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横死

1.死者

江勇被杀了。他静静地趴在一辆摩托车上,过了两个多小时才被人发现。保洁工人老章很早就发现了他姿态奇特,从远处看起来像是酒后扶着车把手朝地上呕吐,也有点像是失恋的人弓着身体在哭泣。

但开这么一辆"太子车"的人不大可能会趴在车子上哭泣。一般来说,他们酒气冲天,把音响开得震天响,冲过红绿灯,像一场地震,席卷每一个行人。老章就在附近窥探他,只希望他的胃没有装太多的东西。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虽然还能辨认出一点儿形状和颜色,还不太像大便,却比大便还难闻,扫起来黏,墩布拖起来又太稠,总是很难打扫。快9点了。要交班了,到时候主管会来巡查,如果看到停车场里躺着一个醉汉,可就有话说了。如果他不是趴在这么一辆"太子车"上,老章早就过去了。

如果这辆"太子车"不是停在这间停车场,老章也早就过去了。在白绵,开这样车的人多半是道儿上混的。而能够把这么有个性的车子停进市委大院停车场的人,那就肯定是道儿上混的大家伙。大家伙嘛脾气也不会小,规矩也不得少,又喝醉了,哪个上去触这个霉头,弄不好,连脖子上的家伙都能玩儿掉。

当然,老章并不真懂道儿上的规矩。老章是个咪嘛糊的好人,在市委大院做了大半年的事,市委书记到底坐几号车,他都说不上来。有的保洁员说齐书记是坐1号车。也有人说齐书记是坐8号车,因为"8"吉利。还有人说是坐9号,"9"吉祥。不过这没什么关系,老章端着饭碗,坐在胡同口和邻居摆起谱儿来,说到市委领导们还是顶有权威的:"齐书记嘛,其实挺和气的,有时候下车了还朝我点头打招呼呢,说辛苦了啊师傅。左书记嘛,挺凶的,稍微多看他一眼,他都生气地把两个眼睛朝你瞪得好大,不过,心情好了也会对我们笑。程市长呢,和我差不多,整天笑眯眯的,好人一个。

你们知道的,干部做得越大,就越好说话呢。倒是车场的主管,连个行管局保卫处的副处长都不是,整天凶神恶煞的,进来就吼,屁大的事也吼得跟死人失火一样。"

其实老章谁也没见过,除了最后一句话,都是从别的几个保洁员那里贩来的,别人也是拐弯抹角听来的。从消息渠道来说,别的几个保洁员算是比老章高级一点儿的批发商,虽然同是扫地的,却并不怎么把主管的话当真,挨了数落就嘿嘿干笑,还半真半假地回嘴。惟独老章,一句重话就叫他直打抖,所以主管就爱查老章的岗。一查岗就讲话,从责任、安全说到奖金和竞争上岗、考核机制。老章怕什么他说什么。一个月就400块钱,稍微考上一考,就滚水浇雪似的,下去了一半,而这一半,会让老章家一个月都见不着荤腥。想到考核,老章终于提起簸箕朝那辆"太子车"走过去。大楼霓虹灯照着停车场,花岗岩地面上,红红绿绿的流光溜冰似的,一波一波地在地面上滑过,老章放重了脚步,使劲儿咳嗽了一声。"嗯哼!"没反应。隔着一辆车子,他提高声音唤道:"同志哎……"那醉汉依然一动不动。老章有点醒过味儿来了,这个人不对呀,趴着的样子古怪得很,僵硬得像……像……他被自己冒上来的这个念头吓得木住了!正在这个当儿,背后响起一吼:"章老头儿,你搞鬼呀?"主管!老章短短的花白头发根根竖起,张着嘴却半天说不出话来,一只手只管朝那辆摩托车乱点椋主管酒虽喝了不少,眼睛却还灵光,认出了趴在车上的男人:"噢?这谁呀?这不是……江勇的车吗?江哥喝高啦?"他大大咧咧地过去,搡那人一把,他没留神脚下,一个趔趄,一掌推重了,车上那人应手就倒了,"扑通"一声,像一只沉重的米袋掉到地上。老章慌忙低头一看——车子底下那红红的一汪竟不是霓虹灯的反光,而是一滩血,且凝结了,黑红黑红的,活像菜场里的猪血子。老章中午吃的就是韭菜炒猪血,那些血块顿时在胃里复活了,连打几个筋头翻进喉咙。主管有手机,但死了人这种事属于公事,公事自然要去打公家的电话。主管蹁着腿跑到门房去打电话了,从110到市政府值班室以及亲朋好友,都打了个遍。老章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口保护现场。不过10分钟,"哐"的一声,一辆小车风驰电掣般冲进停车场,拐弯都不减速,把门口的一只塑料隔离墩挂得飞了出去,车号是"10"。市委书记齐大元刚到任时,对前来征求车牌号意见的政府办主任马春山说:"1号?深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一把手;8号?商人习气!9号?9就能象征久吗?官本位思想不要太严重!"马春山黑糊糊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那选10号吧,齐书记。"

齐大元"噢"了一声,饶有兴致地看着马春山:"为什么呢?小马,你能说个道理出来吗?"马春山抬头看了看齐大元背后墙上的一幅书法,侃侃而谈:"一元复始,万象才能更新,世间万物,莫不如此。最好的数字不是什么庸俗的9啊,1啊,8啊,而是10——10。"

齐大元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看你不声不响的,还怪幽默啊,小马。"

车上下来的是市政府办公室主任马春山。马春山有一张方脸,方得厉害,棱角分明,乍一看起来像张麻将牌,他脸上并没有麻子,眼睛也不算圆,不知怎的就落了个绰号:七饼。"七饼"马春山素日在9楼办公,某天却特意跑到13楼去上厕所,回来后将大楼管理处从主任到副主任一抹到底,撵到保卫科去和保安们一起上班,马主任说:"这么大一栋楼,你们就光拣着要紧的部门伺候,9楼的厕所擦得都能用舌头去舔,13楼是史档办啦、妇联啦这些没权没势的单位,你们就敢三天楼道都不给扫一次!老子眼里看不下你们这样两面三刀的!"有人说他行事忒莽撞了点,武断、粗暴,但他这事做得叮帮硬,市长程怡听了也只是笑笑:"有个性好啊,现在就需要这样有个性敢做事的干部。"

马春山瞪着主管,脸比那奥迪车还黑:"什么时候发现的?""刚刚……我来查岗……""市委大院停车场竟然会出凶杀案,死人都硬了你们还不知道?要等到查岗才发现?是不是一夜没人查岗就要让死人在市委大院里过一夜?每年政府拨40万的经费就养你们这些废物?"没等主管再开口,马春山朝远处的门房指指:"自己去写报告,写完报告写检讨,写完检讨写忏悔书,写完忏悔书再写什么你自己去想吧。最好连个人简历一起写好,方便到人才交流中心挂档案。"

主管垂头丧气地朝门房走去,马春山朝老章招招手:"你什么时候看到他在这里的?"老章见马春山和他说话倒比对主管和气,心里一宽:"8点吧……我四处转悠的,看到有张纸屑都要赶紧捡起来的……开始没怎么注意,这车停得太靠里,我扫了一圈外面,进来就看到他趴着……我以为他喝高了……""他的包你拿到哪儿去了?"马春山骤然提高了声音,像重型卡车猛地在寂静的道路上按了一下高音喇叭,老章耳朵"嗡"的一炸,脑子又乱了,胃又一阵痉挛,但他已经吐得无物可吐,一股又酸又苦的汁液涌进口腔,生生又咽了回去:"什么包?……我……连喊都没敢喊他……都不知道他是死的活的……怎么会拿他的包?"马春山死死地盯着老章的脸,如果这张皱巴巴的苦脸下有秘密藏着的话,就算藏到心窝窝里了,也能被他冰锥一样的目光给抠出来。这时,10号车的车窗降了下来,一股浓郁的香水味飘了出来,里面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朝马春山招了招。

马春山走了过去,车上的人朝他低低说了几句,虽然听不清内容,却听得出来娇滴滴的,活像一只黄莺儿叫喳。车窗又迅速摇上了。接着,尾灯、大灯都亮起,车子无声地启动,掉头,冲出停车场大门,和来的时候一样迅速地消失在外面的马路上。马春山站了一站,看着车子远去,转身走进门房,他进门的步子并不重,主管和值班的保安却都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两双惊恐的眼睛像绵羊盯着俯扑下来的狼一样,呆呆地看着他。马春山由着他们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过了半分钟或者更久,才慢慢抬手从西服的内兜里掏出样东西,竟是一包香烟,他摸出一根,主管和保安被他的脸色震慑住了,连拿打火机给他点烟都没敢,生怕哪一个动作会触怒这个气头上的上司。

马春山叼上烟,自己又慢慢地摸出打火机,凑到嘴边,"咔"的点燃了,咝咝的电子喷火声清晰可闻,他欲待点火,却又止住,眼睛深深地睨着两人,嘴唇翕了翕,刚要说什么,却还是先凑上烟头去,烟丝轻微地"吱吱"燃烧起来,烟头一明一灭。吐出一口烟,他"哒"的合上打火机盖,抬起眼来。"现在我们市在申报全国优秀治安城市,正到节骨眼上了,竟然在市委大院里出这样的事,你们觉得自己该承担什么责任?"马春山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有扣动扳机的效果,主管已经快哭出声来了。"马主任,"主管带着哭腔说,"这样的事我做梦也想不到,谁,谁会干得出这样的事呢,在市委大院的停车场杀人……我平时是再精心不过了,地上有张纸头我都要训他们的……""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

马春山毫无感情地打断他,手点了一下保安,"你继续站好你的岗,任何一个人出入都要仔细盘问登记。"

马春山不吐烟圈,烟吸下去了,水一样地消失在喉咙里。

2.震荡波

头儿们还在路上,先到的几个警察神情泰然,有条不紊地干着活。死者腰后别着一只精致的小皮兜,里面是一支锋利的小插子,八成就是道儿上混的兄弟。死因无非是财杀或者黑社会仇杀,也不值得同情。因此,警察们干得从容不迫,不时抬起头来说笑几句。法医把死者翻过来,他有点儿硬了,倒在地上后,依然保持着趴卧在车上的姿态,弓着的身子像一只龙虾,两只手臂固执地张开,像龙虾那对颇具威胁的大钳子,又好像在摆"忠字舞"里的一个优美造型,举手向天,活像一朵阳光下冉冉开放的向日葵。伤口在背后,只一刀,但下手极狠,贴着脊椎骨擦过,直透心脏,穿出前胸。"真专业呀,"法医说,"要我干,都干不了这么好。"

采集脚印的警察说:"看脚印凶手个子也不算高,体重估计不超过65公斤,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呢?难道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一箭穿心?"做笔录的女警打量着车子说:"这车子我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呢?"主管怯怯地插了一句:"他是你们公安子弟呀。是治安股江股长的公子。"

警察们"哦"了一声,脸上多少都有点不自然起来。老江养了三个女儿,就这一个儿子。到35岁才抱上的老儿子,平时宠得含在嘴里都怕化了,金疙瘩一样捧大的。一个和老江熟悉的警察咕哝了一声:"他不是春节就要结婚嘛?怎么赶上这事了,老江家也真够倒霉的。"

另一个年轻点的警察补充了一句:"我见过他和女朋友一起的,那妞儿长得真叫一个水灵呢,坐在他车子后面,乖乖巧巧地抱着他的腰——这家伙也真没福气呢。"

摩托车钥匙就插在车锁孔里,看样子,是死者骑跨上车,正要发动车子时,有人从背后猛扑过来,捅了他一刀。一刀致命。江勇是个体格强壮的人,背肌阔大,却被一刀刺穿直贯心脏,他也许叫了,也许没叫,反正不曾有人听见,所以叫或没叫都是一样,从他身上散发的浓烈酒气来判断,醉意朦胧中反应迟钝也是他轻易被杀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个夜晚并不能算传统意义上的杀人好天气,月并不黑,也没有风。市政府大院也不是野猪林,一个人却被轻松地放倒,血像杀猪一样喷得满地都是。因为死者的身份诡异,死法诡异,以及死亡地点诡异,这件事就异常诡异了。如果有谁在这个诡异的夜晚打打白绵市的电话,一定会发现所有线路都在诡异的繁忙中。大致过程是这样的,到场的警察由头儿打了电话把死者不幸的身份通知了大队长,而大队长第一时间通知局长、分管副局长、要好的副局长、工会主席、要好的治安大队队长以及自己的老婆和正在一起喝酒的一桌人,以此类推,全城的电话一瞬间以几何级增长的速度进入占线状态。副局长第一时间告诉了自己的老婆、小舅子、要好的某股股长、某局局长。分管的副局长考虑再三,第一时间知会了政委,而政委刘幼捷是市委副书记左君年的老婆,左君年正和市长程怡坐在同一辆车,从外省考察返回白绵,接完刘幼捷的电话,左君年毫不掩饰地说:"程市长,市里出事了。"

他声音里透着直白的愉悦,正在打盹的程怡撑直了身体:"噢?""江勇被人杀了,死在市委大院的停车场里。"

左君年一边说一边滴滴滴地开始按号码:"这事一出,鑫昌该成了猴子吃辣椒——麻了爪了……"程怡不置可否地皱皱眉头,又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到了办公室再说。"

车上并没有其他人,只有跟随他七年多的司机。但程怡素有话不传三耳的习惯,即使是不很重要的事,他也极少在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说。程怡的理论是,也许这件事不重要,但你在这件事上所表现的态度、语气都是一种信息,可以让别人了解你、判断你,然后掌握你。左君年嘿嘿一笑。十多年前两人中学同窗,分别考上不同大学不同专业,后来都走上仕途,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几翻辗转之后,竟然都到了白绵,一个任市长,一个任市委副书记。30年前,恰同学少年,两个人的个性就对比鲜明:左君年少而敏才,外露;程怡沉稳而笃实,内敛。左君年秉性急躁,程怡脾气温缓,两人都十分不能理解对方竟然能在官场里混得如鱼得水,最后都手握一方权柄。左君年说:"老程那个温吞水,喝到肚子里都不解渴。"

程怡则回敬一句:"老左是个爆竹捻子,碰不得,一点就炸。"

由此可见,中国为官之道博大精深,根本不是如李宗吾者一本小书《厚黑学》可以涵盖的。程控交换机里如果有某个特定的码流是表示"江勇"二字的,那么在这个晚上,出现的频率简直可以把白绵市的机器内存烧爆。这个名字好像一个幽灵,从掌管着政治上层建筑的市长书记的电话里,串到各行业商人、企业老总的手机上,又分身亿万,好像孙猴子的一撮毫毛,溜进无数家庭电话,甚至,还闪现在网吧里正在聊天的男男女女的QQ上。人之死后若是有知,黄泉路上的江勇一定两耳阴风阵阵,鼻子剧烈发痒,喷嚏连天。江勇生前是个喜欢被关注的人,死后碰上这么高的曝光率,一定会觉得很是安慰。程怡既然无意和自己分享这个好消息,左君年当然迫不及待地给别人打电话。

在程怡看来,人之死无论如何总算一件悲剧,大可不必这么喜形于色,但左君年却嗤之以鼻,程怡不用听也知道他是把电话打给谁的,除了市委宣传部部长卢晨光,再无第二人选。在白绵市,左君年是出了名的难相处,他毕业于名校经济系,又曾留学美国两年,属于洋务派,高级知识分子,是重点栽培的跨世纪干部,在省委秘书处服役数年,文章了得,口才了得,放下来做这一任的副书记,是摆明了下来镀金的,眼里轻易看不上别人,狂劲儿上来,连市委书记齐大元、市长程怡的话也是说驳就驳,马春山谁都不怕,却惟独在左君年面前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马春山私下里说:"别人好歹都按牌理出牌,这个左君年不是,他就跟疯狗一样,说翻脸就翻脸,咬起人来疼到骨头里。管你当着多少人的面,说训得你像个孙子就像个孙子,跟他较真,那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除此之外,马春山怯着左君年的还有一处,只是他自己内心不肯承认,马春山素以口才闻名,一张嘴比王熙凤还要厉害,讲起话来,七分大道理,三分小道理,句句字字,人情世故国情民情全在他的理儿里,但碰上左君年,是有一句驳一句,有十句驳十句,直驳得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以至于大会小会,只要有左君年在,马春山能不发言就不发言,就算要发言,也十分谨慎,就算齐大元点名要他说话,他也再三斟酌。否则,左君年就算已经讲过话了,听着听着,也毫不顾忌地咳嗽一声:"嗯哼,我插一句啊……"他一咳嗽,就咳得马春山发毛,"我再补充几句啊。"

然后一条一条将马春山的话拎起来批一顿,偏偏他记性又好,随时引用最新的中央某文件精神第几条第几行,或者《人民日报》社论的某段某句,只字不错,从宏观驳到微观,从经济驳到政治,指出马主任的不慎重与冒进之种种。如果齐大元不打断他——"老左啊,时间不早了,该吃饭了。"

他会滔滔不绝地数落下去,全不管坐在边上的马春山黑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黑。这么一个左君年,却和卢晨光十分投契。左君年初到白绵市时,他的讲话稿照例由市委办秘书写好,交宣传部审阅后再到他手里,其时宣传部部长出差,由常务副部长卢晨光把关,卢晨光听说过左君年的脾气,仔细把稿子过了三遍才递上去,结果左君年只扫了几眼,呵呵冷笑道:"这稿子你怎么把关的?怕中午我没工作餐吃呀,放这么一只大苍蝇。"

随手把那份报告扔在桌子上。左君年要在全市新闻工作会议上讲话,他事先给秘书处交代过,给记者们讲话尽量少用公文套路,文采要活泼一点,语气要幽默,卢晨光和秘书处都知道他洋派,报告特意写得很活泼,文采与激情并重,典故与段子齐飞,私下里念上几遍,无不暗暗得意的。他捡起稿子仔细把那一页再看一遍:"绵江报业集团去岁的改革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白绵市率先打开了媒体走向市场化的探索之路,《绵江晚报》自办发行,晚报早发,自负盈亏,新闻思路活跃,格式新颖,在传统新闻模式下独树一帜,正如李贺诗云-雄鸡一唱天下白-……"卢晨光反复看了几遍,看不出头绪,少不得虚心下气笑着问道:"左书记,我学问不够,这稿子看了三遍,这是第四遍了,硬是看不出个苍蝇呀。"

左君年笑着反问:"卢部长你也是X大中文系毕业的?"卢晨光笑笑:"是呀。你是我的学长。"

左君年把报告抽过去,又看了一眼,扔回桌上,手指笃笃地敲敲其中的一行:"-雄鸡一唱天下白-,是李贺的诗?"见是问这一句,卢晨光心方"扑通"一声掉回肚子:"是李贺的典呀。"

左君年脸色一变:"说起来还是我学弟,X大出你这样的人才,也算是异数呢。也难怪现在说起X大来不过如此,中学课本上都有的常识你都能记错,以己昏昏使人昭昭,真不知道你这么多年宣传干事是怎么干过来的!"卢晨光自从宦以来并非不曾在领导跟前吃过瘪,在基层乡镇时,乡镇的书记乡长多半口无遮拦,言语粗俗,大会上批人带几句"你妈的X"都是很正常的,但像左君年今番这样的羞辱前所未有,虽不带一个脏字,却句句诛心,卢晨光是基层上来的干部,不如左君年少年得志,但一直素有才名,早年还出过一本杂文集子,为宦多年,但骨子里还是以文人自居的。左君年这几句话铺头盖脸地扔过来,泥菩萨也该发火了,何况外柔内刚的卢晨光。左君年发完脾气,拿起报告越过桌子塞给卢晨光:"先改了再说吧。"

卢晨光挺着腰杆站着,脸涨得通红,血从他脖子直往上冲,耳朵红得像一只过冬的萝卜,一抬手就挡开了左君年搡过来的讲话稿,硬邦邦地道:"这个苍蝇不是政治问题,是学术问题——既然这样,我就和学长顶一回真,以己昏昏使人昭昭者是有的,但不是我。左书记你继续审稿,如果还有其他问题,再找我。"

说完转身就出去了,气得连电梯都不坐,从楼梯一路走回11楼的宣传部。正值下午,天气好得像小学生作文里的常句,"楼梯平台口的舷窗里射进明媚的阳光,大朵的白云苍狗般奔跑在辽远的平原上",卢晨光叹了口气,心底一句忘记已久的词脱口而出:"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从9楼到11楼的这段楼梯上,卢晨光痛悔地回忆了自己毕业后从政的经历,昔日的同学,经商的,从教的,都各自事业有成,有车有房,再不然桃李满天下,老来心有所慰,自己为一纸公文里的处级挣扎多年,鞍前马后,吹喇叭抬轿子,年过不惑了还遭这番羞辱,真有几分大梦方晓、冷暖自知的觉悟了,一路自艾自怜着走进办公室,劈头差点和左君年撞个满怀。卢晨光警惕地看着左君年,正不知他要怎么地不肯甘休,左君年却笑嘻嘻地抖了抖报告:"我问清楚了,这个典,是出自李贺,我惭愧呀,赶紧下来找你。"

卢晨光"腾"的一下脸又红了,赶紧道:"这句被柳亚子和毛泽东都用过,因毛诗而出名,记在毛的名下,也是应该的。"

左君年哈哈大笑,卢晨光嘿嘿一笑,左君年又道:"我女儿不这么说呢,她笑我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不等卢晨光询问,左君年像所有的父母说起子女一样,完全收不住闸门:"我女儿左昀,还在念大学,也是我们的校友啊,放寒假回来,我带给你见见,这小丫头没其他长处,记忆力好,看书就跟电脑扫描一样,我搞不确切的典故、字意问她,她就是部活字典,问一答十,旁征博引,牛得很呢。"

卢晨光赶紧赞美一句:"真是了不得啦,少年王勃不过如此。"

说完了心里赶紧唾自己一口,王勃慧而早夭,这到底是夸人家呢还是咒人家呢?左君年却没感觉出来,继续夸他的女儿说:"过奖了,呵呵,这小丫头虽然也写得文章,在学校里好像还蛮受拥簇的,但哪能有王勃那样的天分,不过看她这个趋势,将来也是靠笔杆子吃饭的命了。"

经过这一事,左君年倒对卢晨光印象深刻,把卢晨光出过的那本杂文集找来特意看了,看过之后,更是很以为然。两年后,卢晨光以宣传部常务副部长的身份拨正,并进了常委班子,左君年着实从中推波助澜,起了很大作用。左君年多次在不同场合夸赞卢晨光:"文人有才者多矣,德才兼备者稀,德才兼备者可得,有德有才而有风骨者,几不可见也。"

程怡懒得听他的,半晌回了一句:"说那么多做什么?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就是你们两个都是一副狗日的脾气。"

一桌人哄堂大笑,铁板一块的马春山,也乐不可支,笑得一口酒喷了满碟满碗。

3.专案组

快10点了,公安局党委班子成员都被火速召回,连夜开会。局长上来先把会议主题确定下来:一,全力缉凶,限期破案;二,妥善安置家属。一听"限期破案"四字,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张德常就打了个哈欠,拿起会议桌上的香烟,也不让人,独自拔了一根,闷头抽了起来。他不说话,刑警们从队长到副队长都互相看看,谁也不表态。江勇这案子就两个字可以概括:"棘手。"

在劳动局的档案里他是市新华工具厂的工人,但事实上他是鑫昌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总经理助理,还有一个不能放到台面上的身份——白绵市的黑道大佬,他有老子罩着,屁股干净得很,从没落过案底。但与会的干警们都心知肚明,只是没人下篦子捞他而已。有名有号的相好不少于五个,白绵的头号交际花吴扣扣也是其中之一。这么一个人,仇杀、抢劫、情杀、分赃不均灭口,都有可能。更重要的是,他是鑫昌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敏感人物,鑫昌的事,在白绵就好比皇后娘娘的xx子,摸不得,看不得,想都想不得。刑警们不说话,局长有点急了,敲敲桌子说:"事已经出了,人已经死了,而且影响恶劣,市委的电话就算此刻没到,明天一早也会打来,再难剃的头,这时候也得先烫烫热水,磨磨刀啊,都不说话算什么哪?"一般会议都是先易后难,把能解决的的问题先落实掉,但今天这两个议题是难兄难弟,案不好破,老江家更不好进,老江有高血压,上半年还心肌梗塞过一次,谁敢揽这个报丧的任务,开口一个不好,今天就有第二条性命姓"送"了。会议室里烟雾缭绕,除了政委刘幼捷,每个人都死气沉沉的,像是参加追悼会。对比起来,刘幼捷那股热心劲儿简直有点太不严肃。不过刘幼捷一直不太在意别人怎么看她,她毕业于军事院校,经历二十年的军旅生涯,作为一个女性,还是各方面都比较出色的,长期在男性执掌的势力范围里孤军奋斗,早就养成了一副泼辣、尖锐、无所顾忌的脾气。当文职军官的时候她渴望下连队,转业到地方当了政委,她渴望当刑警,刑警队队长偷偷对手下说:"要是让刘政委和我换位置,她一定连夜搬办公室。"

张德常用力吸了一口烟,恋恋不舍地把烟屁股按死在烟灰缸里,抬头朝局长道:"我提个建议吧。鉴于这个案件背景十分特殊,成立专案组的话,我想由刘政委带队是最合适不过了,碰上要去市委市政府调查取证的事,别人不好协调,刘政委出面肯定没问题。"

话一出口,刑警队的干警们频频点头——刘幼捷的丈夫是现任市委副书记左君年,她若不方便,就再没人方便了。刘幼捷抿嘴一笑:"张局长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办案的事公事公办,即使有什么需要协调的,招呼一声,能提供支持的我随时支持你,带队就没必要了吧。"

局长想了想,刘幼捷虽然总是喜欢越代庖,招人烦,但这件事,由她带队,确实行动方便许多。他点了点头,正待宣布决定,手机却响了。接完电话,局长的脸像九江大堤,在电话那头涌来的洪水前一垮到底:"市政法委向书记和市政府办公室马主任来主持召开今天这个案子的专题会议。"

他怏怏地吩咐办公室主任:"做点准备吧,接待市委领导。"

张德常摸摸口袋,朝匆匆往外走的办公室主任喊了一声:"多拿几包烟过来。"

对过的刑警队副队长熊天平在他摸袋子的时候已经从自己包里拿出烟来,应声一甩手,烟盒越过桌子,空降到他面前。张德常抽出一支,抬手又甩了回去。刘幼捷刚才还满面笑容的脸也绷了起来,和香烟有仇似的瞪着张德常嘴上的烟囱。张德常歉意地笑笑,还是点着了烟。办公室主任还没把水果备上桌,政法委书记向阳一行人已经进了门。向阳是个圆脸厚唇的中年人,五官的分布、形状都指向一个造型:圆,而且圆得忠厚。看过他的脸,目光再猛地碰上马春山那张棱角嶙峋的冷脸,真如三伏天头上浇一桶井水,一个激灵从心里寒战上来。向阳坐下后,只说了一句话:"下面由马主任传达一下齐书记对此案的重要批示。"

"今天晚上发生在市委大院的凶杀案,齐书记已经知道了。"

马春山板着脸,薄薄的嘴唇翕动着,一个一个字像是从唇缝里削尖了头挤出来的,格外尖锐,"这件事造成的影响之坏之大,诸位也可以想像,这里就不需要多说了。长话短说,齐书记的意见是:一,48小时内必须破案;二,由政法委书记带队,立即成立专案组,连夜展开调查,每4小时向市委汇报一次工作进度。"

局长副局长一应人等在笔记本上刷刷记录,刘幼捷却停下笔,笑眯眯地看着马春山问:"这是齐书记的决定,还是常委会讨论后的决定?"马春山眼皮动了一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表示他听到了刘政委的问话。他转过头去朝向阳道:"向书记,我传达完了,具体工作还请你指示了。"

向阳"嗯"了一声,略显窘迫地朝刘幼捷笑了笑,他一笑起来,一张圆圆的嘴弓成一只"O",似乎对自己发笑的事情充满了惊讶。"案情紧迫,"向阳说,"别的闲话就不说了,我直接点将吧。"

他看局长连连点头,便开始报名单:"就张局长,还有刑警队的熊队长吧,张局长熊队长再根据具体情况抽调几个得力干警,20分钟之内到位。马主任是市委坐镇这里的联络员,随时向市委市政府汇报消息。我呢,当大家的后勤好了,全程陪同。"

马春山接口就说:"专案指挥部就设在这里怎么样?大家没有其他意见的话,现在就开始工作,其他无关的同志,可以先散会了。"

等他将话说完,办公室的一个小干警刚好捧着水果、茶水和香烟进来,张德常面无表情地招招手:"来几包烟给我。"

刘幼捷也笑笑,一行人已纷纷起座,她不紧不慢地提示道:"这就散了呀?还没布置老江家那边怎么办呢。"

局长"哦"了一声,刚要再坐回去,在笔记本上刷刷写东西的马春山头也不抬道:"老江家市委已经去人慰问过了。他们家惟一的要求是尽快破案,告慰死者,所以齐书记才明确批示,必须在48小时内缉凶归案。"

然后他"啪"的合上笔记本,浓黑的眉毛下一双黑碳似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看大家。"噢!"刘幼捷吃了一惊似的,"还是市委行动快呀!"她朝局长们看了一眼,"我们又被动了,呵呵,被动,被动。"

一边惊笑,一边也合上笔记本,站起来推开椅子,"同志们,那你们就多辛苦了,等你们好消息啊。"

4.东城

一个人被杀了。若此人是美国总统,那么极可能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战;若是南美毒枭,则全球的海洛因价格会上涨;若是索罗斯……那只有天晓得了。若是保洁员老章被杀了,除了他们家在相当漫长的时间里都不会再吃上肉以外,世界的秩序不会有任何变动,连停车场的纸屑也不会多一张或少一张。江勇的死,在一小时内就让白绵市这一晚的电话消费猛增N个百分点,这还只是一个开始。欧淇是从QQ上听说江勇死掉的。他的邻居小白在西城区的一家网吧上网,出来买烟时从小卖店的闲人嘴里听到了这个消息。"喂,伙计,那家伙竟然挂了。江勇。"

"???""管我们那片拆迁的那个。江二尾子呀。"

"他?!怎么挂的?""稀奇呢,听说是在市委大院里,被人捅了NNNN刀。"

"哇!谁干的?逃掉了不?""好像逃掉了……"欧淇冲着电脑惊叹、赞赏了片刻,想起这件事对自己家的分外要紧,马上下线关机,急匆匆地朝家跑去。欧淇家住在东城区,白绵城里有这样的说法:"南城金疙瘩,西城银疙瘩,北城泥脚丫,东城烂棉花。"

东城是白绵市的老居民区,这些年来,凡是有本事的主,早都搬迁出去了,剩下的都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工人阶级,密集的大小院子里,见缝插针的住满了人家,这些院子基本是解放前的建筑,修修补补过了几十年,院子里但凡可以插脚的地方,都新添了厨房偏房厢房,或者房上摞房,一间挨着一间,从高空俯瞰下去,风景优美的东湖沿边一圈,像铺了满满一地的螺丝壳。一个白绵市的摄影家曾经在20世纪90年代初凭这幅画面拿过一个摄影奖,标题为"水乡古韵"。现在这些螺丝壳之间的缝隙——胡同道上,都写上了大大的"拆"字,红色,墨色饱满,淋漓地刷在墙上,写完之后,再画一个圆圈,把"拆"字圈住,远远看起来,像一枚公章。胡同的每个房子外墙上,都盖上了这个红彤彤的章。

显然这个章没有得到胡同居民的同意,因为看起来他们一点儿要搬家的样子都没有。有不少圆圈还被人恶意地用毛笔添上四只爪子,一只龟xx,然后画上一个箭头,箭头指向一行字:"在此乱涂乱画者是乌龟!"有一段时间,许多墙上爬满了乌龟,背上驮着一支箭,箭头周围是各种各样的污言秽语。污言秽语倒没什么,后来竟然有人将宪法、财产权、人权之类的字样刷到乌龟边上了,负责开发东城区的鑫昌房地产开发公司不得不又派人去把那些乌龟和字样涂掉,再盖上新的章——不过一盖上不到半天,漂亮的大红章子又变回了乌龟——拉锯战进行了很久,直到一个可怕的消息流传开来,鑫昌内部人士说,老板发狠了,哪里先乱涂乱画的,就先从哪里拆起,那些红圈圈才得以与世长存。欧淇跑进自己家的大院,才发现整个大院的人都在院子里嗡嗡。江勇死了,北城区的厄运大概不会降临到东城区头上了——小小的蜗牛壳保住了,房子虽小,总是一份可以传子传孙的产业,鑫昌虽然承诺说给拆迁补贴,每个平方才给700块!

现在就算在郊区买房子,房价也得1600以上,而且没有小面积的经济实用房,像欧淇家在邻居里算是住房宽裕的,有一间堂屋、三个房间、一个厨房,加起来六十多平方米,拆迁之后拿到的钱,连在新区买一间厕所都不够!所以,鑫昌虽然派宣传员来解释了许多次平房的不便、不卫生、不利健康之处,白绵市的三台四报也都配合工作,做了好几个月的拆迁宣传,从抽水马桶的好处讲到为新城市建设勇于奉献的伟大,还是没人响应。鑫昌的宣传材料很抢手,胡同里大部分人家还保留着煤炭炉子,虽然他们也用液化气,但一些费时费火的食物,还是用煤炭炉子炖着,因为根据准确计算,这样用下来,每个月可以省半瓶液化气,半瓶液化气就是24元——是这里很多人一个月收入的1/10。

所以一有人来发宣传材料,大家都抢着要,虽然铜版纸的材质并不太好燃烧,烧起来还有股怪味,但还是可以用来引火的。再不然,攒上一摞子,卖废纸的时候,称起来也压秤。欧淇看到自己的父母也在人堆里,喜笑颜开地说着话。不过周围每个人似乎都忙着在表达,几乎没有人在真正听别人说什么。不断有人很激动地重复一句话:"到底哪个人这么厉害呢,连江勇都敢杀。"

还有人推断,这个人该是真有点功夫的,还有人更大胆地推论:"也许这个为民除害的英雄就是东城区的人呢——说不定还就是我们胡同的!"欧淇心里潮水一样涌起一阵激动,有那么一会儿,他简直渴望自己就是把江二尾子杀掉的英雄呢。欧淇家住的这条胡同,是从前的印染厂宿舍,老欧曾经当过十多年的印染车间主任,厂长们不住胡同,所以在这片宿舍区算是最高领导,欧淇从小享受的优越感和特殊照顾并不少,人类的等级观在中国人身上表现得尤其彻底,小庙大和尚,老欧在车间和邻居之间都颇受敬重,像一条大鱼在小沟渠里怡然自得,和所有重视尊严的传统男人一样,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切会贬低自己身份的场合,最后就很自觉地杜绝与外界来往,除了胡同口的菜场,老欧十多年来出了家门就没再去过其他地方。印染厂两年前倒闭拍卖,卖给了广东商人,工人们一律买断工龄下岗。老欧年过五十,斗志全无,活动范围就更小了,索性彻底否定了生活圈子之外的世界。

欧淇在父亲的影响下基本成了一个中世纪的见习神甫,目光纯洁,心存愤怒,手里动不动挥舞着一条"啪啪"作响的皮鞭,不是自挞就是挞人。在他来看,世界上就没好人了,官僚腐败,商人奸诈,女人淫荡,男人邪恶,人心不古,道德沦丧——而自己生活的胡同是最后的净土。21岁的欧淇到过的最远的城市是省城,认识的朋友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最正常的消遣是去网吧打网络游戏,最大的梦想是父母弄笔钱来给自己买台电脑,最崇拜的人是东城区的大哥田三。田三的正当职业是操刀卖肉的屠夫,业余职业是打架斗殴。田三和江勇在全城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哥,所不同的是,江勇混着混着成了个经理,进进出出美女香车,而田三依然满身油腻地杀猪卖肉。江勇的头衔变成经理之后,崇拜江勇的男孩们看到田三的拥趸就多了明显的蔑视。欧淇不忿中问过田三:"你和左书记家关系那么好,怎么不弄个经理总经理的来当当?"田三与市委副书记左君年家的关系是一个谜。连左昀都不清楚自己家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朋友。田三总在周日的中午出现,手里提一只猪臀尖和一副卤猪肝,猪肝是他亲手卤的,臀尖是早市新杀的,左家一家通常正在吃饭,左君年或刘幼捷淡淡地招呼一声:"吃饭没?碗在厨房,自己盛。"

田三把东西扔到厨房,在水喉上哗啦啦洗洗手,盛了饭呼噜噜吃。临走的时候,刘幼捷拿出两条香烟或一包茶叶,他同样不吭声地收下,摸摸左昀的头,开门走人。左昀高考结束的暑假里,每日去菜场买菜。田三照例见了她就丢一包排骨或者鲜肉过去,左昀也不给钱,父母和田三之间有一种非常特别的默契,凭直觉她也知道给他钱会是种侮辱。有一天,左昀没接田三丢过来的肉,而是异常吃惊地瞪着他身边的那个人。17岁的欧淇刚刚从职业中学辍学,跟着田三打下手,满手猪油,头发也黏嗒嗒的挂在额头上,一张脸却依然白皙清秀。欧淇碰到了左昀的目光,脸"腾"的红了。欧淇定了定神:"看我干啥?我是绦虫吗?"这下轮到左昀脸红了,头一低,匆匆提了篮子便走。第二天,左昀再来,与田三要一只大臀尖,田三说:"你怎么拿得动呢?"左昀瞥了欧淇一眼,欧淇福至心灵:"我给你送回去吧。"

左昀不是没有其他当龄的少男追求,她念的是白绵最好的重点中学,风气比其他学校保守拘谨,学生们依然流行朝暗恋对象抽屉里塞情书。高中毕业时,左昀统一拿回家来,一封封和左君年阅读评点。在左昀同学看来最有希望的一个追求者是邻班的贺小英,原因十分简单,贺小英的老爸是组织部部长,左昀的老爸是市委副书记,门当户对,再合适不过。左君年看了贺小英的情书哈哈大笑,把情书又看一遍:"这个小朋友倒蛮单纯,和他老爸很不像啊。"

左昀"嗯"了一声,左君年把一叠情书都还给左昀,继续道,"贺仲平这个人弯弯肠子太多,做事别人猜不透,和我可真不是一路人。"

左昀和欧淇的来往,左家夫妇略有察觉,但左昀一直在省城念大学,左君年又自命开放民主,对这段小儿女情基本上不闻不问。直到大学毕业后,左昀拒绝了出国的机会,也拒绝了留在省报的名额,坚持要回白绵市,才让左君年和刘幼捷大吃一惊。卢晨光出面将左昀安置在白绵晚报社,左君年对于女儿如此不思上进大光其火,卢晨光安慰他说:"孩子在自己身边也未必不是好事,你们一个劲儿想孩子出息高飞,人家贺部长为了儿子不肯回家乡,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呢。据说贺部长是亲自赶到儿子学校,跟押囚犯一样把儿子押回家来的,行李都没收拾,就扔在学校了。"

左君年连连摇头:"都什么年代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卢晨光与贺仲平曾经在同一乡镇为官,一个是宣传干事,一个是组织部科员,每次都同一批提拔,有点黄埔军校同期生的感觉,两家住得又近,所以关系颇为不恶。说到贺小英,卢晨光就想起了一件事:"贺部长的儿子可真长得不错呢,个子高高的,眉清目秀,气质也怪像大城市的孩子,真不像老贺家两口子。"

左君年早听出弦外之音,淡淡笑道:"呵呵,男孩子好看有啥用,好看了是绣花枕头。"

卢晨光还是不甘心,有次与左君年一起去参加金融系统的一个会议,贺小英分在一家银行的办公室,被抽调上来做会议接待,卢晨光特意在人堆里将贺小英指出来给左君年又看了一次,果真是唇红齿白,两道浓黑的眉毛下眼神明亮,待人接物也不卑不亢,甚有教养。卢晨光自言自语地道:"可惜我没女儿,我有女儿,招这么个女婿也真甘心了。"

左君年但笑不语。最后,卢晨光只得把话点明:"马春山的女儿前年中专毕业,就分在这家银行呐。"

左君年低头喝茶,想了一想,终于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缘分,我们做家长的管不了这么多。"

人前如此之说,回到家里,左君年还是不经意似的问了问左昀:"你那个同学贺小英毕业了也回了白绵?"左昀茫然道:"是吗?我不清楚。"

左君年道:"同学也该常聚聚才对。"

左昀不屑道:"听说他念了金融,跟这样满身铜臭的人有什么好聊的嘛。"

左君年失笑:"念金融的人就满身铜臭?真是岂有此理,小丫头家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偏激。"

却被老婆大力瞪了一眼:"亏你有嘴说女儿,好像你不是这个臭脾气!"左昀接口又揭发:"再说,是你以前说过的,贺家的人弯弯肠子多。"

刘幼捷眼睛瞪得更大了:"老左,你要死哦?叫你不要和孩子说工作上的事,更别在她跟前评你评他,小孩子家啥都不懂,说出去不知道传成什么样,你有没有脑子哦?"趁着左君年忙不迭地跟妻子辩解,左昀赶紧站起身来,溜出去约会。左君年一开口,她便听出了话里的意思,撒娇撒痴搪塞过去,转而又敌视起完全无辜的贺小英来,疑心是贺小英旧情未了,相思至今,然后追回白绵市,托人做媒。她如今一头心思都记挂在欧淇身上,当年尚且不以贺小英为意,现在就更不会犹豫了。因为存了这点警惕,几番中学同学聚会,她都托词有采访任务推脱了。

5.实习记者左昀

所有的消息渠道都在谈论这件凶杀案。"江勇"两字像蟑螂一样在夜幕下到处乱爬。而作为喉舌的三台四报,却一片宁静。记者们对这件案子一无所知。报社大楼的窗口个个明亮,窗口里有许多影子拿着A4纸走来走去,微机房里键盘"哒哒"跳动,写完稿子的记者悠闲地上网浏览新闻,没写完的在计算机前愁眉苦脸,稿子被枪毙的恼火地将纸张卷成一团。左昀正在报社赶当天的采访稿。白绵市近十家新闻媒介,卢晨光最后精心挑选,将左昀安置在白绵晚报,原因是晚报的总编副总编都是他亲自栽培,社长兼总编郑亦趋以前是宣传部的宣传科长,副总编陈秀是他一次龙卷风灾难报道中发现的好苗子,历时七年,将她从一个普通记者一直提拔到副总编,在白绵市,晚报可算是卢晨光的自留地。

而卢晨光精心搭配的晚报班子确实也没让他失望,郑亦趋稳健精明,陈秀聪睿大方,两人搭班,将报社弄得有声有色,报道风生水起,无论是新闻性还是可读性,都走在白绵市媒介之先,影响力之大,以至于许多部委办局的活动不以上日报头版为荣,而以上晚报为要。左昀采访回来已经好一会儿,但稿子始终没写完。进晚报后,陈秀将左昀安排到新闻部,这是报社最锻炼人的部门——新闻部主任关天圣则将左昀分给新闻采访组组长何蓉去带,何蓉算是晚报新闻部最强的一个记者。以卢晨光和左君年来看,就算计算机安排也不会如此精密了——但计算机是不会把人类的能动性这一模糊数据统计进去的。所以,得出的结果往往也会出人意料。

一篇500字的稿子,左昀已经修改了5次,何蓉仍然和气地说:"小左,是不是还有些内容没写充分呢?"左昀改到第六遍,将所有可能需要阐述的东西全部以最精练的语言塞进报道之中,而后战战兢兢地拿给正在喝奶茶的何蓉。何蓉接过去,认认真真地从头读起,读着读着,两片嘴唇一抿,深深地吸到牙齿之间,发出响亮的"啧"的一声,橡皮筋儿似的又弹了出来。左昀当即朝天翻了一记白眼,报复地盯着何蓉头上的发卡。发型是最最困扰何蓉的问题,身为白绵市的著名女记者,留一头英姿飒爽的短发,才算干练,等头发剪短了,又发觉和脸型不称,"略微"宽大的颧骨失去头发的掩护后,在镜子里无去无从,孤苦伶仃。她还未婚,因此葆有女性的魅力还是非常要紧的事,于是又立意要把头发留长,好给脸部的缺陷打埋伏,但头发长过耳后,新问题又出现了,东方人的发丝都是扁圆型的,彼此之间独立意识极强烈,碰了灰就黏成一个一个的小团体,洗一洗就是一盘散沙,无组织无纪律。打再多发胶固定好的发型,路上一走,也像秋天的芭蕉般风流俱被风吹雨打去,软趴趴地东挂一绺西沾一片。

不抹发胶呢,又时时冒出一两簇有个性的发绺,怒发冲冠地拳打西东脚踢南北,何蓉实在烦不了了,索性在抽屉里和包包里放了许多小发卡,一发现乱了的头发就立即镇压,拿小卡子一别,既干练,又隐隐地妩媚。只是她发质糙,造反的头发就像隋末的起义军,一呼百应,山头众多,卡子一别就是好几个,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可这个发展是渐进式的,发卡队伍逐渐壮大到如八宝楼台,星河灿烂,何蓉并未自觉,逢到有人夸她"何记者,你头上的发卡好别致"时,她都抬手抚一抚心爱的饰物,嫣然一笑解释:"头发碎,容易掉,写字不方便,弄几个卡子别一别,简单又方便。我才懒得打扮呢,也没有时间操心这个。"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两女搭配,不干也累。何蓉是晚报社挂头牌的名记,左昀则是名校新晋的高才生。两人第一次合作,就发生了冲突。何蓉带左昀去采访本市一位作家,此人出了许多本小说,在全国享有极高的知名度,而本市许多人并不知道这位高人乃白绵人氏,左昀在报道中写道:"XXX笔名XXX,业余创作二十多年来,著作等身,享誉海外……"何蓉审稿时看着看着蹙起眉头:"著作等身?是什么意思,有这个词吗?"左昀受到惊吓地抬眼瞠视何蓉。这一看,何蓉按捺着的不满骤然放大了数倍,笑道:"瞪我干吗?还嫌你眼睛不够大呀?"左昀扬起一边的眉毛,嘴角弯了弯,何蓉一看这坏笑就怒火中烧。左昀笑笑道:"没什么,我只是确定一下。"

"确定啥?"何蓉的笑容渐渐僵住。"确定刚才那个弱智的问题是不是你问的。"

左昀轻轻巧巧地说,一副稚气未褪的样子。何蓉终于控制不住,瞪着实习记者左昀:"你说谁弱智?"左昀坦白道:"著作等身是成语,你都说不晓得,除了弱智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何蓉一把扯过稿子,夺门而出,跑进了新闻部主任关天圣的办公室。关天圣看着眼泪在眼眶直打转的何蓉,少不得把左昀喊过去教训一二,然后温言协调,婉转批评何蓉也需要加强学习,居然连"著作等身"这样的成语都忘记了。两人最后虽然言归于好,但关系从此永久隔阂。其实就算没有这事,矛盾也无可避免,在左昀未来之前,何蓉方方面面在报社都十分出色,领导器重,同事尊敬,连市委领导们都对这位女记者印象深刻,她私下也窃以报社第一女记自矜。现在可好,左昀来了,带左昀出去,吃饭的时候安排座次,任何单位部门,都让左昀上坐,报社老总进新闻部视察,也要装模作样地到左昀的座位前转上一转,夸奖一二,然后叮嘱她:"小左是X大的高才生,是个好苗子,小何你要好好带她。"

这些话,不能琢磨,琢磨下去,呕血身亡都嫌晚之。眼看何蓉开口说:"新闻报道的原则是什么?"左昀的眉毛已经竖起,准备回敬,新闻部的门口有人问:"请问,左昀在这间办公室吗?"左昀回身一看,来人修长俊美,大有《诗经》所云"其人欣欣,其人硕硕"之风,一头好看的卷发垂到肩上,男人留长发须得满足三个条件:一是个子高,二是脸型瘦削,三是头发浓密,而他恰好三者皆全。他朝办公室里粲然一笑,连何蓉都气息为之一屏,下意识地抬手摸一摸鬓角的发卡。左昀眼珠一转,当即欢呼一声:"贺小英同志,我都忘记了,张明今天结婚呀,我们该去参加婚礼的——哎呀,罪过罪过,现在去还来得及吧?"边说边拖过桌上的外衣,朝何蓉一吐舌头:"同学婚礼,我要不去的话,会被五马分尸的,稿子你做主吧,不行毙了我好了。"

边说边抬起食指比着自己脖子勒了一勒。贺小英机灵,嘿嘿一笑:"就是,快走快走。"

两人狡猾地互相睐一睐眼,一起奔下楼去,左昀不顾还在单位,哈哈狂笑,声震楼宇。出了报社,左昀在马路上发力疾走:"我都快饿疯了,走走走,我们去吃烤肉,我要吃掉一整条牛!""喂!"贺小英在背后唤住她,"等一等。"

左昀回头,才看出贺小英神情异常,眼睛不再似甘油般温和清澈,而且焦灼不安,欲言又止。"到底什么事?"左昀狐疑地打量着他,"就算求婚也要等我吃完饭再说嘛。"

贺小英摇摇头:"这事很急很要紧。"

左昀道:"那就快说。"

贺小英依然犹豫:"这事很为难。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也许……可能会拖累你。"

左昀睁大眼睛:"除了借钱,什么都好说,快说吧!"贺小英被逗出一点笑意,但紧张又像蚂蚁一样迅速地爬满了他的脸。看他脚尖碾地,犹豫不决,左昀恼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我不怕拖累,有事快说,怎么说我们也是三年的哥儿们。"

最后一句话终于让贺小英下了决心,他看了看四周,时近10点,人行道上行人寥寥,最近的一个也在10米开外,他依然小心地把嘴凑进左昀耳边:"赵根林杀人了。"

左昀不敢相信地别过头,差点碰上贺小英的腮帮,他温软的嘴唇擦过她的耳根,两人近得像一对拥抱中的情侣,彼此可以感觉到急促的呼吸。"赵根林?"贺小英声音低得像耳语:"他,他把江勇杀了。"

6.同学少年

赵根林。左昀眯起眼睛。赵根林。赵根林。赵根林。赵根林。有那么好几分钟,赵根林像是掉进了记忆的旋涡,4年的时光像硫酸一样把他的影子消融得无影无形,一些残渣深陷在某个角落里,她像伸进一锅糖浆里掏几粒杏仁般,努力挖掘。"赵根林,是他要我来找你。"

贺小英低低地说,"很奇怪吗?"左昀睫毛闪动,睨了贺小英一眼:"什么事奇怪?他会杀人还不会叫你来找我?"贺小英没说话。4年之后,遇到左昀,他还是说不出话。左昀胜利地笑了笑,胳膊肘撞了一下贺小英:"他和你一直都有联系?"贺小英淡淡道:"不是很多,但一直都有联系。"

左昀忽然回过味儿来,自离开白绵去念大学后,她和所有的中学同学都失去了联络。准确地说,是她刻意放弃了和他们的联络。尤其是贺小英和赵根林。她收到过他们的信、贺卡,却都没回过。她狠狠瞪了贺小英一眼:"哈,士别三年,真当刮目相看啊,跟我说一半留一半啦,啊?"贺小英嘿嘿一笑,偏了身子直躲左昀掐上胳膊来的手:"没,没,哪敢嘛。"

到底没躲过,胳膊上吃了重重一掐,一直疼到肌肉深处,又不敢叫疼,只得干笑,"过了4年啦,你还长着一副猫爪子呀。小姑娘家这么凶,小心嫁不出去!"左昀横了他一眼:"放心,嫁不出去也轮不到你。"

贺小英还是笑,路灯下他弧线秀美的嘴唇下牙齿闪着贝壳样的光,左昀忍不住也跟着笑了:"你可比4年前好看多了。"

贺小英学着她的眼神,也横她一眼:"4年前你也没好好看过我呀。"

左昀轻咳了一声,收起笑容:"赵根林脾气一直拗得很……以前咱们就说过他,这个脾气不改的话,迟早吃大亏……可……怎么会闹到这一步?怎么又和江勇搅上的呢?"贺小英眼睛却依然黏在她那张秀美的脸上,额头宽广光洁,一双小刀似的漆黑眉毛,剔剔飞起,即便在夜色里,也能看到她孩童样清澈的眼瞳,菱角一样弯的嘴角就相应微微一翘,旋开一个酒窝。4年来他把这张脸贴在宿舍的帐子里,是左昀的一张学生证照片,他拿去精心复印、放大,每天睡觉前做祈祷似的看着入睡,一张纸由白变黄,纸上的墨粉由浓变淡,清晰的一张脸也渐渐模糊,现在忽然间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立体、生动,肌肤温泽,唇瓣湿润,像一朵午夜里正在吐蕊的昙花,美丽简直成了一种气息,渗透了眼睛,一直濡染到心窝窝里。"发什么呆?"胳膊上一痛,左昀的魔爪又掐了过来,这次更重,贺小英"弗弗"喊出来:"杀人啊!""知道不,"左昀没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毕业后,我去找过赵根林的。"

"你找过他?"左昀望着马路远处的灯:"嗯。"

贺小英夸张地叫喊起来:"好呀,你背着我单独去找他,真不够意思呀!"左昀却没笑,贺小英"噗"的吐了口气,抱怨道:"没意思,每次你说笑话我都笑,可无论我怎么逗你,你都不笑。"

左昀抿了下嘴,轻轻莞尔:"别逗了。我们还是说正经的吧——我到现在还是不能原谅赵根林。他……对不起我们,更对不起自己。"

过路的行人掠过这一对青年男女,目光都绳子一样在他们身上绕上一圈,他们身材外貌如此登对,而行走间流动的默契构成了特别的氛围,像孙悟空的金箍棒划出来的一个圈子,把他们两个从芸芸众生里单独圈了出去。而在7年前的绵湖中学里,贺小英也曾无数次这样和左昀并肩行走——他,左昀,赵根林。他,赵根林,左昀。有时候赵根林走在中间,有时候左昀走在中间,但贺小英一直在最左边。大学里贺小英查过资料。喜好倾诉的人喜欢走在右边,有控制欲的人喜欢走在中间。习惯在左边的人,往往是很好的倾听者、服从者、协作者。资料还说,喜欢控制的人最好找喜欢服从的人做配偶,关系会比较稳定。但左昀没选择他。左昀喜欢赵根林吗?他看不出来。这小丫头太聪明了,小小年纪就会隐藏感情。更要命的是,她不仅会隐藏,还会回避。中学时没有机会追求她,大学时她索性不再和他联络。左昀没吃晚饭,看样子贺小英也没吃。

两个人都忘记了饥饿这件事。神情恍惚地朝前走着,像在梦游,又像两个走错了时空的人,马路简直就是一条时间隧道,尽头就是7年前的绵湖中学校园。白绵市风景最好的地段在绵湖。绵湖也是这块平原上最大的湖泊,湖水三面是城,一面临山,山虽不高,风景极幽。山脚下除了白绵市绵湖中学,再无第二家建筑,绵湖中学在明朝就是一所书院故址,而追溯起来,该书院出过好些儒学大家,都在历史教科书上挂着号。但他们具体有哪些著书立说——白绵市只有极个别的人能说上来。

离开中学已经4年,但东城区的格局似乎没什么变化,一过9点,胡同里灯光俱灭,人声已悄。他们对这些蜘蛛网一样的胡同了如指掌,闭着眼睛也能找到最近的通往学校的路。两人默不作声地走着,左昀走路还是那样踢踢踏踏,靠近墙的那一只手,无意识地张着,指尖在颜色暧昧的白底子墙面上,若即若离地划着。远远的汽笛声响了起来,越过湖面在狭小的巷子里,像一个幽灵,闪了过去。贺小英扫了左昀一眼。许多次,他们在回校的路上,都听到过汽笛。那是白绵港口最后一班汽船开出。左昀每一次都会怅惘地说:"听到这声音,就想起时间。"

但这一次,她没再说时间。胡同的尽头是绵湖的大堤,沿着大堤绕小半圈儿,就到了学校的正门了。左昀看看贺小英:"他就在那里?"贺小英点点头。湖堤绕过绵湖中学的围墙,一直延伸到校园里。为了防止学生从这里偷偷爬过去,围墙一直延伸到水里两米远。左昀和贺小英沿着围墙走了一圈,才发现大约翻墙出校的人太多,校方察觉了,不仅加高了围墙,还在墙头上沿线插上了密密麻麻的玻璃渣。学校的大门也改建了,清式的古旧门楼拆毁了,建成一段花岗岩石砌就的矮墙,墙面刻意保留着石头的粗砺,中间镶嵌着四块光滑的汉白玉,刻了四个字:"绵湖中学。"

落款:"齐大元。"

左昀嗤笑一声:"真是好笑。"

贺小英不明所以:"又怎么了?"左昀朝那矮墙扬一扬下颌:"齐大元是谁呀!"这话语意不明,贺小英认真解释道:"齐大元不是市委书记吗?"左昀又笑道:"当代草圣的字在前,他齐大元是个什么东西,也题得下去笔!"贺小英嘻嘻笑了:"你还是这个脾气。管他啦,现在都是这样的,哪个是大老板哪个牛X,写得好不好,又有啥要紧。"

左昀嘿嘿笑了笑:"改天要是这个人失势了呢?是不是还要凿了再换?"贺小英看见门房里走出人来,朝他们张望,赶紧拉了左昀一把:"走了,走了。"

两人一直走到围墙的尽头,再过去尽剩下陡峭的山崖了,这边山崖并不太高,七八米左右,沿壁垂直地生着杂树灌木,再过去一点,还有密集的竹林,月光下林子黑森森的,贺小英叹气:"这晚上爬树林,不知道会不会碰着蛇。"

"岂止有蛇,还会有女鬼呢。"

左昀朝他伸了伸舌头,弯下腰,把裤子管扎紧,拽住离自己最近的一枝树干,脚尖蹬在山土上,纵身就朝上爬去。两人很快就爬上了山壁,钻进林子。已近子夜,仲秋风露微寒,露水从树叶上摇落,簌簌地落在身上,从脖子里钻进去,凉嗖嗖的叫人一惊。这座后山他们实在太熟悉了,即使摸黑,山上的树木也略有修整,他们还是很快摸到了那个山洞。绵湖的后山上有不少山洞,大多疏浅或者已被封死,只这一个没人过问,偶尔有顽皮的学生经过这里,也不进这个地洞。这个洞一说是抗日战争时鬼子的碉堡,又一说是"文革"时武斗的工事,从突起的顶部以及枪眼子来看,地洞确实很像一个碉堡。

可以证实的传说是,这个碉堡里曾经死过11个人。更久远的血腥事件已经无法考证,校工可以证实的是,"文革"期间,绵湖中学的两伙造反派互相武斗,一伙人抓了另一伙的十多个俘虏,就关在这个地洞里,而抓人的那一伙,后来又与第三派发生火拼,死伤惨重,混战中完全忘记了俘虏这件事,等他们中的某人在医院里说出来俘虏的下落,这十多个地牢里的人都已经成了尸体。发现这个洞可以住人的是赵根林。赵根林天生善于攀爬,他们村最高的杨树,他都能徒手爬到树梢上。

三人在洞口观察了几次之后,左昀还不过瘾,建议下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恐怖光景,赵根林一般很少附和左昀的疯狂念头,这一次却欣然响应:"我爬下去!"好在都学了点理化知识,先找了一堆废纸点着了扔下去,纸堆飘落到洞底,静静燃烧着,照出水泥的地面和角落上的浑浊积水,气味虽然霉烂腥臭,却并不是不能呼吸。于是,过了一天,三人把军训时的背包带到山上,结成一条绳子,拴在洞口的树上,让赵根林先爬了下去。赵根林拿手电筒和应急灯四下一照,这洞口小肚深,朝里走,还有纵深,底下都是水泥,墙壁也是水泥,异常平整,看样子曾经是军事要塞。洞口附近有积水和腐烂的草枝树叶,朝里走却干干净净。地上既没有血迹,也没想像中的残骸,空空荡荡,可能由于水泥质量过硬,工程精细的缘故,地面墙壁都十分干燥,没有一般洞穴里的湿气。简直是一个梦想般完美的洞穴。左昀马上就想好了计划:A,从花房里偷一个梯子来;B,把梯子藏在洞里;C,每次聚会,由赵根林先下洞,再把梯子搬到洞口,他们两人从梯子把东西运进去;D,建立"三人帮"的伟大的秘密的永久的指挥部。

第一次下洞,贺小英赖在洞口不敢下去:"你们两个想想清楚啊,这里死过11个人!"左昀应声发出一声尖叫,凄厉的叫声在洞里嗡嗡回旋,在前头走的赵根林吓得跳了回来,手电筒掉在地上,光柱在地洞里滚来滚去,贺小英在洞口看得头皮发麻。左昀哈哈大笑起来,赵根林气得骂娘:"贺小英你他妈的胆子还不如一个娘们!"三人都进了洞,赵根林仔细,复又爬到梯子顶,把茅草叶子理理顺,拉过来几绺,遮住人经过的痕迹,才下到洞底,把梯子搬到里洞。在洞里呆了几次,连贺小英也对此地曾经是死亡牢狱的事实满不在乎了,三个人大规模地积攒物资,然后悄悄带到后山,一点一点的把这个"三人帮指挥部"布置起来。

左昀从家里偷来了军用羊毛毯,草绿的一大块,纯羊毛的,又防潮又暖和,在里洞靠墙清扫干净,铺上一层报纸,再铺好毛毯,毯子当中放了一只结实的纸板箱,箱子里垫满了书,再在上面摆了一幅桌布。三人把地洞当做一个奇迹,一个极重大的秘密精心守卫和丰富着,有了洞穴之后,他们逛东城小街的积极性都高涨了许多,从钉在墙上的钉子到挂钩到坐垫靠枕,稀奇古怪的海报杂志,零食饮料,都陆续运了进去,于是招来老鼠一家,又不得不买来大包的老鼠药,蟑螂大军也应邀而来,于是他们又拿了杀虫剂到处乱喷,地上到处扔着药水罐子——最后,这个地洞,简直成了一个家,杂乱无章,和居民小区里的肮脏出租屋没多大区别,恐怖气氛荡然无存,他们时不时地拿幽灵开玩笑,打赌在洞里单独过夜,再后来,他们已经忘却了这件事。洞里回了一声咳嗽,却不是4年前约定的暗号:"正义的来福灵,正义的来福灵。"

咳嗽在洞里回荡,碰在洞穴壁上,放大变形,闷闷的响。贺小英手又紧了一紧,左昀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道:"是他的声音。"

果然,幽暗中灯光一闪,一只手电筒亮了起来,接着便是木头拖过地面的声音,那只老梯子从黑暗里出现了,黯淡的月光照出一方毛糙的木棱,木色惨白。左昀在前,贺小英在后,两人缓缓爬下洞去。虽是9月,洞里的凉气嗖地笼罩上来,相隔4年之后,才第一次发现,其实这个洞里寒气是很森然的。赵根林在前面以手电引路,三人走进洞里,霉味儿呛得人喘不过气来,里洞的纸箱、地毯、靠垫都依然还在,只是散发出浓重的朽烂气息。

纸箱上放着一只应急灯,白光照亮了洞穴,左昀脱口问:"这灯,过了4年还能亮啊?"赵根林在毯子上坐了下来,声音里透出讥诮:"大小姐,有点常识吧,电池早都烂得流水了。这个是我新买的。"

他抬起脸来,左昀虽还站着,猛地看到了他的脸,膝盖之下都倏然一凉,好似幼小时在乡下玩耍,一脚在河边踏空,踩进了结冰的河水。贺小英上前一步,惊讶地凑近看他,失声道:"赵根林,脸怎么了?"赵根林抬手摸了摸鼻子,他一直很喜欢摸鼻子,楚留香、陆小凤都喜欢摸鼻子。他不知什么时候就学上了。他五官都不好看,褐色的脸颊上生着青春痘的斑痕,但一只端正高挺的鼻子直贯额下,使得整张脸都有了生气,配着他总是耷拉着的单眼皮,像一只横过来的逗号,厚实饱满的嘴唇紧紧抿着,还有点噘,像老是在赌气,像一颗线条紧张的句号,整张脸构成了一种特别的拿着一股阴郁气的倔强,看过一眼,就会留下强烈的印象。现在他的鼻子奇怪地塌陷了一块,鼻梁骨从中断开,然后下半节朝一边扭去,于是整张脸都畸形了,垮掉了,在惨白的灯光下,赵根林看看贺小英,又看看左昀,笑了一笑,笑容也是歪斜的,错位的五官像蒙着尺寸不合适的人皮面具,他朝贺小英伸出手:"带了吃的啦?给我点。"

贺小英赶紧把塑料袋子打开,赵根林拿起一只面包,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对面的两人清楚地听着他撕咬、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左昀也拿起一只面包,却没吃,而是心不在焉地撕扯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以至于他终于略微侧过头去,又咽下一口食物,含混不清地道:"别看啦。被人迎面揍了一下,就变成这个样子啦。"

贺小英说:"怎么没去医院把它弄好,鼻骨很好弄的。"

赵根林笑了笑,牙齿和含在牙齿间的食物龇了出来道:"没钱,有钱也舍不得。"

左昀昂着下巴,板着小脸,但眼泪不受表情的控制,一点一点地积聚在她乌亮的眸子里,沿着脸颊飞奔而下。4年前,赵根林的绵湖之梦竟然是这样的收场。他填报的所有志愿,从第一到最后一个,都没有录取。全校第一的分数竟然被一个三流学校录取,还需要缴纳极其高昂的学费。"不可能!这一定有问题!"左昀激烈地叫嚷。贺小英动用亲戚关系在教委查出了一点信息——投档之前,赵根林的档案竟然丢失了,直到一类二类学校都录取完了,才被人发现他的档案没有投档。贺仲平以少有的耐心听儿子把话唠唠叨叨地说完,沉吟了半天,才说:"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便走了出去。走到门外,又折了回来,看着一脸失望敢怒不敢言的贺小英,叹了口气,"有些事,不用去查了,查了又能怎么样?让你同学复读一年吧。记着,随便找个学校复读,不要再和绵湖扯了。"

赵根林把塞着录取通知书的信封揉成一团,掖进裤兜,十分平静:"也好,不读书了可以早点工作,挣钱给我妈治腿。"

左昀愤怒地叫了起来:"你怎么可以这么想?"赵根林懒懒地伸一下腰,站了起来,在毯子外的空地上走来走去:"上了大学又怎么样?我们村的大林今年大学毕业了,留不了校,找不到工作,最后打回家乡,他爸他妈在家连养了才半年的架子猪都拖出去卖了,送礼给他找单位落脚。"

他在贺小英和左昀跟前停住脚,冷冷地俯瞰着他们仰着的面孔:"你们这么看我做啥?做了3年的朋友,你们可以装着我们没什么不同,我可是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东西。你们是公子小姐,用书上的话来说就是含着银汤匙出生的,我呢,天生的草命,命里注定了四两,挣不下半斤,你们就是再帮我,我还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不要再帮我了,再帮我只会让我觉得累。一棵草就安心地当一棵草,也怪幸福的。怕就怕人非要让麻芨草去当顶梁柱。"

"以后,各奔前程吧。"

他以一句很洒脱的成语,结束了演讲。左昀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站起来,她盘膝坐久了,一下站不起,趔趄了一下,赵根林却没扶她,反而朝后退了一步,贺小英赶紧托了她一把,左昀挺直了身体,踌躇着,字斟句酌地,尽最大努力克制着愤怒:"赵根林,我们仨3年的铁哥们,从来没分过你我,到这时候了你跟我们说这些?"赵根林夸张地又后退一步:"左昀,你也太认真了吧。说实在的,你和贺小英卿卿我我这3年,我夹在中间打掩护,给你们当了3年的灯泡,也够意思了。男的女的不就那么回事,跟别人你这么说还可以,跟我嘛,哈哈,咱们就别装崇高了。"

"我操你大爷!"左昀锐叫一声,一脚将纸箱踢得飞了出去,力气如此之大,纸箱翻倒在地,节能灯倒在毯子上,箱子里的书落了一摊。她停了停,就朝洞口跑去。贺小英赶紧爬起来,赵根林在背后嘿嘿笑道:"你媳妇儿要跑了,快去追呀。"

倒说得贺小英站住了,抱怨他:"你今天疯了呀?有的没的,这样瞎嚼蛆?"赵根林扭过脸去不说话。贺小英轻轻道:"就算是喜欢谁,她也是喜欢你。"

赵根林低下头,脚尖在地上碾着,良久,冷冷地说:"怎么可能呢。"

他拍了拍贺小英的肩膀,"她那个脾气,只有你能伺候得了,兄弟,加油吧。"

这一走就是4年,她像一匹小马走出草原一样,永远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了。不仅是他,连贺小英都没有再能联络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