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覆灭

曲垣五郎做了一个长梦。

是自己的身体正在被老鼠啃咬的梦。一座石塔高耸入云,灰色的云雾布满苍天,在石塔和苍天之间只有自己一个人,天昏地暗之感非常强烈。

唯有老鼠存在,老鼠正在一点一点地啃咬曲垣身上的肉。老鼠达几十几百只。曲垣不会动弹,眼看着老鼠摘取身上的肉。怎么回事呢?他觉得老鼠好象专吃手脚的关节部位。血淋淋的肉没有了,看见了白色的骨头。老鼠那尖利的白色门牙啃在那白色的骨头上。老鼠一边用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曲垣,一边啃咬骨头。曲垣不能动弹。他感到比死还难忍的疼痛,然而,疼痛本身并不是超过死的感觉,也不是满地乱滚的那种疼痛,这只是一种钝痛,沉重的钝痛。关节被吃掉了,所以从关节前面就开始没有手脚的感觉了。可为什么那里竞象挂着铅一样的沉重,在这种沉重当中,考鼠时时强行啃咬骨头,传来啃断似的疼痛。

多少次,曲垣都在这样的梦中被老鼠啮咬。

这使他在某一天忽然醒了。

来苏儿的气味冲进鼻子,这种气味使他发觉这里好象是医院。旁边有床,床上睡着一个男性患者。

曲垣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护士进来了,她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护土。

“您醒啦,从长眠中醒过来了。”

护士毫无笑容。

“长眠?”

“是啊。连续高烧,您都睡了三天三夜啦。”

“三天三夜……”

曲垣闭上了眼睛,内心深处有一种晕船似的摇晃感,觉得自己好象被拖进地狱。

护士正在准备输液。

“今天是几号?”

“十二月二十四号”

“二十四号?……”

曲垣恢复了记忆。

甲府毁灭是二十二日。曲垣与派驻本部的记者们一起,乘生一辆装甲车离开县政府大楼。然而。这辆装甲车没跑上几分钟就抛锚了。它冲进了鼠群,车身横滑,翻进水渠。这一冲击力使曲垣崴了脚脖子。车里挤着十四个人。有人负了重伤。车上的人就在这种状态下等待鼠群过去。透过横翻的装甲车车窗,可以看见正在迫近的大火,那大火很快就开始把火星崩到装甲车上。

人们进出装甲车的时候,地上还剩下相当多的老鼠。曲垣用一只脚边边跳边突围。身上有十多处被咬,他不止一次摔倒。尽管如此,他还是拼命地逃了。

不知什么时候,曲垣混进了难民群,等到天亮的时候,他已经跑到甲府郊外的田野上了,那里有不知是几百人的难民。

曲垣的记忆就恢复到那里。那以后的事,只是在朦胱中浮现出一些片断,记得发高烧的事,记得在高烧时呻吟,连甲府市的大火都显得无关紧要了,知道在什么地方被收留了。从那以后就不清楚了,偶而觉得醒了,但还是迷迷糊糊的。在长睡时,曲垣只是不断地作梦,做被鼠群啃吃的梦。

“甲府,还有对策本部,您知道不知道怎么样了?”

曲垣问。离开县政府大楼前的情形,象电视画面扑过来似的浮现在脑海里。

“甲府全部烧毁啦。对策本部好象撤到盐山市了吧。已经乱了套了。”

护士讲话很快,一口气说明了甲符毁灭的状况——鼠群的情况——鼠疫患者大发生的局面——灾民为了抗议政府的做法正在起义——等等。

“据说在甲府就死了十来万人啊。你这样的算幸运者啦,因为只不过鼠咬症引起的高烧。这种螺旋体是不致死的。由于发高烧,所以会引起关节疼痛之类的感觉。”

“是关节吗?……”曲垣想起了老鼠专啃关节的梦境。“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山中湖畔旅馆啊。所有的旅馆饭店都被接收了。附近有一家旅馆被接收后作为鼠疫患者专用,那里每天都要死掉十多个人。”

“是吗?”

曲垣仰望护士,她是个年轻护士,但却很明显地憔悴,皮肤粗糙,双眼混浊。

“您好象很疲劳啊。”

“因为不眠不休啊。护士极端缺少。因为鼠疫正在蔓延,所以谁也不来。我是从国立甲府医院来的,所以就更得象在野战医院一样地守护病人。”

“国立甲府医院……”

曲垣想起了冲田广美。

“被暴徒劫走的那些护士后来怎么样了?”

“基本上没有消息。那天不是我的班。被带走的女人都是光着身子的啊。”

“是么?……”

严冬的午夜时分,被扒光的二十几个女人,被失去人性的暴徒拖走的情景浮现出来了。她们被带到哪里去了呢?从没有消息这点来看,可以肯定地认为,她们被鼠群吃掉了。或者,害怕后患的男人只想奸淫,奸淫之后就把裸女丢进鼠群逃命去了。

……冲田克义?

曲垣想起了冲田。冲田出去寻找妻子广美,寻找时被卷进甲府毁灭,他也许就那样死了。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要是能动的话,很快就可以出院啦。”

“那么今天行不行呢?”

“你刚从高烧中醒过来呀,今天明天都不行。不过问问医生看。”

“拜托了。”

曲垣看见滴液一滴一滴地滴落,滴得很快。甲府市毁灭了,但与鼠群的战斗并没有结束。根据护士的说明,下一步山梨和盐山将要受到鼠群的攻击。她说有这种传说。另外还不断传说几万人的灾民起义,要突破都境抗议政府。新闻记者曲垣形成了置身于这种动乱旋涡中的习性。而且,还听说鼠群将奔向都境,陆上自卫队正在都境上摆开彻底防线。局势越来越严重。真正的动乱也许从此就开始了。投身到那种旋涡中去,投身并体验整个动乱,这是曲垣的使命。

不能再躺着了。

但是当天曲垣没有得到出院许可。他虽然硬要出院,但下床一看才明白自已是无理的。一个劲的头晕目眩,脚更是靠不住。

第二天早晨。

护士告诉曲垣,五万人的抗议军团出发了,顺青梅公路奔向都境。新闻不断传来,政府发表非常事态宣言,命令枪击突破都境者,县警利用宣言进行劝说,结果劝说失败。

传递新闻的护士对政府的声明表示愤慨。曲垣认为,说这种愤慨是全体山梨县民的愤慨不是没有道理的。对山梨县鼠所遭受的前所未有的灾难,以改府为首对邻县的态度过于冷酷了。

到了下午,军团解散的新闻传来了。

“右川博士?片仓警视?……”

右川的活着使曲垣感到极为震惊。与此同时,曲垣又感叹无论如何右川毕竟是个了不起的人,为了防止军团在都境上被屠杀,他竟拿出刀来要剖腹,他不但仅是个只有怪癖性格的男人。还有那片仓警视。曲垣懂得了,有些人平时不引人注目,而一旦面临将要发生的可怕动乱时,他们就发挥出真正的作用。

——一定要出院。

午后很晚时,曲垣下了决心,现在,下是在床上睡大觉的时候。陆上和空中两自卫队的主力正在都境上布防。另外,鼠群开始从秧父山区再度出现。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事态。自己必须投身其中,成为一个动乱中的活证人。

曲垣在医生巡视时提出了上述要求。

“请你只忍耐今天一夜,不到明天早晨恐怕不行。本来,再过两三天也不会准许你出院的。”

年轻的医生说完这些话就走出去了。

明天早晨?——那也好吃,曲垣想,反正现在即使出院,在夜里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第二天早晨,曲垣离开病床,缓缓地移动脚步,走到一楼登记处。他在登记处办理了临时手续,并且换了药。

办完简单的登记手续,曲垣走出了登记处。

当他正走向大门口的旋转门时,停住了脚步。

眼前站着冲田广美。不,站着一个象冲田广美的女人。

她纤细均称皮肤白皙,容貌跟冲田广美一模一样。

“您……”

曲垣刚要讲话就闭上了嘴,冲田广美注视着跟她讲话的曲垣。但她的眼神中没有惊喜重逢的感情,只是掠过一丝莫名其妙的阴影。

“您,是冲田广美吗?”

也许不是吧,曲垣担心地想,说不清她和冲田广美在哪一点上不同。

“您认识她吗?”

一个老医生走过他们身边时,停下脚步问曲垣。

“嗯,我看她是冲田广美,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她丧失了记忆。”

“记忆丧失……”

“甲府毁灭的第二天,她被收容到这里,当时不省人事。她患了韦耳氏病,出现高烧。韦耳氏病也叫出血性黄疸症。是一种皮肤渗血,很危险的病症,可是在她身上却只出现了轻度高烧。她好象是进行过某种预防性的注射,尽管如此,她高烧一退就丧失了记忆。自己是谁,住在哪里都不知道了。就这样,我认为她这好象是一时性的病症,可是……”

“一时性?”

“据说,好象叫什么心因性记忆障碍。有关这类症状我也不懂,然而,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种极大的不幸,虽然因意外打击而出现记忆障碍,但她大概还是不可冒犯的。”

“是吗?”

曲垣看着冲田广美。老医生的话使曲垣确信。她就是冲田广美。曲垣明白了,刚才感到的那说不清的不同是她那看不出失去一切的痛苦,或者说是没有聚焦点的目光所造成的。曲垣问道:“能谈谈吗?”

“能谈。”冲田广美答道,然后又问:“我是叫广……美吗?”

“是的。您的丈夫是冲田克义,他是鼠害对策前线本部成员。我是冲田的朋友,叫曲垣五郎,是N报记者。您在国立甲府医院临时帮忙,大约几天前……”

曲垣讲到此处住了口,不能说出她被暴徒扒光从医院劫走的事。而且,冲田广美的娘家也烧没了,再说,冲田克义是否活着,曲垣也还没弄清楚。他害怕闹不好,她的记忆一恢复,反而成为精神异常的前提条件。

“那么,请您帮她与她丈夫联系一下好吗?”老医生说,“我们原打算,如果没有人来认领她,就让她帮忙做点事。”

“请借电话用用。”

曲垣返回登记处,他往盐山市前线本部挂电话直接打到那里是令人担心的,但这样做是没有办法。曲垣心里祈祷冲田还活着。

“我是前线本部。”

电话里传出的声音,消除了曲垣的担心。讲话的是冲田。

“是我啊。”

“曲垣?!你还活着吗?”

“差点死了。这不算什么,你妻子怎么样啦?”

“她吗,我拼命找了,可是……”

冲田的声音模糊了。

“她在这儿哪!”

“什么?不可能!”

“真的。这里是山中湖畔旅馆。不过,她丧失了记忆。现在,我要把她领到你那里去。”

“等等,你没听新闻吗?现在,山梨、盐山一带,鼠群本队正在东进。到处都是无人区。活着的生物只有覆盖大地的老鼠。我从这里乘直升飞机去接你们。”

“好。马上来罢。”

曲垣挂断了电话。

“那么,就拜托您了。”

老医生轻声致意后,走了。

“现在,你的主人要来接你了。你不要紧吧?”

曲垣把冲田广美让到沙发上。

冲田广美并齐穿着工装裤的双腿坐下了。

“真有意思。”

冲田广美盯着曲垣说。她那失去怀旧之情的眼睛使人想起泛着青光的照相机头。她没有把那种目光从曲垣脸上移开。

“什么真有意思?”

“我这是第一次和丈夫见面,对方正要了解我。不过没关系,我是一张白纸。我也许受不了。”

“因意外打击而失去的记忆,据说在某种情况下还会恢复。如果请精神病医生诊治的话,不久就可以恢复正常。此刻,你是不是想开玩笑呢?你可以再一次和你的主人谈恋爱。这也可以说是令人羡慕的事。”

“可是,要是能恋爱的话,又会怎么样呢?在没有爱情的时候。而且,当恢复记忆的时候如果存在爱的话,那么哪个是我自己的真心呢?我不是不知道了吗?……”

“没有这种担心吧。你们是认真相爱而结合的。那么,在成为白纸的现在,那也还是应该有效的。如果你感受不到爱的话,那你的爱在几天前就混进了不纯洁的杂质。我认为,不管怎么样,能重新发现自己,就不是坏事。”

“多么残酷的话啊。”

“我不那么认为。”

“曲垣君,是吧。这里有镜子,如果这镜子能照出自己的真正内心,那么,你有勇气去照照吗?”

“啊,那难道……”

说起来,是否具有照津子的勇气,曲垣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镜子里也许会出现一个丑陋的生物吧?如果有这种恐惧的话,那么就不敢贸然去照。

“我不存在愿意不愿意,我已经是一个必须立刻去照的人了。”

到这时为止,冲田广美开始移开目光。曲垣放心了。他没想到,几天不见,冲田广美竟有象现在这样的毫不畏缩的强烈目光。可以看出,她在丧失记忆的同时,好象又恢复了某种失去的东西。

曲垣走近自动售货机。他站起来的时候,看见了冲田广美那鼓起的胸部,毛衣里藏着高耸的Rx房。那好象是一件廉价毛衣,大概是救灾物资吧。曲垣一边走一边想象冲田广美的身体,一定很美吧。暴徒一定尽情地躏蹂了那美丽的裸体……当时的场面浮现在曲垣眼前,又消失了。

他在自动售货机那里买回来了速溶咖啡,慢慢地喝着,消磨时间。

喝完不一会儿,他们听见了直升飞机着陆的声音。

冲田大步跑进来。

“广美——”

冲田很随便地走近沙发,抱住站起来的广美肩头。曲垣看见他俩都露出苍白的表性,特别是广美,她的表情是凝固的,眉宇间浮现出阴影,好象是对冲田的拥抱表示反感。或者,也许是不知所措的表现。

“是我啊,不认识啦?”

冲田看出广美凝固的表情,把手从她肩上移开。

广美盯着冲田,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缓缓地左右摇头。

曲垣看见这种姿势,想起了冲田广美说的镜子。她现在从冲田的神态中看出了什么吗?是什么呢?好象不只是不知所措。曲垣注意到所看见的,冲田广美眉宇间掠过的一丝阴影。

鼠害对策东京本部设在陆上自卫队东方部队总监部。

最终决战会议于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九点召开。

参加会议的有本部长——首相,副本部长——防卫厅长官,厚生省大臣,都知事。还有来自警视厅的警视总监,来自陆上自卫队的陆军参谋长,以及东方部队总监。来自其它各界的科学家作为观察员出席会议。这是最高阵容的会议。

议题的焦点是“作战计划”本身。会议室正面的放大示意板上贴着都境一带的地图。屋于中间的桌子上摆着军棋,军棋上用棋子表示自卫队员在都境上的布署情况。

会议从一开始就带有破裂意味。与其说破裂,还不如说是正在形成两种意见。车京都知事强硬地坚持自己的意见,他一步不让地说:“东京是文化中心。把鼠群放进西多摩地区联合作战,我绝对不同意。大家不要忘记。东京是不能与山梨县相比较的大都市。如果在西多摩不能歼灭灭鼠群的话,那到底会怎么样呢?眨眼间鼠疫就会在东京市蔓延,一在东京蔓延,鼠疫菌就会扩散到关东一带,进而扩散到全国,要防止它已经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都知事浓部用带有女性特征的声调滔滔不绝地说。

第一师团的通信班在房间一角接收无线电。前线指挥所设置在都境上。那里由陆上自卫队副参谋长指挥。无线电随时从那里向本部发来鼠群情况。

鼠群展开状况标在示意图上。这些情况和曾经设在甲府的前线本部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在都境上的迎击势态不同。甲府当时只有五千名陆上自卫队员守备,而都境上则投入了两万五千人。这还不算车辆部队、伞兵部队、直升飞机团、战斗轰炸机群,一切武器都用以加强都境防卫。

更重要的是,对策本部由国家首脑阵容把持着,一切对策都可以当即决定。这是一个无需仰仗某个人裁决的阵容。

设在盐山市的前线本部现在已被遗忘了。

浓部都知事继续说:“应该立即让战斗轰炸机群在山梨县出击。鼠群现在正以大菩萨岭为中心进行展开。我认为,它们一两天之内就要从小营村冲到丹波山村方向,就在那给鼠群以彻底的打击。在那里是可以歼灭它们的。”

这是殊死的意见。

“可是,要是那样的话……”

年近七十的首相语音混浊,他是个面部皱纹很深的老人,没有决断力,是个钻营于政界,讲话老练的日本式政治家。

“您是指山梨县民的感情吗?”浓部紧紧追问不肯罢休,说:“要是那样的话,首相就有自信了吗?有把二十亿只的鼠群诱入西多摩就可以歼灭的自信吗?”

浓信咬住不放地说。

哪怕被说成是东京都的利己主义,不管怎样,只要是在东京都迎击鼠群的计划,浓部都坚决驳回。鼠疫在一千万首都后民当中一扩散,那就无法收拾,再加上鼠群侵入造成的恐慌,县民的感情算什么。就是从战略上看。在大菩萨岭出击并歼灭也应该说是最佳对策。

“那种作战没有成功的希望。”

答话的是防卫厅长官坂本。坂本从一开始就赞成浓部的意见。

“现在所采取的作战方案是——在都境沿线的奥多摩收费公路上及从青梅公路下去的地方开始,延伸到天目山山麓的日原川沿线的公路上,摆开了迎击鼠群的阵势,因为在公路以外的地方进行战斗,一定是被看成不可能的。首先,要把确保的五万吨左右杀鼠剂投放到都境上。这样做,电子计算机得出的结果是连鼠群的一半也杀不死。剩下的就要在我刚才说过的公路上等候,等它们来了我们再歼灭,但那时鼠群情况将会怎样,我们就无法推测了。山梨县的前例也是有的。防线也许眨眼间就被突破。在那附近利用汽油燃烧弹进行焦土作战的计划也正在研究,但是,无法预测火灾的广度。冬枯的群山一起火,除了等待自然熄灭以外别无他策。弄不好,从西多摩到琦玉县的广大山区也许化为灰烬,其结果和到山梨县在大菩萨岭使用汽油燃烧弹攻击造成的山林火灾是一码事,无法扑灭。不论在哪里出击,都将把秩父多摩国立公园烧毁,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认为在大菩萨岭出击是上策。这样做东京可以得救。即便是鼠疫侵入东京,那也能抑制在最低限度内。”

坂本的意见也是强硬的。坂本今年五十岁,是个体格魁伟的男人,他正在觊觇下届首相的宝座。坂本是某政治派系的领袖。为此他明显地看出,镇压这次鼠祸对自己的名声有利。另外他还相信,这是向国民显示自卫队真正价值的绝好机会。

“你们的意见,在理论上可以理解。与防守相比,进攻是基本的,这一点我也同意。”

首相频频眨眼说:“不过,火灾如果在从大菩萨岭为中心的广大山区蔓延开来,那么今后好几十年,东京居民都将为水源彻底不足所苦。根据计算机的计算,那样一来,首都连现在的三分之一人口都无法维持。不仅如此,在山表裸霹的情况下,将给山梨县造成什么样的灾害呢?——例如,山崩、洪水等不是都有可能发生吗?把这些情况考虑进去的话,我想是不是能把我线徐徐下移,最后把鼠群引进摩多的丘陵地带在那里一举歼灭。”

“首相真正的内心,是不是害怕山梨县知事的狂言?”

浓部执拗地问。在什么地方迎击鼠群,关系到浓部的政治生命。鼠疫在首都蔓延,一旦造成恐慌,那么首都的经济立即就得崩溃。现状是,本来就存在的慢性赤字正在折磨人的神经。

“不光是那个。”首相回答。

没有“不光是那个”的事。假如向山梨县出击,县知事姑且不论,而多少万愤怒的县民将再次举起草旗向东京进军,这种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到那时又不得不阻止,那样一来,首相的政治生命顷刻之间就会化为乌有。在首相看来,失去政治生命比鼠群更可怕。首相的观点是可以在多摩地区歼灭鼠群。

“把二十亿只的鼠群放进首都,以及由此造成的鼠疫灾祸,您到底是怎么考虑的?”

浓部的声音发抖。

“东京与甲府不同。”厚生省大臣岩田回答,“东京的防疫功能是完备的。当然,我们的对手是带有鼠疫菌的二十亿只老鼠,因此所谓万无一失的功能不可能存在,但……”

厚生省大臣岩田也是在理论上赞或出击山梨。不过他也害怕山梨县民起义。岩田和首相同属一个政治系。

“那样一来,从西多摩到青梅市必须强制居民避难。你说叫我到底怎么办呢?什么地方有那样做的财源呢?”

浓部的政治立场是反政府的,因此他穷追不舍。

“鼠群开始蠕动!”通讯人员报告。

“到哪里了?”

坂本长官问。

二十七、二十八日两天内,鼠群劫掠无人的山梨市、盐山市之后进入了大菩萨岭,随即就毫无动静了。用直升飞机侦察滚进广大原生林的鼠群是困难的。前线指挥所派出了大批侦察机,但一直没有发现动静。

“一群在白丝瀑布附近,一群在深代附近,深代靠近从大月市通向奥多摩湖公路的奥多摩。另外发现鸡冠山山麓也有鼠群移动。所有的鼠群都在向东移动。各路鼠壮的势力还不清楚。无数鼠群把山岳地带埋起来了。”

负责军棋的一个自卫队员用图钉把红色箭头按在大示意图上。

“耗子!终于出动了吗?”

坂木发出勇气十足的声音。

“空中自卫队副参谋长正在请示是否出击。”无线电还在呼叫。

“给我转告他,说我这就去前线指挥所。”

坂本回答。

“首相……”坂本改变口气说,“在这里议论也没有一个归结。我要去直接侦察。请你们通过侦查再做出结论。无论怎么说,对于使甲府毁灭的二十亿只的鼠群切忌轻视,它们是把战线撤到西多摩内就可以歼灭的生物吗?根据侦察结果,如果在当时当地攻击更为有效的话,那就请您做出决断。如果在大菩萨岭歼死鼠群的话,鼠疫也将在那里扑灭。”

“知道了。”

首相点点头。然而这种点头可以看成是与自己的决断无关,可以看成不过是被迫点头而已。

“谢谢您,长官。”

浓部对坂本说。

“这不正是你的目的吗?如果是同一自治团体的领袖或同志的话,你不是也应该考虑考虑山梨县民吗?作为一个革新派的领袖,你的观点实在是过于本位主义啦。”

“……”

“对不起。”

坂本对咬住嘴唇的浓部说完,随即站起身来。

上午十一点过后,坂本长官乘直升飞机到达前线指挥所。

前线指挥所设在奥多摩湖的尽头上。坂本从那里继续乘直升飞机飞向大菩萨岭。空中自卫队将领上田副参谋长来到前线指挥所,他提出和坂本同乘一架飞机。另外两架直升飞机兼作护航和导航,一同起飞。

直升飞机一口气越过都境。越过都境到白丝瀑布的距离大约是十公里。

“要发出攻击命令吗?”

上田问。

“侦查之后,今天总得发出命令。”

坂本高声回答。要说服爱磨嘴的首相后,能在大菩萨岭把鼠群消灭,那么,山梨县民故且不论,坂本的名声将渗透到东京以至全国人民的心中。这是个唯一的好机会。

“战斗轰炸机群已装载凝固汽油弹,正在八间基地待命起飞,命令,发出。几分钟后就可以投下燃烧弹。大概三十分钟以内就可以歼灭鼠群吧。没有问题。”

“是啊,如果发出命令,就要一气呵成。迅速果断歼灭鼠群。越快越好。”

“我懂。”

直升飞机在通向大月市的公路上空飞行。公路沿途有几个村落,但都没有人。路面上也看不到活动的东西。直升飞机在中途离开公路上空飞向大菩萨岭。

两架侦察直升飞机几乎擦着厚生林的树梢盘旋。

“鼠群在他们的飞机下面,离白丝瀑布很近。鼠群越来越稠密,移动速度很快。”

与侦察机通话的驾驶员报告。

“好。就去那里现察鼠群的状况。从那里开始,以大菩萨岭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圆圈,必须看看那里是否是适于攻击的山岳地带。还有,侦察机正在出动的一共有多少架?”

坂本问。

“交替起飞,总应该保持十来架在飞行。”

上田回答。

“太少啦,十来架。直接跟前线指挥所联系,让长官直属的直升飞机团全体出动,完整准确地抓住鼠群的动向及分布状态。要是攻击之后,而鼠群本队竟在别的地方,那可就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了。”

“知道了。”

上田拿起无线电话。

直升飞机急速下降。

“进一步降下高度!”

坂本命令驾驶员。前面正在使察的直升飞机贴着树梢停在空中,不那样做无法发现鼠群,因为树林很深,厚生林里长着极密的杂草。

长官座机仿效侦察机停在空中(空中静止)。

“这是胜过耳闻的鼠群啊。”

停了一会儿,坂本呻吟着说。树林很密,可以说是冬季草木枯萎的景象,针叶林林海发暗,在这发暗的林底下是杂草,这种可怕的生物正在杂草丛中蠕动着。无法想象那是老鼠,它使人想到那是巨大的蛇群在游动,象一个出奇的怪物在移动,象大地在滑动。

“我看这恐怕不是本队吧。根据侦查机的报告,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近三个小时,据说势头一点也没有减弱。这是可怕的大群。”

上田叙说感想。

“宽度延伸到什么地方?”

坂本望着地面问。

“南面从这里到几公里外的公路上,北面从鸡冠山山麓开始一直延伸到跨越青梅公路的大切岭一带,直线距离将近二十公里。但是,目前在这个距离内,只有十几个地方可以看见鼠群。林深草密,因而要发现鼠群很困难。所以,在这种状态下,没有办法识别这是否就是本队。”

“鼠群的最前锋在哪一带?”

“我想,现在离都境有几公里。”

“那么,鼠群本队还是在从大菩萨岭到鸡冠山的一带活动。”

“可以这样认为。”

“我想这样做,从现在开始。让战斗轰炸机起飞,从都境几公里的位置开始,一直到大菩萨岭西侧,用汽油燃烧弹实行包围攻击,如果实行包围攻击,按理说可以歼灭鼠群。”

扳本凝视着鼠群说。

坂本认识到,过去自己对鼠群估计过低了,他认为甲府市的毁灭,毁灭前的战斗中五千人的自卫队迅速败退,这些都是由于鼠群带有鼠疫菌而造成的恐怖的结果。可是如今,看见眼皮底下滑坡似的鼠群,他从前的观点改变了。不得不改变。

——防线要垮。

两万五千人布署在都境内侧的公路,这道防线处于累卵之危。不,也许说处于一触即溃的状态更准确吧。只轻轻一触就要败逃。怎么也不能设想,这是凭人类的力量可以抵抗的生物。

二十亿只的鼠群轻而易举地突破防线,一边播撤鼠疫菌一边东进,由西多摩奔向首都中心,这种光景在坂本眼前一闪而过。和甲府一样,谁也不能保证,恐怖疯狂的人们不向鼠群撒汽油,不放火。

只能在大菩萨岭烧杀,坂本对此确信不疑。无论做出任何结论,也不能让这种鼠群越过都境。

“就以这个高度慢慢移动。”

坂本命令驾驶员。

“明白。”驾驶员回答。

长官座机解除空中静止,横向滑行缓缓移动。两架护航机也尾随其后。

“停止!那是什么……”

坂本叫道。他看见下面很近的树梢上有什么东西,那东西象个瘤子,在动。

“后遇!鼠群正在追赶什么人!”

飞机改变了方向。

“那——那是不是熊!”

驾驶员怒吼起来。

在离树梢很近的细枝上有个东西在动。坂本也看出来了那东西很象熊。树枝一个劲摇动,是老鼠,无数的老鼠爬上树干逼近那头熊。熊拼命地摇动树枝,它要把老鼠抖掉。

“熊是从冬眠的巢穴中被追赶出来的吧……”

上田注视着下方说。

“不行啦,树枝要断了!”

熊摇动的树枝弯到了极限,紧紧抓住树枝不放的熊本身就要被摇下去了。老鼠很灵巧,飞也似的窜到那根树枝上。密密麻麻的老鼠把树干埋起来。不只是树干,好象所有的树枝都被老鼠埋起来了。

坂本浑身打颤。老鼠把熊逼得走投无路,熊正在凶猛的拼命抵挡。这是什么?这是在这个世界上连想也想不到的凄惨情景。因此说,甲府的毁灭绝非没有道理。

“坏啦!”

谁叫了一声。

坂本也看见熊摇动的树枝折断了。熊离开树枝掉下去了。他还看见,黑色的小生物跟在熊后面下雨似的落下去。

这时候,坂本的身体受到一种冲击,他知道直升飞机倾斜了,他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身体横着倒下,腰部悬空。不知是谁发出惨叫,也许是坂本自己。这一声惨叫象被咬断似的,只喊出一半就消失了。坂本摔倒在机体上。机体头朝上掉下去了。

受到几次冲击,是咕噜咕噜翻滚的感觉。其实,没有这么长的时间,飞机发出可怕的声音坠到地上。

坂本连想一下是怎么回事的空隙都没有。

——老鼠!

脑袋里只有老鼠,他要爬出飞机。机体只毁坏了一点点,机舱门呈半开状,挡风玻璃碎了。身子爬出一半的坂本眼前有两三只老鼠,其中一只吱吱叫着,它用后腿跳跃,嗖地一下窜到坂本脸上。坂本大嚷大叫,抓住那只老鼠摔打,同时全身爬出飞机。

刹那间,坂本僵硬了。眼前被前方被鼠群埋住了,发暗的地面在摇动,除了老鼠以外看不见任何东西。他脊粱骨在冻结,恐怖感传遍全身,竟不知道自己在动,还是鼠群在动,一瞬间就身处鼠群当中了。身旁有树,他好象有往那里跑的惑觉,但是还及跑上几步,身体就由于踩在老鼠上而失去了平衡。扳本摔倒了,同时发出绝望的惨叫。他拼命地爬,身体埋在鼠堆里。老鼠把牙齿切进他的头上、脖子上、手上……

尽管如此他也爬,爬,大概爬了两三步吧,某种可怕的球团蜂拥而来,扳本知道身体被吞进球团里面了,空间消失了,身体跌进柔软生物的深渊之中。

眼珠没了。他知道血从眼窝里流出来,鼻子好象也没了。手上也没有肉了,只有骨头在摆动。没有特别的疼痛。

“长官座机坠落!”

护航机在无线电里怒吼。在看见长官座机机翼挂上树梢后的一瞬间,长官座机就以被挂住的机翼为中心,慢慢地倾斜,斜着斜着就掉下去了。如此而已。这倒不如说是看见了一场简单的游戏。

两架护航机在坠落现场的正上方空中静止后,立即放下了救护绳索。

“没用!”

机组人员叫道。在挂断树技坠落的飞机旁边,还可以看见四个黑色老鼠堆起的鼓包,看去象四座坟墓。坟墓一动也动。

“长官及空军副参谋长、乘员两名,全部遭到鼠群袭击!无法救援!已经死亡!”

驾驶员对着无线电嚷。

“混蛋!”前线指挥所的陆军副参谋长哆嗦着怒吼,“你们这帮家伙!嗯?为什么?护航是为……”

没词儿了。

防卫厅长官死亡的电讯也传到了盐山市前线本部。

“被老鼠吃掉了?……”

右川博士嘴里咕哝着。

其他人谁都没说话。

本部里还有县知事,县警本部长岩永,片仓警视,龙村,冲田,曲垣,冲田广美及其他本部成员近十人。

从今天一早起,居民开始返回山梨,盐山两市。鼠群在二十七、二十八两天基本上通过了两市,虽然到处还剩有掉队的鼠群,但已经没有危险了。鼠群象飕风袭来一般,然后又有条不紊地闯进大菩萨岭,消失了。

前线指挥部的作用已经完结。

后面且剩下一些残杂事务整理。

“终于,东京本部要和鼠群会战啦……”

龙村一等陆佐发出奇怪的快乐声音。

长官及空军副参谋长的死在这里已不算什么问题了。死人,见过。在一个接着一个惨败的过程中,谁对鼠群的疯狂都有切身的体验。对于鼠群如果不是过于自信话,那么现在也就不会过于恐惧,只能冷静地采取对策。

“啊,不晓得会怎么样……”

龙村俯在桌子上双手托腮咕咕哝哝地说。

冲田克义把目光投向窗外,看着远方的山脉。那是大菩萨岭,浓厚的黑云在群山上空缓缓移动。冲田不由得想起在那黑云下面连绵不断向东进发的鼠群,那种生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呢?现在想来,简直就是不可捉摸的巨大的幻影。与中部山区同时开花同时结籽的竹子相呼应,突然出现一个幻影,它如同狂涛怒澜席卷人类社会,又疾风暴雨般扑向东方——

冲田产生了强烈的失落感,这是某种东西把五脏六腑掏走的感觉,他觉得好象被遗弃了。无情的飓风把一切都夺走了。

冲田看见了广美,这是在广美给本部成员倒完咖啡后,又回到坐位上的时候。她让冲田看见的是轮廓分明的侧脸。冲田望着姓的侧脸,仔细地咀嚼着失去的往事。她没有记忆了,记忆需要恢复。但是即使记忆恢复了,冲田也觉得自己和广美的关系难以恢复到原来的地步。

广美拒绝冲田的爱抚,说是要等到恢复记忆。冲田觉得从这种话里看出了她的真正内心,她的内心就是一种冷冰冰的凝视。就是她委身于那叫高见的律师时的凝视。动乱使广美的心回到冲田身边,但她委身子冲田的不是爱,是错觉把那当成了爱,因为这种错觉是以前所未有的动乱为背景的。动乱或荒芜在心里生出幻影,那种幻影或幻觉从如今的广美心中失落了,象附体的妖魔飞离人体似的,消失了。

如今广美丧失了记忆,占据广美此时大脑的世界可以说是广美的真实世界。现在的广美对冲田没有爱,她的眼睛象湖面一样清澈冰冷,看不出温暖,即能萌生爱情的有机物质的温暖。这样说倒不如说她对过去抱有反感,对作为冲田妻子的过去抱有反感。

冲田绝望了。恢复记忆后的广美果真会委身于冲田吗?恐怕不会。也许仅仅是广美面对庞杂的记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吧,因而不愿丢掉现在这样的记忆。这不是所谓的二律背反。过去的记忆只不过是种种变故,或者只不过是生活的堆积。因此可以说,什么堆积都没有的现在的广美,才是真正的广美。

为了寻找赤条条被暴徒掠走的广美,自己孤身一人,徘徊于走向死亡的大街上,冲田隐隐约约想起那时的情形。

冲田吸完一支烟,在眼睛一瞥时看见了广美的侧脸,广美注视着曲垣五郎,显出陷入忧虑的神态。冲田明白了广美那种神态中所包含的意味。

——转移到东京本部吧。

冲田这样想。东京本部向前线本部的全体成员发出了回京命令。这些人已经被吸收为东京本部成员。不过,谁也没有动身,即使与东京本部合并,也没有什么作为。而且,这些人对政府和东京都抛弃山梨县的可恶做法都怀有抗拒心理。让东京也领教领教……。他们都有这种心情。

残杂事物整完后明天就独自乘直升飞机离开这里,冲田下了决心。

下午两点。

电视里传出鼠害对策本部发表的声明。

播音员正在播音;

“……因而,必须说,防卫厅长官和空军副参谋长的遇难令人极为痛心。但与此同时,鼠群对策才是分秒必争的头等大事。估计为二十亿只的鼠群,现在象乌云似的从大菩萨岭涌出,正不断地东进。按这种势头前进,那么从明天起三十日夜里到除夕,鼠群本队将到达都境。所以,对策本部要被追做出把最后防线设在何处的决定,然而就在刚才,在首相缺席的情况下,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首先第一步是歼灭鼠群的作战,决定在都境一带投放五万吨杀鼠剂,现已经开始进行。这种杀鼠剂可以说对人畜无害,但不能说没有污染奥多摩湖的可能性,奥多摩湖是东京都居民的重要水源。因此请化学专家参与进行慎重的计算,其结果判明,污染可以控制在容许量以下。通过这种杀鼠剂的集中投放,估计可以杀死整个鼠群的一半左右老鼠。

“迎击剩余十亿鼠群的第一次防卫线已经决定,共有三道防线,第一道是延伸到都境一带的奥多摩收费公路和五日市街公路,第二道是青梅公路,第三道是沿日原川到琦玉县境的首都公路。这基本上是一条把首都和山梨县网罗起来的漫长防线。可以认为,从鼠群现在的行进方向来看,它们一定在这个范围内发动进攻。”

电视播音员滔滔不绝地说着,从决战预测到传染病对策,特别是鼠疫对策……

“五万吨杀鼠剂?……”

上原县知事流露出抑郁的嘟哝声,“山梨县连那一半都没有,连火焰喷射器的胶凝剂都……”

年老的县知事用毛巾裹着脑袋,他的肩头在发抖。

十二月二十九日下午四点钟以前。

鹿野老人走在山路上,他正在回家。老人的家在飞龙山的山脚。后山林区道路从遁过丹波山村的青梅公路开始,一直延伸到秩父山区,他的家就在林区道路的尽头上。

这一带所有的村落都出去避难了,牛、犬、猪也都带走了,所以村庄是空的,一点生气也没有。

鹿野老人不避难了。已经不是惜命的年龄了。老人带着一条叫太郎的狗,太郎是老人的爱犬,还不到一岁,长得胖乎乎的。

“别往远处去啊。”

老人对来回乱跑的太郞说,太郞的好奇心很强,不管什么东西都要追过去,所以老是往远处跑。跑远了遇上鼠群就没教了,老人担心的是这个。假如在家里鼠群也要蜂拥而入的话,那自己和太郎就完了,老人决定和太郎钻进汽油桶。

突然,在路旁灌木丛中乱跑的太郎发出恐怖的叫声,它跑到老人身边,回头望着灌木丛,它那总是向上卷起的尾巴也垂下来了。

老人看看灌木丛,什么也看不见。黄昏正在降临,灌木丛中尤其发暗。老人加快了脚步,心想没准儿是老鼠,要是老鼠的话,那就得奔逃了,不过,马上就到家了,不必那么太担心。

太郞一边回头一边跑,不断地扬起鼻子嗅着远处的气昧。一定是有什么东西逼过来了。

当老人喊太郞的时候,太郞“汪”的一声朝家里一溜烟地跑去,尾巴夹在腚沟里,样子很难看。

老人的后背冒凉风,他刚要跑起来,这时听见了某种大地轰鸣的声音,不知道是老鼠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只知道是野兽的群体,好象是非常惊人的群体,发出隆隆的隐隐约约的大地鸣声迫近了。

山区太阳下山早,刷的一下就落山了。刚才的朦胧变成了黑色,不知道是什么的小型野兽群在那黑色中奔跑。

老人呆立不动了。即使有走的地方也没有跑的地方。山路和灌木丛都被野兽覆盖了,这只是眨眼间发生的事。那速度就象雪崩一样快。老人呆立着。旋风似的东西哗啦哗啦地扑打着老人的衣服。

南无阿弥陀佛——老人念起经来。这恰好象在海边被波浪冲刷的感觉,动不动身体就要被海浪卷走。老人叉开双腿,拼命地念经,心想现在就要被咬倒了。如果是老鼠,眨眼间就会变成白骨吧。

然而,老人一直在念经,一点也没有老鼠爬上身体的反应,只有衣服襟哗啦哗啦地响着。野兽从脚上擦过去,但一口也没咬。老人对此无话可说。

就这样过去了多少时间,老人不知道。十分钟,或者二十分钟——他这样估计。周围一片黑暗,在这黑暗中,野兽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了。

寂静——

老人蹒跚着走起来了,觉得象一场梦,心想,是看见幻影了吧?如果不是,那就不能得救,可是从大郎的行为来看,那又分明不是幻影。

野兽疾走并消失的方向,是大菩萨岭。

十二月三十日。

从早晨开始就是郁闷的阴天。再有两天就是正月了。然而,山梨县没有正月。

下午两点,在市政厅举行了前线本部解散仪式。这是右川博士的提议。承盐山市市长的好意,准备了酒和寿司。

这是个简单的宴会。

冲田心不在蔫地看着电视,荧屏上出现空中投放杀鼠剂的画面,十几架飞机正在播撒粉剂。从一早起开始电视就只播放有关鼠群的新闻,播音员激动地讲述着。画面上映出布暑在各条公路上的防线,映出各防线戒备森严的情景,播音员频频使用“大决战迫在眉睫”一类的词汇。

——决战?

冲田浑身无力,无力之感很强。他似乎认为,与鼠群的战斗,现在爱怎样就怎样吧。他想的是今天就离开盐山到东京本部,但这种决心也开始溶迸无力之感。正如右川所说,到了这种地步,个人的力量是徒劳的,只不过是个事务员的冲田,这种感觉就更强了。东京本部需要的是右川博士和片仓警视。一想到这里,冲田到东京本部的决心崩溃了。

“有话跟你说。”

曲垣五郎来到冲田身边坐下了。

“不想听。知道你要谈什么。别跟我客气啦。”

冲田三言两语地回答。他知道了曲垣和广美有某种关系。昨天夜里他亲眼看见了,看见广美和曲垣搭伴在宿舍里……

“你听着!我和广美之间什么都没有。只是她迷失于她自己的白纸状态。我仅是听她的话而为之。她的记忆一恢复,就跟你……”

“算了吧,这种话。”

记忆并不是爱,只不过是过去。

“是吗?……”

“是的。”

_冲田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眼看着的功夫,雨脚冒着白泡越来越大。白色帷幕降落了,大菩萨岭消失在那帏幕之中。

“雨?……”

右川走到窗边注视着窗外。

“杀鼠剂会怎样?”

冲田站起来和右川并排站着。

“从昨天下午开始,就在空中和陆上连续投放,五万吨差不多搬完了吧,真是白忙了一通,这场雨要把它冲得一干二净,而且还不仅仅是冲走,它将污染奥多摩湖,虽说是对人畜无害,但那是说容许量以内,一下子五万吨杀鼠剂流进湖里,那将会怎样呢?……”

右川的声音低下去了。

所有的人都站在窗边望着雨脚出神,雨脚以倾盆之势从阴暗的天上倒下来。人们一出神,竟认为这雨是自然邪恶意志的一部分。大自然同意中部山区一带广大的竹海同时开花,同时结籽,并且生出可怕的鼠群。鼠群是大自然意志的一部分,人类拼命地抵抗,要阻止鼠群东征,对此,大自然现在把所谓雨的铁锤砸下来了。

注视着晦冥似的昏暗天空,谁都怀有这种感慨。

“战斗将会怎么样?博士?”

龙村问。

“本部的计划是,用五万吨杀鼠剂消灭一半鼠群,要是能限制在一定的场所,这个计算大概正确吧。然而,这场大雨把人的算计给毁了。从除夕到元旦,本部将面对面地迎击二十亿只毫无损伤的鼠群。”

“划时代的决战吗?”

龙村的声音很明快,包含着隔岸观火的愉悦心情。

“是的,划时代的决战。弄不好,东京将成为第二个甲府。”

“有什么办法吗?”

“恐怕没有吧。”

右川摇摇头接着说:“如果有的话,那就只能是用凝固汽油弹把都境一带烧光。我要是首相,就毫不犹豫地这样做。水源、森林见他妈的鬼去吧。哪怕是把西多摩一带烧光,也得这样干。不这样干,以鼠疫为首,一切传染病都要蔓延,恐慌出现,火灾发生,于是,东京很快就成为一片火海。为了斩断祸根,只有把整个都境的广大山区全部烧光。这是人类自身生出的鼠群,人类自身腐烂的患部就是鼠群。为了活下去,大概有必要砍掉自已腐烂的手脚吧。”

右川淡泊地说完了这些话。

谁也不吭声了。他们注视着被大雨笼罩着的大菩萨岭。魔性的生物正在那大雨中蠕动,它是人类的欲望生出来的生物,而又是人类无法消灭的魔性的生物。

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一点,右川博士接到首相打来的电话。

“博士——”首相的声音很低,“紧急事态。想请您立即到本部来。”

“您说的紧急事态是什么事?”

右川没有动。

“正象您知道一样,投放到都境上的杀鼠剂昨天被大雨冲走了,唯一的依靠被毁了,我们必须迎击带有鼠疫菌的十亿只的鼠群。因此要尽快重新研究防卫势态,动员各界学者专家,搜集资料,把资料输入计算机,令其预测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态,其结果已经出来了……”

“怎么样?”

“鼠疫及其它传染病将造成死者数万人。东京将有六成被烧毁。而且还有发生革命暴动的可能性。当然,防线将被轻而易举地地突破,这样一来就是毁灭,这就是计算机得出的结果。”

“没必要劳驾计算机之类的,我知道的跟那结论也差不多。”

“我们应该怎样迎击鼠群呢?这样一个最后决断正在迫近。博士,您是研究老鼠的世界性权威。为什么,您不回到本部来呢?悠打算对此前所未有的惨祸一言不发袖手旁观吗?”

首相的话音已经哆嗦了。

“我没那样想,”

“那就请您快来吧。”

“要歼灭鼠群,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都境上包围它们,用燃烧弹烧杀。你能下这个决心吗?”

“如果那是唯一的办法,那就不得不干。为了不让东京毁灭——,总之您快到本部来吧。现在是要把各界学者都钉在本部进行周密工作的时候,防疫、强制避难、治安、交通、消防、环境,一切部门的专家都在动员起来,设定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态,并且制定出相应对策。政府机关正进入彻夜工作状态。但是。最大的课题——歼灭鼠群的作战方案还没有确定。快请您分秒必争,来到本部。我们现在需要您的头脑和您以往与鼠群斗争的经验。”

声音高起来了。

“有个条件。”右川心平气和,但又斩钉截铁地说,“那就是任凭我来决定歼灭鼠群的一切问题。术匠一多盖歪房嘛。”

“明白了。博士,这样吧。让防卫厅听你指挥,请您把东京从鼠祸中拯教出来吧。”

“这样的话,我同意。”

“我立即派直升飞机。”

“不。”右川摇摇头,“我有我的打算,从这里乘装甲车去。”

“装甲车!”

“是的。您最好别着急。明天早晨以后我们到达都境。”

右川挂断电话。

“龙村一等陆佐,请准备一辆装甲车。还有,各位,请各位和我一块到本部。果真,疯狂的一幕将在都境上揭开。”

右川深陷的双眼发出奇怪的光芒。

“我要派出轰炸机把都境一带的山林彻底烧光,从此将在几十年里留下恶魔爪痕似的后遗症,有洪水,有山崩,最厉害的是可怕的饮水不足。可是,恐怕没有别的办法。看看这种情景吧,这是人类自身招致的结果,应该说是自食其果。从此开始,将会停止破坏自然吧,停止任意生孩子,停止胡乱开发山野,节制过度的欲望。那样一来,如果能保持鸟兽和人类间的平衡,就不会第二次造成现在这样的惨祸了。”

右川双眼闪出的奇怪光芒,在他讲话的时候悄失了,代替那种光芒的看上去象是带有可怜的寂寥之感。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轻型装甲车由盐山市市政厅出发了。

坐在装甲车里的有右川博士、片仓警视、龙村一等陆佐、冲田克义、曲垣五郎,坐在车里的还有广美。

装甲车沿着青梅公路奔向都境。

冲田坐在右川身边。右川开始翻上衣衣袋。冲田默默地递给他一支烟。不买姻而又乱翻找是右川的习惯。

“怎么搞的?”右川一边抽烟一边问。

“您说什么?”

冲田望着右川的半边脸。

“你好象挺难受的嘛。”

右川看着前方,冲田只能看见那皱纹很深的侧脸,但却发现那褐色的皱纹里面还长着捕捉细微感情的细胞,冲田迷惑了,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他认为右川是个超然的男子,世态炎凉也好,男女之情也好,看上去跟右川都是无缘的,他应该归入所谓奇人一类。因此,冲田对跟前所发现的新鲜细胞感到吃惊。

“没什么。”

冲田移开目光。

“男人啊,早晚都得失去某种宝贵的东西。悲伤也没有用。”

“嗯。”冲田点点头。他认为要说不悲伤,那是撒谎,但内心却产生了诀别的感情,是自己看错了广美。冲田已经把自己描画出的幻影从自己的头脑里抹去了,只能这样做。广美选择了曲垣身边的座位,这种态度可必看成是宣告和冲田一刀两断,给冲田造成一种无情的折磨之感。

不过,她的冷淡不是没有道理的。广美失去了过去,虽说曾经是冲田的妻子,但仅此一点,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对广美来说,冲田是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无法亲密地接触。与其说他看错了广美,还不如说在过去的世界中,广美对冲田根本就没有爱,不过如此而已。

“我不是去东京本部,而是要到设在都境上的前线指挥所,你最好也跟我一起来吧。”

“有要我帮忙的事吗?”

“有啊。”右川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要做的事是毁坏山岳,也就是在好几十年内把一千万首都居民的脖子勒起来。对这唯一的办法,我心里很难受。反正骚乱一旦远退,我将为世人所痛骂。老实说,毁誉褒贬怎么都行,我只不过是厉史上的一个小卒子。你可以用这种眼光看看我所进行的自然破坏,看看人类的地域之火在都境山区疯狂地燃烧,看看我用人类自身的地狱之火,烧掉人类自身的影子——人类自身的愚蠢。”

“好吧。”

“然后,可以从头做起。”

“我明白了。”

冲田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外面的山景点头回答。他觉得这是一部叙事诗——

中部群山

早开的竹花

一层层,极难看

丑陋的花下涌出鼠群

东征——

席卷城市乡村

与毁天同行

叙事诗接近尾声

难道,叙事诗的结尾就是以人类自身的地狱之火烧掉人类自身的影子而告终吗?

冲田眼前浮现出壮烈的火焰描绘的画卷。

装甲车越过柳泽岭。青梅公路上空无一人,连一台汽车也没有。阴暗的天空下面,灰色的公路蜿蜒而去。

公路靠近丹波山村了。

“鼠群!”

转弯的耐候,驾驶员突然叫起来,同时将车停下。

装甲车前面。鼠群正在横过公珞,非常稠密的大群。冲田贴近挡风玻璃进行观察,公路直线走向达三百米,密密麻麻的鼠群一直埋到那边的尽头上,可以想象在尽头那边还是连绵不断的嘶叫声很高,周围充满了某种恶梦似的金属磨擦声。

“这是可怕的大群,有几千万只……”

龙村注视着,嘟哝着。

“奇怪啊,和以往不一样……”

看着看着,冲田感到发现了某种异样的气氛,是有什么不一样。这不是那种令人讨厌并又看惯了的情景,而是其中有某种感觉上的浮躁的东西,无法特别指出是什么地方怎么样,鼠群当中好象又有另外的鼠群,眼前的光景给人的就是这种奇怪的感觉。

冲田凝视着鼠群,要弄清异样气氛的原因。随着眼睛的适应,鼠群的各样动态不久就可以识别了。于是隐隐约约明白了产生那种奇怪感觉的原因,鼠群缺乏统制,不,也许没有所谓的统制,而是从前支配鼠群的一丝不乱流水般的指向运动发生了变化,看上去好象流体出现胶着状态,在群体动向被支配的同时,有些个体要反其道而行之。可以看到那些个体露出牙齿向周围进攻,不管哪个都咬,互相撕咬。当然,这种撕咬很快就被大流冲走了。作为一个整体,能冲走就不会造成淤积,但是,类似这样的小磨擦到处都可以看到。

“是疯狂正在高涨吗?……”

片仓嘟哝说。

“确实,和以往的鼠群不同。”龙村小声附合道,“是疯狂还是什么,好象是超过以在的残忍性缠住了鼠群。从前我们与之搏斗的老鼠,完全换了一副模样,好象正在变成更加险恶的东西。”话音里包含着不安。

“是啊,好象是勃然大怒的面孔。”

冲田点头说。

“这些畜牲们不断地进行远征,最终目标——一千万人口的大都市就在眼前,这些畜牲们凭超感悟出来了,这是冲向那里的最后爆发吧。这不也正是在抖擞内在的欲望或愤怒吗?”

曲垣这样评述。

“是的,”龙村回答说,“是愤怒加疯狂的面孔。迎战这样的家伙,试试吧,防卫线之类的玩意眨眼间就得被撕碎。”

“尽管如此,也是可怕的模样,它的疯狂历历在目。”

冲田浑身起鸡皮疙瘩。

小小的魔性生物如令正在表现出它的本性——冲田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几只老鼠爬到挡风玻璃上来了,它们很快就开始互相撕咬。有一只对碰了自己身体一下的同伴凶恶地呲出牙齿,它用后肢站起来,咬住同伴的身体。血,流成一条线。被咬的老鼠发出尖利的惨叫,同时咬住了对方的尾巴。两只老鼠纠缠起来,扭成一团滚落下去。细细的血丝还在挡风玻璃上流,别的老鼠用浊黄的屎液又把那血丝冲掉了。它们正用长长的尾巴左右抽打自己的尿液。

“是应激……”

一直默默注视的右川闷声说。

“应激?”

冲田发觉右川的表情是毫无表情的严竣。

“这并不是什么愤怒的面孔,而是‘崩溃现象’的前兆,不知什么时候群体就会出现这种内在的疯狂。鼠群大扫荡到此地,也渐渐地开始出‘崩溃现象’了,它就是这种样子。”

“这样一来,将会怎样呢?”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崩溃现象’如果加剧,那么连这种疯狂的鼠群本身也会一口气死绝,它们将投入江河湖海集体自杀。这是自然法则,或者是神的意志。大爆发的生物一定要采取这种方式灭亡。这些鼠群也渐渐地被死亡的疯狂所控制了。不过,这种加剧能在什么地方扼住群体呢?——是毁灭东京后葬身在东京湾,还是很快就死亡,那我就不知道了。从此处捉些老鼠的话,还不可能看到在山野繁殖的老鼠出现的副肾肥大症,这是正常的。但是,从此以后一形成巨大的集团,也许可以看到副肾肥大症状。如果副肾肥大,那就因此可以知道疯狂或者应激加剧的情况。为了这个,我才决定坐车来……”

然而,现实不是捕捉老鼠的情景,而是老鼠捕捉装甲车,使人想起死蚂蚱身上密密麻麻的蚂蚁。老鼠爬满挡风玻璃,阴森森的小圆眼球、眼珠,眼珠贫婪地窥视着车里的人。

冲田不由得猛然转回头去,看见广美好象被紧张地钉在了座位上,张大眼睛,现出化石一样的表情,僵在那里。

“危险!”驾驶员叫起来,“正在咬轮胎!”

“后退!”

右川怒吼道。

轻型装甲车发出轰鸣声,开始后退。

“坏啦!完全被包围了!到处都是老鼠!”

从后车窗向外看的龙村发出绝望的叫声。这里是弯道,车退到转弯处了,但刚刚过来的路面已经消失了。公路也好,山坡也好象都被鼠群严密地覆盖起来了,天地间充满了老鼠。

“这是鼠群本队!”

龙村发出痉挛的声音。

“别停车!一停车轮胎就没了!要搁浅的!龙村一等陆佐,使用无线电呼救!”

“明白!”

“这样下去很危险!车开着也挡不住轮胎被咬,不如一咬牙冲过去吧!?”

年轻的驾驶员问,他的口气变得异常僵硬。

“试试吧,可得慢点,一打滑就危险了!”

老鼠从挡风玻璃上跌落下去,那是车棚顶上的鼠群,正在象下雨一样落下去。挡风玻璃脏得一塌糊涂,雨刷器擦也擦不净。

“畜牲!”

驾驶员身体向后仰着驾驶,一边开车一边骂。

“镇静!什么也不要担心。”

片仓的声音很平静。

装甲车一边碾轧着鼠群铺成的地毯。一边前进,缓缓地前进。

“完啦!”驾驶员发出惨叫。

还没听到他的惨叫声时,别人也都知道了车开始横向打滑。虽然踩上了刹车,但糊满血肉的轮胎还在馒慢地打滑。这里是下坡路,一侧是山,另一侧是近三十多米高低差的稀疏树林,树林下面是深渊。装甲车冲着树林一步一步滑下去。

“方向盘失灵!””完啦!掉下去啦!”

“安静!”片仓制止人们的喊叫。他说,“各自抓牢点什么。只不过是两三米的山崖,即使翻车也摔不死人。但车窗玻璃有可能摔碎,鼠群将从车窗拥进车里。一翻车我们就赶快爬出去,就近爬到树上。救援人员哥上就来。”

话音未落,车倾斜了。右侧的车轮滑出路肩,车就这样翻了。

冲田竖紧地抓住座椅,在翻车的一瞬间,手离开座椅,身子悬在空中,又撞到什么东西上,是人,不知是谁。冲田的身体弹出去两三次才落下来。

车身整个翻了,前后的玻璃都碎了。

“不要紧吧!”

片仓推开车门。在他推开车门之前已经有几只老鼠从挡风玻璃破碎的窗口钻进来了。

响起广美的惨叫。

片仓和龙村把广美抬出来了。

“快逃!上树!”

右川怒吼道。

冲田爬上来了。鼠群盖满地面,他混身发抖。旁边有一颗松树,片仓和龙村把广美推到树上去,他俩的身上爬满了老鼠,他俩就让老鼠在身上挂着继续爬树。冲田被身上的老鼠压得东倒西歪,但他总算跑到树下,他往树上一爬,身土的老鼠就噗噗啦啦往下掉。

曲垣和右川随后赶来。最后是脸上流血的驾驶员赶到树下。

所有的人都分别爬到树枝上。

老鼠象松毛虫一样密密麻麻,顺着树干爬上来。如河水倒流一般猛烈。

“赶下去!”

有人叫起来。在没人喊之前,冲田就已经折下树枝在横扫老鼠。他越扫老鼠越往上爬。老鼠快得惊人,吱吱叫着爬过来,一爬到身边就跳起来咬人。

“别从树上掉下去!一掉下去就是死!”

在树上方的右川喊道。

冲田一声不吭横扫鼠群,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手一停,老鼠立刻就会拥上来。这是拼命。

就这样拼命过去了多少时间呢?刚想到这一点,冲田就感到手臂发麻,沉重,觉得坚持不了多久了。不只冲田是这样,所有的人都一声不吭拼命地搏斗。

冬季短命的太阳正在落山。

“老鼠!你!老鼠在啃树枝!”

突然,广美在冲田的头顶上叫起来。

冲田一边赶老鼠一边闪了广美一眼,不知道广美喊的“你”是谁。曲垣在广美身边的树枝上,广美一边赶老鼠一边看着地面叫唤。从冲田所在的位置上看不见那边。

“老鼠是有那种智慧的东西吗?”

冲田怒吼道,但不是冲广美。老鼠没有那种智慧。老鼠没有大脑,只有脑下垂体,它不可能具有那样狡猾的智慧。冲田这样吼是对自己的安慰。如果老鼠真有那种智慧,那么大家只有死路一条。

“正在啃树啊!正在啃啊!你!老鼠是有智慧的呀!”广美的叫声几近哭号,“袭击我家的时候,就是啃开墙壁进来的呀!那墙壁堵都堵不住的时候,它们就从二楼冲进来了!已经不行了!”

“别哭,夫人。”片仓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老鼠确实在啃树根,这样下去恐怕我们维持不了多一会儿。但是,不要绝望,周围还有一些树。这颗树一倒,就看准好爬的树跑。到那时救援飞机就来了。”

片仓用平静的口吻告诫说。然而,片仓也明白了,处境是绝望的,周围没有大树。净是灌木,假如爬上哪一颗的话,尝过一次甜头的鼠群很快就会把那颗树啃倒。够奸佞吧,够狡猾吧,这是几乎完全变成恶魔化身的鼠群。地面盖满老鼠,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树一倒,最终将被可怕而疯狂的鼠群吞没。

“完啦!”

不一会儿,龙村就绝望地喊起来了。

慢慢地,树开始倾斜了。

冲田现在连广美的叫声也听不见了,树在可怕的“嘎吱嘎吱”声中倾斜,天地在旋转。冲田的血液凝固了。他明白了,这是死期。逃走是不可能的,跟前没有救命的树。

“那是什么!”

右川叫道。使天幕慢慢倾斜的树梢上空,象太阳骤然而落一样幽暗异常。

冲田抓紧树枝仰望天空,看见有什么东西罩在上面,当地明白那是鵟群罩在天上时,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

树的倒伏停止了,保持着一种不稳定的倾斜,停在斜得不能再斜的角度上。这是可怕的危险平衡,谁要是一动,树就有可能因那一动而倒下。

冲田俯视地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不知何时,下面已经无声地摆开了战场,除了老鼠以外地面还有别的野兽。这种野兽身体较长,比老鼠大好几倍。它跑动极快,快得人眼几乎跟不上它。随着它的跑动,老鼠的尸体在翻滚。这种野兽数量很多,差不多可以打垮鼠群,不,也许是它们的身体大而造成这样的视觉。它们在鼠群中敏捷地来回跑动。一刻不停。眼看着老鼠的尸体在增多。

“黄鼬!”

冲田喊起来。

在一望无边的地面上,黄鼬弯曲起蛇一样的身子。鼠群发狂了,嘶叫着波浪似的涌上来,奔跑着。几千几万的黄鼬把它们冲散了。

树上的人屏住气息注视着。

时近落日天色暗淡,暗淡的天空被鵟群遮得更严实了,因而天地昏暗令人毛骨悚然。鵟群从天上正在不断地急剧下降。

“鸟兽群!”右川叫道,“是消失在东方绝无音信的鸟兽群!”

右川的大声呼叫被阿修罗的场面吸引了。黄鼬在幽睹中撒欢跳跃,这是令人震惊的优美舞蹈,与鼠群的直条运动相比,它们的身影象跳旋转舞步一样流畅,一刻也不停。

黄鼬冲进盖住地面的鼠群当中,在鼠群当中先咬出一个立脚点,然后从那里开始纵横驰突,扩大战果。周围老鼠的尸体在增加。黄鼬“嗖”的一窜,刚觉得它把身子左右一扭,已经有好几只老鼠因此而倒下了。

象撮芝麻一般。鵟在满天飞舞,疾风暴雨般降下的鵟,捉住老鼠飞升的鸳。鵟群正在低空盘旋飞舞。冲田他们紧紧抓住树枝,拍打翅膀的声音就在他们耳边鵟,飞过他们那棵树,一只只鵟的爪下都捉着老鼠,无数老鼠的尾巴从他们的眼前擦过。

谁也不说话,一个个死死地抓住树枝,四周阴森残酷的情景使他们看得入了迷,这是什么?这是在这个世界上想象不出来的情景。

“鼠群正在重整旗鼓!恢复队形!”

右川沉痛地呻吟着说。

冲田也看出了这一点。这是好几亿只的大群鼠,恐怕这就是鼠群的本队。这是发生在中部山岳地区,袭击山区村落,吃人,吃牲畜,随即冲到平原,劫掠市镇,终于攻陷甲府市的恐怖的鼠群本队。

是率领二十亿只的大群体进行长征,要劫掠居住二千万人口的首都的,恐怖的鼠群本队。

这样的鼠群本队在薄暮中一度乱阵了。它们自发生以来一次也没有遭遇过的天敌袭来了,袭来后把它的阵脚打乱了。地面上到处都出现支离破碎的波浪互相碰擅的情晕,鼠群一边摇动大地一边逃,又不知逃到哪里好,阵脚乱了,它们疯了。从前袭击人类时一点一点撕咬人肉的那种残忍狰狞在这里没有了,统制也没了。在这里它只不过是鼠群而已,让人觉得,恐怖的鼠群本队很快就要溃灭了。

然而,此刻,鼠群渐渐地恢复了作为鼠群本队的自我意识,它们内在呼声正在呼吁鼠群团结起来,一定要消灭一切生物,这种毁灭的疯狂正在使鼠群重整旗鼓。

波涛变得平静了,四散奔逃的个体已经改变方向,鼠群开始朝同一方向前进。

黄鼬群摆开迎战阵势,一只只跳跃着,分别冲进盖住地面推进过来的鼠群当中。它们举起闪闪发光的牙齿,横扫鼠群。尽管如此,鼠群仍然越过死鼠的尸骸继续前进。可以认为,个体老鼠所具有的对天敌的恐惧,似乎被群体的压力消除了。

鼠群开始包围黄鼬了。

“不行啊!这……”

右川的声音很狼狈。

黄鼬还在奋战,黄鼬是职业杀手,在所有动物当中它的杀戮本能最强,它不是为了吃而杀,只是一味的杀,它具有极敏捷的技艺。现在就是这种黄鼬挤进鼠群,不知道有多少黄鼬。大概有几万吧,右川他们目光所及以外的山谷里也应该充满黄鼬。

然而,在这里是鼠群本队。它们嘶叫呼应,发出可怕的金属声,现在鼠群作为一个整体的意志恢复了。

“黄鼬……”

冲田惨叫似的喊起来。他看见有两三只黄鼬被鼠群挟裹起来,而那黄鼬却无能为力。

“不行啦,这!”

右川说的和冲田说的是一码事。

“已经不行啦!老鼠是没有对手的啊!现在又要上树来咬我啦!”

广美尖利地叫道。

暮色正在变浓。

鵟群的数目正在减少,现在天上的鵟已经稀稀拉拉了。从天而降的强攻减少也许是鼠群重新稳住阵脚的原因之一。铺天盖地的鵟急剧俯冲时翅膀搏击的声音,可以给鼠群在心理上造成强大的压力,可是现在没有了。

“来啦!老鼠!”

广美的声音在恐怖中发狂。几只老鼠爬到树干上来了。

“真来了!”

传出龙村的尖叫声。

这节骨眼上,什么东西无声地从人们眼前飞过去,这是一种连振翅的声音都没有的动物,看上去简直象某种飞过来的丝绒团,轻轻飞过来的是雾。当人们发觉的时候,无数的鸟正在树间来回飞翔。

“枭!枭的大集团来啦!”

右川的叫声在树林中回响。

枭在暮色浓重的树枝中飞舞,轻飘飘的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枭捉住老鼠后就回到树枝上,所有的树枝上都有枭叼着老鼠蹲在那里,枝头累累枭鼠成串。

“那个——”

望着枭群的冲田突然把目光投到地面上,树林深处可以看见某种大型个体的野兽,其体型要比黄鼬大十倍,它们正从幽暗处突然冲出来袭击鼠群。

“狐狸!狐群赶来啦!”

在右川喊叫之前,狐群就已经拦腰掩杀,冲进鼠群本队。狐狸虽然没有黄鼬那么敏捷,但它到底是大型兽类,在它冲开的鼠群胡同周围造成冲击波可以使无数的老鼠溃逃。

“看啊,黄鼬又重新恢复了优势。”

右川怒吼起来。

黄鼬在奋战。一度势孤力单的黄鼬又再次恢复了那优美的杀戳。

黑暗开始笼罩过来,物体的形状已经看不清楚了。枭在幽暗中穿梭往来,黄鼬在地面滑行,狐狸的眼睛发出蓝光在树林中闪动。狐狸、黄鼬、枭都是夜行性动物,老鼠也是。在渐渐隐去的微光中,同是昼扶夜出的动物展开了一场异样的大战。

“惊人的场面啊……”

右川嘟哝着,但是他那嘟哝声立即又变成了高声喊叫。

“这是消失在东方的鸟畜群!是那些鸟畜赶来了!鸟畜本能地察觉了鼠群要通过这个大菩萨岭。而且还察觉了鼠群的疯狂,即应激现象将在这里达到顶点。它们以老鼠为食物进行东迁,所以才集结这里,摆开决战战场。”

右川的声音振奋起来,好象有了什么依靠似的叫起来,“看!鼠群要溃灭啦!正在逃!正在散!七零八落了,尸骸堆成了山。古代也有过这样的事,周鼠群大发生而就要亡国舶时候,黄鼬和鵟的大群体就从什么地方发生并出现,它们一出现就把鼠群毁灭了,这种事在史书上也有一些记载,就象我们看到的一样,任何鼠群碰上大群无敌也没有办法。看!鼠群溃逃了。啊。恐怕逃不掉了。以前一边吃人一边长驱直人们鼠群。在这里竟然也到了死期。二十亿只老鼠群两三天内就可以死绝!天敌的大规模出现加速了鼠群自毁作用的进程。鼠群同伴之间马上就要开始互相残杀,同类相残,一败涂地。这个大菩萨岭注定要成为鼠群的坟墓。恶梦消失了,人类生出来的恶梦消失了。瞧,隐去啦。人类自己无法消除的恶梦现在从大地上隐去了。”

只有右川疯了似的叫叫声越来越高。周围还有低低的嘈杂声,象是鼠群溃逃的声音。宣告自身溃灭而奏响的金属磨擦声,现在弱下去了。鼠群也好,鸟畜群也好,一切都溶进黑暗之中。天昏地暗咫尺莫辨。

“东京从毁灭中被拯救出来了!”

黑暗中传出片仓平静的声音。

“是啊,是得到援救了。”右川猛然吐出一口气说,“大自然本身具有所谓的恢复力,这里如今还残存着的恢复力,因此人类今后不应该再犯错误了。停止山林原野的胡乱开发,欲望最好要适当地控制。听不到鸟类的歌声,看不到野兽的踪迹,这样的所谓山林原野是不正常的。我痛切地认为,不应该生活在这样的国度。”

右川的声音低下去了。

声音几乎没有了。狂澜正在渐渐远去,扑向毁灭首都的深渊跟前,狂涛怒澜渐渐远去了,现在能听到的只是微弱的毁灭之音,象远雷一样轰隆隆的轰鸣。

死亡之笛正在隐去。

谁也不说话了。

冲田突然仰头望着夜空,不知什么时候,星星出来了。几颗小小的星星镶嵌在黑黝黝的天幕上,显出凄凉的气氛,青幽的星光洒在荒凉的战场上,四周异样的宁静。

“飞禽在唱歌,走畜花下行……”

右川低低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不这样是不行的啊,不这样不行……”

右川并不是在劝告谁。他是在说自己,说得出了神。

什么东西从冲田眼前擦过去,连一点动静都没有,由于空气的振动冲田才发觉,那是一只枭。黑色的影子飞过去消失在黑暗中,从此,一切音响都绝灭了。

冲田注意倾听,耳鼓深处继续响着鼠群奏响的死亡之笛声,象金属磨擦声。这是宣告鼠群自身的灭亡呢?还是指向人类社会的死亡之笛?不知道。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