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青鸟使

他说道:“姚国英所报告的,今天早晨有一个西装少年到那小弄里去,我也已知道,但我所知道的,比他更确定和详细。这少年就是丽云的情人,我敢说也就是画那几张催命符的主角。他在今年夏天,差不多每晚上都去和丽云厮玩的。在最近的两三星期中,他忽绝迹不来。今天早晨七点半左右,他又来过一次。他今天穿一身藏青有白线细条纹的西装,分明又是来瞧丽云的。”

霍桑说到这里,又略略停顿,重新把身子凑近阳台边去,向街面上探望。

我乘势道:“这消息当比较详细了。但你从哪方面探出来的?”

霍桑把右手张开了五指,向我演了一个手势,答道:“我化了这个代价买来的。刚才你总也瞧见那小弄里有一个粘火柴匣子的老婆子里?”

“伊不是戴铜边眼镜的吗?”

“正是。伊姓毛,伊的儿子叫毛瑞龙,是做铜匠的。起先伊还假装不肯多嘴-一其实伊道道地地是一个喜管闲事的太太——一后来,我借重了一张花纸才达到目的。不过这代价也很值得。”

“伊还说些什么?”

伊在时间上不能怎样确定。伊说今天早晨伊刚才开门,便看见那西装少年从伊门前经过。伊见惯了他,故而并没有特别留意。他当然是到甘家里去的,不过什么时候出来,伊也没有瞧见。据伊说,当夏天夜里的时候,伊常瞧见丽云和这少年在后门口卿卿地密谈,所以他是伊的情人,已完全没有疑问。

“但这少年的姓名地点,这老婆子谅来不见得会知道罢?”

“这希望固然太奢,但伊已告诉我他们间通消息的方法。

“唉!这一点确有价值!他们用什么方法通信?”

“据毛老婆子的观察,丽云平日的确难得出门。我又曾到这里的第十一分局去调查过,甘丽云的信也实在少见。但那老婆子觉得有一点非常可疑,就是在近来几礼拜中,每天傍晚有一个卖豆腐花的人一到,丽云总亲自出来买一碗豆腐花。伊家里有不少仆人,伊何必亲自出来?这一点自然要引起人家——尤其是那毛老太——一的怀疑。并且有时候甘家后门关着,那卖豆腐花的无锡老头儿,总要在后门高声喊叫;假使不开门,他竟会上前去敲门。这一点,却是经过了我的提示,那老妇才想起来的。”

“你认为这个卖豆腐花的人,还担任了‘青鸟使’的兼职吗?”

“我料想如此,故而我定意在这里等候这一位非法邮差。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下子。”

这时候我忽听得一种尖锐而延长呼“豆腐花”的城卖声音,从街面上直送到我耳朵里。霍桑急忙丢了烟尾,侧转了身子,把头伸到阳台外去。一会儿,他进来向我说话。

“果真是一个老头。”

“那声音真是无锡口音。”

霍桑忽举起一只手,似禁止我说话的样子。

“豆……腐…花”一阵悠扬而曳长的声浪从街上传进来。

霍桑点点头道:“这声调倒有音乐意味。是的——无锡口音!

我立起身来说道:“现在怎样?”

霍桑又作一个手势叫我坐下。“你性些,他决不会逃走、”他又到阳台边去探望。一会,他又回头来低声说道:“他果真进小弄里去了。你穿着西装,行动上不方便,让我一个人去瞧瞧。”他说完便立起身来,回身走下楼去。

我的纸烟也将烧完,一个人坐着,觉得躁急不安。这卖豆腐花的老人,果真是他们中间的通信人吗?那么,我们可能就从这老人身上查明丽云的情人的真相?再进一步,我们会不会就可以揭破这案子的秘幕?如此,这无锡老头儿正掌握着全案的枢纽哩!我又想到那人竟会利用这种小贩来通信,也可算想入非非,因此可以想见那人的工于心计。我因着希望的急切,越觉得惴惴不安,只怕这里面也许有什么误会。

我枯坐了一会,仍不见霍桑上楼。我走到阳台边去瞧瞧,那小弄口空荡无人,也不见霍桑,但那豆腐花担分明还在小弄里不曾出来。我等了十分钟光景,我的眼光一眨不眨地瞧着那弄口,仍瞧不出什么。忽听得霍桑在背后叫我,他已经回到茶馆来了。

他惊喜道:“包朗,我们下去吧。”

他且说且从一只小皮夹中摸出一张角票,又向那堂官招一招手。

我问道:“怎么样?你的想法已证实了吗?”

霍桑点点头道:“是,他们已‘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了。那老头儿就要出来哩。”

我们下楼的时候,我觉得霍桑的精神上非常兴奋,他的眼睛闪闪有光,下楼梯时的脚步也特别轻松。我们一走出乐意楼的门口,我的眼光便向南面的小弄回瞧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挑着一副豆腐花担已平稳地出了小弄回,我想急急追上前去,霍桑却伸手拉住了我。

他低声道:“何必如此?怕地插了翅膀飞去?”

我道:“你打算怎样?”

“我们慢慢儿走,等他走到比较冷僻的所在,再动手。若在这里附近闹起来,走漏了风声,反而不妙。”

我们已走到小弄回,弄口只有两个孩子蹲在地上玩玻璃丸,甘家后门口却静寂无人。我们继续前进,又走过甘家前门的那条花衣弄。我瞧瞧前面的那副豆腐花担又在另一条弄回歇住,那有音乐意味的“豆——腐——花——一”的声调,又抑扬转折地乘风吹进我的耳朵。霍桑故意放慢脚步,但并不停止。

我低声问道,“你想怎样动手?”

霍桑道:“第一步,不妨‘先礼后兵’,用碗和的方法和他商量。他如果不肯就范,那才不能不用些压力。所以我们谈判的地点,最好离警士的岗位近一些。”

那豆腐花招因着没有生意,略停一停,又继续前进。我们仍远远地跟着。

我又问道:“你刚才瞧见他拿信送给那女子吗?”

霍桑道:“这个没有清楚。但我看见丽云果真亲自出来买豆腐花的。他们的授受本是非常秘密的,我站得远,瞧不清楚。但我想丽云还有回信在这老头儿身上。……唉,他转弯了、那边不是水阁桥街吗?”

那豆腐花担转了弯,我们的脚步也就加速了些。转角上有一个巡警,街上店铺较少,住户居多,比花衣路静一些。霍桑一转了弯,忽又拉拉我的衣袖,似乎叫我加紧脚步。一会儿我们俩已超出那豆腐花担的前面。那里又有一条小弄,霍桑先转弯走进弄口,我也照样跟着。

霍桑说道:“这里还静。我们就等一等罢。”

这时那悠扬的声调也跟着送到了小弄口,霍桑便提高了喉咙喊叫。“喂,豆腐花,挑进来。”

那无锡老头儿以为有生意来了,便挑进了弄口,把担子停住。他一边拿起碗来,一边向我们俩瞧瞧,似在诧异我穿着西装,怎么会沿路买豆腐花吃。

霍桑很内行地说:“五个铜子一碗,两碗——加辣!

那老头儿的动作非常熟练,不一会,便将两豌豆腐花盛好。我和霍桑各接了一碗,霍桑便自顾自地喝着。我因为我们的近边有两个中年妇人站在一个后门口闲谈,倒有些不好意思。霍桑却毫不在意,装做很自然的样子。他一边吃着,一边开始向老头搭讪。

“你每天可以卖多少钱?”

那老人已不再疑心,操着无锡口音答话。

“三四百个铜子”

“够得到对合钱吗?”

“不到的。现在生意难做,酱油,麻油,都比以前加上一倍,本钱大哩。

“唉,生意的确很难做。……这酱油的滋味倒不坏。喂,再添一碗,重辣。”

那老头儿似觉得这主顾不坏,脸上现出高兴的神气。这添的一碗,他竟特别讨好,比第一碗盛得更满。我也勉强吃了半碗。

霍桑又说:“你住在什么地方?”

“西门方拱桥。

“晤,那边不是有一位先生叫你带一个信给那位甘小姐吗?”

那无锡老头儿万万想不到有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不禁震了一震。他突然抬起头来,向霍桑目灼灼地呆瞧。

他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霍桑仍带着笑容,低声说道:“老朋友,你用不着瞒我,我已完全知道。你给他送信,今天已不是第一次。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讲。我并不想难为你,只要你肯告诉我那个托你寄信的人的姓名,我就谢你十块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话有时也不灵验。那老头儿仍咬紧了牙关,答道:“我完全不知道。我不曾给什么人送过信。

“喂,你再想一想,他叫你送信,给你多少酬报呀?我想不见得怎样多。现在我告诉你,你这送信的差使也不能再干下去了。你只要说出了他的姓名,就可以平平安安地拿十块钱,以外的事都与你不相干。”霍桑说着,便放了碗摸出皮夹来,拿出一张十元的钞票放在他的担上。

那老头儿瞧瞧霍桑,又瞧瞧钞票,意思上似有些活动,可是经过一会思忖,他仍摇着头不肯说话。

霍桑又说道:“你须明白,我现在和你商量,完全是顾怜你这种劳苦的小贩。倘使你不明白我的好意,我将你带到警察局里去,那就不怕你不说。那时你不但没有钱拿,还不免要吃连带的官司。

那老头儿的嘴唇有些发颤,两只油腻的手用力交搓着,却仍呆住了不说。我觉得在这情势之下,似乎不能不用些压力。不过他在这事件上,至多只贪了几个钱,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要是凭空连累他,委实也有些不忍。

霍桑依旧温和地说道:“你快说罢,我不能多等。否则,你不能怪我,我只好去喊岗警了。我知道你身上还有甘小姐的一封信,你一到警察局里去,要赖也赖不掉。

这句话又使他征了一怔,他的右手不自觉地向那件油光光的黑布袄的胸口袋上摸了一摸,忽又急忙把手缩住。他的眼光转了一转,经过了一度利害的考虑,便终于屈服了。

他说道:“你只要知道他的姓名吗?

“是的。

“他叫华济民。

“华济民?做什么事的?

“你说你只要知道他的姓名啊。

“姓名和职业,总是有连带关系的。你多说一句,也没有出进。

“他是当西医的。

我认为这答话一定没有疑问,因为我们早假定这人是一个懂得心理学的新人物,西医恰合这个资格。我又记得这名字似乎很熟。

我不禁插问道:“唉,他是不是住在小北门口?

那老头儿回睑来瞧瞧我,哭丧着地点点头。

霍桑道:“好,现在你可以把钱收好。我们的交易已经完啦。”他又拿起了碗吃着。

这时候小弄中那两个闲谈的妇人中的一个,忽然拿了一只碗走过来买豆腐花。我为掩饰起见,喊了一声“添一碗。”那老人用着敏捷的动作收好了钞票,又忙着盛豆腐花。一会儿,那妇人拿了碗回到屋子里去,我们更清静了些。霍桑似觉得这交涉非常顺利,便企图再进一步。

他又说道:“老朋友,我们再谈一种交易。你把胸口袋里的那封信给我瞧一瞧,我再给你两块钱。”他又第二次放碗,开他的皮夹。“你放心.这封信我只要瞧一瞧,仍旧可以还你的。”

这一次虽非重赏,交易却比前一次顺利得多。他毫无疑惑地从里面衣袋中摸出一个淡蓝色的西纸信封来,不过他拿着信封并不脱手,只把信面给霍桑瞧。那信面上只写着“济哥收”三个字,它的内容当然瞧不出。

霍桑道:“你把信给我,我决不拆坏,瞧一瞧就可还你。”他说着不等老头儿的同意,便伸手将那信引渡过来,随即从袋中拿出小刀。他一边喃喃地说:“伊封口时似乎非常急促,并没有粘牢。”他用刀尖略一刻割,信封盖立刻打开。里面有一小方白纸,只写着十九个钢笔字,字迹很潦草,下面附加着单字的具名。

“他死了,法官已验过,情势严重。信已找着,余后详云。

霍桑瞧了一瞧,便照样折好,重新将信笺纳入信封里面,交还给那卖豆腐花的老人,顺手拿起那只还剩一半的豆腐花碗。

他说道:“你收好了,拿些浆糊封一封。这封信你打算什么时候送去?

老人看见霍桑的举动果真诚实不欺,他的眼睛中也露出了信任和感激的神气。他将信重新放入他的胸口袋中。

他答道:“我不送去的。因为华先生说不定什么时候在家,这信必须他亲自接收,故而他总是自己到我家里去拿的。”

“那么,他平日在什么时候到你家里去?”

“总在我回担以后,时间却不一定——有时在七点过后吃夜饭的时候,有时却迟到夜里十点钟。因为他总要等出诊回去,才到我家里向我要信。”

“他们俩天天有信的吗?”

“是,差不多天天有信。他将信拿去以后,有时在当夜,有时到下一天早晨,再给我一封回信,等到下半天,我把那信带给甘小姐。”

“你住在方浜桥几号?”

“十七号,老虎灶隔壁。”

霍桑点点头,又放下了他手中的空碗。“好,我们走啦。不过我有一句忠告,今天你幸亏遇见了我,否则,你的冤枉官司不知要吃到哪一天才会出头。以后你应规规矩矩做生意,不可再贪这种小利。今天晚上他来拿信的时候,你可把这信交给他。他如果再有信给你,你应立即拒绝。你对他说甘家里已出了命案,你不能再给他送信,他也决不能强迫你送的。别的话你可以一概不谈,那就没有你的事。你明白吗?”

那老人拱着两手,感激地说道:“多谢先生,多谢先生!我一定照办。”

霍桑点点头,便首先走出小弄。我跟到外面,要想问问他怎样进行。他忽自言自语地说话。

“这个老头儿怪可怜,我虽破费了些工夫,又化了十二大元,却免除了一个无辜人的连累。我的良心上倒很觉安慰。”

我道:“但那封信明明是重要的笔据,你怎么轻轻放过?”

霍桑仍向花衣路的北口行走,一边答道:“这个没有问题,迟早终要到我们的手里的。我已拟定了进行的计划。我们回寓去细细地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