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你去不了

来源:独唱团 作者:沈纹

七、出现

陈学平忘我地进入了幸福生活。他就像一条小船荡漾在春天的波纹里。用他的话来说:“真是妙不可言。”

我可以想象出陈学平说这句话时的表情:眯起眼睛,咬着牙齿,用力撮起三个指头。仿佛幸福就在他的捏手之间晕头转向了。至于孙美琴早已经是旧家具上的灰尘,被新主人的轻轻一掸,就彻底消失不见。

这样的幸福直到苏文文的出现,才开始有了矛盾的裂痕。那一天清晨,陈学平同往常一样,踢着拖鞋打开门。然后他仰起头,对着天空张开臭熏熏的嘴巴,打了一个深深的哈欠。等他合拢嘴巴,揉着眼睛后,他看到了苏文文。当然那个时候,陈学平还不知道她叫苏文文。他只看到一个皱着眉头满面哀愁的女孩问他:“这是方柳柳的家吗?”

未等陈学平点完头,女孩就跨进屋,开始了东张西望。

“方柳柳呢?”

女孩的眼神就象两把利剑,“刷刷”地拨开了陈学平的睡意。他这才清理了嗓子,维持着他一家之主的尊严:“你是谁啊?你找谁啊?”

这个时候,方柳柳走出卧室,看到了找她的女孩。她手中端着的尿盆,就戏剧性地滚倒在地。

这一个天是在满地尿流的尿臊味中开始的。后来陈小兵向我详细地形容了那一幕场景。他反复说着:“鸡飞狗跳啊,鸡飞狗跳啊!”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夸张,令我笑得深深地弯下了腰,并不停地抹去跟着掉下来的眼泪。

苏文文是方柳柳与前任丈夫的爱情结晶。当时只有十八岁的方柳柳,微凸着肚子嫁给了后来很暴躁的丈夫,张建明。对于这段历史,陈学平一直并不怎么在乎。直到苏文文的出现,他才撩起了求知的欲望。对于和他的“脚边人”曾经同床共枕的男人,陈学平第一次充满了带有敌意的好奇。

年轻时的方柳柳从学校一毕业就在街上开起了理发店。和这个店的名字“香香”一样,生意一直十分吃香。这倒不是因为方柳柳拥有一手出色的技艺,在很多人看来,更多的是因为方柳柳天生就是一朵香喷喷的鲜花,引来了一只只蜜蜂和蝴蝶。这些蜜蜂和蝴蝶通常是在黄昏时分,才会纷涌而至。他们将理发店的凳子全坐满。他们有的人留着长发,有的留着寸头,一边喷吐着烟雾,一边将他们一天的活动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常常惹得方柳柳红着脸,“格格”地笑。这使方柳柳的生活可以足不出户,但是热闹非凡五光十色。

有一天,只来了张建明一个人。他同往常一样坐在剃头的位置上。他似乎坐下以后才发现别的人没有来。他说:“怎么?今天就我一个人?”张建明的语气十分惊讶,仿佛这些人是在他坐定以后才消失不见的。他的虚张声势,令方柳柳忍不住“嘿嘿”一笑。接着她开始帮张建明剃须。那是一张荆棘丛生的脸庞。坚硬的荆棘阻挡了她的刀峰,使她在开路的途中,心惊胆战频频受阻。当一条血痕从张建明的嘴角淌下时,方柳柳已经满头大汗并且手忙脚乱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张建明笑眯眯地伸出鲜红的舌头,将鲜血和她的手指一并舔进了口中。她知道应该抽回手来,可是她没有。她的胸口“突突”地跳,脚已经踩进了一朵厚厚的白云之中。方柳柳就在恍恍惚惚中,将她知道不应该做的事全让张建明做了。那个黄昏满天的彩霞热烈飞舞,在方柳柳的记忆中完全成了一块块冻僵的血斑,昏暗无光。当她向陈学平讲述的时候,她的语气是忽明忽暗,闪烁不定的,最后又掉进了暮气沉沉之中。

陈学平在一阵沉默过后,说:“你应该将他推开。你应当抽出自己的手,并且用这只手甩上一个响亮的耳光。总之你应该,勇敢。”

“可是,他的牙齿咬紧了,我抽不出手。”方柳柳辩解道。

陈学平想了想,摇了摇头:“你可以用脚踢,用牙齿咬,朝他吐唾沫,你还可以大声喊人。总之你有很多办法。”他看了看方柳柳,停了一下,继续摇头。

“可是你没有。你没有。”

“当时他已经抓住了我。他的力气很大,我根本动不了。再说他把手伸进了我的衣服。”方柳柳委屈地喊道,并涨红了脸。

这时陈学平已经站起了身,朝外走去。他的身体有些摇晃。方柳柳的表现让他非常不满。他的胸脯中刮起了沉闷的风暴,接着呼吸中出现了“沙沙”的声响。陈学平就成了大雨来临前的一棵树。

苏文文的突然出现是因为张建明不见了。这个男人将家里的一切家当输光后,还欠了一屁股债,他只好躲掉啦。一个夜晚,苏文文打开门,等到的是几个手持闪亮菜刀的男人,他们一个个怒气冲冲。在慌乱中,孙文文凭借着小巧的体型和机智的头脑,夺门而逃。她用力奔跑着,感觉心脏离开了胸膛,并跳到了嗓子眼,像拖拉机一样奔走。直到耳旁的脚步声,由稻谷在风中东倒西歪的声响完全代替,她才收住了脚步,并倒在一个草

垛上,瑟瑟发抖,嚎啕大哭起来。

失去父亲的苏文文只得胡乱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拎着一个黑色的包,走上了寻找方柳柳的道路。在途中,她遇到了一个男孩。他的态度十分友好,并且准确无误地向她指了一条路。那时她并不知道,那就是她异父异母的哥哥陈小兵,更不知道自己满面愁容的样子,在陈小兵的心里已经卷起了阵阵波涛。悲伤让她忘记了一切。她甚至没有看清陈小兵的脸,就转过身,走上了男孩指引的路。

苏文文一边走,一边将额前的头发往后撩去。她的姿势在陈小兵的眼里是一个婀娜多姿的背影,深深地进入了他的记忆深处。当然,苏文文并没有感觉到这些。她慢慢的,吃力地往前走,看到了一间青砖青瓦的平房,门前摆了一辆破旧的木头手推车。她抬起手,敲响了门。接下来我们都知道,她看到了一个睡意朦胧的男人朝她打了一个臭烘烘的哈欠。然后苏文文听到金属掉在地上的声音,闻到了骚腥的尿味。最后,她就见到了脸色苍白,双眼失神的方柳柳。

八、矛盾

苏文文的出现向陈学平掀开了方柳柳的过去。或者说这过去在苏文文出现之前是隐蔽的,可以忽略不计的。但是苏文文的出现,活生生地提醒着陈学平,方柳柳曾经有着令他愤怒的表现。令他感到幸福的女人,现在让他耿耿于怀,仿佛是喉咙里刺入了一根坚硬的鱼刺。他跳,他跑,他拼命地喊,都无济于事。他只能眼泪汪汪地,像一条狗一样,忍受着痛苦。是的,痛苦。

第二天,陈学平看到水池旁端正地放着一个粉红色的杯子,并且插了一支鲜绿色的牙膏和牙刷。苏文文正式在陈学平家安居乐业了。

那个时候,我已经离开辛庄去异地上学了。我并不认识这个叫做苏文文的女孩。所以,在我第一次激动地坐着汽车回到家,看到身穿红色毛衣的女孩站在陈小兵的家门口,就感到十分奇怪。后来看到陈学平端着饭碗从屋里走出来,并蹲在河沿将饭飞快地将反扒完,更是让我惊讶了。我从没见过这个男人这样粗暴地吃一顿饭。这让我的记忆中,陈学平抱着酒瓶从中午一直吃到日落的情景,就像雨季过后的天空,有些模糊不清了。

据说矛盾是因为苏文文的出现才开始激烈展开的。

悲伤的苏文文竭力想把母亲抓住。一开始她使用了与陈小兵一样的方法。在夜晚来临后占据了方柳柳旁边的位置。她抱住方柳柳的脖子,将满是眼泪的脸贴在她的胸脯上,用软软的声音诉说着方柳柳离开后的日子。苏文文也遇到了与陈小兵一样的夜晚,陈学平神情暴怒地推开了卧室的门。

苏文文听到一个男人急切地带有喘息声的脚步,朝她走来。然后她听到一个声音冷冷的说:“你给我出去,听见没有?”

当晚的苏文文并没有表现出与陈小兵一样的合作态度。她将陈学平的目光稳稳接住,然后用力掀开了被子。于是,她那年轻骄傲的身体,就像一把枪一样,在黑夜中响亮地打响了。使得那个男人最后慌乱地逃出了房间。

第一次的较量就预示着接下来日子的不平坦。从此,陈学平的幸福生活中钉上了一根看不见的刺,让他脾气暴躁,面目阴沉。因为他的幸福就象一只鸟,支棱着翅膀,却只留下一根羽毛,令他因为回味无穷而倍感伤心。

在矛盾的较量中,陈小兵在家里的地位忽然提升了上来。因为,陈学平眼巴巴地看着方柳柳慈爱的目光落在苏文文的身上。他忽然变得冷落了起来。这个男人只能急切地寻找着自己的儿子,并将他从记忆中努力地拽出来。那时的陈小兵已经是人们口中所说的一个“小流氓”了。他东游西荡在街上,在田野里,完全从一个家庭里游走开了。所以,当陈学平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并询问他近来开不开心的时候,陈小兵首先表现出的是惊讶和不自在。他的父亲抚摸着他的头发,那只粗糙的大手令他感到无比陌生。当陈学平兴高采烈地说,明天去镇上看看时,随即来到陈小兵心上的只是悲伤。这来自于父亲的温暖,在孙美琴死去的多年后,才缓缓地到来。让陈小兵万分悲痛。

接下来的一个黄昏,陈小兵选择了我,我们又一次来到了池塘边。长时间的隔离令我们都有些不自在。我们注意到了在对方身上发生的变化,这变化让我们互相陌生。后来太阳西沉,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它将黄色的光芒投在陈小兵的脸上,使他本来模糊的脸一点一点亮起来。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脸上的哀伤,就像从前一样的哀伤。是月光让我们暂时忘记了间隔,从对方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回到了从前。我们在池塘边开始了长久而热烈的谈话。

我已经不太记得我们谈话的内容了。只记得陈小兵脸上的表情始终是一种平静的,如水一般的哀伤。另外,他说的话一停下来,就会把目光投向远处的某一个地方。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长时间的谈话。

后来我才体会到我的朋友,在内心走过了多少漫长又黑色的寂寞之夜。他在许多个日日夜夜后,彻底走到了被人们关怀的背后。又被突然拎了出来,面对了明亮又陌生的父亲之爱,内心进入了错乱,是可想而知的。于是他找到了童年的朋友,为这样的突如其来寻找到一些原因。可是他并没有在谈论中找到他的疑惑。他几乎记不得他曾经怎样地生活在温暖之下,怎样在爱抚中渐渐长大的。最后他不得不失望地站起身告别了,他的内心将永远在悲伤中纠缠不清。

几年后,当我回忆起陈小兵转身离去的情景,总会想起孙美琴死前的用力一握。我想这也许是她希望我能够帮助陈小兵。可是一个人被悲伤深深击中,别人是没有办法替他解决的。

就像陈学平家的矛盾一旦发生,就如同瓷器上的裂纹永远也不能弥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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