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祸水

7.神探

"从现场来看,"张德常一手掐着烟,一手在现场示意图上比划,"死者的车停在这里,过去一点就是铁围栏,围栏和摩托车之间有四盆盆栽植物,花盆就有1米高,直径80公分,根据脚印分析,凶手一直躲在花盆后,时间应该是从6点左右到8点,也正是市委大院下班后到死者从酒店出来这段时间,死者背对着凶手,正在发动摩托车,凶手闪了出来,刺中背后,这一刀力量和准头都十分到位,可见凶手对生理解剖知识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而且对死者的活动、行踪掌握得很准确,属于蓄谋已久的杀人。再结合死者生前的背景,我建议初步定性为仇杀,尽快从死者的黑社会纠纷冲突和仇家入手调查。"

他一口气说完,抬手又吸了一口烟,才发现烟头已经烧到烟屁股了,还是吮了一口,才丢到地下,坐回自己的座位,伸手又摸烟盒。不过才相处几十分钟,连马春山都发现他烟瘾大得出奇,每隔几分钟他就得抽上一支烟,却永远记不住打火机放到什么地儿,不等他把烟叼上嘴,贴着他坐的马春山这边已经"嗒"的燃着了打火机递了上去。张德常歉意地朝马春山呵呵一笑,凑过去吸着了烟头,衔着烟道:"我大致是这个意见,你们说说。"

马春山合上打火机,顺手放在张德常跟前的烟盒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几位刑警,过了好一会儿,涣散的目光终于集中在他对面的熊天平脸上:"熊队长,你的观点呢?你是咱市有名的神探,《绵湖晚报》都登过的,有没有另辟蹊径的思路?"熊天平腼腆起来:"我是哪门子的神探啊,记者们掸着边儿就没谱儿乱写,就算快速破过几个案子,也是局领导的英明决策和刑警队兄弟们的集思广益,不能都算我头上呀。"

张德常在烟灰缸里掸掉烟灰,瞅了熊天平一眼,不耐烦地打断他:"说这多公文话做啥呢?快说说你的意见。"

熊天平道:"这不是公文话咧,别人不知道,咱们自己家里人还不知道吗,我是张局长您带出来的。"

张德常笑起来,他抽烟太多,烟容从脸上一直黑到嘴唇,牙齿也是黑渍渍的:"少来了啊,有屁快放,破案第一。"

马春山也微微笑了起来,朝熊天平点点头,熊天平清清嗓子,一不说客套话了,他的声音里顿时透出一股冷峻:"我的意见和张局长一样,这个案子应该是仇杀,不过不太像一般意义上的黑社会斗殴后的行凶报复杀人,江勇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和手指上的戒指以及脖子里将近50克的金项链都没有被取走,总价值达十多万的财物都没有被看在眼里,要么是他对东西价值不明,或者是对此完全不感兴趣……""当啷"一声,正在喝茶的马春山茶杯重重地墩到桌上,脱口道:"那就是他对其他东西感兴趣!"熊天平愣了一愣,犹疑地看着马春山,马春山赶紧挥挥手:"我随便说说的,破案我是外行,我听着,你们专家继续发表意见。"

熊天平继续说下去:"凶手实际上最重视的是把江勇杀死这件事,显然怀有刻骨仇恨,我觉得出发点是私人恩怨,咱们是不是也朝男女关系上入手,把情杀也列入考虑。"

"情杀?"张德常深深吸了口烟,"死者前几年花花事儿是不少,不过听说这两年收心了,不是都快要结婚了?""是呀。"

熊天平接口道,"他是找了个对象,还是个农村姑娘,老江的老婆好像不太同意这事儿,闹了好几回,江勇就领着那对象在外面住了,是准备国庆节办事的。不过,听说前一阵闹过纠纷,还牵涉到第三者什么的。"

张德常吐了口烟:"他找对象不是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嘛,怎么最后挑了个农村的?那对象该长得不赖?""岂止长得不赖!"熊天平道,"长得怪像那个电视剧,什么什么小白菜的,雪白粉嫩的,身段也好,腰细得一把抓……"张德常淡淡地"噢"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熊天平语速忽然加快了,讪笑道:"其实我也就见过一次,江勇带回大院儿里来的时候碰上的,他非给我介绍,说熊哥这是我对象,看那口声儿,跟献宝似的,我就留意多看了一眼。他还叫我有时间帮着劝劝他妈,他妈死脑筋,不让他找个农村户口的。我哪有时间管他的闲事,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马春山显然听得十分无趣,打了个哈欠,又大大了喝了一口茶,熊天平歇住嘴,朝马春山笑道:"这也只是我的一点扩散思维,仅供参考,呵呵,仅供领导决策。"

马春山沉吟着,张德常丢给他一支烟:"马主任,你的看法呢?破案就是要敢想,充分估计各种可能,听听你的意见吧。"

马春山扫了政法委书记向阳一眼,向阳也频频点头:"马主任的脑子全机关都出名的好使,提点路子出来启发启发大家的思维嘛。"

马春山踌躇了几秒钟,终于还是说道:"我这也是随便说说,纯属个人意见啊,我这么琢磨,全市在搞新城建设,这是咱们全白绵五年计划里的头一项大事,利国利民的百年大业,但是呢,干部也好,群众也好,都有一小部分人不理解,东城区一直是个大钉子,江勇呢,就是负责东城区的拆迁工作的,会不会存在更深层次原因的杀人动机呢?比如想阻挠拆迁?阻挠新城市建设工作进程?"向阳听了,圆眼睛瞪得更圆了,嘴巴又"O"了起来,又吃惊又佩服地看着马春山。张德常点点头:"那这事就不是一般的刑事案件了哇?"马春山严肃地道:"我们必须要充分考虑每一点可能的因素,尤其是政治因素……"张德常龇了龇一嘴的烟牙,从一桌的材料里掂起江勇的死亡现场照片,瞅了瞅,一松手,照片又滑掉回去:"嘿,那咱们好好搞,按照马主任说的方向搞下去,他这个死还不是一般意义的死,整好了,能整个烈士出来呢。"

他说得轻描淡写,死板板的脸上却一点逗乐的表情都没有,熊天平都不知道他是搞笑还是顶真,望望他,又望望马春山和向阳,屋子里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晌,张德常掐了烟头,又抖出一支烟点,淡淡道:"还是先从常规入手吧,找他最后接触的人开始谈话。"

说着,翻了翻跟前的笔记本,头也不抬地对刑警们说:"死者生前最后一项活动是和公司的副经理在紫藤花园的郁金香厅吃饭,吴扣扣,你们谁认识?"没人吭声,张德常嘴角抽动了一下:"怎么?谁都不认识吴扣扣?"他又龇出了黑黑的牙,"不能吧?我是消息顶不灵通的,我都知道,吴扣扣呀,白绵的一枝花呀。"

马春山看了向阳一眼,向阳尴尬地挠了挠圆下巴,笑着朝张德常说:"这么晚,找她来不方便吧?"张德常不以为然地说:"办案而已,不方便来,我们就上门去呀。"

向阳嘿嘿一笑:"这么晚几个警察上门去,给人家造成影响不好呀。"

张德常乐了:"你们哪,一个个知道的都比我多,藏着掖着不说,真不够意思,不就是怕这会儿去了吴扣扣家不定把谁堵屋里嘛。你们一个个弄得这么神秘,人家吴扣扣自己又不瞒人,我听人说,吴扣扣有一回喝高了,点数着一桌子的男人说,在白绵就没有我搞不上的男人,你,你,你,拿手一个一个点过去,哪个的老二粗细长短我说不出?"荤话一出,气氛活泛了许多,向阳捂了嘴咯咯乐,马春山也略抽了抽脸颊,两个没结婚的小干警脸红了,做记录的女内勤埋了头偷着笑,熊天平笑得喘不过气:"那张局长你被她睡过没有?"张德常自己却不笑,合上笔记本就站起身来:"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今天我们就一起去领教领教。"

8.美女

鉴于老江的身份特殊,江勇的尸体没费什么周折就回到了家中。江勇虽然名下还有套房子,和未婚但已经同居的李三爱一起住在那里。那套房子知道的人少,老江家认识的人多,所以灵堂还是设在了江永春的家里。尽管事先喂了救心丸,老江还是吃不住打击,一听到消息,身体就往后一仰,舞扎着手,倒了下去,亏得边上工会主席早有预料,一把绰住。一伙人七手八脚把他弄到卧室,医生上来急救,吸氧、打点滴、喂药,里里外外乱成一锅粥。江勇他妈张来弟也一下瘫在地上,一群旁观的邻居亲戚赶紧拉起来掐人中、灌热水,方才"哇"的哭出声来,拍手打脚地滚在地上号啕大哭。江家三个女儿早得了消息,赶到娘家,做好做歹劝住母亲,张来弟起初人事不知地只管哭,大女儿江兰劝她:"光哭也不是个事,爸爸已经躺在床上动不得了,弟弟的后事总要有人照应,把他操持到这么大,最后这件事,你不操持谁来做主呢?再说,弟弟这个死法蹊跷,还要有人盯住公安,及早破案,捉拿凶手,弟弟在那世里也才能闭眼。"

张来弟点着头,似听非听,倒抽了几口气,号哭声渐渐缓了下来,忽的眼睛一睁,问江兰:"她呢?"围着劝她的左右邻居都是一愣,江兰却知道这个她是哪个她,便说:"她?还不晓得她知道小勇出事了没有呢。"

张来弟身上像来了力气,扶着地,挣着要起来,几只手都去拖她,到底站起来了,噙着泪朝电话颤巍巍地挪过去:"这事满城都晓得了,她哪有不晓得的?装不晓得罢了。"

邻居这才晓得她说的是未过门的儿媳妇李三爱。张来弟不喜欢这个儿媳妇,是整个儿公安宿舍大院都知道的,但听着这口气,还不是一般程度的不喜欢。电话通了,张来弟憋足了一口气,连哭带嚷地骂了过去:"你个丧门星投胎的小婊子,你男人现在死了硬了,你还死在外面快活呢?"江兰忙过去抢过话筒,边上几个年纪大的妇女搂住了张来弟,连哄带劝地将她拉开。江兰朝话筒那头说:"我弟出事了,你快来家吧。"

说完撂了电话,回头嗔了她妈一句:"妈,怎么说她都还是没过门的,来是她的情分,不来是她的本分,你那么着和她吵,她倒有了借口不来了呢。"

张来弟嚷道:"她敢!她个小婊子敢不来,你们姐妹几个跟我一起上小勇屋去把她拎出来,我连她那张烂X都撕了她的!"说着说着,自己又先哭了,"小勇啊——我的个心肝宝贝肉啊——你到底睁一下眼啊——哪个天打雷劈狗叼猪日的从背后捅你这一刀啊——我捉到他我把他千刀万剐我的个乖乖啊……"邻居亲眷们少不得陪着眼泪,又一番好言相劝,正忙乱着,公安局工会联系的冰棺、花圈等一应物什都送到了,张来弟一边哭,一边指挥着将客厅中的桌椅、沙发移开,将冰棺安置正中,几个女儿张罗着摆设花圈、长明灯、倒头饭,冰棺设好,待要把尸体搬放进去,却又作难了。江勇的尸体圈着两只胳膊,像是要迫不及待地拥抱每一个企图搬动他的人。惟一的办法就是拿热毛巾把尸体的肌肉血管暖着了,边敷边揉,好把僵硬的胳膊放下来。工会主席过来问要不要请个美容师来,张来弟摇摇头,自己走到浴室拿了盆子和热水壶,也不要其他人动手,亲手将儿子的T恤袖子卷上,毛巾在沸水里捞了一把,烫得握不进手也不管,便开始替儿子擦拭,又擦又搓,擦着擦着,泪水雨点样地簌簌掉在儿子的脸上身上,一个年纪大的老太太赶紧过去拉她:"老张,不能这样子哇,你这边眼泪掉他身上,赛如硫酸浇身啊,他在阴间里要不得安息的。"

江兰也过去拉住母亲,低声道:"她来了,这事该派她做的。"

张来弟抬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李三爱已经悄悄来了,立在门影里,椭圆的脸儿惨白得像一只鹅蛋,细白的手捂在眼上揩眼泪。张来弟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劈手一下把毛巾就摔了过去,正打在李三爱肩膀上,她身体一晃,摇摇欲坠的样子,却还是伸手捉住了毛巾。张来弟没好气地喝道:"你男人死得那么惨,你这当老婆的也不能光跟着享福,也替死鬼尽尽心去!"李三爱看了看婆婆和几个大姑子,惊惶的眼睛里泪汪汪的,也不敢回嘴,水还热着,蹲下身就拧着毛巾替江勇擦洗起来。张来弟看她倒还乖觉,气稍平了点,退倒在一张椅子上,连喘带哭,抖作一团。水盆里的水换了十多次,江勇身上脸上的血都被擦干净了,胳膊却还是高高地举着,江兰走过去说:"你先把身上其他地方擦了,把寿衣换上。"

李三爱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为难地看了看四周,张来弟吼道:"反正是你男人,你有啥不好意思的?难道你要让他脏着身体走?"李三爱只站着不动,低了头,也不说话,毛嘟嘟的眼睫毛上泪珠一颗一颗地积聚,一颗一颗地颤悠着,噗,一颗,掉下去。噗,又一颗。一个街道妇女主任出来打圆场:"你们男人们都出去吧。"

边说边把闲杂人等朝外推,"人家媳妇才20岁,站这里她咋个好意思给男人洗身。都自觉点,先出去,出去。"

屋子里散得只剩了一些女人,李三爱还是站着,一条血渍麻乌的毛巾绞在手里,却只是不动。张来弟哭骂起来:"你个没良心的小婊子,丫鬟的贱命,偏还装什么小姐身子!你赖到明天早上,也得给他擦身子,这事不派你做派谁做?不是你撺掇着小勇就不会搬出家去住,不搬出去住,就不会有这个飞来横祸!"越说越恨,纵身跳起来,跺着脚,扑上去一把抓住李三爱的胳膊,狠命地就掐,"现在人都弄成这个样子了,我只管你要命!我就这一个宝贝疙瘩,他死了我还有啥活头,我只跟你拼命!"李三爱木了似的,也不知躲闪,由着婆婆攥住胳膊死掐,边上的亲戚作好作歹拉开了,她露在短袖外的胳膊上已经淤了几大片青紫。那边几个女人窝住了张来弟,这边个把胆大的连说带劝,推着李三爱上去。李三爱似乎是被吓住了,女人们把她推到江勇身边,她终于迁就了,机械地动手给男人解脱裤带,褪下裤子。死者的身体极沉重,她却像没感觉似的,躬下身,半个肩膀支在他腿下,抬空了他的腿,才把裤子都脱了下来,明亮的客厅灯光下,那失血的苍白尸体中间一簇浓密的体毛格外刺眼,随着李三爱挪动他的双腿,中间的那活儿松软地晃动了几下,像一只小小的松果,垂到了一边。李三爱毫无感觉地转身在水盆里捞起毛巾,开始擦拭。从胸口一直擦到腰间,连着下体,也仔细地擦了起来。围观的女人们忽然间静默了,闪避了目光。正擦着,有人敲门,女人们朝外嚷:"等会儿!"门外沉声说:"刑警队的,来找家属调查几个问题。"

李三爱动作僵住了,江兰也不等她给尸体穿裤子了,就拉开了门,一个身材瘦削、刀条脸的便装男人带着两名小干警跨进门来,江兰招呼道:"熊队长,好哇。这么晚,辛苦啦。"

一屋子的老少女人除了张来弟都站了起来,熊天平阴着的脸抽动了几下,算是笑了笑,像没看见屋子里摆着的赤裸尸体,也像没看见木偶似的呆站着的李三爱,径直赶到张来弟面前,张来弟哆嗦着要站起身,本来哭干了的眼泪又喷泉一样涌出来,熊天平赶紧用力按着她,哽咽道:"我是江股长一手带起来的,小勇就跟我弟弟一样,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这事就是我的事,你给我点儿时间,我非亲手把害小勇的兔崽子给弄到你跟前来偿命!"张来弟连连点头,熊天平抬起眼来,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一屋子的女人,像是问张来弟又像是问所有人:"哪个是李三爱?"李三爱并不应声,痴呆了一般,握着毛巾,愣愣地看着熊天平。熊天平顺着大家的目光,像是突然发现了她似的,脸又抽搐了一下,似笑非笑的:"你就是小勇没过门的媳妇哇?"李三爱点点头,每个人都看出来她浑身都在瑟瑟发抖。熊天平扫了她一眼,从那双沾着血水的手一直看到光身儿的死人,顿了一顿:"你跟我们去刑警队一趟。"

李三爱应声软了,整个人矮了下去,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哀哀地睁着一双眼睛:"这关我什么事哇……我一个女人家……"这一下,连熊天平也没料着,他挤出一丝笑容道:"哭啥呢?就是了解点情况。也是为了帮助尽快破案嘛。"

说着瞄了两个手下一眼,轻轻地摆了摆头,"陆杰,先把她请到队里,谈谈再说吧。"

李三爱很快被两个小干警扶了起来,张来弟惊住了,看着李三爱被带出去,傻乎乎地望着熊天平:"熊队长,这个……"熊天平朝里面卧室看了看,老江大概注射了镇静药,呼呼地睡着了,便退了回来,笑道:"没啥的,我就是找家属去问问情况,都别乱想啊。"

一屋子的人都连连点头。跨出门的时候他看了看表,从开会时决定成立专案组到这会儿挖出线索,不过才4个小时。公安宿舍就在局大楼的后身,他把手表朝胳膊上撸了撸,只觉得血液像被加速器驱赶着,快速地在全身搏动。走进刑警队的问讯室一看,陆杰他们办事倒积极,一切都安排就绪,笔录纸、记录员都到位了。大约是怜香惜玉,还给那小娘们倒了一杯茶。她缩在椅子里,抱着茶杯,眼泪扒拉的在哭呢,脸蛋洗过了似的,鼻子尖儿、下巴颌儿在日光灯下都映出亮晶晶的反光,一张小脸儿玉琢似的发着莹光,纤细的胳膊不盈一握,好几处地方像是弄伤了,紫一块青一块,细细的腕子上系着一条白金手链,幽幽晃动着,越发楚楚可怜。陆杰一抬眼看到队长站在窗口,赶紧站了起来,李三爱不知所措地回过头,熊天平已经正色推开门走了进去,拉了把椅子,在李三爱对面坐下。熊天平朝陆杰点头示意,陆杰便开始了例行公事式的问话。"姓名?""我叫李三爱。"

声音果然也像人一般的纤弱,嗓子透着娇嫩。"年龄?""20。"

"和死者什么关系?""他……是我对象。"

"你们是准备十一结婚吗?""他……这么说……""领取结婚证了没?""他说办了。"

"他说办了?"陆杰疑惑地停下来,"结婚证是两个人去办的事呀?""他说办了。"

她讷讷地,重复了一遍,"拿回来给我看了的。"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大概……有两年多……""怎么认识的?""……"熊天平嘴角闪过一缕笑,没等陆杰再问,厉声插进去:"你从前那个对象赵根林呢?"李三爱像只被踢了一脚的猫,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他不是我对象,真的,真的不是。"

"那一个月前你和赵根林怎么会被江勇堵在床上?""没有!"可怜的女人语无伦次地嚷了起来,"不是的,不是的,不是堵在床上……是在赵根林家遇到了,我和赵根林都是小羊镇的,我们是老乡,我,我去找他有事,被江勇碰到了。"

"就算没堵在床上,也不能说明你们没发生关系,这个很容易查出来的,你不用隐瞒,自己坦白从宽。"

熊天平冷冷地说,将椅子朝前挪了一挪。李三爱拼命地摇着头:"真的没,真的没,他没碰过我一个手指头。"

说着,睫毛眨巴了一下,蓄满了眼眶的泪扑簌簌地沿着脸蛋滑下来,可怜巴巴地抬眼望着三个警察,"我和赵根林真的什么也没有的。他是喜欢我,但我和江勇好上了以后,他和我面儿都没照过。"

熊天平逼视着她:"那你们照面以后呢?"李三爱凄惨地低了头,双手瑟缩地捂住了胳膊:"我和江勇吵了……他又打我,我急了就跑,又不敢回娘家,怕家里知道,一急就跑到赵根林的工地了。"

"我前脚才到,后脚江勇就找来了……我们说了几句,我就又回去了。"

熊天平讽刺道:"这前脚后脚的,足够赵根林插那么一脚了吧?"李三爱听懂了他的意思,苍白的脸颊上涌起一团红晕,又连着摇了好几下头:"没有,不会的。你们要是认识赵根林就知道了。他不会碰我的。"

"哦?"熊天平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她,她穿得很素,一条暗灰的长裤,一件暗紫的衬衫,却看得出是名牌,不紧身却贴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窈窕的体形,小巧而饱满的胸部随着抽泣一起一落,像是藏着两只被雨淋了的小乳鸽。他放缓声音,咬着字问:"他、不、会、碰、你?哦,这个似乎不合常理呀,为什么呢?"李三爱看了熊天平一眼,碰到了他的目光,火烫了似的垂下眼帘,嗫嚅了一会儿,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他嫌我脏。"

这话一出口,她猛地又抬起头来,大声道,"他就是嫌我脏,我和江勇好了以后,他就瞧不起我,我知道他瞧不起我,我也是活该。我——"熊天平打断了她激动的表白,十分冷静地又抛出一记重击:"那你和江勇处对象时还是处女吗?""是。"

李三爱干巴巴地说,像所有被逼到无路回转的犯人一样,情绪也因为绝望而镇静下来。"你们是怎么处起对象的?""我在工地,帮建筑队烧饭,有一天江勇来我们这个工地,看到我,就喊我陪他吃晚饭,吃了晚饭又带我去跳舞。跳完舞,我们就处上了。"

"那时候赵根林是你什么人?""他领着一个队,在北城区那里接了拆迁的活,我就在他队上烧饭。"

"他和你是什么关系?""就是认识。"

她低低地说,看到熊天平一脸怀疑地摇摇头,赶紧又补上了一句,"他……喜欢我呐,我知道他喜欢我,可他没说破,我也没问过他。"

熊天平慢条斯理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在她面前来回走了几步,走到她跟前才站住:"你最后一次看到赵根林是什么时间?"李三爱脸色刷的雪白,连陆杰都紧张地睁大了眼睛。她的身体拼命朝后靠,胡乱摇着头:"我没有再见过他。"

熊天平和陆杰交换了一下眼色,熊天平拉过椅子,椅子背对着她,自己跨坐下来,胳膊搁在椅子背上,胳膊支着下巴,视线恰好可以逼着她低垂的脸。他冷冷地审视着她,声色俱厉:"赵根林已经被列为重大嫌疑犯,如果你知道任何有关他的犯罪事实却知情不报的话,法律一样追究你的责任,要是确实是他杀了人,那你就是共犯,年纪轻轻的,细皮嫩肉的,到劳改农场去种棉花割稻子,我想你吃不消这个苦吧,你自己要掂量清楚!"李三爱"哇"的哭了出来。接着,无论熊天平再怎么问,她只是撕心裂肺地哭,一句囫囵话也不吐了。陆杰和记录员互相看了看,熊天平没辙了,朝陆杰使了个眼色,两人走了出去,带上了门,还可以清楚地听到哭声一直冲出屋子,回荡在走廊里。"熊队,"陆杰小心地对队长说,"她这么哭,可不是个事,毕竟她现在不是疑犯,说起来还是江勇的老婆……"熊天平斜了他一眼:"哦?我这么问不合适吗?""怎么会不合适呢,为了破案嘛,常规的非常规的都得上。"

陆杰诚恳地说,熊天平脸色缓和了一点,鼻子里"哼"了一声,似叹又似感慨,"有些时候,是没办法呀。"

陆杰附和道:"那倒是,不过张局长走以前只是说找她问问情况,万一他一会儿回来看到她这么哇哇哭,还以为我们怎么了她呢。毕竟,光凭吴扣扣的话……"熊天平的脸黑了下来,咬咬牙道:"我就觉着这娘们肯定有话藏着,索性……"

9.风骚

一说起夜访吴扣扣,马春山和向阳都说:"我们毕竟不是警察,跟着上门去调查,名不正言不顺。"

张德常一边整衣帽一边嘿嘿直乐:"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个女人又不是小寡妇,你们还这么怕惹是非呀?"马春山与向阳也笑了,马春山说就在会议室打个盹,向阳要先回家安排一下孩子。他儿子刚读高三,天经地义要优先安排——于是兵分几路,张德常带着熊天平几个,直奔锦绣花园。吴扣扣的家不用打听门牌号码,锦绣花园里全是别墅,在门口一问保安,就知道吴宅坐落何方。那房子门外一圈黑铁栅栏,几十平米的如茵绿草,草丛间散落着几丛植物花卉,张德常一行才到门口,门灯便亮了,一阵低沉凶猛的咆哮声,奔雷般地由远而近,"呼"的一下,两道黑影猛地扑到铁门上,撞得门"哐啷啷"直响,两个小干警都惊得倒退了一步,张德常上下打量着那两只黑家伙,原来竟是两条英国猎狗,体形彪悍,从头到背,流水光滑的线条儿,也不吠叫,光咧着嘴,露着森森的白牙,喉咙里威胁地呜呜作响。栅栏上的对讲器响了,传出来一个脆滴滴的女人声音:"谁呀?"张德常将证件举到对讲机的摄像头前:"市公安局刑警队的。"

女人"哦"了一声,慢悠悠地问:"这么晚,有什么事?"张德常没吭声,看了看熊天平,熊天平沉下脸凑到镜头前:"刑事案件的调查,请你配合一下。"

女人又"哦"了一声,对讲机里有很大的杂音,却还是能听出来她嗓音里一波三折、意义丰富的颤悠。"非得今天调查吗?"不仅颤悠,还有了娇憨的爱娇。张德常听得侧过头来,朝其他三个嘿嘿一乐,熊天平有点恼火:"哪有这多废话,快开门!"里面沉默了一会儿,轻悠悠地颤出一声慵懒的叹息:"哎……睡个觉都不安神。"

接着她喝了一声:"大勇,小勇,回去!"两只狗显然训练得极好,闻声就掉转身,"啪啦啪啦"地跑回了草坪深处。电子门锁啪啦一声,开了。接着,楼下从走廊到客厅,所有的灯都亮了。张德常带头,四个干警走了进去,客厅是落地的玻璃门,垂着鹅黄色的落地窗帘,门一开,明黄色的流苏随风飘摇,楼里的装潢完全是欧式风格,一间客厅足有六十多平米,一个木质壁炉,米色的丝毯一直铺陈到楼梯下,原木楼梯盘旋而上,而楼梯上慵懒地倚着一个女人,一头乱云似的卷发长长地拖在背后,身着一袭粉黄丝绸睡衣,睡衣底下,分明可以看出来,什么都没穿。陆杰等两个小刑警哪里见过这等阵势,慌乱地目光四下游览,吴扣扣笑吟吟地转身面对着他们,这一转倒好,原来她那件睡衣虽然长可及膝,也有袖子,可袖口宽大如唐装,一抬手,从袖口一直看得到白雪雪的整支胳膊和大半个圆团团的Rx房。她侧了身,躬了腰伏在楼梯扶手上,眯起眼来甜甜一笑:"要调查什么?"熊天平皱眉道:"哪有你这样接受调查的?去换件正经的衣服!"吴扣扣笑眯眯地回道:"我在自己家里,爱怎么穿就怎么穿呀。"

张德常轻声咳嗽了一下,熊天平止住了,知道跟这女人说也无益,直接进入正题:"江勇的事你知道了不?"吴扣扣还是笑:"他的什么事?他的事我知道的不少,但也不多。"

"江勇今天晚上7点左右被杀了,你知道了不?"熊天平努力正色说下去,可吴扣扣毫无半点正经之意,一脸漫不经心的笑,手臂抱在胸前,将一对波涛汹涌的"宝贝"直挤得像要爆出领口,偏还故意趴着,从他们这个角度,正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咄咄逼人的乳沟。"哦?"听那话里的笑,就知道她早知道了消息,只是故意在消遣他们而已,她做出夸张的吃惊的样子,抬手拍拍胸,袖子顿时滑到肩膀上,"好怕人呀,这么恐怖的事你们就不能明天告诉我嘛?害得人家晚上睡不着觉呢!"熊天平在公安局算是顶精明的,被她这么一搅,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陆杰和丁一鸣更是心慌意乱,既不敢看,又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张德常却习惯地又伸手到兜里乱掏,掏了几下,摸出烟盒来,熊天平方赶紧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打火机来。见他们点烟,吴扣扣脸上笑容消了一点:"熊队长,当心我的地毯。一张就是8000块,烧了你们没地方报销。"

张德常点着了烟,随便地在一只沙发上坐下来,平静地说:"我们来不仅仅是调查江勇最后都和你说了些啥,更主要的是外面有人说你也是他的情人……"没等他把话说完,吴扣扣直起腰,厉声叫了起来:"什么?我是江勇的情人?我是公司的总经理,他不过是我的一个马仔!这位老同志,你说话要负责的,我可还是没结婚的女人,乱传瞎传的,让我怎么做人,怎么成家?"熊天平喝住她:"什么这个老同志,这是我们张局长。"

吴扣扣斜睨了熊天平一眼,笑容又一把花伞似的"哗"的打开了:"早说嘛,我就不逗你们玩了。"

她趿了趿挂到脚尖儿上的拖鞋,"踢踢踏踏"的沿着楼梯走了下来,一股幽幽的、蜜似的香水气息顿时浮了过来,她摇摇摆摆地走到张局长对面,一屁股在四人面前坐下,乳黄的真皮沙发被压得"扑哧"一声,睡衣的下摆卷在她臀部下,整条粉光晶莹的大腿全暴露出来,也看不明白到底穿没穿内裤。"张局长,招待不周,"她笑吟吟地对张德常说话,眼睛却没闲着,含着笑在熊天平几个脸上也是一转,"这么晚可真是辛苦你们了,要问什么,就说吧。"

又懒懒地抬手指一指玻璃茶几上的果篮,"水果,都是顶新鲜的,自便。"

熊天平几个才微微松了口气。这女人站立、走动起来就像一团随时要爆炸的TNT,举手抬足都叫男人悬着心。"他最后一顿饭是和你单独在紫藤花园吃的?"熊天平问,陆杰早打开笔录纸,刷刷地开始记录。吴扣扣"嗯"了一声,她似乎永远不会保持一个姿势超过三秒,欠起身,从茶几上捡起一只柚子,却并不吃,拿在手里,张开手指将它托着,转来转去,又凑到鼻子前嗅上一嗅,才继续道:"他和我汇报了一下东城区拆迁工作的进度,那也算是我们俩的工作餐。就一直在谈工作,没别的。"

"你知道他工作或者生活当中和谁有过冲突或矛盾吗?"吴扣扣睇了他们一眼,坐直了身体,两只手将柚子抱定了按在膝上,正色道:"我就直接告诉你们吧,在我看呀,你们最好去调查调查他那个金屋藏娇的小婊子——李三爱。他把那个骚货当个活观音似的供着,实际上呢,那个贱货在外面胡搞,上个月还弄了个野男人,叫赵根林,被江勇撞着了,把那个野男人和那骚货打个臭死,说不定呀,这一对奸夫淫妇就起了杀心。"

陆杰写不下去了,停住笔,丁一鸣朝他眨眨眼,他只得苦笑。张德常却眼睛眨都没眨,继续问:"其他的呢?""没了。"

吴扣扣说完就站起身,将柚子朝空中抛了一抛,抬手接住,"还有事不?"张德常站起身来:"那就这样吧,有什么你想起来的,就跟我们联系。"

一边说着,将烟头弹了一弹,带头朝外走去。一出客厅,庭院里的凉风扑面而来,熊天平长长吸了口气,陆杰也情不自禁地松了松衣领。丁一鸣还在偷偷地笑,低声问陆杰:"她那段话你怎么记录的?"熊天平扭头问张德常:"张局长,这女人话虽然脏,不过倒也提供了一点情况呢。"

张德常拉开车门上车,从鼻子里喷着烟"哼"了一声:"那你去调查江勇那小媳妇?"熊天平忙说:"我听您安排。"

张德常坐进车里,对丁一鸣说:"先去局里。"

一直到车进了公安大院,张德常才从沉思里惊醒了似的,对熊天平道:"你去找江勇那媳妇儿问问情况吧。我回家去拿条香烟来。"

熊天平说:"办公室里不是还有吗?"张德常摆摆手:"那招待市领导的中华烟,忒淡,抽着都要打瞌睡了,我还是抽自己的,不然这夜我熬不下去。"

张德常胳膊底下夹着条烟,一只手提着自己的茶杯,另一只手上还夹着半支烟,喷云吐雾地走进了大楼走廊。还没进会议室,就听到里面马春山激动的声音:"这么快就有突破啊?熊队长,你真不愧是白绵神探呀!这才几个小时!福尔摩斯也没你这个水平!"张德常用脚尖儿将掩着的门推开一条缝,一边侧着身体挤进去,一边笑呵呵地问:"突破啦?看来我还得再回去。"

熊天平满脸的兴奋红晕还没来得及消退,赶紧过来给张德常拉门:"别听他们胡说,哪有那么快呀,你怎么能回去,你回去我们怎么开展工作?""我回去拿了条烟就突破了,"张德常将烟丢在桌上,"我回去再拿一条,估计犯人就归案了。呵呵,来,谁要来一支,长长劲儿,保管吸上一口,就跟在你耳朵边上放了一炮似的。"

他坐回自己的座位,那个座位顿时又淹没在雾山云海里,烟雾里冒出一句:"怎么不说了?突破到哪儿了?"陆杰控制不住激动,赶紧向张德常汇报:"张局长,真有突破了。李三爱说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情况。"

"李三爱?"张德常抬起他没精打采的耷拉眼皮儿,闪了熊天平一眼。"江勇他媳妇儿。"

"噢?你们怎么盘问她的?"张德常淡淡地问。熊天平咳了一声,陆杰却已经滔滔不绝地表起功来:"还真没少花心思盘问她呢,熊队长问话技巧太厉害了,先是东问西问把她问晕了,后来她就光哭,什么话都不讲了,熊队长就和我合计,吓她一下,熊队长就进去,假装打电话,喊来车准备把她送看守所,然后我这里拿了个手铐进去就铐她,说你这个事大了,态度又不老实,先关起来再说。她马上就,就,彻底……"张德常听得频频点头:"彻底招出什么来了?"陆杰眉飞色舞地拿笔录纸给张德常看:"还真是个重要线索呢!就是吴扣扣说的她有个野男人,叫赵根林,一个星期前曾经找过她一次。"

"噢?""不止找了她一次这么简单,这个赵根林跟她说的话很有推敲,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以后你自己要保重-"张德常身体一欠,一张焦黄的脸从烟雾中冒出来,马春山第一次看到那脸上有了兴奋之色:"派人去查赵根林没?"

10.实话

赵根林显然做了一些准备,洞里有一些矿泉水、节能灯还有电池。左昀翻弄着一本《黄金时代》,扉页上写着:2000年9月,赵根林于白绵。她轻轻叹了口气,又把书合上了:"我也有一本呢。"

赵根林嘿嘿笑笑:"我看不了什么的,主要就看色情描写。"

贺小英也笑了,马上伸手把书接过去,左昀既没笑也没生气,垂下眼帘,幽暗的灯光在她眼窝里投下两弯黑晕:"这么说,你就为那个女孩子才去杀江勇?""不是。"

赵根林简洁地说,"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活腻味了。"

左昀想生气,却又似乎想清楚了对方现在的处境,张了张嘴,声音还是又软了下来:"李三爱一定很漂亮吧?"贺小英却笑了:"一个女人要是问起另一个没见面的女人,有一个问题一定是会问的——她漂亮吧?"见左昀又瞪起眼睛,他赶紧举起书来,挡着自己的脸:"我啥都没说,我啥都没说!"赵根林在另外几本书里连翻了几遍,没找着,索性把书全提起来,一阵乱抖,一张四寸照片飘落下来,左昀一把捉住,凑到灯下一看,一个侧着身的女孩子,站在明显是布景的碧海蓝天前,沙滩的另一半是照相馆被踩得脏兮兮的塑料地毯,红黑格子,一块又一块,她一脚踩在沙滩上,一脚踩着塑料纸,一手叉腰,一手举着一根手指点在腮上,腼腆地冲着人微笑,发辫上扎眼地系着一朵大红的绢花,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即使综合了上述一切不利因素,美人儿就是美人儿,她淡淡的眉毛,温婉的小嘴和丹凤眼已经透出美人胚子的标致。照片的右下角印着烫金的日期:1997年1月1日。左昀仔细地审视着:"果然不错。"

贺小英靠过来,几乎贴着左昀的头,看了一看:"哇,赵根林,你连这么幼小的花朵都要摧残呀?"赵根林突然恼了,一把将照片拽了回去:"你们要我说多少次才肯相信?我连她的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贺小英倒愣了,咕哝道:"赵根林,脾气怎么更大了?"左昀目光仍停留在那照片上,冷冷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俩还吵嘴。"

赵根林将照片夹回书里,脸色缓和下来,轻轻吐了口气,不无歉疚地看了看两人,低声说:"是我不对。但我跟她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我这个人天生命就不好,凡是好东西,好人,我命里都招不下一个的,还不如自己自觉点,离得远远的,省得害人害己。要是我不把她从小羊镇带到城里来,她也不会碰上江勇……总之,沾上我的人,都没什么好事。"

左昀眉毛刀锋似的一扬,冷笑道:"赵根林,你还是那个毛病,凡事就是主观,你怎么知道人家李三爱碰上江勇就不是好事?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吆三喝四不比在工地上火烧火燎地煮饭来得幸福快乐?她自己要是不情愿跟江勇,这青天白日的,他能强抢民女?"贺小英担忧地看着赵根林,结果他并没有咆哮,低下头,喃喃分辩道:"她不是那么虚荣的人,她……真的是被江勇强迫的。我开始也这么以为,后来她哭着来找我,我才知道……她并不情愿跟他。"

"江勇嘴上说着跟她结婚,实际上和一个叫吴扣扣的女人又……那女人很厉害,知道她和江勇要结婚了,还上他们家去,结果,江勇那个畜生……当着她的面就跟那个女人那个。"

"吴扣扣?"贺小英不假思索道,"那可是机关里出了名的骚货呀,没有她不搞的男人,江勇不是和她一个公司吗?有这个关系是很正常的呀。"

左昀瞥了他一眼:"噢?你在外面念了4年书,连这些都一清二楚,你老爸这个组织部长的消息果然灵通啊。"

贺小英嘿嘿赔笑,赶紧转移话题:"赵根林你个猪脑子哦,人家这是家庭纠纷,你连她的手都没碰过,你掺和进去做什么?""我没有掺和。"

赵根林又有点着急了,"那一天的事情我根本毫无准备。你知道,我领了个小工程队,接了北城区的一个拆迁活,我的队里都是些小工,还做不了建筑工程,只能先接苦活,不过好歹也已经把队伍拉起来了,在白绵也有了一点基础,我也听说东城区马上要大拆迁,也都筹备好了利用这个机会大干一场,等淘到第一桶金,就买设备拉个像样的队伍,接像样的工程。"

他摊开自己的手——不过4年,他的手像被冷轧机轧过一样,手指扁粗,粗糙开裂,指甲变形,奇异地翻翘起来,形成一个个凹潭,外翻的指甲沟里攒着黑黑的一弯污垢。左昀激灵了一下,移开了目光。"那天已经很晚了,我们下工也很晚,那些活杂,先借推土机来把大框架拆碎了,剩下的拆墙、起地基,我们都是手工,尽量把有用的材料都弄下来,用瓦刀拆下来的砖头修平复了,一方一方地码好了,照样卖整砖的钱。我正在往拖拉机上码砖头,背后有人喊我:-根林,三爱怎么来了-她是我们小羊镇的,我队里也都是小羊镇的,大家都认识。她一见我,就哭开了。大概来以前就哭着的,眼睛肿得像个毛桃。问她,她又不说,我就把她带到我宿舍去。天贼热,我们在工地都是光膀子就一条裤衩的。等周围没人了,她才哭着说江勇其实对她不好,江勇家也一直看不上她,连门都不叫进。又说出吴扣扣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劝她好。对女人……我没有懂过。她大概哭昏了头了,一个劲儿说,要我抱抱她,抱抱她。我站着不动。她就蹲到地上哭,说我嫌弃她。正闹着,江勇找来了。不知道他怎么找到这里的,也许我工地上有人给他通了话吧。我的宿舍门本来就没关,江勇一脚就踢开,二话不说,拽住三爱多胳膊就朝外走。"

"你多事了?"左昀问。"三爱抓住了门,任江勇怎么拖也不走。我忍不住了,就问江勇,你要干吗?"贺小英"噗"的吐了口气。"江勇说我教训老婆关你鸟事?我说要教训回家去,别在我这。他一反手就抽了三爱一嘴巴……那你说我还能怎么样?"左昀蹙眉道:"江勇是有名的混混,你哪里打得过他?"赵根林抬起手,举到两人面前晃晃:"喂,还以为我是那个只会写毛笔字的三好学生哪?他打不过我的。他说起来是道儿上的一条好汉,胳膊却没二两劲。被我连搡了几个跟头,爬起来走了。谁知道他这个人没种,自己打不过,叫了一伙人来,到处砸,把我工地上的机器砸了,宿舍也砸了,连工人烧饭吃的锅都砸了。还有,我的鼻梁骨,嘿嘿。"

左昀道:"你们没报警?""报了,警察来看了看,说了几句,又走了。他们就继续砸。"

贺小英虎起身来,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江勇是什么东西!不就是有个治安股长的老子,就牛X成这样!"赵根林讽刺地看了贺小英一眼:"我早跟你说了,你们都是公子小姐,咱们平头百姓的事,你们是想像不到的。"

贺小英不服道:"你怎么不找我?我都已经回白绵了呀。他江勇再牛X,我看他惹不惹得起我?"赵根林呵呵笑了:"你堂兄贺小飞在拆迁办当副主任呢,我跟踪了江勇一个星期,七天里他们倒有五天是一起吃饭的。所以呢,人家江勇当众宣布,-要我在白绵永无立足之地-,也不是说着玩儿的。"

左昀也站了起来,拿手把贺小英按得坐下去:"少说这些没用的狠话,事已经出了,人已经杀了,说什么都没有用,还是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贺小英颓然坐倒:"你们两个都比我有主意,我听你们的,我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左昀很干脆地说:"A,投案自首;B,远走高飞;C,躲在这里。"

赵根林淡淡道:"我都说了,我杀江勇不是为了报仇,我只是活腻味了。我打小儿没出过白绵,能逃到哪里去?"贺小英急了:"投案的话,江勇的老爸就是公安,不等你进看守所,就能整残了你!"左昀瞪了贺小英一眼:"你当其他公安都是吃干饭的?"贺小英不服地顶回来:"你妈又不分管刑侦,管不到这事!"赵根林拦住他们:"喂,喂,喂,你们俩又急什么呀?江勇在社会上结仇不少,我杀他的时候,绝对没有任何人看到,我现场也没留下什么痕迹,未必就会查到我头上。"

左昀和贺小英同时想起一个问题,异口同声地问道:"还有没有人知道你的事?"赵根林摇摇头:"没有。连李三爱,我也只是去和她道了个别。"

左昀失声嚷了起来:"你和她道别?"赵根林说道:"她不会出卖我的。再说我也没和她说什么,我就说了句,-想好好看看你-,就走了。"

左昀闭了闭眼,忍耐到了极限的样子。过了好几秒,才睁开来。这副表情4年前他们最后一次在地洞聚会时,她也流露过。但这一次,她没有再发怒:"赵根林,我相信你的智商有230以上,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你的情商大概只有80!"赵根林的脸轻轻抽搐了一下,一个冷酷的、轻蔑的、模糊的笑浮现在有点歪斜的嘴边上:"左昀,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就是太固执。你的生活给你形成了一套世界观,阳光灿烂的、光明磊落的、阳春白雪的,有这样的世界观的人都是好人,却永远不会了解在这个世界之外的任何事物。你觉得是给人送去了葵花一样的光明,却没感觉过你这光明会刺痛别人的眼睛,你到死也不会明白别人心里想什么。当然,你也不需要明白,自然有人会积极揣度你在想什么。

就像你永远不用付出什么努力去证明你自己一样,最好的机遇,最好的环境永远等着提供给你,而可能和你同样的、同一时辰出生在同一土地上的人,却一辈子都等不到一次这样的机遇,哪怕他熬干了全部血汗全部精力,也得不到一次。这么说吧,你生下来就在享受一场盛宴,最大的苦恼是面包烤得不够酥,而门外的乞丐则在含辛茹苦、一点一滴地捡垃圾箱里的残羹冷炙,就这一瓢连狗都不吃的食物,也随时会被人一脚踢翻在地而没有任何理由任何原因任何解释,你能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吗?"他站了起来,握着拳头和左昀对视,又重复了一遍:"你知道这是什么感受吗?想知道吗?嗯?"左昀不知不觉也握起了拳头,气得嘴唇苍白,脸通红,声音和身体一起发抖:"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人类从有社会以来就有不公平,但我们三人之间,没有不公平,你为什么要把这些恨在我头上?"赵根林残酷地卷了一下嘴唇——自从鼻子歪了之后,他似乎特别乐意把脸上的任何一个部位随时弄歪。他冷冷地继续把话说完:"就像我听着你他妈的在和我大谈他妈的友谊啦崇高啦理想啦的时候,我就恨不得一下把你摁在这毯子上扒光了衣服让你感受一下我的友谊。

嗯?听到这些你是不是就爽了啊?""我操你大爷!"左昀又一次失态,尖锐地喊出声来,"行啊,行啊,你来啊,你来啊!"她抡起胳膊猛地抽在赵根林头上。赵根林微微偏了一下,迅速地像一根坚硬的弹簧一样恢复了原位,梗着脖子,朝着狂暴的击打迎上去,左昀发疯一样地扑到他身上,狠命抓扯着对方的头发,手掌、胳膊毫无轻重地在他的头上、背上、脖子上抽打:"你来啊赵根林,你他妈的不来是孙子,活腻味了是吧,那好我成全你我成全你我成全你成全你成全你!""左昀!"贺小英一骨碌蹦了起来,试图把胳膊插进两人死死纠缠在一起的肢体里,"你干什么呀左昀!他脸上的伤还没好呢!"狂怒的左昀力气大得出奇,贺小英的胳膊、肩膀上都挨了好几下,也掰不开她揪着赵根林的头发的手。赵根林呢,既不抵抗,也不闪避,沉默得像一株暴风雨里的芦苇,随风晃动,一任凌虐。他越是如此,左昀越是气愤,拳头暴雨一样擂在他背上,哭着吼着:"你倒是来呀!别拉我!你来呀!来呀!"贺小英只得拦腰抱住她,像拖一只撕咬猎物的猎狗一样把她从赵根林身上拖开,她却像一块干涸的胶水一样难以剥离,即使把她身躯拉开了,她的手还拽着攻击对象的衣领。

三人都失去了平衡,像三张撞到一起的麻将牌一样,"噼里啪啦"的摔倒在毯子上。赵根林吃不住劲,闷闷地"哎呀"了一声,背部重重压在一堆书上不算,两个沉重的身体还砸在他怀里。一个身体挣了一挣,却没挣扎起来,便不动了,接着,左昀哽咽了一声,抽抽嗒嗒的,像一个受尽冤屈的孩子。赵根林牙疼似的吸了口气,想说什么,却被满满一大团又酸又涩的棉花样的东西从胸口一直堵到喉咙,一大滴的眼泪从脸颊上爬下来,渗进了他紧紧抿着的嘴唇,又热又咸。贺小英身体打着哆嗦,张着胳膊,将两个人的头都揽在了自己肩膀上:"你们俩,你们,现在都已经成这样了,你们俩还闹啥呢?还闹啥呢……"他说不下去了,眼泪扑簌簌地直落下来,落在两堆头发里。赵根林没有动弹,用力把又一滴眼泪吸进嘴里。左昀的额头近在咫尺,颤抖的、哭泣的呼吸也近在咫尺,湿润的、花瓣一样战栗着的嘴唇,透着空气逼迫而来的糯米饭一般绵润的质感。他闭上眼睛,吸了一口甘甜的空气。良久,他们的身体都渐渐软下来,啜泣声渐消,左昀直起身,悄悄抽离了贺小英的怀抱,赵根林却还闭着眼睛。"左昀,帮我做一件事好吗?"他轻轻地说。"嗯。"

哭泣还留在她清脆的嗓音里,声若清晨的露水,濡染着草叶。"我真的不怕死。我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让人以为我是为了一个女人杀了江勇。你是耍笔杆子的,现在又是记者了,为我写一篇报道吧。不仅为我,也为和我一样的人。"

左昀不假思索道:"好。"

"报道一出来,我就去自首。"

左昀咬住了嘴唇,幽暗的应急灯的白光里,两点幽光在她清晰的眼眶里荡漾着,渐渐地没过了芳草凄迷的眼睫,扑簌一下坠落下来。她悄悄地吸吸鼻子,强烈的酸楚在鼻腔里酝酿成几近疼痛的痉挛。她忍着钻心的疼,紧紧地搂住赵根林的肩膀,喃喃道:"4年前不该由着你。4年前就不该由你。"

赵根林慢慢地坐直了身体,一点一点地推开他俩,抬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抹了一把,背过脸去:"都1点啦,你们该回家了。"

11.通缉回去的路比来时更艰难,两腿灌了铅似的,只觉得走不动。就这样一直走出了东城区,才拦到了出租车。一上车,左昀便疲倦地倒在后车座上,也不顾后窗上的灰尘,头整个倒在靠枕上,睁大了眼睛,默默地看着车顶。贺小英小心地拍了拍她的手,左昀呆呆地愣了一会儿,终于又再度饮泣起来。贺小英努力克制住想拥她入怀的想法,小声哄劝:"别难过了,他没事的。"

车上的收音机播放着午夜音乐,催人泪下。司机不断地从后视镜里窥看那个哭泣的漂亮女孩,暗暗替那干坐的男孩着急。忽然,收音机里音乐中断了,杂音响过几秒,响起了一个尖锐的、严肃的女音,字正腔圆,以讣告的腔调严正地说:"下面紧急播送一则消息,下面紧急播送一则消息。"

左昀痉挛了一下,猛地坐起来,贺小英下意识地攥紧了她的手,两人连气都屏住了。"白绵市公安局紧急通缉一名特大杀人案犯罪嫌疑人,赵根林,男,22岁,身高1米73左右,长脸型,发型板寸,单眼皮,眼角下垂,嘴唇较厚,鼻子有明显伤痕,本市口音,昨天晚间6点半至9点之间在市南区杀人后潜逃,请出租车、长途车、旅馆、招待所密切注意人员流动,广大市民有知情者请拨打110,提供有效破案线索的可获得5万元现金奖励。再播送一遍,白绵市公安局紧急通缉一名特大杀人案犯罪嫌疑人……""嚯,5万元,"司机兴奋起来,"那这会儿开车还得多带只眼睛,没准开着开着,路上就捡到5万块呢!"贺小英冷冷道:"真碰上了,那钱你敢拿不?"司机缩了缩脖子,笑了:"你别说,还真不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钱拿了也不得消停——谁知道他有没有同伙呀。对了,这个特大杀人案是不是杀掉江勇的那个事儿呀?"贺小英说:"不知道。"

司机自顾自地说下去:"要真是把江勇杀了的,这人也真算替白绵做了一回好事……"话出了口,又从镜子里瞄了他们一眼,改口道:"我这也是说说而已,呵呵,听人说的。不管怎么说,杀人这事,自古都是死罪,要不得呀,怎么着不好,有话好好说嘛。"

左昀冒出来一句:"要是压根没你说话的地儿呢?"司机回头瞄了瞄两人:"那也是呀,人不逼急了,不会做这样的事,大概江勇也是报应到了——别的不说,就光我们出租车这一行的,哪个不怕他?哪个车子不得交钱给他?"左昀吃了一惊:"他不是做房地产的嘛?怎么跟出租车有关系了?"司机道:"怎么没关系?但凡开车的,都得给他和他的兄弟们交钱,汽车站、火车站、码头几个点是不用说的,一个月没有上千块的钱交出去,是绝对不给你沾边儿的。就是我们这样拉散客的,也得交,少的100块,多的200块、300块。不交?不交行啊,你车停下来吃个饭,一回来,不是车灯砸了,就是漆划了,这还是客气的,厉害一点的,交警见了你就拦,不是这里罚就是那里罚,车牌上溅几个泥点子都算污染了市容市貌,小钱不去,就等着去大钱吧。"

左昀坐直了,趴到司机后面的防盗窗上,饶有兴致地问:"这么厉害啊?除了出租车还有什么行业他管的?""多啦。"

司机拖着声音,长叹一声,"小妹妹,你们还是大学生吧?对社会真是不了解啊。没有什么他不能管的哇!酒吧啦、浴室啦、出租门面房啦,只要有点油水的行业,没有人家插不进手的。"

左昀还想再问什么,车子已经减慢了速度,市级机关小区的大门出现在不远的路灯下。贺小英下了车,然后绕到一边,替左昀开了车门,扶她出来。在车上坐了一会儿,左昀却觉得似乎更累了,恨不得一头栽在地上,从此长眠。贺小英轻轻绕住她的肩膀,抱了一抱,柔和地说:"什么都不要想了,回家好好泡个澡,就像你以前老跟我们说的一样,规则,就是用来破坏的。不管怎么样,过了4年,我们仨又和好了。"

左昀在他臂膀里静静靠了靠,仰起头,看着他的下巴,微微叹了口气:"我记得你以前下巴好圆的,现在也方了。看来我们真的长大了,再也回不去了。"

贺小英勉强笑道:"长大了好,长大了可以做点成年人的事了。"

两人说着,贺小英的目光落在小区门边上斜倚着墙站着的一个人身上,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俩,而且一直在看,不似一般的好奇路人,却也不是熟人,忍不住好奇地拍了拍左昀的肩膀:"喂,那边有个男孩子一直在盯着我们看,不会是你男朋友吧?"他本是开玩笑,左昀却像一下子想起什么似的,"啊"的大叫一声:"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回头一看,门边上站着的正是欧淇。左昀心里暗骂一声"糊涂",只得硬起头皮来,那边欧淇黑着脸,门神一样地杵着,她只得拽了一把贺小英,讪讪地走过去。"欧淇。"

左昀若无其事地介绍,"这是我高中最要好的同学,贺小英。"

"贺小英,这是我男朋友,欧淇。"

欧淇听了后一句话,脸色略微舒展开来,不过还是满腹怒火:"你这是跑哪儿去了?我准时来接你,等来等去等不到人,去你办公室又说你早就和一个帅哥走了!"边说边横了贺小英一眼,"打你的手机又说不在服务区,打你家里没有人接,我真怕出什么意外!想来想去,我就到小区这儿来等你。"

他停住嘴,恼怒地瞪着贺小英:"哥们,我又不是美女,这么盯着我做什么?"贺小英愣了一下,呵呵笑了,重重吐了口气,看了看左昀:"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像一个老朋友,所以看得出神了,不是故意的啊,呵呵。"

他拍了拍左昀的肩膀,"左昀,我走了。"

又对欧淇摆摆手,"人我安全送到家了,我们老同学聚会儿,多聊了会儿,Sorry啊。"

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身后那男孩质问左昀:"你这个同学怎么毛手毛脚的,对女孩子那么随便?"贺小英装作没听见,快步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