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没有尽头的时间隧道
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请你,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
若不得不分离,也要好好地说声再见,也要在心里存着感谢,感谢他给了你一份记忆。
———节选自席慕容《无怨的青春》太宇走后的那些日子里,在我的眼中,太阳是暗的,空气是冷的,时间,是漫长的。
有一天,春雨蒙蒙。
毛绒绒的雨丝落在窗棂上,雨滴飞溅。
我看到窗外不远处的老榆树在雨雾里孤伶伶地伫立着,心中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门边有一只红色的雨伞,轻轻地拿起。
开门,走出。
街上没有几人,迎头遇见三两个,手中也没有掌着伞。空荡荡的街头,从这边到那边轻轻飘过的,只有我手中的这把红色的伞。
来到一条僻静的街道,脚下的步子更轻更慢了。在这条街上,有人曾为我庆生,那一晚,我第一次被蛋糕雨砸到。
我走到一棵树下,抬起头沿着树枝树蔓向上望去。
刚刚忽然之间想起的,就是这条街上有棵树,曾经被我忘记了,现在不经意又想起来,所以要来看一下。
和他去过的地方,经过的事,见过的风景,我都想要认认真真地再经历一遍。
盯着那棵树呆呆地看,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事。举着伞,雨滴却仍然可以溅到我的脸上。因为说过不会再哭,所以没有去想这个时候留在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悠悠……”
听见有人唤我,回头看。看见高高大大的正熙,立在雨雾的那一边,正向我走来。
仔仔细细地看他,雨水中帅气的脸,眉头和眼角都有着痛楚的痕迹。我的心,蓦然一痛。那一痛很快又化开。心里,依然是恍恍惚惚的。
他走后,一直都是恍恍惚惚的。
正熙望着我,从雨雾的缝隙中,许久,他掏出了他的手机,按键,然后递给我看,“是太宇发给我的,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迟了这么久才收到。”
迟迟地不想接,于是看着那雨水,一滴一滴地溅在手机的屏幕上。
“你不想看吗?”
我用力地摇头。再看,我怕我的心会招架不住。
“他给我发了三条消息,第一条是让我带你去吃全北京城里最好吃的东西。第二条,让我带你回东北老家看你妈妈。第三条,悠悠你知道第三条是什么吗?”
泪水迅速地凄迷了我的双眼。手儿再也拿不住那把红色的伞,于是它随着风儿飘落到了不远处的水洼里,还不甘地在水洼里滴溜溜地打了好几个滚儿。
知道。因为我曾对着太宇说:正熙,我们结婚吧。而他,回答嗯。
“我们结婚吧。”正熙对我说,“为了过去的一切,为了现在,还有未来,也为了太宇的祝福,我们结婚吧。”
我傻傻地望着他,不知所措,我发现,无论是同意还是拒绝的话语,我都没有力量说出口。
正熙看着我,突然紧紧地拥抱我:“你一定要嫁给我,一定,一定,听到没有,一定。你不要吓我,太宇都在祝福我们,你不要再闹别扭。听到没有,一定要嫁给我。”
我被他用力地箍在怀里,突然感到胸口有一阵刺痛。想起,有一只小星星,就在那里。有个人,早早曾说过:你喜欢的那颗星,我已经帮你摘下来了,所以,你以后不要再向天上看了。
于是我喃喃地说:“OA。”
“OA?”正熙略带惊喜的声音响起,他的身体明显地松弛了。
天空中,雨雾依旧凄迷,像我乱成一团的心。
那天夜里,睡不着。
坐在窗下看天。刚刚下过雨,蓝蓝的天,水晶般清透如洗。
看见那颗许愿星,很明亮,高高地悬着。在我的眼前闪耀,好像一伸手就可以触到。
于是伸出手,真的去碰。手指的缝隙中,星光摇曳。
“你喜欢的那颗星,我已经帮你摘下来了,所以,你以后不要再向天上看了。”突然似乎听到他在说话,连忙把手收回来,做错了事一般心儿怦怦地跳。
拉出胸口的星星看,月光下,银亮的光芒一闪一闪的。不妨手指碰到了一个小小的,沙粒一般的开关。“啪”的一声,手中的星星竟然分成了两半。一些金光闪闪的碎屑静静地升腾,很快就弥漫得满屋都是。
很像,打开了一个梦。
星星的内部是空的,除了那些粉屑,我还看到了一张小小的纸条。展开来看,却发现只有短短的一句话,用很好的笔迹书写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轰”,我的脑袋好像炸开了,和那些金色的粉屑一样在这个斗室的每个空间里飘浮。
手指拿不动轻轻的纸笺,任它像一片苍老的树叶,飘落尘埃。
胸前的星星项坠,一荡一荡的尤如钟摆。
又看到了他,在那个下雪天,他倒在雪地上,嘴角绽出了鲜血,那一头丝一般的长发纷飞地落在雪地上,气息迷离而雅致。
呆呆地不知坐在那里有多久,终于我如同从一场大梦中清醒过来,不可遏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站在人流熙攘的大街上,我看着正熙从街的一头匆匆地走来,他穿着一件米色的外套,帅气的风度淹没了身边那些熙来攘往中的平凡。
望着他愈来愈近的身影,我默默地想着:对不起,正熙,我得离开你。可是,正熙,你是我爱的人,爱我的人,最了解的我的人,离开了你,我还能拥有什么?
泪水一忽儿迅速地淹没了我的眼睛。
“我正要找你。”他走近我,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找我什么事?”
“我的父亲已经来到中国了。他说他想见见你。我,也正想带你去见他。”
父亲?是那位曾因为困顿潦倒而用了一个女人一生的积蓄的男人吗?还是那位贞淑口中的将要帮助她打败我,重新得到正熙的金伯伯呢?
无论是哪一个,我都没有兴趣见他。
我现在,恨这个人。
“悠悠,你听我说,我们一定要结婚,而且在和你结婚的时候我也一定要得到家里人的祝福,因为对于我们韩国人来说,这个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我想带着你到韩国去,让所有的人都祝福我们。”
亲人的祝福?好像太宇也有提过。他说,幸福就是可以和我一起分享我的亲人。一时间我怔怔地立在那里,那听过无数遍的声音,又开始在耳边回放。
“正熙,今天我约你出来,其实是要对你说,我不能和你结婚。我们,还是分手吧。”
正熙长时间地望着我,突然握住了我带戒指的那只手,然后轻轻地举起:“悠悠,我不会让你脱下这枚戒指的。你,可以一辈子戴着它。可是,我们一定要结婚,因为我相信太宇不惜用他自己的生命来救助你,不是为了要你感激他,永远地记得他,为了他像个傻子一样的生活,而是为了你能够得到幸福。”
我摇头,用力摇头。
正熙望着我,一丝苦痛在他的眉峰纠结,突然他用力地握住了我的双肩,摇撼着我的身体:“摇头,你为什么摇头?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你以为我是在欺骗你吗?太宇,他已经为了他妈妈那个错误的决定伤心痛苦了二十年,难道你还让他因为你这只笨脑袋做出的错误的决定继续痛苦下去吗?他救了你是为了让你当修女吗?你这个笨蛋。”
我被他摇撼着,泪水倾泄而下,不要,不要这样说太宇。求你,别用太宇和我说话,那样我的头脑根本无法思考。
“和我走,我们去见我的父亲,我要对他说,我要娶你。悠悠,我要用我的一辈子给你幸福,这个也是可以用生命来证明的。”他用力握着我的手,拉扯着我的手臂和身体,而我只能迷茫地任他拖着我,头痛得好像就要裂开了一样。
街上好多人,多得让我迷离了眼,看不清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他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好像生怕和我会在拥挤的街道上被挤散。
在这间名为“清潭洞”的韩氏料理店的贵宾厅里,我终于看到了金正熙的父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越老就会越显现出自己本民族的气质,我第一眼看到这个老人,就发现他有着标准的韩国男子形象,穿着宽大的衣服,看别人的时候有着标准的仰角三十度的视线。
“正熙,你为什么不回家,却约我到这里,在向我示威吗?如果我不答应你的要求你就真的打算永远不回家了?”
“不是,爸爸。因为是我要向你引见我的未婚妻,所以觉得应该选择一个比较正式的场合。”
正熙的话音还未落,一只黑乎乎的东西飞一般地向他袭来,重重地击在了他的身上。我吓了一跳,发现那东西是桌上放的一只茶壶。
“混蛋,你在说什么?”老人咆哮,“你的未婚妻是贞淑,你们早早就订婚了,在订婚宴上你们接受过首相夫人的祝福,臭小子,你难道忘了吗?”
正熙拾起那只茶壶,放在桌角,然后站起来,很正式地跪在了他父亲的面前。
“爸爸。对不起。这辈子,我想娶的女人只有我身边的这个女孩,她叫悠悠,是一个中国人。我们希望可以得到您和家里的祝福。”
老人气得指着他,张了两次嘴好像又不知该讲什么才好。很快他把目光移向了我:“小姐,你现在很高兴是吧,让这个家财万贯的傻小子为了你神魂颠倒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可是你听好了,就算你再用什么伎俩,也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好处,我不是只有正熙一个儿子。我劝你还是尽快离开他,听到没有,我不想再说什么难听的话。”
这话太伤人,而且,真是俗气。
我按下心头的怒气,本着尊敬长辈之心,不和他计较,只是低下了我的头。
“爸爸,请您不要这么说。悠悠她什么也没有做,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追求她。而且我也请你不要误会,我们现在跪在您的面前,没有任何的所求,只是想得到您的认可和祝福。”
“认可和祝福?你们休想从我这里得到。金正熙,你疯了吗?贞淑因为你的关系伤心地回国了,她的父母对你的行为很不满意,也因此对与我们家族的合作产生了怀疑。你这个臭小子,难道想为了这么个丑八怪一样的中国女人放弃自己的前程吗?真是笨蛋,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以为这样的中国女人还会再看你一眼吗?”
听到他用那么刻薄的话讲什么中国女人之类的话,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充到了脑门。我尽力地克制着自己,学着正熙的样子也在他的面前跪了下来,然后用不是很大但清晰的声音说:“据我所知,您一无所有的时候,就曾经一位中国女人不仅看了您一眼,还给了您很大的帮助。她曾经是一位面点店的老板,为了您卖掉了辛苦打拼挣回来的店,可是您却在拿了她的钱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当这个女人得知您和别的女人结婚的消息,当天晚上就投河自尽了。这个中国女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丑八怪,可是,我觉得她真是个可怜虫。”
对面这位老人沉默了,他听了我的话,激愤的光芒在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土灰一般的颜色。
“您知道吗?因为你骗走了这个女人所有的钱,所以她连给自己的儿子卖零食的钱都没有。您知道一个妈妈在街道上因为没钱给孩子买只有几分钱的零食心里会有什么感觉?您知道这个儿子在挨了妈妈的打以后发誓永远不再吃这种路边摊的东西又会是什么感觉?刚刚您讲了很多话,可是我现在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有打算要结婚,我真的连一丝一毫的那个念头都没有,你看我的手指,我的手指上带着戒指,这是我的丈夫用他的生命给我带上的。请您放心,我一生,只会带这一枚戒指。我也只会守护这个戒指的家。”
老人还是不讲话,神情有些恍惚,嘴唇微微地颤抖着。
我扭头望望正熙,立刻被他脸上的表情惊住了,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好像褪尽了所有的生命的光彩。
我低下自己的头,只能轻轻地咬啮着我的下唇。
小小的贵宾厅里只余下一片空落落地寂静。
过了好久,我听到老人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请问你,这个故事中的孩子现在在哪里?”
“您不用知道了,他有自己的家,他过得很好。”
“对不起。我可以坦白地说,故事里的那个落魄的韩国人,就是我。我,很想知道这个孩子的近况。我,我现在不是在为自己辩解,我一直在寻找他们母子,一直在找,找了快二十年了。真是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他话语里有着很浓重的懊悔的味道,我禁不住抬头看他,发现他一下子变得苍老了很多。
“这个故事中的孩子真的好吗?”
“他一直在您的公司工作,他叫韩太宇。”
“哦,”老人听了我的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韩太宇,明白了,我见过他,他很好。小姐,你刚才说您是他的妻子?”
“是的。”
“那麻烦你和太宇君说一下,我们公司在中国的分公司,因为经营不善和他的一些关系马上就要宣布破产了。如果这个可以弥补我以前犯下的罪过,请他准许我到他母亲的坟前拜祭他的母亲。”
说完这句话,老人郑重地站起身,然后向我很正式地跪拜了下来。
他那一头苍白的头发,雪山一样地向我压了下来,我胸口一滞,竟然手足无措。慌乱中,我突然有种感觉,也许,事情并不是太宇所想的那个样子,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无从知晓了。
“太宇几天前发生了意外,所以现在没有人有权力阻止您去做拜祭。”
第二天,我和正熙还有他的父亲,这位深深地陷入了忏悔之情中的老人来到了安置太宇和他母亲的那片墓地。老人执意要自己一个人去拜祭,把我和正熙留在墓地的入口处,也许他有许多的话想要单独说给他曾经辜负过的那个女人听。
我望着他的背影缓慢地向上攀登着,终于成为了那众多牌位中一个缓缓移动着的动点,忽然有一种很轻松的感觉。
太宇,你也放下吧。
正熙立在我的身边,一直没有讲话。事实上从昨天我对他的父亲说了那些话之后我就没有再见他讲话了。
“我过几天就要回国了,和爸爸一起回去。”他背对我,突然说,“这边的公司倒闭了,总部的情况也不是很好。呵,我没准真得娶贞淑呢。”
说完,他扭头看我,我只能望着他,无言以对。
“真没意思,你没看出来我是在开玩笑吗?我疯了吗,娶那个女人,挖金矿总不能挖到水沟里啊。还要谢谢你昨天和父亲说的那些话,他终于不再逼我做我不喜欢做的事了,也允许我留在中国,我这才知道我老头还真是知道我的喜好啊。别说你还真是有本事啊。不过,我还是要陪着爸爸回国,因为我知道那里有我的责任,现在情况不太好,那边需要我。”
要走了?几天后就走?我的心一下子空了起来,空了好大的一片,那空地的边缘还在不停地向外扩大着。
一瞬间我想起了很多的事,想起五年前,他也是这样立在我的面前说他要走,而我傻傻地坐在暗蓝色的夜光下,因为没有对离去的他喊出一声呼唤而后悔了好久。
现在,我已有了足够的力量和勇气,可是我的嗓子依然是哑的。
“悠悠,刚刚我买了飞机票,因为一些私心的关系所以多买了一张,想存在你这里,因为,我希望我身边的座位,要么是空的,要么坐的是你。”他从上衣的口袋里边拿出了一张长长的机票,然后微笑着握起了我的手,把机票放在我的手心里,然后想了想,又不放心地把机票从我的手心里拿了出来,放到我的包包里。
随即,他一把捧住了我的脸,把嘴唇放到了我的额头上,轻轻地,放在了那里好久。
正熙,难道你已经预感到我不会去,用这个来和我道别离吗?
正熙,如果你一定要走,我想,我只能对你说,再见。
可是现在我的心,好痛,真的好痛,好像要裂开了一样。
记得有一首诗这样说: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请你,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若不得不分离,也要好好地说声再见,也要在心里存着感谢,感谢他给了你一份记忆。
正熙,让我用我的心对你说,谢谢,谢谢你给了我一份刻骨铭心的记忆。
几天后,一个有着明媚春光的下午,我收到了正熙发给我的短信:“悠悠,我正在飞机上,马上就要离开了,和我预料中的一样,身边是空空的座位。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来,所以,就算你不来,我也没有失望,我相信,时间会治好你心中那些别人无法看到的伤口。我愿意继续等下去,哪怕是又一个五年,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
还有,虽然现在太宇已经用生命证明了他对你的爱,可是,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还记得我去找太宇的那一晚吗?就在那一晚,太宇曾对我说,他愿意为了拥有一个家而忘记仇恨。所以,你的坚持和我的等待都是值得的,因为,他也是一个善良的人。“
读完短信,我茫然地抬起头。
窗棂上,一只洁白的手帕随着微风轻轻地飘动。
空气中,流动着一股好闻的香水的味道。
我拿起桌上已折成一只纸鸽的机票,把它从窗口高高地抛出。
那只纸鸽飞行的轨迹,充满了无数的可能。
如同,那即将到来的日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