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卷 第二章 秦淮战云

风帆驶离乌衣巷,沿秦淮河向淮月楼驶去。王弘和扮作他随从的刘裕,立在船首处,均众精会神留意河区的情况。说到底,两人都不知干归会采何种手段进行刺杀,一切纯属猜测。

刘裕有感而发道:“没有了纪千千的秦淮河,建康是否大为逊色呢?”

王弘以带点担心的语气道:“只听刘兄问这句话,便晓得刘兄不明白我们。”

刘裕大讶道:“这和是否明白你们有甚么关系呢?”

王弘道:“当然大有关系,我们建康子弟,最大的本领就是玩世不恭,没有甚么事情是不可以接受的,大至改朝换代,小如纪千千离建康而去,我们总可以找到寄情之法。最重要是我们能保持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害怕孙恩、顾忌刘牢之,却不怕桓玄,因为桓玄与我们是同类的人。”

稍顿续道:“坦白说!以前我也是这种人,到惨败在焦烈武手上,才憬然醒觉过来,否则我仍会在回建康后,继续纵情放任、醉生梦死的生活,那确是令人容易投入和沉溺的方式,说是逃避现实也好,不满现状也行,反正这样生活才不会有烦恼。”

刘裕心神一震,暗忖自己的确不明白建康的高门子弟。只好虚心求教道:“王兄可否就这方面指点我呢?”

王弘沉吟片晌,道:“只要你明白清谈是甚么一回事,便叮以清楚掌握我们士族的心态。首先是自东汉末年天下大乱,士大夫既不满现实社会,偏又无能改变,更看破人世间种种丑恶诸事,矛盾就是这般形成的。至我大晋偏安江左,屡次北伐均无功而回,国业已到令人绝望的地步,我们只能够从精神上找寻出路,在心灵上或行为上希冀得到自由和解脱。清谈便是循老庄和佛门的思想找到归宿,离开残酷的现实,藉谈论各自领悟来的观点,剖析妙理,以寄托精神。”

刘裕听得一知半解,摇头道:“我仍不太明白。”

王弘微笑道:“刘兄因未曾参加过我们的清谈宴会,所以没法凭我几句话了解个中妙况。过了今晚,刘兄会有新的体会。”

刘裕骇然道:“今晚如果真的是一个清谈的聚会,教我如何去应付?”

王弘道:“今晚绝不是一个为清谈而设的宴会,可是清谈已成了我们士人生活的一部分,任何聚会也会在不自觉下充满清谈的气氛。不过我深信以刘兄的智计见识,必另有一套应付的方法。”

刘裕本对清谈没有半点兴趣,但为了在即将来临的宴会上不那么窝囊,只好多问几句,增加对清谈的认识。道:“王兄刚才说及清谈的源起,似是意尚未尽。对吗?”

王弘点头道:“对!清谈之所以能成气候,还有其它的原因。清谈又叫玄谈,因为清谈离不开‘三玄’。”

刘裕开始感到脑瓜发涨,他虽因清谈之风盛行而略有所闻,到底不是读书人,故一窍不通,苦笑道:“甚么是‘三玄’?”

王弘解释道:“‘三玄’就是《老子》、《庄子》和《周易》,合称‘三玄’。这种风气始于曹魏正始年间,以朝中名士何晏、王弼为首,人称‘正始玄风’。其实这是十人对传统儒家经学的一个反动,因厌倦了传统僵化了的道德观和礼教的束缚,改而仰慕老庄一切任乎自然的思想,于是由此玄虚的言论,进而对放诞的行为也不以为非,最重要是品高心洁,至于能否救国济民,再不是他们关心的事。”

刘裕讶道:“就如此谈玄说理,便可以欢娱整夜吗?”

王弘欣然道:“没试过清谈的人,是很难明白个中妙趣。清谈一开始,大家便携手进入了另一境界,把冷酷的现实抛往九天云外,现实对清谈者再没有任何关系和影响,更不受任何礼教的束缚,大家放诞不羁、纵情酒乐,有些人更服食五石散,通过种种手段,达到自由自在的忘忧境界。清谈虚无之极,但也风雅之极。”

刘裕审视着他道:“王兄似乎非常享受清谈之乐。”

王弘颓然道:“说不享受是骗你的。不过我也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偏是别无他法,也许这算是自觉保命的最佳办法。所谓棒打出头鸟,你看所有想在现实里有一番作为的名士,有哪个是有好下场的?包括安公和玄帅在内。王恭和王国宝就更不用说了。现在你该比较明白我们,除非在非常特殊的形势里,建康高门将一如既往的袖手旁观,不愿放弃他们那种醉生梦死的生活,对现实情况根本缺乏面对的勇气。幸而现在正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情况,如果让孙恩攻入建康,南方本土豪门的积怨会泛滥成灾,将侨寓世族彻底毁掉,我们正在害怕,渴望有救星,而刘兄现在已成了我们其中的一个选择。”

刘裕淡淡道:“另一个选择是否桓玄呢?”

王弘道:“正是如此。桓玄本身也是侨寓世族,与孙恩代表的本土豪门仇深似海、势不两立。他是否成为另一个桓温并没有关系,最重要是他能否保障我们的利益。不过他害得淡真小姐自杀身亡,却激起了我们的公愤,令桓玄在我们心中的地位大跌,也令刘兄在彼消此长下,威势大增。”

刘裕道:“他们敢相信我这个布衣吗?豪门和寒门间亦是矛盾重重。“王弘道:“说得好,我们不但不信任布衣寒士,更看不起布衣寒士。可是刘兄并非一般布衣,而是玄帅亲手挑选出来,又经安公首肯的人。刘兄这方面的背景,令我们感到你会是顾全大局的人,会保障我们的利益和生活方式,回复安公和玄帅当权时的社会稳定和兴盛。”

刘裕苦笑道:“你很坦白。王兄说的顾全大局,指的是哪方面呢?”

王弘道:“我心中的大局,是指整个社会的结构和安定。高门的出现和成为统治阶层,并非一朝一夕的事,而是始于东汉末年品评清议的风气和九品中正制,根深柢固。任何人想彻底改变这情况,将会令整个社会架构崩溃、人人无所适从、南方四分五裂,更难抗御北方的胡族。”

又叹道:“这番话我憋在心襄很久哩!一直不敢向你直言。事实上我爹也有同一的疑问,刘兄你究竟是现有制度的支持者还是破坏者呢?”

到此刻刘裕方清楚王弘是借题发挥。说到底王弘终是高门子弟,并不会因刘裕的救命之恩而置家族利益不顾、盲目的追随家世和他有天壤之别一介布衣的自己。

而他能成为谢玄的属意者,事实上亦代表高门大族的衰落。清谈风气的形成,令魏晋公卿,虽负国家重任,但只知空谈玄理,不顾实务,志气消沉,竞尚老庄的虚无,又纵情物欲,饮酒服药,生活败坏颓废。兵权因而旁落在他们这些寒门将帅手上。

如果玄帅能在高门大族的子弟襄寻到人选,肯定不会挑他刘裕。严格来说,谢玄实为高门最后一个英雄豪杰。

王弘提出的问题,事实上他从没有认真的想过。现在的他,只是走一步算一步,摸着石头过河。而身为寒门之士,他更缺乏高门子弟在家风政治上的传承,而此更为他刘裕最弱的一环。

他清楚此刻只要话中含糊其词,会令王弘萌生退意。登时又记起屠奉三所说的,当你处在某一位置时,就必须说在那一个位置应说的话,而不受个人喜恶左右。

眼前显而易见的是,如果他摆出得势后,会革除高门大族享有不公干权势的姿态,建康的高门会立即投向桓玄,成为他的敌人,而他更会从领导者变为司马道子的附庸。所以如何选择,已是清楚分明。

刘裕断然道:“王兄放心,你担心的情况是绝不会出现的,我会继承安公和玄帅的遗志,振兴汉统,把胡人逐出中原,以社会稳定繁荣为大前题,其它一切我未曾想过。”

王弘舒一口气欣然道:“我果然没有看错刘兄。”

刘裕笑道:“我们是否扯得太远呢?一句‘没有纪千千的秦淮河’,便扯到国步艰难的大事。”

王弘道:“没有了纪千千,代之而起的是淮月楼有‘清谈女王’之称的李淑庄,她和纪千千的风姿完全不同,充满江湖味,且是淮月楼的女老板,说到她如何致富冒起,更是充满志怪传奇的况味。”

刘裕道:“甚么是志怪传奇?”

王弘微一错愕,显然没想过刘裕连这般普通的东西亦不知道,皱眉想了片刻,解释道:“志怪传奇,就是东汉人班固所说的诸子十家中第十家,所谓‘小说家者流、盖出于裨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之所造也。’以前的志怪小说,是以神话、传言和寓言的方式存在着。到了现今,由于时兴追求长生之术,灵异之说遂应运而生,使人们能寄托心中欲打抱不平、吊民伐罪的愿望,显示出大家对否极泰来的渴想。像刘兄的”一箭沉隐龙“,便正是志怪小说的好题材,充分体现出志怪小说背后的精神。”

刘裕大感茅塞顿开,原来卓狂生那本天书的起草,是有其渊源和背景的,他不但是说书能手,更是引领文化潮流的佼佼者。

王弘谈兴大发的道:“小说的兴起,其实与清谈息息相关。”志“是记录的意思,志怪是记录灵异的事;所以志怪外尚有志人小说,记录的是清谈名士们精妙的旨论、奇特的行为。”

刘裕哪有兴趣深究,回到先前的话题道:“李淑庄有多大年纪,长得是否美丽,她究竟凭甚么可以成为淮月楼的大老板?”

王弘道:“没有人知道她的年纪,看外表该比纪千千大上四、五岁,纪千千的美丽在建康是没有对手的,李淑庄却胜在懂得卖弄风情。说到她如何起家,告诉你恐怕你仍没法相信,她是凭卖五石散而发大财的。”

刘裕失声道:“甚么?”

船速放缓,终抵达淮月楼。

干归确如所料,没有在他们赴淮月楼途中下手。

※※※

屠奉三来到司马元显身旁,和他一起透窗外望对岸的淮月楼。沉声道:“今次我们可能劳而无功。”

秦淮河热闹起来了。

泊于这截河段的七、八只画舫,全都灯火通明,照得秦淮河亮如白昼,管弦丝竹之声在波光闪闪的河面飘荡于两岸广阔的空间,益显这天下最著名烟花胜地十年如一梦的繁华。河上舟楫往来不绝,蚤人墨客似要趁执行戒严令前尽情享受人生。

此处是纪千千的雨枰台。自纪千千离开后,雨枰台便被丢空了,并没有让其它青楼姑娘占用,事实亦没有人敢进据这秦淮河的圣地。今次是由宋悲风出面,借用雨枰台,以作他们的临时指挥部。

司马元显正看得入神,心中思量,要在穿梭往来的众多船只中,寻找到干归的座驾舟,他本人实在没有这种本领。

此时闻言心中遽震,色变道:“屠兄何有此言?”

屠奉三神色凝重的把目光投往右方入长江的河口方向,道:“干归的监察网全无异动,似是完全不晓得淮月楼之会,如果情况如此保持下去,我们将没法调动贵府内的精锐部队。”

司马元显忍不住问道:“屠兄说的监察网,究竟指的是甚么呢?”

屠奉三道:“指的是七、八个被证实是干归派出来作探子的人,他们每天都扮作不同的外貌身分,从事对贵府、谢家等地点盯哨的任务。”

司马元显皱眉道:“如何可以证实他们确是干归的人呢?”

屠奉三道:“因为他们轮值完毕,会回到大码头区,以类似任青-的手法回到船上去。”

司马元显道:“我们可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一举把监视的敌人全抓起来,再调动人马?”

屠奉三道:“干归的人全是经验老到的好手,要一把逮着所有人,是近乎不可能的事,如被对方以烟花火箭传出信息,更是打草惊蛇。”

司马元显头痛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我们现在该怎办好呢?”

屠奉三道:“更令人疑惑的是直到这一刻,我们仍没有在淮月楼附近发现任何疑人,也不觉有任何可疑的活动,确是耐人寻味。”

司马元显道:“会否是我们真的猜错了,干归根本不晓得淮月楼之会,我们是捕风捉影,白走了一趟?”

屠奉三道:“我仍认为我们没有猜错,问题在猜不中他刺杀的手段。”

司马元显心焦的道:“可是如果我们没法调动人马,万一干归真的出手,我们凭甚么杀死他?”

屠奉三目光投往淮月楼第五层灯火灿烂临河厢房的窗子,隐见人影闪动。道:“现在我们必须冷静,然后把高手全集中到这里来,静候形势的发展。我们并非完全没有机会的。”

司马元显道:“如果干归的人混入淮月楼的宾客里去,我们如何应付?”

屠奉三道:“淮月楼方面由王弘的人负责。今晚随他到淮月楼的八名随侍,只有两人确是他的家将,其它六人是通过他爹的关系请来的,均为一等一的好手,有足够能力和经验防止敌人在楼内发难。”

司马元显道:“楼外又如何呢?”

屠奉三道:“我们有四艘快艇在附近河道巡逡,每艇四人,由宋悲风指挥。公子该不会怀疑他在这方面的能力?”

司马元显无法不同意,说到防刺客反刺杀,建康该没有比宋悲风更出色的人。

司马元显道:“现在随我来的有十六个好手,其中有两人是我爹为这次行动特别派来的,主要负责贴身保护我。屠兄方面有多少人?”

屠奉三道:“我手上只有十九人,已全投进今次的行动去。哼!干归比我猜想中的还要高明,虽然我已尽量高估他。”

司马元显道:“或许淮月楼之会确与他没有关系。”

屠奉三摇头道:“他用的可能也是”一切如常“,致令我们生出错觉的招数,我们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司马元显露出颇有点意兴索然的神态,叹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屠奉三道:“我们仍要着手准备,一方面请陈公公秘密赶来,另一方面通知刘裕目前的情况,让他清楚内情。”

司马元显道:“正在府内候命的人马又如何呢?”

屠奉三道:“让他们继续候命,不得妄动。”

司马元显道:“我们可否派战船堵截秦淮河和大江的交汇处?”

屠奉三叹道:“如果公子如此做,干归还肯来吗?”

接着欣然笑道:“江湖斗争的苦与乐正在于此,未到敌人真正发动,你是不会晓得敌人所采取的策略手段,这便叫斗智斗力,只有当胜负分明,你方会知道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