天也率领全体县民东进,攻击政府。”

“然而……”

“没有什么然而不然而!”

右川挂断无线电话。

如今要进行燃烧弹攻击,不光是知事不同意,右川也是一样不同意。在无法进行灭火的状态下,就算是不蔓延到市街地区。那也会把山梨县的百分之八十全部毁掉。

“太迟啦……”

右川自言自语说。

一切都太迟了。现在,只能是坐观鼠群的通过。战线正从山梨县移向东京,将变成首都防线与二十亿只鼠群的决战。

十二月二十七日零点。

鼠群还在漫过国道。这是惊人的大群。平地和公路被鼠群掩埋得连一丝缝隙都投有。不知道鼠群本队的波涛什么时候能到头。

对于这个报告,前线本部沉默了。

上午八点。

右川呼叫直升飞机。飞机降落在市政厅的楼顶平台上,右川和片仓,还有冲田和龙村乘直升飞机起飞了。

朝阳从大菩萨岭后面升起来,染红了市政厅的混凝士建筑物。飞机慢慢上升,俯览盐山市。

下面是异样的情景。

鼠群把盐山市掩埋起来,公路涂满黑色,到处部是密密麻麻的老鼠。建筑物从老鼠当中长出来,这是一座没有狗没有猫连一只虫子也没有的无人城市,声音也没有了,死的寂静统治一切,鼠群在死掉的街道上缓缓移动。

青梅公路穿过市中心。看不出移动的鼠群正在这条青梅公路上东进。青梅公路本身就象自动扶梯似的一点一点地滚动。冬日温和的朝阳把鼠群染红了。

“这是这个世界的末日。”龙村呻吟着,说,“与这样的群体搏斗吗?我们……”

谁也没有回答。这是无法想象的生物。这种生物如今在大白天所造成的危险气氛,足以把人们的口封住了。

“可怕!”右川轻声说,“生出这种群体的人类就是这种怪诞至极的模样……”

直升飞机向右盘旋。

鼠群的先头部队在某种明确的意志指引下,顺青梅公路行行进在冬枯的大菩萨岭山麓。这可以看成是肃然的,一丝不乱的行动。

直升机飞飞向山梨市,山梨市和盐山市之间是广大的平地,平地上有许多葡萄园,鼠群把平地埋起来了。

黑绒地毯铺满国道140号线,一直连接到后面的山脉。山梨市也是无人城市,除了老鼠以外没有任何生物的影子。朝阳照耀着鼠群,似乎在祝福它们。

搁浅在国道上的装甲车孤零零孤零零地趴在公路上。

直升飞机来一个大倾斜开始北上。

直升飞机的倾斜使冲田产生奇妙的感觉,地平线斜着一点一点地上升,在上升到天际的整个斜面上充满了老鼠。冲田被错觉支配了,似乎天也好,地也好都被鼠群埋葬了。这使冲田感到恐怖,感到好象被扔进异样的,非三维空间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