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
作者:少鸿 |
十六岁的秋夜迷离而宁静,我把疲惫的身子放在湖边,发着呆,觉得是一份美丽享受。身后山坡上,白天喧闹的铁路工地,此时沉寂无声,只把一阵阵的土腥气漫过来。平滑无波的湖水呈现出深沉的黛黑,漂着薄薄一层银白星光。偶尔泼刺一声,鱼儿跃离水面,搅出几圈波纹。湖两岸的山峦黑魆魆的,如同一群静卧的巨兽。左前方一个山嘴楔子般突入湖中,山嘴上就是我们借住的民房,参差不齐的屋顶在湖中投下一道锯齿形的黑影。
晚饭之后,我时常这样坐在湖边,让自已深深地沉浸在寂静与落寞之中。若是那位叫陈剑萍的知青来了,心里会更加舒坦。因为他坐一会之后,是会掏出口琴来吹的。最开始,就是他的口琴声把我吸引到湖边来的。他喜欢吹苏联的民歌,悠扬的口琴声顺着湖面飘去,显得十分忧伤,它常常把我的心思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而现在,没有口琴声,也没有人影,四周一片空阔。
东边的夜空有些发白,月亮要升起来了。黑林子里有几声梦呓般的鸟啼。一缕轻风从我脖子里滑过去。我把手伸进湖水里,湖水是那样柔软清凉。我的手划一划,水面立时荡开细微的涟漪。我舀一手板水举起来,水从指缝里滑落,溅进湖里,丁丁冬冬,很是动听。
与此同时,轻微的搅动湖水的声音贴着水面传来。我循声寻去,见一条小划子从山嘴的黑影里划出,犹如一片柳叶,轻盈地滑向湖心。船艄上有个黑色人影在打桨,忽儿前倾,忽儿后退,很内行地使桨片不划出水面,以免弄出大的声音。距离太远,认不出是谁,划子一会儿便到了湖心,剪子一般将平静光滑的湖面裁开了。因了它,夜色里的一切景物都生动了起来。湖水里的星星颤动不已,对岸的山缓缓移动。
忽然哗啦啦水声在耳根边响起,只见又一条划子贴着岸驶来,几乎到了我跟前。桨片打起的银色水花呈扇面溅开,在朦胧夜色里显现出一种稍纵即逝的美丽。打桨人是伙夫秦老倌,他的光头白晃晃的十分醒目。他盯着湖心,没有注意到我。
我招手:“秦老倌!”
他一怔,停止打桨,快速前进的划骤然慢下来。
他的光头盲目地转了几圈,才找到我,轻轻一跺脚:“你大声喊么子你?”
划子被他跺得咚一声响。
我说:“你搞么子呢?”
他说:“我……划船耍。”
我说:“那好呀,带我去耍耍!”
他不作声,看来不情愿,过了片刻,才将划子摇向岸边。
船头还未触岸,我就跳了上去。
划子猛一晃,我差点跌进水里,亏得他伸手把我扶住。
他瓮声瓮气:“带你去耍要得,不过不许多嘴,我几十岁的老倌,不喜欢小伢子啰嗦。”
我点点头,他的眼睛幽幽的闪着异样光泽,似乎不是往日那个秦老倌的。
我在前舱坐下。秦老倌使劲打桨,桨桩发出负重的吱扭声。一当他用劲,划子便明显地向前一冲,船首推出一堆细碎浪花,浪花发出窸窣的声响,像在议论什么。
夜便开始流动起来。若有若无的夜霭从两侧飘曳过去,沉静的湖面迎着船头滑来。山峦在旋转。山上黑林子骚动不己。水里的星星蝌蚪般纷纷向后面游,而山巅上的星星却越过一棵又一棵树梢向前跑,惟恐追不上我们的划子似的。
我有迷醉般的微晕,感觉自己随着柔曼的夜风流向了远方。全凭了秦老倌的喘息和划桨声,我才晓得自己真实的存在。
前面那条划子成了一个模糊黑点,但在湖面留下了明晰的航迹。我们的划子顺着航迹走得很快,我觉出,秦老倌是在追赶那条划子。湖面在一道山梁的逼峙下绕了一个弯。前面的划子倏忽不见。秦老倌呼吸急促,桨片不时打出水面,墨玉般的湖水被搅得哗哗作响。星光在桨片上活泼地跳跃。秦老倌往斜刺里一打,划子掉头进了一道湖汊。湖汊两侧山峦夹峙,光线幽暗,沉郁的水中星星寥寥。划子行驶一阵,水面和头顶的天空都只剩下狭长的一条。晦暗的山影从两边覆盖下来,我已看不清秦老倌的脸,只见那颗光头在夜色中浮动。
湖汊越来越窄,看上去已到了尽头,但转过一个弯,左侧的山猝然矮下去,在应是湖汊尽头的地方敞开一个豁口。从豁口处望过去,那边有一大片神奇的银箔似的东西。秦老倌不停地打桨,划子从豁口当中悠悠穿过。
一片银波浩淼的湖面突然展现在面前。拥挤的群山沿着南北两个方向退到了远处,正东方,深蓝的夜空垂落下来,与宽阔闪光的湖面镶接在一起。水平线下,升起来半轮黄莹莹的月亮,正好与它投在水中的影子合成完整的一轮圆月,显得硕大无比,澄澈异常。月亮旁边,湖水染得一片桔黄,距月亮渐远,便渐白,泛着一片清纯的银色。那银色平平展展一直延伸到我们面前,把划子团团围住。似乎不忍心将这银色湖水划破,秦老倌收起了桨。
划子滞留在银色的宁静里。
这时我发现秦老倌追踪的那条划子,就停泊在月亮旁边,它的翘起的船头,正抵着月亮左侧的弧线。秦老倌眸子一亮,把桨伸进湖水里,我们的划子悄悄地沿着一条山影漂移过去。
那条划子慢慢变大。我以为要迎过去,秦老倌却把划子隐入岸旁一片郁黑阴影里。
我感到一阵凉意漫过头顶。在暗处往湖面望,觉得那里更加明亮,湖面闪闪烁烁宛如一块镀了水银的大玻璃。就在咫尺之遥的水面,月色如银,伸手可掬。深邃的夜空,被满湖月光映得清澈如洗。远山的轮廓线在蓝色背景上优美地起伏。前面那条小划子,恬静地泊在一幅画里。站在船艄上的那个人凝然不动,静静地迎接着月光洗礼,而他以及那条划子的影子,却在湖水里波动不已。
忽然,他弯腰操起了桨。
于是,那条划子缓缓地驶进那轮圆月里去了,并且安详地泊在里面。看上去,划子不大不小,月亮刚刚能容宥它。在那金碧辉煌的圆月里,两头尖尖的划子和操桨人的剪影清晰动人,如同街头剪纸艺人剪下来贴上去的一样。这景象静止了一阵,才又动起来。那人放下桨,走到划子当中,也就是月亮的中央,叉开双腿站在舱档上,高昂着头,把双手挥舞出去。那模样,似在舞台上作朗诵表演。湖面上传来他隐隐约约的声音,但听不清内容。他头猛地一扬,双手平伸开,身体构成了一个“大”字,大声喊了一句什么,又蓦地屈拢手臂,再嗖地举过头顶,形成一个“火”字,仿佛他要将月亮举起,使它离开湖面升向夜空。他的双手久久没有放下,而那轮橙黄色的圆月似乎真的被他举动了,稍稍地升高了一些。
我觉得那人的姿态有点眼熟,好像是陈剑萍。
我回头看看秦老倌。他攥着桨把坐在船艄上,盯着前方那条划子,屏声静气,好像为眼前的景象所迷醉。可是他忽然不安地扭扭身子,呼吸遽然粗了起来。
我赶紧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那条划子前舱里突兀地站起来一个人,迸发出一串清清亮亮的笑声,接着,那人稍一低头,再把头往右后方一甩,一条长辫子从胸前扬起,在月亮里划道弧线,落到背上,姿态很美。她向划子当中那个人影走过去。她的影子明显不如那人高,但比他丰满。在那个明亮如镜的黄月亮里,两个人影慢慢地接近,接近,眨眼之间合成一个。
我们的划子轻轻地摇晃起来,桨桩与桨磨擦出细微但难听的尖叫声。我掉头一看,秦老倌全身颤抖,弓着腰,恍若负荷了难以承受的重压,艰难地喘息,喉咙里挤出几声咕噜咕噜含混不清的声音。我连忙过去,摇着他的胳膊:
“秦伯,你怎么了?”
秦老倌把我的手拨开,狠狠瞪我一眼,继续盯着月亮里头看。
月亮里只剩下那条划子在晃荡,人影已经不见了。是不是掉进湖里了?我有点担心。月亮下边的湖面没有浪花,亦无涟漪,只有一闪一闪的波光,不像有人落水的迹象。俄顷,那划子也不晃荡了,而月亮,正冉冉地升腾,只有一小部分还浸在湖水里。那划子就横泊在那一小部分里,似乎即刻会从月亮里掉出来。
微风从湖面拂过,夜色流涌。月亮闪一下,忽地往天穹里一纵,终于跳离了湖面,悬在了那条划子的上空。许多星星退开去,闪烁不止。月亮的颜色也有所改变,由橙黄转而银白,因而也愈发皎洁了。月光如透明的瀑布从半空倾斜而下,在湖面上恣意漫流。
月亮离水面越来越高,而在湖水里,留下了另一轮与它同样晶莹皎洁的月亮,不过水中的月亮不圆,是长长的椭圆形,且不停地漾动。那条划子浮在水平线上,正好在水中月亮的上方,仿佛被那水中月托举着。划子的轮廓没有那么鲜明了,但我还是清楚地窥见,划子上又出现两个人影,一高一矮,面对面地坐着,头部时而连在一起,时而分作两处。
秦老倌已经平静下来,呼吸均匀,眼里也不再是那种异样的闪光。他慵懒地坐着,好像很累。
一时间四周是空旷的静,夜空显得很深很深。月色皎洁而迷离,似乎正是这种月色将宁静布满于天地之间,令万事万物溶汇其中,作不分彼此的梦。我神思恍惚,感觉身心已被这宁静所溶解,所吸收。
忽然从这静里传来咿呀桨声,接着又响起了口琴声。
凝神注目,见那划子已穿过水中月,悠悠朝我们这边滑来,桨片打起的浪花珍珠般喷溅。船尾航迹粼粼闪闪,宛如一条缀满月光的飘带,口琴吹出的乐曲似乎就遗落在那条飘带上。那划子从距我们仅十来米的地方划过去时,琴声悄然止息,男的接过桨奋力划动,月光在他裸露的手臂上流淌得淋漓尽致。那女的抱着双膝坐到船头,偶尔朝我们这边一瞟,那张圆脸镜子般反射出一片月光。
我认出了他们,听到了喁喁私语:
“明天还来吗?”
“嗯……”
那划子慢慢地远去。秦老倌扯扯我的衣袖:“回去吧。”
我点点头。
秦老倌又说:“你划桨吧,我歇会儿。”
我说:“好。”
我操起了桨,竭尽全力地划,试图赶上前面的划子。蘸满月光的桨片急切地推动湖水。但是我的力气明显不敌他,距离越拉越大,先是听不到前面的桨声,后来连那点模糊的船影也悄然消弥在夜色之中。
我朝后看,秦老倌闭着眼躺在艄尖上,湖中那个水汪汪的月亮若即若离地跟随着我们……
第二天傍晚,星星刚从天上跳出,我出了门,沿着高高的湖岸走向码头。在岸上打一望,见一条划子已到湖心,上面两个人影隐约可见。连里只有两条划子,码头上应该还有一条。我刚想往下走,秦老倌沿着石阶从码头走上岸来。
我拦住他:“划船耍去不?”
“不。”
秦老倌一屁股坐下来,用窄纸条卷旱烟抽。我俯瞰湖面,那划子已小得如同一瓣瓜子壳。秦老倌点燃烟,默默地吸吐,蓝色烟雾沿着他多皱的额头袅袅升起,使得夜色愈加浓酽了。
身后忽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连长率领几个后生匆匆赶来,向码头走。黄牯子也在其中。他们个个都神色兴奋,仿佛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
我冲他们问:“搞么子去?”
没人回答,走在最后的黄牯子回头神秘地眨眨眼,举举手中的绳索,朝湖里努努嘴,然后冲下了湖岸。
我的心有点紧。湖中那条划子小成了一粒芝麻。秦老倌端坐不动,状如一座石雕。湖中的星星越来越多,湖面慢慢亮起来。
连长忽然回到岸上,拍拍秦老倌的肩:“呃,你看见划子上的桨没有?”
秦老倌伸出一根瘦指头指指头顶的夜空。
连长不解:“么子意思?”
秦老倌喷一口烟:“天晓得。”
连长望望湖里,挠挠头皮:“急等划子用,怎么突然找不到桨了呢?莫名其妙……妈的,便宜那两个资产阶级腐化分子了!算了算了,回去。”
连长领着一干人怏怏地走了。
我在秦老倌身边坐下。暝暝夜色在四周弥合氤氲,掺和了一丝烟草香气的晚风清爽怡人。岸下边的湖面像一块墨绿色玻璃,金色的星星纷纷点缀其上。东边的天宇湛蓝深邃,微微发亮。亘古不移的群山之间,又充满了令人神往的宁静。
湖面上,已没有划子的踪影。我想,它可能已穿过了那片银色的波光,驶进那轮金碧辉煌的月亮里去了罢。
原载《河北文学》199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