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
呆呆地靠着那扇隔断了我和正熙的门,我好长时间没有移动。
我的头晕晕的,意识已经开始有些迷乱。
没力气再站立,我的身体滑滑地摊靠在了门边。
一丝不祥的预感浮现在心头,如果这一次我再晕倒,也许永远都不会醒过来了,那么,我和正熙,就真的永别了。
用尽全力扭动门把手,我打开了门,随即,我再也掌握不了身体的平衡,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晕晕沉沉,下意识地拼命呼吸,累啊。
我想所有美好的事,想着有一个很优秀的人在爱着我,他爱我要多过我爱他,为了他,我要撑下来。正熙,我要为你呼吸,这个理由可以让我更加努力,因为呼吸真的是一种很痛苦的事。
如果这一次我大难不死,我一定要和他马上就结婚,他不愿意就用刀逼着他去。
我要大吃一顿,我再也不会省钱了。
我要回家,我要见我妈……
到后来,我满耳听到全是自己沉重的呼吸,重到好像下一刻就要停止。我后悔了,我应该让正熙在我身边,这样子我就可以没有遗憾地离去,我就可以偷懒了,我真的不想再撑下去了,因为太痛苦了。
一双手握住了我的手,冰冰凉凉的,我张开眼,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正熙,是你吗,你怎么又回来了?头痛死了,我下意识地攀着他的身子。
正熙,救救我吧。
我颤抖着嘴唇想说话,想让他过来,可是我无法发出一丝声音,我声道好像被阻住了。他把我抱在他的怀里,然后把头低下来,那么近地靠近我,把耳朵放在我的嘴边,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鬓边的头发。
“你怎么了?”他的声音高高的远远的,夹带着一些金属的声音飘过我的耳畔,我要拼尽身体里所有的力量才能听清他讲的是什么。
“我生病了,正熙。传染病。你,你得戴口罩。口罩,这病好,好厉害。”我的手攀援着他的衣角,触摸到他胸前的衣扣,然后一个一个地寻了上去,终于,我的指尖碰触到了他的下巴。
用尽全身的力量,我用我的手,掩住了他的嘴。可是他一下子就把我的手抓了下来,然后俯下身子把我抱了起来。
他开始奔跑,我迷迷糊糊地偎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略显急促而又沉重的呼吸那么近地吹响在我的耳边。正熙,我们要去哪儿?
他没有讲话,他很急,他在担心什么?是怕我会死去吗?
是车子吗?哦,好像是的。他把我抱上了车子,对对,我得去医院。
我得活下去。
我用力地说:“抱抱我,正熙。”
他听到了,然后,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让我感到了他的力量。
知道了,正熙,我会努力。
“正熙,我想结婚。”
“嗯。”
“正熙,我想吃,好吃的。”
“嗯。”
“正熙,我想见,我妈。”
“你听着,你不许死。只要你不死,干什么都行。”
“可是啊,我觉着,我好像就要死了。我,看不清,也听不清,还有,我,越来越,喘不过气。正熙,正熙……正熙,你听着……”
“嗯。”
“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以后要快乐,活着。正熙,答应我……”
他许久都没有再说话,也许说了吧,我只是没有听到。
“要像,像猪一样,大学的时候,有一天,一天,大家说,下辈子,做什么最好呢?我说,我想做,一头猪。没有烦恼,不想事,不做事,吃,睡,长大,然后死掉。”
几滴冰冰的液体落在我的脸上。
正熙,别哭。
“悠悠,你不要死。”
这一次我有听到,你是用吼的吗?坏脾气的人。
闭上眼睛,我继续努力呼吸。他的手,握着我的,集聚着他所有力量,所以我无论神志多么混乱,都感受到它的存在。
那双手,是天使的翅膀。
我眼前幻化出了许多白色的天使,随即,一片白色的光芒笼罩着我,我晕了过去。
混混沱沱。头脑不是很清醒但总有些感觉,还是觉得呼吸很累。很累很累。
他的手一直都在。
他的声音,还是高高的,飘飘的,我得使劲儿听。
“悠悠,我今天去排队注册结婚,人家不许,说一定得两个人一起去,听话,快醒过来,结完婚再当猪。你那么懒,已经是一只猪了,所以不用下辈子,你的希望就可以实现。”
“悠悠,想吃好吃的这样睡着可不行,我今天跑遍全市,可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什么东西是最好吃的,因为我没有猪的思想,你要帮我一起找才行。”
后来,我又听到他在唱《猪之歌》。
“——猪~你的鼻子有两个孔,感冒时的你还挂着鼻涕牛牛。猪~你有着黑漆漆的眼,望呀望呀望也看不到边。———猪~你的耳朵是那么大,呼扇呼扇也听不到我在骂你傻。猪~你的尾巴是卷又卷,原来跑跑跳跳还离不开它——猪头猪脑猪身猪尾巴,从来不挑食的乖娃娃,每天睡到日晒三杆后,从不刷牙从不打架——”
还有他的手,最清晰的力量。在帮我使劲儿。正熙,我在加油。为了早一天看到你,我会加油。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住进了医院的传染病房里,白衣白床,身旁还有呼吸机,体波监测仪和好多我说不出名字来的仪器。
没有正熙。转着眼珠儿前后左右看遍了,没有正熙。
我于是安慰自己,这里是传染病房,怎么能随便放人进来呢。
我的病在慢慢地转好,呼吸不再那么困难了。
一天,我问来为我做检查的大夫:“我男朋友是不是常常过来看我?”
大夫塑料罩后面的眼呆滞了一下。
“就是那天送我过来的那个人啊。”
他沉吟了一下,缓慢地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开了。
说话本来就很麻烦,他点头不就足够了吗?
在一个明媚的清晨,被卸下了呼吸机,看着这个久违了好久的世界,我再一次的流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子爱它,爱它的空气,爱阳光,爱医生护士们的白衣,也爱我自己。
护士允许我下床走动。
自从我清醒之后,就没有再看到正熙,我想他一定是累坏了。我虚弱地走出病房,心中非常迫切地想要见到他,我要去找他。
一步一步,我走遍了病区的每一个角落,虽然累,可是我为着自己能够不再只为了呼吸而存在开心不已。
一个声音突然在我的背后响起:“悠悠。”不用回头,不用细听,我知道是正熙,转回身,我笑着应他:“我在这儿。”
他那高高的个子,立在我身后不远处的地方。可是,好奇怪啊,他那是什么表情?我们不是一起战胜疾病了吗,他为什么还是一脸的焦灼和愤怒?
他奔过来,把我用力地抱在怀里,咬牙切齿地大叫:“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这个死丫头,为什么?你要是真的死了怎么办?”
我的心突突地乱跳,直觉告诉我,前几天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不是正熙。
那双给我力量的手不是他的。
那么他是谁?他又在哪里?我要知道。
医生望着我,满眼的怜悯。
“我印象中的家属们为了救助自己的亲人都很尽力,可是能够像他那样做的是绝无仅有的。他把你送来,什么自保的措施都没有做,连一个口罩都没有戴,在你病重昏迷,神志不清的那几天里,他求我可以守在你的身边,我看他态度很真诚,就允许他穿我们的防护服,那种衣服很厚,而且密不透风。当你的情况稳定了下来,他才对我们说,他被传染了。很不幸,他拖得太久了,没有撑过来。你要坚强,不要让他白白的去了。”
他?去了?
“他是谁?”
医生瞪着我:“他不是你丈夫吗?他对我们是这样说的。”
丈夫?我忽然想起握着我手的纤细修长的手指,不会,不会是他吧。
“他登记时用的名字是韩太宇。”
我双耳轰鸣:“他在哪里?”
“你是该见他最后一面,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你的生命是他挽救的。我们没有找到他的亲人,那么死亡证明书请你来签一下吧。”
头中轰地一声震响,我晕倒了。
病毒打不倒我,打倒我的是一句话。那一刻我希望是时间和我开了一个玩笑,死去的人是我,不是那个有着天使一样俊美外表的男人。
一个小时后,正熙背着我去看了韩太宇。当他白布后的俊美面孔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发现这是上帝开的最大的一次玩笑,如果不是我连抬一下手指的力量都没有了,我想我没准会一头撞死在他的身前。
那一刻,我满耳都是他曾絮絮地在我的耳边哼唱的《猪之歌》的声音,那原本高高飘飘,含混不清的声音,因为他的面孔而变得清晰,一遍一遍地在我的耳边唱响。
“——猪头猪脑猪身猪尾巴,从来不挑食的乖娃娃,每天睡到日晒三杆后,从不刷牙从不打架——”
我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撕嚎。
“……你活着,很好……,你找到我给你戒指……,和我放在一起就好……,我是个有家的人……”
半个月后,我出院了。站在北京早晨清冷的空气中,我环抱着双肩,第一次发现,我是个微如尘沙一般的人。
正熙叫了出租,然后被动地望着我,没有说话,这段日子里他几乎没有和我说什么话,只是用那种被动的眼光在看我。有个词叫做束手无策对吧,正熙,我也一样,我对现在的自己也是束手无策。
经历了生死,谁还可能做原来的自己?
我放下手臂,把手插到口袋里,立刻我触摸到了那盒录音。
“我先走了,你自己告诉师傅去哪里,好吗?心情好了要记得打我电话,我等你。”他终于开口了,伸出手来握了握我的后颈,然后转身沿着街边的路走了下去。
正熙,你比我自己还懂我的心。
打车回到宿舍,我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那枚戒指。弹丸大的地方,让我很容易地从床底下找到了那枚戒指。蓬头垢面的从床下爬出来,我回想起当初曾经如何把它从手指上褪下,然后吹着口哨在灿烂的阳光下把它高高地抛起,没有理睬它会落在什么地方……
还有,早一点,一个有着希腊式优美侧影的男人,带着他难得一见的微笑,向我伸出手,指尖光芒一闪,他说:“悠悠,嫁给我。”
还有那个夜,他捉住我的手,问我戒指在哪里,然后一边勒痛我的手指一边恨恨地说:“让我们结束这个可笑的游戏吧。”
高举戒指,我要看清它。
它有着轻盈小巧的身子,出尘脱俗的设计,像凝结了一颗心一般。他在用心,可惜,我现在才知道。
他在用心,为什么老天要用这种方式让我知道。
“……你活着,很好……,你找到我给你戒指……,和我放在一起就好……,我是个有家的人……”
有家的人。
很笨的人。
我想着,然后把戒指套在手指上,那是它将要永远停留的地方。
“你叫悠悠,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我也想叫悠悠,想一辈子都快快乐乐。我被传染了,大夫说男人可能更危险一些,为了保险,我还是留下一些话,否则,是不是死得太冤枉了?”我盘膝坐在床上,再一次听他给我的留言,这一次没有了医院的雪白窗帘,雪白墙壁,不知能不能听出另外的味道。
“首先,我要声明我没有后悔,没后悔去找你,然后带你到医院来,坐在你的床边,抱着你,听到你清楚的呼吸。我知道那呼吸中有死亡的气息,那又怎么样,我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所以,悠悠,如果我没命了,你不要流一滴眼泪。
“我很喜欢你。这句话,如果我没有死就一定不会让你听见。你是那么一个女人,满世界走一遍,还是要回到原位才能找到你,我可以很容易想象你五年前的样子。对了,你和正熙是五年前相爱的吧,你不走,也拉着别人不让走,其实,悠悠你是个很嚣张的女人。
“我的母亲给了我一种根深蒂固的印象,女人是一种脆弱的动物,发生了事情,逃来逃去大不了逃到死亡里去,所以我很鄙视女人,可是你不一样,你也会逃,但是你有一身的盾甲。当初你来公司,我本想用语言把你打发出去。我想过,这个丑女人大不了一怒之下跑到金正熙怀里哭,可是你不,你把我打过去的球狠狠地击了回来,你红着眼睛在心底说,韩太宇,走着瞧。你不知道吧,那个时候我从心里在为你喝彩。
“后来我追求你,我想,如果你不是正熙的女朋友,那么一切应该会更加自然,也更值得期待吧。当你拾起我丢下的手帕的那一刻起,我已经预感我们会开始,可是,我没有想到,居然是用这种方式。不过,随便你信还是不信,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说过的那些话都不是骗你,因为我没有思考,都是随口在说,如果这样子也叫做骗人的话,天底下的人就都是谎话王了。
“向你求婚是怎样的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真是很用心地在选那枚戒指,我走了好多条街,我想着就算目的不是结婚,但过程是神圣的,而且如果你答应我,这种神圣还将继续下去。终于我找到了,我一看就知道是它没错了,如果我将娶一个叫悠悠的女人,带的就应该是这种戒指。理由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当时真是那么想的。
“ok,你答应嫁给我。那个时候我真是快乐,原因很多。比如说,我可以放过金正熙了,一直打击一个不设防的家伙,其实很没有意思,还有,我可以向我妈交待了,我结婚,有了家,听起来真不坏。还有,新娘子我一点也不讨厌,虽然你皮肤很糟了,长着豆豆。你的眼睛太大了,会暴起来。你的鼻子也有点歪。但是悠悠,你是第一个让我有兴趣看清楚的女人,真实像空气一样。最重要的是,你答应嫁给我,那么多人看着,你答应了,允我是你的丈夫,允我给你一个家,也给我自己一个家。从前,这种事我想都不敢想。你还记得我让你喊我OA?告诉你,OA的韩文意思是哥哥,亲爱的哥哥。
“我带着你,一点点地走近我的家,那个时候我好像知道什么是幸福了,幸福就是,有一个懒女人,在电梯间不肯动手,要已经提了一大包东西的你去打开门;幸福就是,有一个懒女人,穿上婚纱,而她,就在你的怀里;幸福就是,有一个懒女人,她有亲人,你没有,那么她的亲人就将成为你的亲人;幸福就是,你可以和一个人谈你心底的话,谈什么是绝望,什么是希望;幸福就是,有一个懒女人,叫悠悠的女人,她需要光明,而你有,你可以给她光明。
“幸福就是……,就是你发现……你发现你喜欢这个……女人,就算她离开,……她丢掉了戒指……,悠悠,我喘不过……气了,还有,幸福就是……有一天……你可以回到她身边……她像需要光明一样……需要一个拥抱……只有你一个人……你可以给她,……她因为你而重生,……不象报复……这更快乐,我现在很快乐,……我真的透不过气了……悠悠,我很高兴,……我有种预感……这么多话,……你会听到……”
“你活着,很好……,你找到我给你戒指……,和我放在一起就好……,我是个有家的人…有家的人…”
一遍一遍地听着太宇的录音,窗外的光芒暧昧,我已分不清晨昏。
恍惚中,我好像回到了公司。一袭白衣,已经无法带走一丝云彩,我像个白痴一样走到企划室的玻璃门外,抬眼向里望去,只见太宇坐在一张很大的办公桌前,正对着电脑看资料。一头顺滑的长发,散到肩上,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了黑亮而又耀眼的光芒。
他抬起眼皮,眼光扫向我的方向,像一道冷电,激得我全身打了一个颤……
“你以为我是展品吗?”
“你一点也不漂亮。”
“某人对我下令,必须接收你。”
“我是韩太宇,时尚的企划部长,一个必须做你上司的人。悠悠小姐,你能告诉我你可以帮我些什么吗?”
还记得我曾坐在他的车上,在暗蓝色的夜里,一圈一圈地游车河。那一刻的时光飞逝,轨迹如烟。他的CD机中只有一种音乐,《童话》。他有着童话一般脆弱忧伤而又不真实的味道。
他曾说:“悠悠,你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吗?你是我正在喜欢的女孩。”
现实不曾让任何虚幻的东西变得真实,可是我竟把真实当成了虚幻。
这个错误将让我背负起一生的债。
我抬起手,放在眼前,看到无名指上那颗心形的戒指发出莹润的光泽。
现在我才慢慢地体会到,我有多么残忍。当太宇原本阴暗的心灵中燃起了一个火焰头的希望的时候,我竟然毫不留情地把他的希望毁掉了。
可是,他仍然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张开了他的臂膀,变成了童话里的那个天使。
我会一辈子记得,有一个叫做韩太宇的男人,延续了我生命,却是用他的生命。感动,并不只在泪水里。无泪可流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