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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我就被树叶的一阵沙沙声响给弄醒了。一股热风从卧房的窗子里吹进来。我爬下床,把窗关上,然后躺回床上听风声。

过了一阵子,风沉寂下来,于是我又爬下床把窗子打开。凉爽的空气,新鲜海洋的气息,西洛杉矶略嫌老旧的气味,全都涌进了我的屋子。我又回到床上睡觉,直到清晨被我那些小坚鸟叫醒。

我把那些鸟儿当成是自己养的。它们大概有五六只,轮流在我的窗棂上俯冲轰炸,然后撤退到隔邻的木兰花树下。

我走进厨房,打开一罐花生,朝窗户外头丢出一把。那些坚鸟猛然往下飞扑,落在公寓的院子里。我穿上衣服,带着那罐花生,走到屋外的台阶旁。

这是个明朗的九月早晨。天边带着一抹黄色,像是在日光下变黑了的廉价纸张。现在一丝丝风也没有,可是我还是闻得到内陆沙漠的味道,感受到它的高热。

我又撒了一把花生给我那群坚鸟,看着它们在草地上飞散开来。一个穿着蓝色棉西装的小男孩打开楼下一间屋子的门,那间屋子平常是一对姓华勒的夫妇住的。那小男孩看来不过五六岁,有着一头剪得极短的黑发,和一双焦虑的蓝眼睛。

“我可以出来吗?”他问。

“我无所谓。”

他没把门关上就向我走过来,小心翼翼得几近夸张,像是怕吓着了鸟。而那些鸟儿正忙着扑食、大叫,一心想把其他的鸟吓跑,根本没留意到他。

“你在喂它们吃什么?花生吗?”

“没错。你要不要吃一点?”

“谢谢,我不想吃。我爸爸要带我去看奶奶。她每次都给我吃好多东西。她也会喂小鸟吃东西。”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想我可以喂鸟吃一点花生。”

我把打开的罐头递给他。他拿了一把,撒在草地上。那些坚鸟猛然扑过来,其中两只开始打架,喧嚣而毫不留情。

男孩的脸色变得苍白。

“它们会杀死对方吗?”他的声音微弱而紧张。

“不会,他们只是在打架。”

“坚鸟会不会把其他的鸟类杀死?”

“有时候会。”我想办法转换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龙尼-卜贺。他们会把什么鸟杀死?”

“其他种类的幼鸟。”

男孩抬起肩膀,把交叉的双臂紧抱在胸前,像一对还没长好的翅膀。

“它们会不会杀死小孩子?”

“不会,它们没那么大。”

这句话好像给了他勇气。

“我现在想吃一颗花生,好不好?”

“好啊!”

他站在我面前,仰起脸,早晨的阳光逼得他眯起眼睛。

“你丢一颗,我用嘴巴接。”

我丢出一颗花生,他接着了,随后我又丢出好几颗,有些他接住了,有些掉到草地上。那些坚鸟全绕在他身边打转,好似破碎掉的天空一团团的围住他。

一个穿着红白条纹相间运动衫的年轻人,从马路上走进公寓的院子。他的模样简直就像长大了的龙尼,而且同样留给我一副神形焦虑的印象。他急急地吸着一根褐色的小雪茄。

仿佛一直在提防着那个年轻人出现似的,一个黑发扎成马尾的女人从大门洞开的华勒家走出来。她长得很漂亮,我想到我刚才该先把胡子刮一刮的。

那个男人假装没看到她。他对那小男孩一本正经地说:

“早安,尤尼。”

男孩看了他一眼,但是没有转过身去。那男人和女人从不同的方向朝他靠近,小男孩的脸庞已经失去了无忧无虑的快乐。他小小的身躯好似受到他们会合的压力而变得更小了。他用好轻的声音回答那男人:

“早安。”

那男人猛然转向那个女人。

“他怕我。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刚才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们刚才根本没有谈到你,史丹,看在我们自己的分上!”

男人骤然把头向前一伸,脚下却没动,一副有意挑衅的模样。

“‘看在我们自己的分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在指责我吗?”

“不是,不过如果你想听,我倒是可以想出几个理由来骂骂你。”

“我也可以。”他的眼睛朝我这里瞄过来。“他是什么人?是龙尼的玩伴?还是‘你的’玩伴?”

他带着威胁意味挥舞着手上热烫的雪茄烟头。

“我根本不知道这位先生的名字。”

“那又有什么差别?”他并没有向我看。

女人的脸庞失去血色,仿佛一下子生了病。

“史丹,你说这话太过分了。我不想跟你吵了。”

“要是你不想跟我吵,为什么离开我搬出来?”

“你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很小。“那女孩还在家里吗?”

“我们不谈她。”他猛然转过身去对那男孩说:“龙尼,我们离开这儿。我们和伊莉奶奶约好了,要上她圣德瑞莎的家去。”

男孩站在他俩中间,拳头握得紧紧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脚。

“我不想去圣德瑞莎。我一定要去吗?”

“你一定要去。”那女人说。

男孩的脚步慢慢朝我这边移过来。

“可是我想留在这里,我想跟这个人在一起。”

他抓住我的皮带低头站着,旁边的大人都看不到他的脸。

男孩的父亲向他走去。

“把手放开!”

“我不要。”

“他是你妈妈的男朋友吗?他就是你妈妈的男朋友,是不是?”

“不是。”

“你这个小骗子!”

男人扔掉雪茄,一只手往后举高,要打那男孩。我用双臂护住孩子,把他抱开,然后一直把他抱在怀里。他在发抖。

那女人说:

“史丹,拜托你放过他好不好?你看你把他弄成这个样子。”

“是‘你’把他弄成这样。我跑到这儿来,本来是想带他好好去玩一玩,我妈老早就在盼着了。现在可好了,”他的声音因为抱怨而提高了好几度。“我不但亲眼撞见了一幕家庭丑剧,而且尤尼全给他的代理爸爸给迷住了。”

“你讲这话就不对了。”我说话了。“龙尼跟我是邻居——是新邻居。我们才刚见面。”

“那就把他放下来,他是我儿子。”

我把男孩放下来。

“你那双脏手别再碰他。”

我真想给那家伙来上一拳。可是这样做对那男孩没什么好处,对那女人也没什么好处。我用我最平静的声音说道:

“先生,现在请你离开吧!”

“我有权把我的儿子带走。”

男孩对我说:

“我一定要跟他走吗?”

“他是你爸爸,对不对?你很幸运,有个喜欢带你到处玩的爸爸。”

“对啊,”他的妈妈也说话了。“龙尼,跟你爸爸去吧!我不在的时候,你跟你爸爸总是比较处得来。而且,如果你不去看伊莉奶奶,她会伤心的。”

男孩低着头走到他爸爸身边,然后把手放在他的手里。他们朝马路走去。

“我替我先生向你道歉。”那女人说。

“你不必道歉,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这就是问题所在,他实在太爱挑衅了。不过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不可能一直是这副德性,要不然他活不到现在。”

我有意把这句话讲得轻松,可是说出口却变得很沉重。我们的谈话易然而止。我得设法让我们的谈话起死回生:

“华勒夫妇是你的朋友吗?卜贺太太?”

“是的。我做学生的时候,华勒教授是我的指导老师。”听起来她对过去很是怀念。“事实上,他现在还是我的良师,他跟师母两位都是。我昨晚打电话到他们塔荷湖的家,那时候我——”她没把话说完。“你是他们的朋友吗?”

“我们是好邻居。对了,我名叫亚契,我住在楼上。”

她点点头:

“师母昨天晚上要我暂住他们家的时候,曾经提到你。她说要是我需要任何帮忙,都可以来找你。”她朝我淡淡笑了一下。“其实我刚才就等于找过你了,是不是?谢谢你对我儿子那么好。”

“哪里,我很乐意这么做。”

但我们还是很不自在。跟所有火爆的人一样,她丈夫已经为这个早上留下阴影,他造成的影响依然郁郁地在空气里回荡。像是要驱散这股气氛似的,她说:

“我刚才找到一些咖啡豆,是师母特地买的好品种,而且好像他们用不到。你要不要来一杯?”

“谢谢。不过这样不大好,你先生很可能会回来。”我已经听到街上有部车,门打开又关上,不过没有引擎启动的声音。“他很可能会动粗,卜贺太太。”

“他不会的……”可是她的音调里充满怀疑。

“会,真的。这种人我看多了,而且我学到尽可能不要惹恼他们。”

“师母说你是个侦探,是吗?”她的脸上冒出一种像是挑战的神情。

“我是,不过我今天休假。希望如此。”

我笑着说,可是我说错了话。她一副受伤的表情,眼睛黯了下去,嘴唇紧闭。我还继续错下去:

“这张支票以后兑现,好不好,卜贺太太?”

她摇摇头,好似在对我说话,但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在这儿住下去。”

马路上的那部车已经打开了车门。史丹-卜贺独自一人走进院子。

“希望我没打扰两位什么好事。”

“哪有什么事让你打扰,”她说。“尤尼呢?”

“在车上。他跟他老爸处一阵子就没事了。”他的语气好像男孩的父亲另有其人似的。“你忘了把他的玩具、宠物和东西给我。他说你都整理好了。”

“对,对,当然要给你。”她像是恼自己似的,赶紧跑进屋里去,出来时带着一个蓝色的航空公司尼龙袋。“替我问候你母亲。”

她的声音里听不到一丝温情,他的回答也是:

“当然”

他俩的对话听来就像是一对永远不想再碰面的夫妻。一阵恐惧穿透我全身,这很奇怪,因为我一向惯于压抑恐惧。我想我可能是替那个小男孩感到恐惧。无论如何,我真想拦住史丹-卜贺,把那孩子带回来。可是我没有。

史丹-卜贺走到马路上了。我两步并做一步爬上外头的台阶,然后沿着走廊快步走到公寓前头。一辆颇新的黑色福特敞篷车等在路边。一个金发女孩(或是女人)穿着一件无袖的黄色洋装坐在前座。她用左手环着龙尼,而那小男孩好像状甚紧张地抱着自己。

史丹-卜贺坐进车子的驾驶室。他发动引擎,匆匆把车开走,我没来得及看一眼那女孩的脸。从高处望去,我只看到她裸露的两只臂膀、隆起的胸部和一头飘扬的金发。

刚才为那位男孩油然升起的恐惧,已经变成一股挥之不去的痛楚。我走进浴室去看我的脸,仿佛我能从那儿看到他的未来。可是,从我眼下被岁月侵蚀的痕迹,以及才留了二十四小时就已隐约闪现灰白的胡子里,我只看到自己的过去。

我刮了胡子,换上一件干净衬衫,又往楼下跑去。跑到一半我停下脚步,倚着台阶扶手,我对自己说:你又跌到麻烦坑里去了!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一个可爱的小孩,一个浪荡的丈夫。

一阵热风吹上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