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莱齐奥作品《战争》的译序
来源:搜狐读书 作者:许钧 |
作者: 勒·克莱齐奥
译者: 李焰明 / 袁筱一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出版年: 1994年12月
作品封面:
译 序
(一)
读完这本书,不知怎么总是要去想《夜营的喇叭》这个题目。那是张爱玲很短的一篇随笔,记的是每天晚上,她家附近的军营都要吹喇叭,“几个简单的音阶,缓缓的上去又下来,在这鼎沸的大城市里难得有这样简单的心,”但她怕听这每天晚上的喇叭声,因为只她一人听得见。但有个时刻,“外面有人响亮地吹起口哨,信手拾了喇叭的调子。”她于是奔到窗口去,“充满喜悦与同情,”然而她也“并不想知道是谁,是公寓楼上或是楼下的住客,还是街上过路的。”
普通的中国读者,或许对勒·克莱齐奥并不熟悉,尽管他早已跻身法国文坛并成功地占有了重要的一席之地。但这份陌生,与读这本《战争》是丝毫无妨的。因为没有必要知道那是谁,他也一定比“街上过路的”更加无关紧要。问题是,当你听见那细细的一声喇叭平地响起,悠悠刺穿了天际,就在很深的夜,就在你自忖是否是自己神经出了毛病的时候,即在你自忖那是否只是自己的一种幻觉,或是回忆中的声音的时候,也许,你翻开这本《战争》,也会“充满喜悦与同情”的,因为他正是“信手拾了喇叭的调子。”
都市里生活惯了的人,一定对这本书所描写的一切有生就的熟谙,熟谙到了麻木的地步,可以视而不见。这样,不妨抽一个夜晚,独自一人到都市灯红酒绿的中心去逛一逛。无需说“懂”与“不懂”,只要看一看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看一看一路追随你跳跃闪烁的霓虹灯,看一看街上的人们那种匆忙而又冷漠的神色,你就已经站在《战争》的入口处了。
在这个时候你可以趁那声喇叭在沉沉的夜色之中尚未响起,赶快跑开。都市文明在你的脑中依旧是一片美景,五彩缤纷,千万不要剥去那层遮掩疮疾的衣饰,你会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这太平盛世的美妙之处,可以继续高谈阔论,可以继续明争暗斗,可以继续吃、喝、玩、乐,可以继续把脑袋塞进“酚醛电木隔音壳”里,说着无聊的谎言,也换取别人两句无聊的谎言。
但你也许走不开,你感觉有一种晕眩的感觉,你的脚也很沉重,你突然觉得这缤纷的色彩在消褪而去,最后就只剩了“大片的黑”和“大片的白”。而于凄凉之外还感到恐惧,你就永远走不开了。你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听一听周围有没有“响亮的口哨”,拾起了也许本不复杂的几个音阶。
(二)
诚然,现代文明不是发展到今天才被置疑的。也许瓦特发明第一台蒸汽机的时候,人类就已注定要跌落在自身设置的陷阱里。随着科学的进步,我们的追求也愈加明确坚定起来。我们锦衣华服,而无需穿树叶着草鞋,我们住在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里,无需再遭受风暴雷雨的袭击,我们听着电子振动撞击出的音乐,而不再是倾听天籁之音,我们有了造作的欢乐和痛苦。
“但年轻女孩注视着,她看到的是:窗帘拉开,大楼洁白的墙面也张开了,磷磷发光的玻璃窗突然掀去那张金膜,墨镜变得透明澄亮,缓缓地,沉寂、平静的灰色板壁呈现出来,还有堆尸处,屠宰场后厅,腐烂发霉的贫民窟,泥塘,坟墓。”
就是在这个华美表面的遮覆下,在这个疯狂运营着的世界里,我们的欲望在机器马达的轰鸣声中空前膨胀起来。在成堆的钢铁水泥里,人唯一能看见的中心就只有自己,为了维护这个中心,我们自我显示,我们在相斗,我们坚持不懈地抗争着,世世相承,愈演愈烈。
算起来也有一个世纪的光景了。这份置疑在物质空前丰富而心灵空前寂寞的人群里也快要成为了一个古老的话题。溺死在自己创造的文明里的人们发出了各种各样的呼唤。
(三)
《战争》便是其中的一声。
回到我们的喇叭声里来,看一看这并不繁复的几个音阶。
也许我们首先会得到这样的问题,《战争》究竟写的是什么?
有一句话,记不清是哪个人在哪本书里说的了,大意是讲任何一个美女细腻的肌肤,倘或置于显微镜之下,都将是一块粗糙的田野。这便是在说物质的脆弱性!而物质构筑起的这个拥挤不堪的世界实际上又是多么不堪一击!也许,《战争》就是这样一台显微镜。它把这世界细腻润滑的肌肤拿到了它的镜片下,细致地描摹,其程度比中国可见叶片脉胳的那种工笔画尤胜。不仅如此,它还毫不手软地剥开了这层表皮,把五脏六腑都翻了出来,呈现在大家的面前。“到处都是眼睛,肺,性器,肚腹和神经,”还有它们如机器运转一般的运动,还有思想,还有感情。表层及内里的现实就这样被无情地放大,被物化后放大。“水泥铸就的庞然大物树在地面上,承载着自己成千上万吨的重量,铁路、公路数公里数公里地蔓延出去,铁塔如林,电线杆森立,还有湖、玻璃大楼、镍矿、海滩,和大片大片的瓦楞钢板。世界上从无一景致会是如此宽广,如此深幽呵!从来没有如此高峻的山脉,如此令人晕眩的峡谷。从来没有过那么多的铁与石,那么多透明或不透明的物质。宇宙间所有的暴烈,所有的力和能都汇聚于此,留下它们的痕迹。”并且,“这种美并不温和,并不似女人用婉转的歌声浅呤低唱,而是一种向沉寂挑战的美,绷紧了所有的肌肉准备杀戮空无。”
就这样,作者把这个物质的世界推到我们面前来,灯光,声响,太阳,月亮,商店里的商品……小到一只小小的卡车轮盘,他也全神贯注,一笔一画地描摹。不仅如此,还有物化了的人和他们的思想。作为有着独立精神存在于万物之外的人早不存在了。他们对物质的欲求已经超过了这个世界所能负载的程度,这就是战争爆发的根本缘由。每个人的内心都被由欲望而生的贪婪,饥渴,失望,仇恨,绝望挤得满满而终至爆炸。“物质!物质!闪闪发光,温和,脆弱,易燃,宛若烟云。是它们创造了历史,宗教和科学!”人哪里会有立足之地?
(四)
如果说现代文明被极端厌弃早已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的话,那么我们不禁要探究另一个问题:这本书独特之处在哪里?如何才使它从千百万声责难与呼唤中窜出来,让人们听见它的声音?
或许我们还记得作者一鸣惊人的处女作《诉讼笔录》里的主人公亚当·波洛,还记得他那流浪汉的生活,他到处闲逛、抽烟、喝啤酒,住在荒置的小房子里,皮肤上一层汗泥,还记得他在街头所做的那番演说。如果说在那本小说里至少还有一个主人公的话,那么这本《战争》已摒弃了传统小说的所有主要构件: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
人类生存条件这一类的问题,似乎本不需要时间、地点来说明。现代小说也早就忽视了具体的刻度而把人放置到一个更为广阔的时空里去。但是说到底,这都是为了更好地塑造人,为了更好地勾勒人的共性的一面而不设置明确的特定环境。
而作者的这部《战争》,恰恰就是没有人。他的所有着眼点都在于这个物质的世界。既然没有人,当然也就没有人为的事件。
小说中有两个经常出现的名字——众多符号里的两个而已——Bea.B.和X先生(读故事的人是要失望的,年轻姑娘与X先生之间没有故事,连一个平庸的奇遇也没有)。这不是小说的主人公,而只是小说的两个视角罢了,一主一辅,并肩地探进那个幽深的物质世界里去。那个年轻姑娘带着我们穿越城市,穿越街衢,带我们一同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带我们参观了许多许多地方:机场、咖啡馆、商店、车站、地道、垃圾场,带我们看了很多很多的符号:文字、点、圈、线、钩、叉,还有淫画。最后,当我们看见到处是危险、爆炸,是不堪一击的物质的墙时,她消失了。她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我们就是用她的眼睛在看,时不时的,X先生会来帮我们一回,会开着汽车来带我们去看逐猎人类,会来帮助我们认识自己的恐惧和茫然:我们竟然是在自己的创造面前束手无策!是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战争需要所有的细胞,所有的大脑。”我们被追逐,被捕获,我们无从逃避。
同样的题目,也许可以写出完全不同的小说。可以写成《茫茫黑夜漫游》,亦可以写成《广岛之恋》,这是全凭作者一只笔调出来的。克莱齐奥既然毫不吝惜地摒弃了一切传统小说的构件,他的武器又是什么呢?这就是词语。连成句也罢,不连成句也罢,每一个词语都有它自己的力量,在挣扎,在跳跃,在杀戮,每一个词语都有它的色彩,连在一起就是一幅画。这是自然而明朗的,不需要复杂的语法结构,不需要严谨的篇章布局。一切、都在于词,“无所不在的词”,在扼杀思想,在挑起战争;在充当先知,在书写现代的《创世纪》。
(五)
昨天下午还在与人说,我们行为做事,读书作文,有两种方式,一类是用脑,一类是用心。
用脑的人不会听见沉沉黑夜里那声极低的喇叭。
所以,这本书不是写给他们的。因为他们找不到逻辑严密,结构完整,有玄机妙理的一个故事。
现代小说之优于传统小说的妙处,在于它的可感性。视觉,听觉,嗅觉,味觉,都是用心的人可以感触到的。它本身不会言明是非对错,它只是扣紧尚未麻木的人的神经,侧侧地弹奏一曲,哪怕只是“几个简单的音阶。”
的确,这部作品没有可能成为畅销书,没有可能激起“一般小说读者的兴味”,只是在深夜,倘若还有未睡去的人,还有警醒着的眼睛和耳朵,还有不愿意自己的大脑被物质填满而没有一丝梦想的余地的人,还有想问问旁人:“又吹喇叭,可曾听见”的人,不妨一册在手,这是消除恐惧,消除孤独的办法——在“总是相同的画面”里,在“一模一样的微笑,一模一样的婴儿,一模一样的香烟”,“一模一样的面具,一模一样的影子”里,找一个真正的同类,来慰藉自己。
许 钧
1994年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