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意外消息
我们三个人上了汪银林的汽车,汪银林已领会到霍桑在上车前的一句话有着重要意味。他一等汽车开动,便向霍桑问话。
他说道:“霍先生,你有什么话说。”
霍桑在他脸上瞧了一瞧,静悄悄地说道:“我想你总也知道了吧?甘汀荪是被人谋杀的!”
这句话不但出于汪银林的意外,连我也呆了一呆。因为刚才姚国英和汪银林所指示的吊死的证据,在我眼中也不得不认为事实,霍桑虽没有肯定的表示,但也不曾反对过。此刻他怎么凭空翻案?
汪银林顿了一顿,诧异道:“唉,谋杀的?当真吗?我老实说,我倒不知道。但我们明明瞧见他身上并无伤痕。”
霍桑点头道:“正是,没有伤痕。”
“他头颈里的八字不交的缢痕,不是也很清楚吗?”
“的确,很清楚。不过不是他自己吊上去的!
汪银林沉吟了一下,似有所领悟:“莫非他被人毒死以后,再给人吊上去的?”
霍桑摇头道:“不,死后上吊,头颈里不会有这样有血阴的缢痕。他的确是吊死的,不过不是自动,却是被动。”
汪银林紧皱着双眉,说道:“奇怪!我真不懂了!难道他会被人强迫着上吊?”
霍桑微笑道:“也不是,像他这样的性格,谁也没有强迫他的能力。我刚才不是叫你在脸盆边上的面巾上嗅过一嗅吗?你说有些甜味,认为是生发膏的气味。我现在不妨公开纠正你。你是错误的。那是‘以太’的气味,甜味中还有些辣味呢。”
汪银林呆住了不答,只目灼灼瞧着霍桑。我也有些惊异。
我插口道:“不是医生们在施行割症时所用的‘以太’吗?”
霍桑点头道:“正是。‘以太’是一种最易见效的闷药。从前医士用克罗仿漠,但往往易引起严重的心脏反应。以太却比较可靠,不过气味很浓烈。如果有一盎司的重量,给一个病人在鼻子里吸收以后,在六个钟头,或八个钟头以内,还有余臭。但像这种状态,那臭味一定可以延长到十个钟头以上。刚才我因着死者的舌子并不露出,我又嗅着了浓烈的以太气味,便知道他是被人用以太蒙倒了以后,又吸收了好一会,再被吊上去的。后来我觉得那面盆边上的面巾,同样地略略还有些以太臭味。可见那凶手曾用过那面巾,而且事后又曾在这面水里洗过手和洗过浸以太的东西,故而那折叠的面巾上所染的以太,还没有发挥完尽。”
汪银林又静默了一会,似在咀嚼这霍桑的解释。他对于霍桑的见解,本是绝对信任的,但这番解释,已超出他的知识范围以外,他在接受以前,不能不取郑重态度。
他又问道:“霍先生,我并不是怀疑你。这个推断,你想不会有错误吗?
霍桑道:“我相信不会错误。此外我还有一种相合的证据。凡人吸收了以太,眼珠会收小,舌头也向内紧缩,因此,他上吊以后,他的舌头不但不曾露出,而且也并不抵着牙齿。等一会你可先向检验官接洽一声,最好带一位专门医士去,这一点就可以明白了。
汪银林点点头,似才表示完全信服。
他说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却有些儿纠纷难办了。你想他在什么时候死的?
霍桑道:“时间问题,刚才姚国英所说的八点九点之间的假定,的确很近。我曾瞧过汀荪的睑和眼角,今天他当真曾洗过脸的,并不是隔夜面孔。莫大姐送洗睑水上去,大概在八点前后。他洗睑以后,突然被什么人用以太蒙倒,那人又让他吸嗅了一会以太,然后再把他抱到厢房里去吊着。”
我又插话道:“这个人倒需要充分的胆力和体力,否则一定于不了。
霍桑点头道:“正是。不过那人若乘他不备,也不致有对抗的危险。譬如当他低头在洗脸的时候,或者在转身的当儿,骤然间用浸透以太的东西,按在他的口界上面,他就来不及抵抗,至多只有数秒钟或一分钟的挣扎。不过那凶手的心思却非常周密,因为那人把汀苏荪到丝带上去时,他就穿着死者的皮面拖鞋。等到他从方凳上走下来后,方才换上自己的鞋子,再把拖鞋套在死者的足上。”
汪银林道:“但据姚国英说,只有一只拖鞋套在足上。”
霍桑道:“那一只也许是被杨春波想抱他下来时碰下来的。”
汪银林忽想起了什么似地说道:“唉,这个姓杨的家伙,在时间上非常可疑。你可相信他完全没有关系吗。
霍桑寻思了一下,答道:“就时间上说,他当真有充分的机会,但他是介绍这怪符的居间人——”
汪银林忙着接嘴道:“那捞什的符,也许就是他在暗中捣鬼。他把这件事介绍给你,说不定就要借你做一种护身的幌子。
霍桑低头,喃喃地说道:“我却想不出他有什么动机。
汪银林应声道:“死者欠他一千四百块钱。这不能算动机吗?
“你以为他杀死了汀荪;就可以索回他的债款了吗?
“他也许向汀荪讨债,汀荪不还他。他以为汀荪有钱不还,便下这毒手。那只锁着的抽屉,不是曾被人翻阅过的吗?”
“是的,那抽屉里有好几叠安置整齐的马票,狗票,但每一叠的底下部分,却反而杂乱,因此,我才假定有人翻弄过。但那人翻检的目的,似在搜寻什么文件,或细小的东西。假使要寻钞票银洋,那可以一望而知,用不着到票子底下去翻检。……银林兄,此刻我以为还有更重要的线路,你暂且把那杨春波搁一搁,不要搅乱我们的视线。
汪银林顿了一顿,问道:“那么,你以为我们的视线应集中在什么人身上?
霍桑道:“就是那个甘丽云了。
“那个小姑娘?——这样一个瘦小的女子,会干得出这种可怖的事?”
“我并不说这事是伊直接干的,伊当然没有这样的气力。但伊却握住这迷阵的钥匙——唉,敝寓到了。你如果肯破费几分钟工夫,请到里面去坐一坐,我们可以讨论一种进行的步骤。
汪银林答应了。我们就走下汽车,进入办公室去。霍桑先向我说话。
“包朗,我为维持公道起见,现在再不能给甘汀荪守秘密了。关于这女子丽云和汀荪间的纠葛的经过,你详细些向银林兄说一说,我到楼上去换一件衬衫,即刻就来。
我和汪银林坐定以后,大家都烧着了烟——汪银林是吸惯雪茄的——我就把甘汀荪那天所讲的一番话复述了一遍。汪银林听了,又经过了一番思索,便发出一句改变了观念的评语。
“这样看来,这女子当真不能不注意了。
一会儿霍桑已加入我们的谈话。他躺到了那只藤椅上后,烧着了一支纸烟,便继续发表他的见解。
他道:“刚才伊因着我们假定汀荪是自己吊死的,伊以为那阴谋当真不曾发觉,便竭力地庇护着,希望这件事就此掩饰过去。你总记得,我们先问到那高骏卿,又问到八点九点之间是否有外人偷掩着进去,伊一口否认,不许我们在这方面有所查问。不但如此,伊又庇护着那厨子阿三,证明他这几天不吸纸烟。这种种都足证明伊愿意使这件事烟消火灭。为什么呢?不是伊明明希望着这件事若能风平浪静地过去,有利于伊的预先计划的阴谋吗?
汪银林道:“那么,伊的动机是什么?莫非就在报仇?
“报仇只是一个因素。我想那老人很有些产业,汀荪死后,不是伊一个人承袭了吗?
汪银林吸了一口气,想了一想,又道:“既然如此,我尽可以立刻将伊拘捕。
霍桑沉吟了一下,带着微笑问道:“拘捕了怎样?你可打算用私刑逼伊的口供?要不得!你须想一想,这是什么时代?我们站在什么地位?不,这举动不但劳而无功,简直是打草惊蛇,使他们有所准备,反而斩断我们自己的线路。”
“还有什么线路?”
“我以为伊只是这悲剧中的一个要角,那幕背后导演的,却另有其人。
“你想主谋的会不会就是那个画符的情人?”
“正是。那人一连寄了四次怪符,最后一次‘三日死’三字,又果真应验。这个人怎能轻视?不过这最后的第四封怪符的信,不在他的皮夹里或抽屉里,却在他的枕头底下发见,我有些不懂。”他皱着双眉开始吸烟。
一会,汪银林又问道:“但这个人究竟是谁?若不叫那女子自己说出来,我们又从什么地方去找?”
霍桑用手指弹着纸烟,沉吟着说道:“这固然有些困难,但也决不至于完全没有办法。我想伊和他之间,虽没有公开地通信,总也有通消息的方法。我们若能找着了这一条线路,那便可以迎刃而解。
汪银林吐着烟问道:“你想那两个仆人,可会就是通信息的媒介?”
“也许如此。不过我们若没有证据,凭空向他们去胁问,也不是办法。我们只要瞧伊庇护着这几个仆人,便可知他们自然也要袒护伊的。
“那么,你怎样进行?不会太迂缓吗?”
霍桑仰直了身子,又带着微笑说道:“银林兄,须知我也同样性急的,但急进如果没用,那也徒然。现在关于这画符人的侦查,我可以担任,你也可以从另一方面进行。你能把那个无锡勤益厂里的高骏卿找来吗?”
“唉,不错,这个人的确不能放过,我可以负责把他找来。我想还有那个烧饭的阿三——”他丢了雪茄烟尾站起来。
“是的,但他至多只是一个配角。我以为在主角没有查明以前,姑且不要惊动任何人,免得他或伊加紧戒备。”他站了起来。“银林兄,我还有一种希望。如果检察官的检察的结果能够延搁到明天宣布,那也是有利于这案子的进行的。
汪银林辞去以后,霍桑又对我说:“包朗,这件事很复杂,我现在还测度不到它的究竟。不过眼前的两条线路,都有急速进行的必要。我立刻就要出去,不能留你在这里吃中饭了。而且我的任务有些秘密性质,你也不必同去。你不如暂且回府,我一有消息,再行通知你。
这件疑案的侦查,此刻已到了一个转折的阶段,表面的经过事实,我们既已得到了相当的认识,此后便要向探索内幕方面进行。这探索的工作,霍桑虽不让我参与,但那结果怎样,我迟早当然可以知道。
我回到自己家里时,已是午膳时分。饭后我虽想继续写些稿子,可是我的思绪因着那怪符案的缠扰,竟没法集中。到了午后四点钟光景,我就打一个电话到霍桑寓里去问问。接话的是施桂,霍桑虽还没有回寓,我却从施桂嘴里得到了一种意外的消息。
施桂说道:“刚才东区的署长姚国英来过一个电话,据说他区里有一个站在花衣路岗位的警土,报告今天早晨七点半光景,有一个穿西装的少年,曾走进花衣路北面的小弄里去。这小弄中就是甘家的后门,此外只有两家小户人_家。那个西装少年却不像小户人家的人物。不过那警士当时并没有仔细留意,只见那少年走进弄里去,后来却不曾注意他出来。姚署长认为这一着对于霍先生假定有人上楼去的理解,或许有些关系,故而特地叫我转告霍先生,但我还没法通知他哩。
这消息当真重要。姚国英还不知道甘汀荪是被人谋杀的,只以为这西装少年有到过甘汀荪卧室里去的嫌疑。其实这个人还有着凶手的嫌疑哩!这少年是谁?莫非就是丽云的情人?如果是的,他在这个当儿到发案地点去,岂不是有行凶的可能?不过从时间上看,他进弄时只有七点半钟,那时候丽云的舅舅高骏卿还没有动身,甘汀荪也许还没有起身洗脸。这样,时间上不是又有些地冲突?我思索了一回,又成立了下面一种结论。
“他许在七点半时进去,乘着没有人瞧见,在什么地方——或许竟就在丽云的卧室中——暂时藏匿;等到那高骏卿出门以后。他才溜进去动手。这个假定,在时间和情势上都可以合符。”
这结论我自己认为非常满意,但不知道霍桑在什么地方,我竟没法通知他。可是不到十分钟工夫,霍桑的电话来了。他的电话很简单,叫我立刻到花衣路北口的乐意楼茶馆里去。我知道这案子已一定有了进展。霍桑是难得上茶馆的,此刻竟在茶馆里等我,莫非他另有别的人约会?
我费了二十分钟工夫,便找到了花衣路北口的乐意楼。这茶馆的地点,和甘家后门的那条小弄距离只有七八家门面。茶馆中的茶客,各等人都有,大概以劳动阶级居多,不过这时候晚茶时间没有开始,有许多桌子依旧空着。我在楼下寻了一会,不见霍桑,就一直走上楼去,才见霍桑靠阳台坐着。他身上已换了一件灰色绔纱的长夹衫,脚上也穿了缎鞋,他的桌子上没有别的人。
我坐了下来,问道:“你等谁?”
霍桑喝了一口雨前,又给我斟了一杯,含笑道:“我等你。其实,今天我已喝了两次茶,我刚才从湖心亭来。”
“你到湖心亭去?干什么?”
“喝茶。”
“不是。你平日常诅咒那些喝茶的人的无聊,你自己决不会无缘无故去做菜馆撑头。你是去探听甘东坪的吗?”
霍桑嘻了一嘻,点点头,便摸出纸烟来烧吸。
我诧异道:“你想这老人也有关系?”
霍桑吐了一口烟,答道。“我为周密起见,对于任何一条可能的线路,都不能轻视忽略.不过我调查的结果,在时间上这老人并无关系。我知道他真是湖心亭的常川的老顾客,每天一清早就到,到十一点钟才回去,的确是风雨不更。今天早晨八点九点之间,他正和另一个老茶客着围棋,不曾离开过一步。”
我道:“唉,这就是你半天工夫的结果?”
霍桑吐出一缕烟雾,仍安闲地答道:“你还不满意?……哼!你的眼睛里在告诉我,你有更好的消息给我?是不是?”他的头凑近我。
我微笑着答道:“正是,我所知道的消息,比这个也许高出十倍。不过这不是我直接得来的。”我随即把施桂告诉我的消息说了一遍。
霍桑听了,反不及先前那么起劲,仍自顾自地吸烟,分明绝不认为惊奇。我倒有些儿失望,摸出纸烟来解闷。
我又道:“这消息你莫非早已知道了?”
霍桑仍缓缓地点着头,答道:“是啊,我知道得比这个还详细,并且是直接得来的!”他说时瞧瞧他的手表,又侧着身子向阳台下面瞧了一瞧。
我问道:“你不是在等候什么人吗?”
他仍没精打采地说道:“是,我等一个卖豆腐花的朋友。”
我烧着了烟,笑道、“哈!你调查的成绩,一定不止于你刚才所说的一点。你还卖关子!”
“我可曾卖关子?你自己心太急了啊。刚才我只说出了一点,你的脸上就表示不满。”
“唉,不错,我承认太冒失。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查明了些什么?”
霍桑点点头,又吐吸了几口烟,才开始陈说他的调查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