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查理,这些剪报是什么啊?”
“是我的一个朋友,妈!”布鲁诺隔着浴室房间高喊着。
他把水龙头开得更大,倚靠在水槽上,目光集中在闪亮的镀镍流水孔塞子上。过了一会儿,他拿出藏在置衣篮内的毛巾下的威士忌酒瓶。手中有一杯掺水威士忌在握,他觉得比较不那么摇摇欲坠,又花了几秒的时间,检视着室内用新外套衣袖上的银色花边。他非常喜欢这件外套,也把它当作浴袍来穿。镜子里,椭圆翻领在镜中塑造出一个悠闲、从事鲁莽神秘冒险的青年,一个风趣、有深度、有权有势又风度翩翩的青年(瞧瞧他用拇指和食指拿着酒杯的姿势多么优雅,举杯敬酒的神情多么尊贵)——一个有两种生活方式的青年。他为自己干了一杯。
“查理?”
“马上好了,妈!”
他警觉地扫视浴室。没有窗户。最近,他起床大约半小时后,便感到仿佛有人正跪在他胸膛上要闷死他似的,这种情形大约每星期发生两次。他闭上眼睛,尽可能地快速吸吐空气,然后酒液就发挥了作用。它像手抚过他的身体般,使他跳动的神经入睡。他站直身子,打开浴室门。
“我在刮胡子。”他说。
他母亲身穿网球短裤和露背衫,正伏身在未加以整理而散放着那些剪报的床上。
“她是谁?”
“我在从纽约开出的火车上遇到的人的老婆。那个人叫盖伊-汉兹。”布鲁诺笑着说。他喜欢说出盖伊的名字。“很有趣,不是吗?警方还没捉到凶手呢。”
“大概是疯子干的吧。”她叹了一口气。
布鲁诺板起了脸孔。
“噢,我怀疑这说法,情况太复杂了。”
爱希站起身,拇指滑进皮带内侧。她皮带下方的小腹消失了,有好一会儿,她的模样又回复到一年前布鲁诺再熟悉不过的样子,全身一直到纤细的足踝都像二十岁的人一样匀称。
“你那个叫盖伊的朋友长得可真好看。”
“是你所见过最好看的。可惜他扯上了这种事。他在火车上时告诉我,他已经有两年没见到他老婆了。盖伊跟我都不是凶手!”布鲁诺因自己不小心说出这么一句话而笑了笑,然后为了掩饰它,又补充说:“反正他老婆人尽可夫——”
“亲爱的,”她抓住他外套上缀有花边的翻领。“你就不能暂时注意一下你的用词吗?我知道你外婆有时候会受到惊吓的。”
“外婆不会知道人尽可夫是什么意思的。”布鲁诺粗着嗓子说。
爱希缩回脖子,尖叫一声。
“妈,你晒太多阳光了,我不喜欢你的脸那么黑。”
“我不喜欢你的脸那么苍白。”
布鲁诺眉头一皱。他母亲前额皮肤强韧的样子令他苦恼地生起气来,他突然在她颊上亲吻了一下。爱希说:
“答应我,你今天无论如何会在阳光下晒个半小时。别人千里迢迢地跑来加州享受阳光,而你在这里却老是躲在屋内!”
布鲁诺不悦地皱皱鼻子。
“妈,你对我的朋友都没有兴趣!”
“我对你的朋友有兴趣呀。你还没告诉我许多他的事情哩。”
布鲁诺腼腆地笑笑。不,他一直都很顺利,这些剪报他也只在今天才首次在他房中摊出,因为他确信他和盖伊都很安全。如果他现在谈了十五分钟有关盖伊的事,他母亲大概也会忘得一干二净。必要时她也得忘记。他对着床上点点头。
“那些剪报你全都看过了吗?”
“没有,还没看完。今天早上喝几杯了?”
“一杯。”
“我的鼻子告诉我是两杯。”
“那好吧,妈,我喝了两杯。”
“亲爱的,你早上喝酒不会节制一下吗?一旦染上早上喝酒的习惯就完了,我见过无数的酒鬼——”
“酒鬼是一个难听的字眼。”布鲁诺继续在房中慢慢地绕圈子。“自从我开始增加饮量后,我的心情就好多了,妈。你自己也说我比较开朗,胃口也好多了。威士忌是一种很纯的酒。适合某些人喝。”
“昨晚你喝大多了,外婆也知道了。别以为她不会注意。”
“关于昨晚的事,可别问我喔。”布鲁诺咧着嘴挥挥手。
“山米今天早上要过来一趟,你为什么不穿好衣服,下楼来帮我们记分呢?”
“看到山米,我全身都不舒服。”
她高兴地走到门前,就像没听到那句话似的。
“答应我,你今天无论如何会晒晒太阳。”
他点点头,又舔湿干燥的双唇,在她关上房门时,并未回她一笑,因为他觉得仿佛有个黑幕突然落在他身上,仿佛他必须在一切都太迟之前逃走似的。他必须在一切都太迟之前去见盖伊!他必须在一切都太迟之前摆脱掉他父亲!他有很多事要做!他不想待在他外婆这栋和他家一样具有法王路易十五世风格的屋子,永恒的路易十五!但他不知道他想待在别的什么地方。他如果离他母亲身边太远,就不快乐,不是吗?他咬住下唇,眉头紧锁,但细小的灰眼是全然的呆滞。她为什么说他在早上不需要喝一杯呢?他一天之中最迫切需要的就是在早上喝一杯。他缓慢地回转以活动肩膀筋骨。他为什么要消沉?床上的剪报都是跟他有关的报导。时间一周周地流逝,笨警察们查不到任何和他有关的线索,除了鞋印之外,而他老早就把那双鞋丢了!如果现在能找盖伊一同庆祝,那么上星期在旧金山的旅馆内和威尔森共度的聚会,就不算委屈了。一桩完美的谋杀!有几个人能在附近尚另有二百人的岛上干下一桩完美的谋杀案呢?
他不像报上所说的那些嗑药族,为了“体会杀人的感觉是什么”而杀人,而且他们除了偶尔说说“那感觉不像我预期的一样好。”这种令人恶心的话之外,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作案手法。如果有人来采访他,他会说:“真是太棒了!世上再也没有这么棒的感觉了!”(“你会再干一次吗,布鲁诺先生?”)“嗯,可能会。”他的回答会经过谨慎的深思熟虑,就像北极探险家被问及是否明年要再去北方时,他可能会不明确地回答记者-样。(“你能多谈些你内心的感受吗?”)他会把麦克风拉近,抬起头,沉思,而全世界的人仰首期待他开口。杀人的感觉如何?嗯,只是杀人而已,明白吗?没有任何事可与之比拟。反正她是个烂女人,你懂吧。那就像杀死一只鲜活的小老鼠一样,只不过她是个女子,所以才演变成谋杀案。她身上的温暖体热一直令人感到恶心,而且他记得在他挪开手之前曾想过,那体热真的会停顿,在弃她而去之后,她会变得冷冰冰又惨不忍睹,正如她的真面目。(“你说惨不忍睹吗,布鲁诺先生?”)没错,惨不忍睹。(“你认为尸体是惨不忍睹吗?”)布鲁诺眉头一锁。不,他真的不认为他觉得尸体惨不忍睹。如果被害人很坏,像蜜芮恩一样,大家应该会相当乐于看见尸体,不是吗?(“是力量吗,布鲁诺先生?”)噢,是的,他感到力大无比!就是这个了。他取走了一条生命。现在没有人知道生命是什么,大家都在护卫这最无价的资产——生命,但他就取走了一条生命。那天晚上在那里其实有危险,他双手的疼痛,担心她万一发出声音的恐惧感,但在他感到她失去生命的那一刹那,其他的一切都消逝,只留下他所做的神秘事实——阻止生命的神秘和奇迹。大家都在谈生产的神秘、生命开始的神秘,但那是多么容易解释啊!始自两个有活力的生殖细胞!那阻止生命的神秘又怎么说呢?生命为什么该因他过于用力紧捏住那女子的喉咙而停止呢?总之生命是什么呢?蜜芮恩在他松手之后有什么感觉?她在哪里?不,他不相信死后的生命。她的生命受阻,而那正是奇迹。噢,他接受新闻界的访谈时可有一大堆话可说哩!(“你杀的是女性这件事对你而言有什么重要性吗?”)这个问题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布鲁诺迟疑不语,然后恢复泰然自若的样子。嗯,她是女性的事实给了他更大的快感。不,他并不因此而断定他的乐趣与“性”趣相伴而生。不,他也不恨女人。当然不-!恨与爱是相对而生的,你知道。这是谁说的?他压根儿没相信过。不,他只会说,如果他杀的是男人,他就不会这么痛快,他心想。除非那人是他父亲。
电话……
布鲁诺一直瞪着电话。每一具电话都使他联想到盖伊。他现在可以用两通随时背得出号码的电话联络上盖伊,但打电话去可能会使盖伊感到苦恼。盖伊可能仍然紧张兮兮。他要等盖伊写信来。现在信件应该随时都会送到,因为盖伊必定在上个周末收到他的信了。布鲁诺要使他的快乐臻于完整所必须做的一件事,是听到盖伊的声音,听他说一句他很快乐的话。现在盖伊和他之间的系绊比兄弟之情还亲密。有多少为人兄弟者像他喜欢盖伊一样地喜欢他们的兄弟呢?
布鲁诺一腿跨出窗外,站立于锻铁材质的阳台上。早晨的阳光真的感觉挺好的。草坪宽广、平滑,像一片高尔夫球场般,一路通到海边。然后他看到了穿了一身白色网球装的山米-弗兰克林,腋下挟着球拍,一路咧着嘴笑,朝他母亲走去。山米的体格硕大而无生气,像个温和的拳击手。他让布鲁诺想起他们三年前在这里的时候,另一个好莱坞的甘草人物也对他母亲纠缠不清:亚历山大-飞普斯。他为什么连他们的假名都记得呢?他听见山米在伸手揽住他母亲时所发出的咯咯笑声,一股旧有的敌意在布鲁诺的胸中涌起,然后又平息下来。该死。他轻蔑地把眼光从山米的法兰绒网球装下的宽臀上调开,由左至右地仔细检视眼前的景观。两只鹈鹕动作迟钝地飞越一道树篱,“噗”地一声降落在草地上。在远处白花花的水面上,他看到了一艘帆船。三年前他曾哀求他的外婆买一艘帆船,现在她已有了一艘,他却坐也不想坐。
网球在空中发出的呼啸声响遍有黄褐色灰泥粉刷过的屋子一角。楼下传来时钟的报时声,布鲁诺走回房间,如此一来就不会知道现在是几点。他喜欢在一天之中尽量拖到很晚的时候才偶然看一下时钟,并且发现时间比他以为的还晚。如果正午送来的邮件中没有盖伊寄来的信,他心想,他可能会搭火车去旧金山。话又说回来,他上次到旧金山的回忆也不是很愉快,威尔森带了两个意大利人到旅馆楼上来,布鲁诺就付了所有人的晚餐和两瓶黑麦酒的钱,他们还用他房间内的电话打到芝加哥去。旅馆的记录是他曾打过两通电话到梅特嘉夫,他根本不记得有打第二通。结果在最后一天要付账时,他竟差了二十元,而他又没有活期存款,因此这家全镇最好的旅馆扣留了他的手提箱,直到他母亲把钱电汇过来。不,他不会再去旧金山了。
“查理?”
他的外婆尖锐、甜美的声音在呼唤着。
他看见弯曲状的门把开始移动,便不知不觉地冲向他床上的剪报,然后反转跑回浴室中,把牙粉倒了些在嘴里。他外婆就像滴酒不沾的克伦代克(Klondike,加拿大西北部育空省的北部地方,一八九六年发现蕴含贵重的金属矿藏,引发一阵采矿热潮,也开发了该地)采矿者一样,再谈的酒味也闻得出来。
“你还没准备好下来跟我一起用早餐吗?”他的外婆问。
他边梳着头发边走出浴室。
“哇,你都穿戴整齐了嘛!”她在他面前像个时装模特儿般转动着弱不禁风的娇小身躯,布鲁诺笑了起来。他喜欢她那件可以透出粉红色缎子的黑色蕾丝洋装。“看起来像是外头那些阳台一样花俏。”
“谢谢你,查理。早上的下半段时间我要进城去,我想你可能想跟我一起去。”
“可能喔。没错,我想跟你去,外婆。”他和气地说。
“原来一直在剪我的《时报》的人就是你呀!我以为是哪个佣人偷剪呢。你这几天早上一定都起得非常早吧。”
“歇。”布鲁诺欣然称是。
“我年轻的时候,我们也常常从报上剪下诗篇,贴在剪贴簿上咧。太阳底下有什么新鲜事,我们全都把它剪贴下来。你拿这些剪报做什么?”
“噢,只是留着呀。”
“你不做剪贴簿吗?”
“不要。”
她看着他,布鲁诺则要她看剪报。
“噢,你还只是个小——孩!”她捏了一把他的脸颊。“几乎连根胡子也没有!我不知道你母亲为什么要担心你——”
“她没有担心。”
“你只是需要时间来成长罢了。快下来跟我一起用早餐吧。没错,穿睡衣就好了。”
布鲁诺在下楼时挽住她的手臂。
“我要去买一点小东西,”他外婆在替他倒咖啡时说,“然后我想我们可以做些愉快的事。也许去看一场好电影,剧中有谋杀情节的;也许去游乐场玩,我有好——多年没去过游乐场了!”
布鲁诺的两眼睁大得像什么似的。
“你喜欢哪一样?嗯,我们到那里时可以看,看有哪些电影上映。”
“我想去游乐场,外婆。”
布鲁诺一整天都很开心,扶她上下车啦,带着她逛遍游乐场啦,虽然他外婆不能多玩或多吃什么。但他们一起去乘坐了摩天轮。布鲁诺向他外婆提起梅特嘉夫那个大摩天轮,但她没有问他什么时候去过那里。
他们回到家中时,山米-弗兰克林仍在他们家中,他要留下来吃晚餐。一看到他,布鲁诺的眉毛都纠成了一团。他知道他外婆跟他一样毫不在乎山米,可是她依然无怨无尤地接纳了山米,接纳了他母亲带来此处的任何杂种。布鲁诺突然对她升起一股柔情。他母亲和山米一整天都在做些什么呢?他们说是去看了一部电影,是山米轧了一角的一部电影。还有,楼上他的房间里有一封寄给他的信。
布鲁诺跑上楼去。信是从佛罗里达寄来的。他撕开信封,两手剧烈抖动得像十根指头都宿醉似的。他从未等信等得如此迫切,即使当年在夏令营中等待他母亲的信件时,也不曾这样。
亲爱的查尔士:
我不明白你的来信,也不懂你为何对我如此感兴趣。我对你的认识十分浅薄,但已足以使我确信,我们两人没有任何可以发展友谊基础的共通之处。可否请你别再打电话到我母亲家,或是和我联络呢?
谢谢你曾尝试把书送还给我。少了那本书并无多大关系。
盖伊-汉兹九月六日
布鲁诺把信拿近些,再读了一遍,两眼不肯置信地到处在某个字眼上逗留。他伸出尖舌头舔舔上唇,又突然缩回去。他感到整个人被掏空了。那是种类似哀伤,或类似死亡的感觉。比那些还糟!他的眼光四下掠过整个房间,心里恨起房间内的家具,恨起他所拥有的东西。然后那股疼痛感全涌进胸中,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哭了起来。
晚餐过后,山米-弗兰克林和他为了苦艾酒的问题而争辩不休。山米说苦艾酒愈烈,就愈需要加马丁尼,但他承认他个人是不喝马丁尼的。布鲁诺说他也不喝马丁尼,但他才不相信他说的话呢。这场争辩甚至在他外婆道了晚安离去后仍未停息。他们都在暗夜中的楼上阳台上,他母亲坐在吊椅上,他和山米则都站在扶手旁。布鲁诺跑到楼下吧台拿了几种酒来证明他的论点,两个男人都调了马丁尼,尝了尝味道,虽然很明显的是布鲁诺说得对,山米却仍不屈服,又一直咯咯地笑,仿佛他说的话也不是真的有意似的,布鲁诺发现这令人难以忍受。
“到纽约去学点东西吧!”布鲁诺大喊。
他母亲才刚离开阳台。
“总之,你又怎么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山米顶嘴。月光照得他咧着嘴笑的胖脸上蓝绿黄参差的,看起来就像意大利戈根索拉乳酪。“你一整天都烂醉如泥。你——”
布鲁诺一把抓住山米的衬衫前襟,压得他身子后弯过扶手,山米的两脚在磁砖上踢得嗒嗒响,衬衫也撕裂了。当他向一侧蠕动着身子要挣开时,他脸上的蓝影不见了,成了张没有暗影的黄白色面孔。
“你——你到底是怎么了?”他咆哮着。“你要推我下去,是吗?”
“不,我不是!”
布鲁诺惊叫着,音量比山米的还大。突然之间,他无法呼吸了,就像这几天早晨的情形一样。他放下捧住脸孔、汗湿的僵硬双手。他已经犯下了一桩谋杀案了,不是吗?他为什么该犯下另一桩呢?但他曾眼见山米就在下方的铁栅栏尖端上蠕动身躯,而且他想要让他挂在那里。他听到山米快速摇动高脚杯内酒液的声音。布鲁诺进屋时,在法式落地窗的门槛上绊了一脚。
“有种就别进去!”山米的喊叫声从背后传来。
山米说话声中带着颤音的震怒使他全身有一股恐惧的悸动感流过。在走廊上经过他母亲身旁时,布鲁诺什么话也没说。走下楼去时,他两手紧抓住栏杆支柱,心里诅咒着他脑中那股嗡嗡响声、疼痛和难以驾驭的混乱状态,诅咒着他跟山米一起喝下的马丁尼。他踉跄地踏进客厅。
“查理,你对山米做了什么?”他母亲在他身后跟进了客厅。
“啊,我对山米做什么!”
布鲁诺两手向她模糊身影的方向推去,同时在沙发上坐下,还弹跳了一下。
“查理,回去向他道歉。”
她身上晚礼服的朦胧白影向他靠近了些,一只棕色手臂向他伸来。
“你跟那家伙上床了吗?你跟那家伙上床了吗!”
他知道他只需要平躺在沙发上,就会像灯火一灭般地醉倒,因此他平躺下来,完全不理会她伸来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