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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人还没到达圣德瑞莎,就闻到了烟味。然后我看见烟雾飘过城市后面的山头,犹如一层面纱。

我的目光穿过烟雾,在那片烟雾底下瞥见了火景。火苗乱窜有如重机关枪的阵阵扫射,只是离得太远,听不到声响;而在山肩上低飞的双引擎轰炸机,把这场战争的假象添增得更为完整。飞机消逝在烟雾里好长一段时间后又钻出来,后头拖着一条浅红色的防火剂云层。

前面的公路上,车辆很快愈聚愈多,把我们堵在那儿。我探身向前想打开收音机,后来决定还是作罢。坐在我身边的那个女人即使没听这些火灾的报道,心事也够沉重的了。

车阵的最前方,有个公路警察正站在通往公路的一条侧道上指挥交通。好几部车从山上开下来,其中很多辆车身上都漆有圣德瑞莎大学的标志。我留意到有几部卡车上堆满了家具和床垫,外加小孩和狗。

公路警察让我们通过后,我们转向通往山坡地的道路。我们穿梭在丛丛柠檬树林和一块块佃地之间,朝着珍所说的“卜贺太太的峡谷”慢慢往上爬。

一个男人在峡谷的入口处把我们的宾士车拦下。他戴着黄色硬盘帽,穿的夹克上写着:“森林服务处”。珍爬出车外,介绍自己是卜贺太太的媳妇。

“小姐,我希望你并没打算待在这里,我们很可能会疏散这个地区。”

“你有没有看到我先生跟儿子?”

她向他描述尤尼的模样——六岁大,蓝眼睛,黑头发,穿着一套浅蓝色西装。

他摇摇头说:

“我倒是看到很多人带着孩子离开,这样做是对的。一旦火苗延烧到这些峡谷来,你跑都来不及。”“这次火灾会多严重?”我说。

“要看风向。如果没有什么风,我们在天黑以前就可以把火势完全控制住,我们在山上有很多设备。可是,一旦刮起了风——”

他举起一只手,对眼前的一切做出听天由命的告别姿态。

我们穿过燧石做的门柱驶进峡谷,门柱上面刻的名称是:“峡谷之家”。沿着峡谷边缘的榕树和大块鹅卵石之间,一路散布着昂贵的新造房子。男男女女都拿着水龙头对着他们的院子、房子和周围的小树丛喷水。他们的孩子不是在一旁观看,就是安静的坐在车里,准备要离开。山上冒出来的烟雾不但有如胁迫般地俯瞰着他们,连光线的颜色也被熏得变了样。

卜贺家的农场就坐落在这些房子和火场之间。我们朝着峡谷上头的农场开去,在卜贺太太放信箱的地点离开了县道。她的私人柏油小路蜿蜒穿过好几亩已经成熟的酪梨树林,这些宽阔的树叶顶部都已枯萎,仿佛已经被火神触碰过。变黑的果实从枝干上垂挂下来,像一颗颗手榴弹。

小路在一栋造型简单、漾着白色灰泥的农庄大宅前面豁然变宽,成了一个圆形的车道。纵深阳台的下方,红色的晚樱从红木的盆栽篮里垂吊下来。一个红色的玻璃蜂鸟给水器悬挂在这些篮子当中,一只看来也像是悬挂着的蜂鸟,一面从一条水柱里吸水喝,一面在空气中鼓翼。

一个女人打开纱门走出来,那只蜂乌浑然不觉,并没有移动。她穿着白衬衫、黑长裤,显出她的细腰。她以一种训练有素的精力快步走过前廊,足下的高跟马靴蹬蹬作响。

“亲爱的珍。”

“妈。”

她们两个像是某种竞赛开场之前的对手,短促地握了握手。卜贺太太简洁利落的黑发已经染上了几抹白,可是她比我想像中的年轻,大概不超过五十岁。

只是她的眼神看来比较苍老。她摇摇头,目光一直没有从珍脸上移开。

“没有,他们还没有回来。而且他们有好一段时间没上这儿来了。那个金发女孩是谁?”

“我不知道。”

“史丹跟她搞外遇吗?”

“妈,我不晓得。”她转过身来看我。“这位是亚契先生。”

卜贺太太随意点了点头。

“珍在电话里告诉我,你做的是警探之类的工作。是这样吗?”

“是私家侦探。”

她的眼光扫射我一遍,从我的眼睛往下看到我的鞋,又往上看回我的脸。

“坦白说,我对私家侦探一向没什么信心。不过在目前这种情形下,或许你会有点用。如果收音机的消息可靠,那场火绕过了山上的房子,没有烧到木屋。你愿不愿意跟我上那儿去看看?”

“我愿意。不过我要先跟你的园丁谈谈。”

“没那个必要。”

“我知道他把山上木屋的钥匙给了你儿子,他或许知道为什么你儿子需要钥匙。”

“他不知道,我已经问过佛兹了。我们在浪费时间,尤其是我,浪费了很多时间等待。你和珍还没来之前,我就一直守在电话机旁边。”

“这个叫佛兹的人在哪里?”

“你真是固执,对吧?好吧,他可能在小杂物间里。”

我们把忧心忡忡、脸色苍白的珍留在前廊阴处。农庄宅子一侧的后面有个有围墙的花圃,杂物间就在里面。卜贺太太跟随我在花圃屋顶板条投射下的阴影当中,走进杂物间。

“佛兹?亚契先生有话要问你。”

一个穿着粗棉布工作服、看似低能的人从他正照料的植物当中直起身子。他的绿眼睛里情绪波动,一副受惊的模样抱住自己的身体,仿佛已经准备好要躲过威逼而来的一拳。一条青紫色的疤痕把他的嘴和鼻子连在一块,看来他似乎是天生的兔唇。

“这次又要问我什么?”他说。

“我想知道史丹-卜贺想要干什么。你觉得他为什么要拿走那间木屋的钥匙?”

佛兹耸耸松软的宽胖肩膀。

“我不知道,我又看不透别人的心,对不对?”

“你心里一定有点谱。”

他不安地瞧了瞧卜贺太太。

“我要通通讲出来吗?”

“请你跟他老实说。”她说,声调听来勉强。

“呃,我当然认为他跟那小妞儿想胡搞一番。要不然他们上那儿去干嘛?”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带着我的孙子去?”卜贺太太说。

“他们本来要把龙尼留在我这里的,可是我不想担这个责任。麻烦都是这样惹出来的。”他自以为聪明地说。

“你刚才怎么没提这个?你早该告诉我的,佛兹。”

“我一下子记不起这么多嘛!”

“那小男孩看起来怎么样?”我问他。

“还好,他没说什么话。”

“你也一样。”

“你到底要我说什么嘛?你以为我对龙尼怎么样了吗?”

他的声音突地拔高,眼睛变得湿——的,而且马上就泪水泛滥了起来。

“没有人这样说你啊!”

“那你们为什么一直来找我,一直来找我?小孩跟他爸爸来过这里,他爸爸又把他带走了,这样就要我负责任吗?”

“你不要紧张嘛。”

卜贺太太碰了碰我的手臂。

“我们问不出什么来的。”她说。

于是我们离开了,那个园丁还在他的植物丛里抱怨个不停,屋顶上板条的影子投射在他身上,因住了他。

车棚在宅子后面,跟一个老旧的红色谷仓连在一起。谷仓下头的浅溪谷底有个干涸的河床,长满了浓密的榕树和尤加利树。尾巴如扇带的鸽子和鸣声甜美的红翼山鸟,正在树丛底下和一个给水器下头觅食。尤加利树的荚果掉落在土里,看来像是装饰着青铜的钉头座。我踩着这些荚果前进。

车棚底下停着一部上了岁数的凯迪拉克,和一个敞篷的装货卡车。卜贺太太开着那部小货车,气冲冲的在酪梨树林里东钻西绕,朝那条往山头的路上转了个左弯。比酪梨树林更高的地方种的是高龄的橄榄树,再往上则是一片伸展到林地里的牧野。

我们快到峡谷的顶端了,我闻到愈来愈重的焦味。我感觉我们在对抗大自然,可是我没把心头这点疑虑对卜贺太太提。她不是那种你愿意在她面前承认人性弱点的女人。

我们越往上爬,路况越差。小路不但狭窄,而且不时有大块鹅卵石横陈路面。掌舵的卜贺太太颠颠仆仆急动前进,好像那部货车是一头不听摆布的男性动物。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罗杰-安密特太太在电话里的声音,于是我问卜贺太太她认不认识安密特太太。

她立刻回答:

“我在海滩俱乐部里看过她。你问这个干嘛?”

“罗杰-安密特这个名字跟你儿子的金发女友有关联。”

“什么样的关联?”

“她开的是安密特家的宾士车。”

“这种关联我不奇怪。他们是南方来的暴发户——跟我们这种人是不一样的。”她继续说下去,其实并不算改变话题:“你知道,我们住在这儿已经很久了。我祖父费康南的农场当年占了海岸平原和整个山区的好大一部分,往上直到第一个农场沿路的土地都是他的产业。现在,我只剩下几百亩了。”我还在想适当的话讲,她又接了下去,这次更为直截了当:“史丹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向我要一千五百块的现金,说他今天就要。”

“他要这笔钱做什么?”

“他说得含含糊糊的,说是要买情报。或许你已经知道,我儿子对他老爸抛弃我们这件事,反应有点走火人魔。”她的声音既酸苦又戒慎。

“他太太告诉过我。”

“是吗?我本来猜想,那一千五百块钱或许跟你有关。”

“跟我没关系。”

我想到艾尔,那个穿黑西装、脸色苍白的家伙,不过我决定现在不提他。

“谁付你费用?”这女人问题问得尖锐。

“我还没收到钱。”

“原来如此。”她声音听起来好像并不相信。“你跟我媳妇是好朋友吗?”

“我今天早上才见到她的,我们有共同的朋友。”

“那你大概知道,史丹快跟她分手了。我从来就没巴望他们的婚姻会长久。”

“为什么?”

“珍是个聪明的女孩,可是她的出身跟我们完全门不当户不对。虽然我试过对她解释我们家里的一些传统,可是我想她从来就没有了解过我儿子。”她的目光从路上转向我。“史丹真的对那个金发女孩有兴趣吗?”

“显然是的,不过或许跟你想的不一样,要不然他不会把你的孙子也带在身边——”

“可别太有把握。他带着龙尼是因为他知道我爱那孩子,也因为他要从我这里拿钱。你记不记得,当他发现我不在家的时候,他想把龙尼交给佛兹?我真想知道,他们到底打算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