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
来源:译言 作者:卡佛 |
我知道我不该把那笔钱借给我弟。我不需要有更多的人欠着我了。可是当时他打电话来,说他付不出房钱,我又能怎么办呢?尽管我压根没进过他的家门---他住在千里之外的加州,我连他房子什么样儿都没见过。---可我还是不想让他丢了住处。他在电话上都哭出来了,说他干活儿挣来的所有东西都要没了。他还说他会把钱还给我的。按他说,二月份就能还,没准还能提前。最迟最迟不会晚过三月份。他说今年退给他的税钱已经在路上了。而且二月份他的一笔小投资就该连本带利收回来了。对于这个投资,他的口风很紧,所以我也就没多问。
他说:“你就相信我的话吧,我绝不会拖着不还的。”
他是去年七月里丢的工作。那时他在一个玻璃钢绝缘材料厂上班,当时公司一共裁了两百人。从那之后他就靠失业救济金过活。可是到现在,救济金发完了,他自己的积蓄也都花完了。眼下也没有医疗保险了。工作一丢,保险就没了。他老婆比他大十岁,有糖尿病要治。他只好卖了辆车,卖的是她原来那辆,老的旅行车。上星期他又把电视给当了。他跟我说他抱着电视在当铺街上走来走去的,进了好几家当铺,想讨个好价钱。最后好不容易有一家给了他一百块钱。就为这么个倒霉电视,把自己的后背都给扭伤了。他跟我说起电视,然后提到他怎么把背给伤着了,好像这样就能让我把钱借他,因为我毕竟不是铁石心肠。
“我已经完了。”他说,“只有你能拉我一把。”
“多少钱?”我问。
“五百块。多了我也用得上。敢情,花钱谁不会呀?”他说。“可我想还是实际点儿好。五百块我还能还得起。再多了,说老实话我就拿不准了。哥,我也不愿意开口要钱,可你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了。要不然我跟老婆眼看就得流浪街头了。我绝不会拖着不还给你。”他就是这么说的。这是他的原话。
我们又接着聊了一会儿,基本是在说我妈和她的那些麻烦事儿。长话短说,我后来把钱给了他。我不能不给。至少,我觉得我不能不给,这其实是一回事。给他寄支票时,我顺便写了封信给他,让他还钱时直接把钱给我妈。她又穷又爱财,就住在他那个镇上。我每个月都按时给她寄钱,雷打不动的已经三年了。可我琢磨着,要是他把欠我的钱还给她,没准我就可以撂下这个担子,喘上几口气了。因为这样我至少一两个月不用操这份心了。而且说心里话,我觉得他把钱给她的可能性更大些,因为毕竟他们都住在一个镇上,时常能见到。其实我这么做不过是想让我自己更保险点。因为即使他的确有心还我钱,也难免万一出点什么事儿。好心不一定就能办成事。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可再怎么样,他也不会赖账赖到他自己的老妈头上。没人能干出那种事儿。
我花了好几个小时写信,想让他们明白谁该干什么,最后结果是什么。我还给我妈打了好几个长途,向她解释这个事儿。可是她根本对整个安排就不放心。我在电话上跟她一步步具体的讲了,但她就是放不下心。我告诉她,原本三月一号和四月一号从我这儿给她的钱,将由我弟弟给她。那是他欠我的钱。她还是会拿到她的钱,这一点不用担心,唯一的区别是这两个月的钱从我弟弟那儿给她,而不是从我这儿。他到时候给她的钱就是平时由我寄给她的,只不过这次由他直接给她,而不是他先从他那儿寄给我,我再转回头寄到她那儿去。不管怎么说,她都不用担心。她还是会拿到她的钱,但这两个月钱是从他那儿来,因为那是他欠我的钱。老天爷,我都不知道我在电话上跟她翻来覆去说了多久。我还给我弟写信,告诉他我对她所说的话,也写信告诉我妈,她会从他那儿得到什么。诸如此类的东西写了不少。要是我每写一封信就能挣五毛钱该多好!
可是我妈就是信不过我弟。“要是他到时候掏不出这笔钱怎么办呢?”她在电话上问我。“那该怎么办?他现在条件不好,我也替他难过。”她说道。“可是,孩子,我想知道万一他没办法给我钱怎么办?他要是没钱呢?怎么办呢?”
“那我就给你钱”我说。“就像以前那样。万一他不给你,我会给你。不过他一定会给你的,不用操心。他说了他会给你的,那就一定会的。”
“我也不想操这个心。”她说。“可我没办法啊。我替自己的孩子操心,然后我才替自己操心。我从来没想到我自己的孩子里会有一个变成这样。幸亏你爸死得早,没见到这个。”
三个月之后,我弟弟给了她五十块钱。这就是他欠了我,而应该还给她的钱。也可能是七十五块。他和她的说法互相矛盾。不过不管你信哪个,五十块还是七十五块,这就是他为那五百块所还的全部的钱。我只得再把缺的那部分补给我妈。我不得不继续掏自己的腰包,一如既往。我妈来电话要完她的钱之后,我給我弟打电话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我说他完了,他全完了。
我妈跟我说,“我还让邮差回邮车里去找,看你寄来的信是不是掉到座位后面去了。后来我又挨家到邻居家去问,看是不是他们错收了我的信。为这我都快急疯了,孩子。当妈的还能怎么想呢?”她想知道,在这种事情上谁在替她着想呢?她还想知道她什么时候能拿到她的钱。
就因为这个,我给我弟打了电话,看他到底是暂时耽误,还是根本没钱了。按我弟的说法,他已经分文不剩了,彻底没戏了。他马上就要把房子上市卖掉。他还后悔自己没能早就这么做。现在他屋里已经没有能卖的了。他卖光了所有的东西,家里就剩吃饭用的桌椅了。“我还想去卖血呢。”他说道。“可是谁会买呢?就我这倒霉劲儿,没准血里都有不治之症。”可想而知,那个投资的事儿也打了水漂。我在电话上问起他这事儿,他只是说它最后没成。他的退税也没拿到。税务局说那笔钱要先去付其他的什么欠款。“屋漏偏逢连雨天,”他说。“我对不起你,哥。可是我也不想有这种事啊。”
“我能理解。”我说。我确实能。可是理解也于事无补。这么事儿赶事儿的,我到底也没能从他那儿把钱拿回来。我妈也没从他那儿拿到钱。所以我还是得按月给她寄钱。
我心里的确不痛快。换了谁谁会痛快呢?我是很同情他,而且我也希望麻烦没有找到他门上,可问题是我自己现在也是捉襟见肘的。不过,至少从此以后,不管他再怎么着,应该也不会再回来找我要钱了,因为他现在已经欠着我的了。反正我觉得没人能再来开这个口。这也说明我有多傻。
我活得并不轻松。每天我都得早起去上班,辛辛苦苦干一天。等回到家里,我就瘫到椅子里,动都不想动。我累到连解鞋带儿都得花上一阵子才能解开。然后我就接着坐在那儿。我累得连起来开电视的劲儿都没有了。
我为我弟弟的窘境感到难过。可我自己也有一堆麻烦事儿。除了我妈是我要寄钱的,还有好几个人我都得送钱去呢。我有个前妻需要每月寄钱。没办法,我也不想寄,可法庭说非寄不可。我还有个女儿,带俩孩子住在贝岭翰,我每月得给她寄点钱。她的孩子得吃饭不是?她嫁的那个男人笨得像头猪,根本不知道去找工作。不要说找工作,你就算白给他份工作他都笨得保不住。可数的那么一两回他有工作了,可是要么是他睡过了头,要么是车在上班路上抛了锚,要么就是连个理由都没有他就被开了。他就是这么块料。
很久以前有一次,那时我还像个热血汉子,曾吓唬他说要宰了他。不过现在已经时过境迁了。而且那时我经常喝高。不管怎么说,那个杂种现在还继续和她住一起。
我女儿给我写信,说她和孩子们如何靠喝稀粥度日。(我猜她男人也饿着肚子,不过她知道,给我写的信里最好不要提他的名字。)她还告诉我说,只需要接济她到夏天就行。到那时她的情形就会好起来。她肯定夏天一到事情就会有转机。如果其他的办法都没有效果的话,---当然她确信会有办法的;她已经想好了几条出路了。--- 她到时至少可以到离家不远的那个鱼罐头厂找份工作。她会穿上橡胶靴子,橡胶外套和手套,往罐头里塞马哈鱼。或者她可以到靠近边境的公路边摆摊卖冷饮。那条路上总是有人坐在自己的小车里,排队等着去加拿大。大夏天坐车里的人总是会口渴的,对吧?他们会哭着喊着要冷饮的。不管怎么样,她想到的任何一条出路,到了夏天都可以让她过得下去。她只是需要挺到那个时候,而这就要靠我来做了。
我女儿说她也知道她得改变目前的生活。她也想像别人那样靠自己的双脚站起来。她不想总把自己当做一个可怜虫。有天晚上她在电话里跟我说道:“我不是可怜虫。我只不过是个带着俩孩子,和一个狗娘养的废物过日子的年轻女人。跟其他很多女人没什么区别。我不怕吃苦。只要给我个机会。我对这世界就这么点要求。”她说她自己不需要什么。可是在她时来运转之前,她得给那两个孩子操心。她说孩子们总在问她,姥爷什么时候再来看他们。此时此刻,他们俩正在画着他们在旅馆里见到过的秋千和游泳池,那就是一年前我去见他们时住的那家旅馆。她说问题的关键是夏天。只要能熬到夏天,她肯定一切麻烦都会烟消云散。那时情况一定会好起来。如果能从我这儿得到一丁点帮助,她就会挺过去。“爸,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过下去。”她就是这么说的。我的心都快碎了。我当然得帮她这忙。我甚至为自己有这个能力去帮她而觉得高兴。我不是至少还有份工作吗?跟她和我家里的其他人比起来,我算是最省心的了。跟他们比,我已经是身在福中了。
我把她要的钱给了她。每次她来要钱我都给了她。后来我干脆告诉她,为了省事儿,以后我每月一号就会给她寄些钱。虽然不是很多,但毕竟是钱。这笔钱她可以放心等着,是只给她用的---给她和她的孩子们用的,而不是给别人的。至少我希望是这么用的。我恨不得能有办法确保跟她住一起的那个杂种,连用这钱买的哪怕是一个橘子或一片面包都碰不着。可是我做不到。我只能把钱寄给她,然后不去想他很快就会端起装着我的鸡蛋和饼干的盘子大吃一通。
我妈和我女儿还有我前妻。不算我弟弟,这已经是三个人在靠我给她们钱花了。可除此之外我儿子也需要钱。他高中毕业后,自己打了个包,就离开了他妈妈的家回东部来了。这么多地方,他偏偏挑新罕布什尔州去上大学。谁听说过新罕布什尔州啊?不过他毕竟是这两边家庭里头一个想要去上大学的孩子,所以大家都觉得是好事儿。我刚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我哪儿知道这几乎要花掉我的盒儿钱了?他从银行东借西借的先应付着。他不愿意非得一边打工上班一边念书。他就是这么说的。好吧,我想我能理解。从某种角度我甚至挺同情他。谁愿意上班啊?我自己就不愿意。不过,他把能借的都借了,包括借到了足够的钱去德国读大三。可当他再也借不出来钱之后,我就不得不开始给他寄钱了,而且一寄就不少。到了最后,我告诉他我没钱可寄了。他给我回信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如果我确实是这么觉得的话,那他就去贩卖毒品或者去抢银行,为了活下去他什么都能干得出来。如果他没被打死或者被关进监狱,那就是我的福气。
我给他回信说我改主意了。我努努力还是能再给他寄些钱的。有什么办法呢?我可不想让他死在我手上。我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被关进监狱,或者连监狱都不如的什么地方。没有这些,我的良心已经负担很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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