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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正午时分,日头炎炎,芈月走在回廊间,忽然听得道旁有人在轻声道:“你说,大王要将大公主嫁与燕国?” 芈月一听,不由得驻足。自她承宠之后,一时不知道如何面对孟嬴,两人竟也有几月未曾见面了。她倒并非故意逃避,只是一时却想不出理由去见她,竟是有些情怯,然终究是挂念着的,此时听得相关之事,不由得挂心更甚。侧耳细听,却是两个内侍正在一边擦洗着地板,一边闲聊着: “哎,你听说了没有,燕国派太子来求亲了。” “求亲,向谁求亲啊?” “我们秦国除了大公主以外,还有什么可与列国结亲的公子公主啊。” “对,肯定是向大公主求亲,其实大公主也到了该出嫁的时候了。不过,燕国远不远啊?” “听说燕国是离我们秦国最远的国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天之涯,海之边,而且到了冬天就会下很大的雪,会冷得冻掉人的鼻子和耳朵……” “大王竟然要把大公主嫁到那么远的燕国去?” “为大国王后,再远也得嫁啊!” 芈月一怔:“燕国?”燕王年纪老迈,孟嬴青春年华,两人并不匹配,想来必是配与燕太子哙吧。 她成了秦王驷的妃子后,对于别人都敢面对,唯有对于孟嬴,却不免有些愧意。本来她去寻孟嬴,都是大大方方地去了,但那日以后,竟似觉得,找不到一个理由好让她可以再次迈进孟嬴所居的引鹤宫一般。 如今听了这事,正中下怀,便当作机会,去见孟嬴。当下径直进了引鹤宫,孟嬴的侍女青青迎出,笑道:“季芈好些日子未来了,我们公主前日还念着您呢!” 芈月察其神情与往日无异,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也若无其事地道:“我听说你们公主的喜事近了,特来贺喜呢!” 青青果然是知道的,当下也笑了:“季芈休要再提这话,我们公主正为此不悦呢。” 芈月诧异:“女大当嫁,这是喜事,何以不悦?” 青青却也叹了一口气:“不是这话。季芈,燕国太远,实是让人有些害怕……” 芈月理解地点头,这时候孟嬴的心情,也当如她们当初在高唐台的时候,听到要嫁到秦国的心情一样吧。 青青引着芈月去了后院之中。此时正值春暖花开之时,孟嬴坐在花丛中,脸上却是极为纠结矛盾的神色。青青禀道:“公主,季芈来看您了。” 孟嬴站起来见了芈月,脸上的神情反而开朗了,笑道:“好啊,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芈月脸一红:“公主,我、我……” 孟嬴摆了摆手:“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以为这样我便会怪你了,会不理你了,是吗?” 芈月知道她的意思,坐到她的身边道:“不是,我只是……不好意思见你。我原对你说,并无此心,谁知道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孟嬴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不必对我解释,我又不是第一次认识你。我结交的是你,不是你的身份。我只恨自己人微言轻,护不得你。” 芈月听她这一说,知道她已经明白经过,道:“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孟嬴道:“你且猜猜?” 芈月摇头:“我在这宫中都不识得几人,如何猜得?” 孟嬴笑而不言,芈月却猜想必是缪监,当下转了话头:“不知道公主近日可曾听到过消息?” 孟嬴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脸一红,啐道:“好啊,我只道你是好意来找我的,谁晓得也是拿我来开心的。” 芈月笑道:“男婚女嫁,这是好事啊,如何是拿你开心?” 孟嬴的脸更红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你也听说了?” 芈月点头:“是啊,听说燕国的太子哙年少有为,喜爱上古之制,颇有君子之风,料想是难得的良配。” 孟嬴有些害羞,又有些不甘:“燕国那么远,唉!” 芈月看出她的心事,问道:“公主可是怕远嫁吗?” 孟嬴低声道:“我,我哪儿也不想去……我的确是害怕,我害怕所有未知之事……” 孟嬴素来英气豪爽,芈月看着她少有的小儿女之态,想起昔日自己与芈姝等人在闺中之事,也不禁轻叹一声:“是啊,我也跟你一样。当日大家都说,秦国是虎狼之邦,我们还吓得都不敢来,甚至还说若是嫁秦人,宁可跳汨罗江。可是嫁过来一看,咦,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口,跟我们一样是人啊。” 孟嬴被逗得扑哧一笑,问道:“真的吗,哈哈哈,你们竟然这样想过?” 芈月说:“可见害怕未知的事,是所有人的本性啊。不过在见到真相以前,与其害怕,不如试上一试。公主,你说对吗?” 孟嬴自嘲道:“是啊,身为国君之女,嫁谁都不是由得自己选的。”说到这里,却是顿了一顿,还是有些犹豫,“可燕国冰天雪地,是离大秦最远的国家,我,我只是有些……” 芈月知道这是少女皆有的离乡怯意,劝道:“公主如果不喜欢燕国,也可以请大王改让其他宗女出嫁啊。反正公主是大王最喜欢的女儿,大王总该为您考虑。” 孟嬴眼睛一亮,但却又息了心思,摇头道:“季芈你说得对,我总归是要有一嫁,嫁谁不都是一样,何必费此周折?” 芈月也叹:“是啊,终究要有一嫁。”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孟嬴,“可是这嫁谁,却未必一样。你是秦国公主,你要嫁,六国尽可嫁得。只是人选,却须好好挑选。” 孟嬴好奇地问:“你们当日在闺中时,也是这样犹豫反复的吗?” 芈月笑道:“是啊,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说着压低了声音,“当时我们还把六国可嫁的诸侯、太子、公子等都历数了一遍呢。” 孟嬴也来了兴趣:“嗯,那我父王,你们是如何说的?” 芈月掩口笑道:“虎狼之国,虎狼之君,偌大年纪,而且前头还死了一个妻子,自然是下等之选。” 孟嬴拍案大笑起来,又道:“是极是极,若是我们如今说起楚王来,岂不也是说,荆蛮之君,偌大年纪,前头还死了一个妻子……”说到这里,自悔失口,忙讷讷地看着芈月道:“我、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芈月掩口笑道:“不妨事,我们私底下说得你们,你们自然私底下也说得我们。”说到这里也不禁叹道:“其实若说起楚王来,也当真是下等之选。” 孟嬴诧异:“这又是何意?” 芈月苦笑道:“此处只有你我,说也无妨。我国大王耳根子软,好听妇人之言。如今王后去世,宫中唯有夫人郑袖横行,此人的心计手段,唉,当真是险恶之至!” 孟嬴吃惊道:“我素未听你对人下过如此差的评语,难道……那魏女劓鼻之事,当真是郑袖进谗所为?” 芈月点了点头,孟嬴倒吸一口凉气。 芈月道:“你瞧着吧,我看楚宫,从此便只有郑袖夫人,而无王后,谁要做了王后,只怕也要死在她的手里。” 孟嬴不信地问:“宫中便无人管她?” 芈月道:“大王宠爱,能拿她怎么办?就连威后这样的人,也拿她没有办法,只能死死扣住‘毋以妾为妻’这点,让她无法成为王后罢了。”见孟嬴神情郁郁,忙转了话题道:“除了楚国之外,想来你也是不愿意嫁到魏国去的。” 一提到魏国,孟嬴的脸色也变了,哼了一声:“不错,我讨厌魏国。”她对魏国女,是从来看不顺眼的。 芈月又问:“那公主有没有想嫁的国家?要不,赵国?” 孟嬴诧异道:“为什么是赵国?” 芈月分析:“韩国自申不害死后,国势日衰,在魏、秦之间犹如骑墙,东倒西歪,且韩王平庸,大王岂会将公主嫁给韩王?可赵侯倒是人中龙凤,如今列国相继称王,只有赵侯仍不肯称王,却在厉兵秣马,备战不已。如此有大雄心之人,不在大王之下。” 孟嬴嗔怪地白了芈月一眼:“我以为季芈无所不知,却不知道竟连这个也不晓得。” 芈月低头细想了想,赧颜道:“是了,原是我忘记了。”赵国先祖造父,本出自嬴姓,与秦国同姓,同姓自然不能婚配。当下也惋惜:“可惜了,人人都说列国诸侯,最出色的是秦王与赵侯,偏一个是你的父王,另一个却又是嬴姓同宗。”再往下数,更是摇头,“齐王年老,齐太子地暴戾成性,更非良配!” 孟嬴拍了拍芈月的手,知道她原是一番好意:“季芈,你转了一圈话题,无非是想让我解忧罢了。我也不是胆小之人,只是一想到此去之后,家国远在千万里外,可能再也见不到父王,且听说燕国冬天冰天雪地,极为难熬,不免伤感。” 芈月亦是唏嘘,她们素日虽然也曾经骑马射猎,有过男儿之志,但终究不能真的像男人那样驰骋沙场,无非是从这一个深宫,嫁到另一个深宫罢了。而人对于未知的事物,对于远方总有一种恐慌,会把将来想象得非常可怕。可是真的身临其境,也不过如此而已。 芈月见已经开解了孟嬴,也十分高兴,两人便相约一起去骑马,直至兴尽方归。 芈月别了孟嬴回蕙院,因天色渐晚,她见晚霞甚美,就带着薜荔上了阁道,在高处缓行,看着夕阳西下,晚霞绚丽。 芈月边走边看,却见迎面走来两人,细看之下,认得是魏夫人带着侍女采蘩。因着贪看夕阳,且傍晚处处是阴影,等到她发现对面是她不想见的人时,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距对方有一丈距离时,方退到一边,让对方先过。 魏夫人却不等她退让,先笑吟吟地与她打招呼:“芈八子,好久不见,如何不到我宫里来了,可是嫌弃我了不成?” 芈月想到自己陷于此境,便是对方所迫,心中暗恨,脸上的表情却是不变,只浅笑着答:“魏夫人客气了,我身份低微,如何好去无端打扰魏夫人?” 魏夫人掩袖轻笑:“哪里的话,芈八子如今甚得大王宠爱,只怕我也要改口称您一声夫人了,何以妄自菲薄?” 芈月肃容:“位分之事,权属大王、王后,夫人慎言。” 魏夫人似笑非笑:“可不是,位分之事,权属大王、王后,芈八子你既得大王宠爱,又得王后信重,要提升位分,只怕也是不难吧。” 芈月敛袖一礼,神情却是极为冰冷,已经不愿意再与眼前的人搭话了。 魏夫人却不肯放过她,上前一步冷冷地问:“芈八子有今日,也可以说是由我促成,怎么没有半点感激之情呢?” 芈月本不欲与她作口舌之辩,此时见她步步进逼,也不禁恼了,反口相讥:“魏夫人好算计,想来也是没有料到,我不但没有受你所制,反而因祸得福。如今魏夫人心中,不知道作何想?” 魏夫人却也不恼,反而轻笑一声:“你以为我的算计错了吗?如今你与王后,可还能同心如一?那些与你一样的媵女,是不是也心中不平?季芈啊季芈,你可知,天底下最不平的就是人心,最大的敌人,永远不是来自远方,而往往是你最亲近的人。” 芈月脸色一变,抬头看着魏夫人。对方这话,却是正中了她的隐忧。她得到秦王之宠,与芈姝心结已成,而似孟昭氏这般曾经受幸而被冷落的媵女,自然是心怀不甘的,就连季昭氏、景氏、屈氏等人,也都跃跃欲试。 可是此刻,她自然不会如了魏夫人之愿,抬起头,淡淡一笑:“我知道夫人心中不忿,才出此言。失败者有权利愤怒不平,我能理解。” 魏夫人的脸色也变了,轻哼一声:“谁输谁赢,还未可知。季芈,你说这话,未免太早。” 见魏夫人匆匆而去,芈月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回了蕙院,女萝打水来,芈月洗去这一天的尘灰,卧席便睡,直至次日清晨醒来,也提了竹剑,到院中练习剑术。 她这一个多月受幸秦王,刚开始只是跟着秦王习剑,但回到自己的居室之后,却也习惯了每天清晨早起练剑,竟是一日不练,便觉得不适应起来。 等她练剑毕,女萝服侍着她净面更衣梳妆。芈月想起孟嬴之事,当下便让薜荔取了钱币,派了个寺人出宫去燕国使馆打听一下此番求亲是否为了燕太子哙而来,燕太子哙为人如何,性情如何,等等。 不料到了下午,薜荔听了消息回来,竟是一脸的不能置信,悄悄地同她说,打听来的消息竟是燕国王后去世,此番燕国是为燕王向秦国求婚。 芈月也怔住了,如今的燕王已经五十多岁了,孟嬴未满二十,这桩婚姻,如何使得? 想了想,终究还是不能轻易下判断,当下便匆匆去了椒房殿寻芈姝。 而此时刚做了母亲的芈姝,正是兴致最高的时候,见了她便亲亲热热地拉着说个不停,喜滋滋地只说些婴儿的趣事:“……你都不知道,这小小的人儿就这么有趣,他就这么含着指头看着我,一会儿转过头去,一会儿又转回来……我看着他一两个时辰都看不够……” 芈月含笑听芈姝说上足足半个时辰了,也不见她停下,无可奈何之下,终于说了来意:“阿姊,有件事我想求你。” 芈姝心不在焉:“何事?” 芈月婉言道:“阿姊可曾听说,燕国来向大公主求亲?” 芈姝“啊”了一声:“有这回事吗?我还不知道呢。”她转向芈月,诧异地问:“此事又与你何干?” 芈月只得道:“我听说,燕国是为了燕王来向大公主求亲,可是大公主未满二十……” 芈姝吃惊地道:“什么,这不可能吧?” 芈月心中一松,道:“是啊,我也怕是听错了。若是当真,这着实是不能相配的。” 芈姝有些明白了:“你是要我帮你问问大王吗?” 芈月点头:“正是要请阿姊帮忙。”自公子荡降生之后,对芈姝的禁足之令自然解除,甚至连秦王驷亦是常常来椒房殿看望小公子,芈姝与秦王见面的机会实是极多的。 却听得芈姝问道:“我问问大王容易,只是,若真是要将大公主嫁给燕王,那又如何是好?” 见芈姝答应,芈月松了口气,旁敲侧击地劝道:“其实,大公主不一定非要嫁给燕王啊,列国自有年貌相当的诸侯和太子。虽然列国间通婚是平常之事,可是年纪悬殊,岂不是终身尽毁?” 芈姝同情地点点头道:“是啊,若是换了我,也是不能答应的。” 芈月心中暗喜,忍不住确认一句:“那么阿姊会为大公主向大王求情吗?” 芈姝自信地道:“我亦算得是孟嬴的母后,对她关照,也是应当。且我为大王生下荡,大王总要给我这个面子。” 芈姝说得自信满满,只当自己若向秦王驷求情,必能得到答允。这日便乘着秦王驷来看儿子,一脸高兴地抱着儿子逗弄之时,赔笑问:“大王,小童听说燕国来向大公主求亲,不知是替燕王求亲,还是替太子求亲?” 秦王驷举着婴儿,一上一下地晃动着,那婴儿被逗得咯咯大笑,秦王驷一向严肃的脸上也露出笑意来。正在此时,听了芈姝之言,脸上的笑意顿时凝结,他抱着婴儿,小心地放在摇篮里,令乳母带下,这才道:“你怎么问起此事来了?” 芈姝虽然觉得有些不对,但却没有太过警惕,只赔笑道:“小童亦为大公主的母后,关心大公主的婚姻之事,也是理所应当。” 秦王驷不动声色地说:“你想知道什么?” 芈姝笑问道:“敢问大王,是想将大公主许配给谁?” 秦王驷沉默片刻,方道:“燕王。” “那怎么成?”芈姝脱口而出。 秦王驷眼神冷冷地看向芈姝:“如何不成?” 芈姝在这样的眼光下,也不禁有些怯意,小心翼翼地道:“燕王与大公主,实是年貌不能相配。”她本将此事想得极易,此刻见了秦王驷脸色,心中才有些怯意。只想着她只说这一句话,也算是尽了力了,若是秦王驷当真不听,她也是无可奈何。 不料秦王驷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走了。 芈姝怔在当场,欲言又止,欲阻不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王驷离去,竟是茫然不知所措。 芈月心下稍安,过了几日,又来打听,不料这次竟被芈姝拒之殿外。芈月悄悄打点了芈姝身边的侍女,方知芈姝的确为孟嬴向秦王求过情了,不料却触怒秦王,芈姝失望之下,迁怒芈月,将芈月骂了个狗血淋头,再不肯见她。 芈月无奈,想了想,决定还是去引鹤宫,先见到孟嬴再说。虽然此番为孟嬴求情得罪了芈姝,但是,她却不在乎。孟嬴给了她一份在这秦宫难得的情谊,为了孟嬴,就算要她付出代价,她也在所不惜。 她进了引鹤宫,侍女青青红肿着眼睛,向她行礼。 芈月一看就明白了道:“你们,已经知道了?” 青青哽咽着点了点头道:“您快进去劝劝公主吧。” 芈月随着青青匆匆进来,就听到屋里噼啪作响,孟嬴正在大发脾气,也不知道砸了什么东西,听到有人来,怒声道:“要我嫁到燕国去,除非抬着我的尸体过去。” 芈月听得里面数名侍女的相劝之声,见门口无人,想是孟嬴发怒,都进去相劝了,只得自己掀了帘子进去:“公主。” 孟嬴看到芈月进来,先是有些惊喜,继而委屈地差点落泪:“季芈……你、你都知道了?” 芈月握住她的手,难以理解:“怎么会这样?大王不是一向都是最疼爱你的吗?怎么可能会把你嫁给一个老头……” 孟嬴一腔怨恨化为委屈,伏在芈月怀中大哭:“你说,我都已经愿意嫁到燕国去了,哪怕万水千山、冰天雪地我也认了。可为什么不告诉我,要嫁的是个连孙子都有了的老头子?秦国也是大国,我也是秦国公主,天底下男人都死光了吗,凭什么要逼我走这样的绝路?我不嫁,我死也不嫁,再逼我我就一头撞死……” 芈月抚着孟嬴的背,轻声劝慰着她:“公主,公主,你别哭,事情没到最坏的时候。大王不是还没有下旨吗?事情总有可以挽回的余地吧。” 孟嬴听了此言,眼睛一亮,推开芈月坐正道:“对,父王还没有下旨,事情结局尚未可知,我……我这就寻父王去。”说着站起来,叫道:“来人,与我更衣、梳妆,我要去见父王。” 芈月看着孟嬴瞬时又恢复了活力,当下也忙着帮她梳妆完毕,见她离开,自己本也打算回去,却终是有些不放心,还是留在了引鹤宫,等着孟嬴带回消息来。 不料才过了没多久,便见孟嬴大哭着奔了回来,芈月惊问:“大公主,怎么了?” 孟嬴愤怒地挥着鞭子,将屋内所有的器物统统扫落,变成无数碎片,这才扔下鞭子,扑到芈月怀中大哭:“季芈,季芈,我父王,父王他好狠心,他、他真的要将我嫁给燕王那个老头。我不嫁,我死也不嫁,他要嫁,就抬着我的尸体把我嫁出去!” 孟嬴却是说到做到,自那一日起,便不肯进食,要以绝食相胁。 直到第三日上,芈月再也没有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去了承明殿,欲求见秦王。 消息递了进去,却是毫无音信。芈月等了半天,才终于看到缪监出来,迎上去问:“大监,大王可愿见我?” 缪监却是满脸为难的表情:“季芈,大王还有要事,无暇见您。” 芈月怔了一怔,这时候,却隐约听得一个女子的娇笑声传来。芈月细辨,却是虢美人的声音。她脸色一黯,对缪监道:“我明白了。”见缪监眼神飘忽,芈月转身欲走,想了想还是再努力一下,“大监,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来,我是为了……” 缪监却打断了她的话:“老奴知道,老奴感激季芈有心,可是此事,真不是您能插手的。” 芈月咬咬牙道:“我只是不忍大公主……” 缪监神情严厉:“季芈……有些话,不是您这身份能讲的。” 芈月黯然道:“我明白了,多谢大监指点。” 她是为了孟嬴之事来见秦王,可是没想到却吃了个闭门羹,那么,还有谁能救孟嬴?芈姝,已经为了这件事恨上了她,其他人……她当真是想不到,还有谁能够帮助孟嬴。 无奈之下,她只得又去了引鹤宫。 孟嬴显得更为苍白虚弱了,听到外面有人走路的声音,她吃力地抬起头来,看到芈月走进来,先是眼神一亮,看到她的身后无人,眼神又变得黯淡下来:“怎么样,父王没有来吗?” 芈月走上前,跪坐在她身边,歉疚地说:“对不起,我根本见不到大王。 本以为可以劝动王后替你说情,谁知道连王后都受到了斥责,说她不应该干政。” 孟嬴愤怒地一捶席子:“这算什么干政!父王,你好狠心。原来我一直错看你了,错敬你了。” 见孟嬴只捶得两下,便无力坐倒,芈月知她是饿得太久,全身乏力,不忍看她继续下去,想了想还是劝说道:“公主,你还是吃些东西吧,指望大王心软是不可能的了……”她咬了咬牙,终于说道,“要不然,我们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孟嬴狐疑地看看她:“其他的办法?什么办法?” 芈月犹豫矛盾,看着孟嬴的眼神又不忍心,看了看两边的侍女,欲言又止。 孟嬴看出她的意思,挥退了侍女,问道:“你说,什么办法?” 芈月俯下身,在孟嬴的耳边低声道:“孔子曰,小杖受,大杖走。父母对儿女做的有些事情,可忍而忍,不可忍则走。” 孟嬴一怔,似有所觉,又似一时还没有听懂:“走?去哪里?” 芈月紧紧地握住了孟嬴的手:“去哪里都比嫁给一个老头强啊。”这一刻,她想到了自己。她曾经想过逃离楚宫,逃离秦宫,可是最终她没有逃离她的命运,泥足深陷;而此时,她希望眼前的这个好姑娘能够逃离她的既定命运,如果能够看着她最终逃离了,那么也似乎自己的期待有一部分随着她逃离了,得到了自由。想到这里,她更握紧了孟嬴的手:“孟嬴,你既然有死的勇气,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孟嬴喃喃地道:“不错,我既然有死的勇气,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她忽然站起来,一阵晕眩又让她站立不稳。 芈月连忙扶住孟嬴:“公主,小心———” 孟嬴眼睛闪亮,拉住芈月,笑道:“你放心,我会小心的。我如今不会让自己再被动无奈地承受命运了,又怎么会让自己不小心呢。”说到这里,便高声道:“青青———” 早候在外面的青青忙掀帘进来:“公主!” 孟嬴高声道:“你去取膳食来,我要吃东西。” 青青喜极而泣:“公主,您总算愿意用膳了,奴婢这就吩咐人给您送膳食来。”她一边说着,一边慌乱地往外退去吩咐准备膳食。 一时众侍女拥入,扶着孟嬴坐起,准备食案。她的膳食早已备好,用滚水温在食盒内,一声吩咐,便先送了上来,这边又有侍女去厨下吩咐再重新烹煮新鲜食物送上。 孟嬴先吃了一点汤羹面饼,又道:“你们准备热汤,我要沐浴。再吩咐永巷令给我备车。青青,你给我准备行装,我明日一早要出去。” 芈月见她的样子,却不像是私逃,这样镇定地吩咐准备行装、备车,不禁诧异:“孟嬴,你、你这是准备做什么?” 孟嬴却忽然冲着她笑了笑:“这是个秘密。”见芈月神情不定,忽然起了顽皮之心,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明日你可愿与我一起走?” 芈月吃了一惊:“去哪里?” 孟嬴神秘地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见芈月神情不定,推了她一下,道:“你去不去啊?” 芈月的心怦怦乱跳,她不知道孟嬴是什么意思,但是她有一种直觉,孟嬴应该是不会害她的。她要同孟嬴一起出去,会是去向何方呢?若是孟嬴当真如她所劝,索性违逆秦王离宫而去,那么她同孟嬴一起出走,会不会引来祸事呢? 可是,她在宫里,如今是只身一人,魏冉已经送出宫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若是当真能够离开,当真能够离开……她的心忽然受了诱惑,竟是有些止不住地心动了。转念一想,又自暗笑,孟嬴便是再与秦王翻脸,却也不至于在自己私逃的时候,非要拐带着父亲的姬妾同她一起逃走吧。 或许明日,孟嬴会带着她,去看一些真正的秘密吧。她怀着这样的心情,一夜辗转,不能成眠。 次日清晨,芈月便早早起身,换了一身便于出门的行装,到了引鹤宫,却见孟嬴也已经梳洗完毕。数名侍女,抬着大包小包的行装,跟随在两人之后,自西门出冀阙,上了早已备好的安车,侍女随后亦登了广车,一起驱车离了咸阳宫,一路行来,直奔城外。 芈月自入咸阳之后,这才是第一次出城,她看着周围的景物变化,吃惊地问孟嬴:“公主,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西郊行宫。”孟嬴说。 “西郊行宫?”芈月诧异,“如今还不到行猎的时候,为何要去西郊行宫?” 孟嬴看着前方,神情傲然:“哼,我们去西郊行宫,是去找我的母亲。” “您的母亲?”芈月有些吃惊,“您的生母不是早就……” “是啊,我的生母早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要去见的是我的嫡母,也是把我抚养长大的养母,我父王的元妃———庸夫人!”孟嬴说。 “庸夫人———”这个名字,芈月入宫之初听说过,她本以为,这已经是一个被岁月翻页过去的名字了,可是今日于孟嬴口中再次听到,令她不禁大吃一惊。庸夫人,她还活着,她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孟嬴也看到了芈月的神情:“咦,你也听说过她吗?” 芈月谨慎地道:“是,听说过。她是大王的元妃?” 孟嬴点头:“是,父王做太子的时候就已经娶了她了,她是父王的妻子。” 芈月觉得,孟嬴在“妻子”这两个字上,好像是特意地加重了语气。她是秦王的妻子,那么其他的人呢?如当初的魏王后,如今日的芈姝,那又是什么? “那些人,只是父王宫中的女人罢了,无非是位分不同。”孟嬴轻蔑地说。 “妻子,是不一样的,对吗?”芈月轻轻地问。 “是的。”孟嬴斩钉截铁地说。 “那她,为什么会在西郊行宫?”芈月问。 孟嬴轻轻地叹息一声:“母亲,是与父王和离的……” “什么?”芈月大吃一惊道,“和离?难道嫁给大王,也能和离?”为什么她听到的却是秦王驷为了迎娶魏夫人,而将原配庸夫人置之别宫?当日她曾经为庸夫人唏嘘过,同情过,甚至抱不平过,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真相竟然会是“和离”。 坐在奔驰着的马车上,芈月静静地听着孟嬴的解说:“母亲出身庸氏,庸氏是我们秦国大族,她一生骄傲,焉肯以妻为妾?所以父王要娶魏氏女,为了国家大计,她不能反对,可也不能居于魏氏之下,于是自请和离。” “那,大王能同意和离?”芈月问。 “父王同意了。”孟嬴轻声说,“他把西郊行宫及周边的山脉赐予母亲居住行猎……” 正说着,忽然马车停了下来。芈月掀起帘子,仰头看去,却见面前一座冀阙,整个车队已经停了下来。 自冀阙内迎出两名寺人,跪下道:“参见大公主。” 孟嬴拉着芈月下了马车,走入宫门,问道:“母亲呢?” 寺人道:“后苑的牡丹盛开,夫人正在后苑赏花呢。” 孟嬴对芈月笑道:“好,我们去后苑。” 芈月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她想到自己与秦王驷在一起的场景。秦王驷已经能令她无所遁形,片言便能折服了她。芈姝这样骄纵的女子,魏夫人这样心思诡秘的女子,在秦王驷面前,也都是服服帖帖。这样一个天纵英才的君王,这样一个能够轻易玩弄人心的厉害之人,居然有一个女人,可以违拗他,甚至还能够让他低头让步。 那会是一个何等传奇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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