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鱼津沉积林博物馆

1

女佣人须美子一边熨着衣服,一边唱着歌:“越中富山卖药人,鼻屎圆圆万金丹……”正要穿过走廊的浅见笑着接道:“吃了它的人是糊涂虫。”

“啊,讨厌,少爷……”

须美子的脸变得通红,她朝向浅见身后张望,看看有没有被其他人听见。幸好老太太雪江正在客厅中插花,她的儿媳妇、浅见的嫂子和子去学校参加家长会了,不在家。

“少爷,别唱那么庸俗的歌。”

“喂,喂,庸俗?须美子,你不也唱了吗?”

“我们家老奶奶总唱这首歌,我不知不觉就记住了……”

“我也记得听老奶奶唱过。对了,越后和越中是相邻的啊,按这条路线应该会传到我们家。”

这位老奶奶和须美子一样是新泻县高田乡下的,在她离开之前须美子被介绍来浅见家,

“没那么奇怪的路线吧。”

“不,也不是那样。比方说铃鹿的马夫曲演变成江差追分小调①的路线就是从江户沿北国街道传播,穿越信州,之后又从越后经北前船渡海到了北海道,途中还产生了小诸追分小凋。”

看见浅见那么认真地解释,须美子觉得很有意思,她笑着说:“我不太明白。不过,少爷,我唱这种歌的事可要保密哟。”——

①江差追分小调为北海道江差町的人在酒席上唱的民歌。它起源于岩手附近的马夫曲,传至长野县轻井泽町后,经当地驿站的妓女加工变成追分小调,而后流传开来。

须美子用含着笑意而又略带嗔怪的目光瞪了一下二少爷。

“知道了,知道了。越中富山的万金丹是什么样的药呢?”

“噢,那是药吗?”

“是啊,真奇怪,你不知道还在唱。不过我也不太清楚,所以也不能得意。以前我家可能也有,可那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药呢?”

虽然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浅见心里惦记着,于是马上查了查。过于拘泥这种事是浅见的坏毛病,但也是他的优点。据《广辞苑》记载:“万金丹:对提神、解毒等有效的丸药名。净琉璃《镰仓三代记》中有一段唱道:‘有幸蒙赐浅间的万金丹提神’。”

“浅间”,大概是指长野县的浅间山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浅见开玩笑说的越后一信州一江户的流传路线可能不是胡诌。

晚饭时,浅见提到了万金丹。当然,须美子唱那种歌的事他没说。

“说到万金丹,的确在我年轻时就已经有了,叫越中富山的万金丹。”

母亲雪江很怀念地解释说,不过她倒没有唱那首歌。

“把一个又大又红的装着置药①的纸袋放在神龛旁边,一有感冒什么的,母亲就像变戏法一样取出药,真是不可思议啊。”——

①置药也叫配置药,特指富山的卖药人所从事的古老行业。即由卖药人在顾客家里留下感冒药、胃肠药等药物,先用药后付钱,并定期补充。从江户时代开始流行,尤其受到农村的欢迎。现在,和市面上出售的药基本相同,但还包括一些古老的处方,而且都是中药,如六神丸。

“现在已经没有了吧?”嫂子和子问。

“不会没有吧,一般的药店没有,可专卖中药的店应该有吧。”

就连对以前的事无所不晓的雪江妈妈竟然也有不知道的事。

“在缺医少药的过去虽然很珍贵,可西医传入以后,中药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浅见装出一副很知情的样子,这引起了雪江的不满。

“无足轻重?富山的卖药人到现在还有呢。据说中西家就一直在用置药。”

“噢,这是因为那位夫人比较守旧嘛。”

“就算家里备了富山的置药,也不一定是守旧吧。”

“话是这么说,但那人在其它很多方面也很守旧呢。”

“什么意思,你想说相亲的事吗?”

“哈哈哈……”

浅见暖昧地笑了。对中西夫人做媒次数之多感到为难的不仅是浅见,说实话,雪江也有类似的想法。

“不过,真没想到身边就有富山的药啊,如果是这样,我也要重新认识万金丹了。”

关于万金丹的谈话就此结束了。但第二天《旅行与历史》杂志的藤田主编打来电话,他也突然提到了万金丹,这让浅见非常惊讶。

“浅见老弟,知道万金丹吗?”

“嗯,知道。”

“哦,是吗?没想到,我还正想说的呢,浅见老弟不愧是个传统的人啊。”

“什么意思,要取笑的话,我可挂电话了。”

“哈哈哈,对不起,对不起,哪敢取笑你,我是佩服你啊。你真的知道吗?”

“对啊,那是种中药,用于提神、解毒,很早就出名了。

净琉璃《镰仓三代记》中有这么一段‘有幸蒙赐浅间之万金丹提神’。”

听到这,就连傲慢的藤田也惊呆了。

“啊……真了不起,不,太佩服你了,我真认不出了……”

“没什么,人不可貌相嘛。”

“哈哈哈,说的是啊,那么我就放心了。有份工作一定要拜托你做。”

“是采访吗?”

“对,想请你写篇关于中药的报道,尤其是富山的置药。”

“富山的置药?”

这回轮到浅见觉得奇怪了。就好像恍如昨天,如果真这么巧,倒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也许你觉得我们杂志用这个题目有点意外吧。这是目前还不太为人知的小热门。如果说那东西落伍,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中药在欧美的现代医学上成为注目的焦点呢?尤其是在富山县的山上采的草药,不知为什么,好像很管用。现在,置药不仅没有衰败,近年来作为普通的大众药品反而正慢慢渗透到人们生活中。作为日本人后裔的我们难道不该无比高兴吗?所以希望你能搜集到所有关于越中富山置药的历史、功效以及目前的情况,写一篇引起读者反响的报道。那么,我拜托你了。”

一番长篇大论后,藤田“啪”地挂断了电话,让浅见目瞪口呆。

即使受到别人委托,可浅见只会唱唱“万金丹”这样无聊的歌曲,与中药根本扯不上边。仅有的一点知识是关于鸟头等生物碱系列的毒药。这还是在涉及几宗杀人案时临时抱佛脚学的,现在已经全忘光了。最重要的是他觉得毒药和置药两者作用正相反,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浅见和晚回家的阳一郎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闲聊时谈到了这件事。

“不对,毒药和药是表和里的关系。”阳一郎说,“比方说剧毒的砒霜对某种病会有戏剧性的效果。反过来,被认为有稳定疗效的中药,如果用量和用法不当,也会成为毒药。最近运用药学知识进行犯罪的案例多了起来,如石垣岛杀人事件中就运用了高科技知识,将鸟头和河豚毒混合,错开药物发作的时间,这样就会增加确定死因的难度。科学搜查研究所也正在为对付这种运用新手段犯罪的高智商罪犯而伤透脑筋。噢对了,如果你需要药物方面的知识,我可以把T药科大学介绍给你,他们正在和科学搜查研究所共同进行研究。”

“啊,太好了,那么拜托了。”浅见一听正中下怀,高兴得向哥哥扑过去。

星期一,浅见推掉预约后立即来到位于山手线大崎站附近的T药科大学。哥哥给他介绍的是校长岛村贞藏,然后根据需要再由岛村校长给他介绍合适的教授。

新学期刚开始不久的校园里樱花盛开,银杏、梧桐抽出了淡淡的嫩芽。或许是心理作用,浅见总觉得在树下来往穿梭的学生中,许多人老实得像猫一样。但这种天真烂漫最多不超过三个月就会大变样,小猫变成了老虎。

T药科学校自创建以来已有七十年,校长办公室所在的大楼威风凛凛,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像在炫耀这所学校的历史和传统。楼内气温比外面低五度,就像进了低温仓库,浅见不由得哆嗦起来。

虽然岛村校长和哥哥关系比较亲密,但作为寻常老百姓的浅见却不擅长和大学里的人,尤其是校长打交道。浅见有些紧张,但出乎意料的是岛村在宽敞的校长办公室里热情地迎上来,“啊,欢迎,欢迎。”岛村今年六十一岁,是这所大学创立者的第三代,他还兼任董事长,是位实权派。

“一直蒙浅见局长照顾,弊校很多毕业生也承蒙他的关照进入警察机关。这可不是官学勾结哟。你哥哥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一点不通人晴,这就像是玉有瑕疵一样。请你把这话转告他,就说是岛村说的。”

说到这,他大声笑起来。虽然笑得不粗俗,但与其说是学者,倒不如说他更有企业家的风度。

浅见一提到访问的主题一一能否请教一下中药的现状和富山置药的情况,岛村校长马上说道:‘如果是这样就问他吧。”

“他叫高津雅志,是今年春天刚破格提拔的年轻教授,是位很有前途的青年人。事实上已经快成为我的女婿了。”

他笑容满面,露出了糊涂父母的本相。

的确值得骄傲,这位校长千金的未婚夫就是以浅见的眼光看也是位有魅力的绅士。他的外表给人留的印象是有股很浓的书生气,与岛村校长带点投机心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对照。名片上印着“医学博士”的头衔,但只有三十五岁。光凭这些,浅见就要自惭形秽了。

不过,高津教授是个待人和蔼、容易给人留下好感的人,对浅见这个外行提的相互矛盾的问题一点也没露出厌恶的表情,而是很有礼貌地、真诚地给予回答。

“简单地说,中药和西药最基本的区别在于:中药的原材料中使用了药用动、植物以及中草药等天然药物。西药通过化学合成的物质的物理作用,对症下药地治愈疾病;而中药则通过调整细胞、组织这些生命体根源的平衡或是诱导出它的自我治愈能力来发挥病理作用。”

“这么说,中药对身体更好了?”

“也不一定。的确,一般说来中药里有很多药都能稳定发挥作用,所以副作用少也是事实,但就像最近人们常议论的那样,小柴胡汤这类最普及的药也会诱发肺炎、肝功能障碍。虽说是中药,如果使用方法不对也会有危险。”

“那是极个别的例子吧?”

“说特殊也特殊,但现实当中已有死亡案例的报告,所以不能轻视。西药也频繁发生副作用,所以从使用量的绝对值考虑,哪个安全,哪个危险,不能笼统地下结论。”

“据说最近越中富山的置药掀起了小热潮,您怎么看?”

“噢,像置药这种家庭常备药可以说基本上是安全的,它不是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了吗?这期间进行了反复摸索,所以就其成品来说,药性已经稳定下来了。”

“您知道万金丹吗?”

冷不丁浅见问了个奇怪的问题,高津教授顿时感到迷惑不解。

“嗯,当然知道了。”

“那也是富山的药吗?”

“不是,当然富山也生产,最初是由伊势地区生产的。江户时代作为伊势朝贡的土特产而闻名全国。它由丁香、桂皮、甘草、阿仙药、木香、麝香、沉香以及龙脑调配而成。现在的药丸就是承袭这一配方制成的成药。”

“您记得真清楚啊!”浅见赞叹不已。

“哈哈哈,这是我的专业嘛。可不是一下就记住的哟。”高津拍拍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不,怎么这么说呢,您一定从小时候起就非常优秀吧。”

“是啊,的确,在学校的时候我的成绩就很好,但比起你哥哥还差得远呢。”

“啊?您知道我哥哥?”

“当然。这所大学与警察部门的科学搜查研究所有来往,但我在这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一提到浅见阳一郎,不管怎么说在西之原附近还是很有名的。”

“哦,西之原附近?”

“虽然我现在独自住在目黑,但实际上出生在北区的西之原。我想你也和我一样,是从泷野川小学毕业的吧。在东大,我还是浅见刑事局长的晚辈呢。”

“噢,是这么回事啊。”

浅见几次三番感到惊讶。高津比他大四岁,因此两人曾同时在泷野川小学就读。于是浅见立即很直接地问高津以前住在哪里。原来,高津家就在从浅见家边上的斜坡下去约一百米远的圣林寺附近。

“我家与你们府上完全不一样,房子很小,你也许不知道。”

高津的眼睛有些湿润。

就这样,两人谈得越来越投机,飞鸟山、古河邸、平冢亭的丸子等等,都是有关西之原附近的事。连采访的主题——中药也被撂在一边。尽管如此,要问的事情还是都问了。最后谈到中药的效果和副作用时,浅见还得到了高津参与研究的临床病例的记录及厚生省药事审议会收集的事例报告。

“如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请随时和我联系。”

高津把浅见一直送到大楼门口,临别时这么说道。浅见向停车场走去,突然发觉自己没向高津祝贺订婚的事,于是急忙转身,但高津已不见了。

2

四月十四日,是富山湾今年第一次出现海市蜃楼的日子。这天,浅见光彦正好在鱼津的“沉积林博物馆”参观。

太古时期,流经鱼津市注入日本海的片贝川运来了大量泥沙将森林埋没。后来那里下陷、沉人海底。现在,人们从鱼津海岸到近海的海底发现了大量树根、动物的骨骼以及原住民使用过的土制陶器。

实际上,富山湾盛产丰富的海产品和这个沉积林不是没有关系。沉积林博物馆正如其名,本来就是为了研究和介绍沉积林而建造的。但它作为海市蜃楼的观测点更为有名。在看不见海市蜃楼的时候,馆里还配备有人工形成海市蜃楼的全景立体画装置。

春天至初夏时节,在富山湾的近海,当风和日丽、天气温暖的时候会发生海市蜃楼的现象。一年之内能观测到几次至十几次。

在去采访“越中富山药商”的途中,浅见一时兴起来到鱼津市参观,正好赶上今年第一次海市蜃楼出现,他的运气真好。每当出现海市蜃楼,鱼津市就会燃起美丽的烟花通知大家。很快,观光客甚至城里的居民也都跑到海边欣赏。

当时,浅见正在沉积林博物馆二楼一个叫“Mirage,The-atre”的地方参观演示海市蜃楼形成的装置。“Mirage”就是海市蜃楼的意思。在那里,每隔三十分钟使用录像和全景立体画做的装置为游客讲解海市蜃楼形成的原理。十五分钟的解说结束后,游客们陆续走了出去,浅见拦住担任讲解的女孩,继续询问装置的结构。

它的正面是一个屏幕,扩展成宽银幕电影的形状,在它的中央有宽约7米的地方陷落,往里有一个深约12米的空间。根据解说,那里面是封闭的密室,一种特殊气体从侧面墙壁的下部流入。因为该气体和空气的密度不同,在两者相交的界面会发生光的折射,由此在密室尽头墙上的风景画看起来一会儿伸展开,一会儿缩小,原则上和真的海市蜃楼形成时的条件相同。

有关装置结构的解说结束后,传来放烟花的声音。

“啊,真的东西好像出现了。”那女孩说着,像给浅见带路似地走向楼梯,“到看海市蜃楼的山上去吧。”

周日的游客极少,但即使来了很多游客,一旦出现了真的海市蜃楼,那么“MirageTheatre”也会关闭,并由工作人员领着游客们观看真正的海市蜃楼。

出了一楼大厅,沿一条搭着屋檐的长通道走约三十米,就到了“海市蜃楼山”。那是个铺着草皮的宽敞的广场,比海岸高不了多少,据说站在这个高度最容易看见海市蜃楼。

这天天气晴朗,稍有些雾气。水平线上有条带状的横线正在缓缓升起,像是黑色的暖流。处于水平线以下的远处对岸的建筑物、船等因为光的折射而飘浮在空中。虽然浅见已经知道了海市蜃楼产生的原理,可仍然觉得不可思议。除了浅见,另外还有三位游客,他们不停地发出惊讶的声音。

“那个就是吗?”

“嗯,那个就是。”女孩依葫芦画瓢似地回答。按理她应该见多不怪了,但她的语气仍有些兴奋,表情也很生动,目光炯炯有神。

“今天的好漂亮,而且还很大。”

“是吗?那我真幸运。”

“是啊,好幸运啊。您来的这天正好出现海市蜃楼,真是好幸运啊!”

或许是口头禅,她一连说了好几个“好”,让人觉得她很纯真,可能是今年四月才上班的新职员吧。

“你也是第一次看到海市蜃楼吗?”浅见半开玩笑地问道。

“啊?”女孩像刚回过神似地看着浅见,“我已经见过好多次了。”

“是吗?对不起,因为你看上去好像非常激动。”

“虽然见过好多次,可还是很激动。不过,说实话,自从来这工作以后,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而且能让您也看到,我觉得真好,好开心啊,所以有些高兴过头了。”

说着,她害羞地缩了缩脖子。

“可游客这么少,好不容易出现的海市蜃楼多可惜啊。”

“是啊,真的呢。如果是星期六,人会很多,但今天……刚才还有五十多人的旅游团……不过什么时候出现,还得看海市蜃楼愿不愿意呀。”

“哈哈哈,海市蜃楼的脾气可真任性啊。”

把原本是自然现象的海市蜃楼比喻成人,从这点可以知道她对海市蜃楼有着不一般的好感。“你也是鱼津人吗?”浅见试探地问她。

“不,是富山市的。表面上我是以打工的身份请求跨市来这工作的。”

从她略带辩解的口吻看,似乎像鱼津沉积林博物馆这样的公共设施录用职员还有地域限制。

“如果你是从富山来的,那么每天上班一定很辛苦吧。”

“也不是很辛苦,大约有三十公里,骑摩托车不到一个小时。”

光从女孩的外表看,可不像是骑摩托上班的。

“你很喜欢海市蜃楼?”

“倒不如说是因为大学里学的专业是气象地质学之类的东西,没有别的去处,所以我一再恳求来这。”

“这么说、你是学艺员①了?”——

①学艺员,指具有一定资格的博物馆专门职员,需在大学修完有关课程或通过文部省的考试。

“嗯,已经有这个资格了,但实际上是像这样担任讲解,另外还要倒茶、打扫卫生。”

“真过分,我要是你的上司,全都替你干了。”

“啊?”

女孩吃惊地看着浅见,当知道这只是玩笑时,她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时,从通道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个和她穿同样制服的女人出现在他们面前。她朝这边喊道:“小优,不得了了……”当她发现一旁还有游客时立刻闭上了嘴,而是在通道的出口处向女孩招手。等这位被叫做小优的女孩走上前,那女的凑近她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啊……”

只见那女孩全身猛地哆嗦了一下,等她转过身来,浅见发现她的脸非常苍白。

“对不起,失陪了。”

她好不容易说了这句话,然后推开女同事,沿着通道跑了。

“出什么事了?”

浅见焦急地问稍后正要跟去的那位女同事。

“啊?呃……”那女的露出为难的表情,无可奈何地说,“她爷爷过世了。”或许是觉得只这么说,被人指责为公私不分,所以她又加了一句,“她没有父亲,所以爷爷代替了父亲,是她最亲的人。”

“是这样,真不幸啊。”

刚才她还那么高兴,可转眼间变得这么悲伤,从这个反差可以想象她受到了多么大的打击。参观结束后,浅见回到入口处,看到办公室的门开着,那位叫小优的女孩从里面出来了。她全身的衣服都换过了,皮上衣、牛仔裤,右手还抱着头盔,一会功夫就差点认不出了。但没错,就是她。刚才的那位女同事从后面追上来,担心地问:“还是坐出租车回去吧。”

“没关系,摩托车快些。”

“那么,小心点,如果警察知道什么,就给我打电话,即使是半夜也不要紧。”

“嗯我会的。”

女孩目光呆滞地点点头,然后快步向外走去,完全没有注意到浅见。

浅见问那位女同事:“你刚才提到警察,难道她爷爷遇上什么意外了吗?”这种多管闲事的毛病连他自己都没办法。

“不,不是意外……”那女的像是很为难,说得很含糊。

“这么说,是案子了?”

“嗯,呃……对不起,我还有工作。”说着,她退到门里边去了。

一听到是案子,浅见心里就怎么也搁不下。出了大门,他匆忙来到停车场。这时小优正从事务所旁边推出摩托车,那是辆深蓝色、容量为400cc的摩托车,看到她吃力地推着车,浅见走上前说:“可以的话,我用车送你吧。”可能因为发动机的声音太大,她没听见。她只是看了浅见一眼,然后就发动了摩托车,不一会就消失在街角了。

3

进入富山市以后,浅见根据地图来到一个叫“千寿堂”的药材批发铺。本来是叫“医约品批发零售业”,但药材批发铺的名字显得古色古香。当他找到这家店时,发现它的布局和名字没有一丝不协调。店面朝着繁华的大街,垂下的巨大藏青色暖廉上有个圆,圆里是个“千”字,旁边还染着“药材批发铺”几个字。店面宽约十米,一副大店气派。黑得发亮的柱子、雪白的墙壁,完全是江户时代的样子,让人觉得好像马上可以看见系着围裙的学徒了。走进店内,里面飘着一股中药特有的香味,又苦又甜,不由得令人很怀念。店里的柜台和玻璃格上摆着很多药,有的浅见认识,如“越中还魂丹”、“六神丸”、“熊胆圆”,还有一般药店看不到的东西,如草药袋子之类的,占了很大的空间。而且店内飘着的那股特殊香味好像主要是这些药草散发出来的。

由于事先电话预约过,所以浅见一报上姓名,马上就有人出来接待。那人约莫六十多岁,名片上印着“营业部长竹内源二”。从外表看是位相当和气酌老人,照以前那样叫他“掌柜的”似乎更合适。

寒暄完以后,竹内说:“请这边走。”把浅见领到了二楼。那里有个别致的茶室,是古朴的木头构造。菜单上没有咖啡、红茶之类的饮料,只有一些陌生的名字。

“中药不仅能做药,还有许多可以做成食品。请您一定要尝尝。”

—个女的端来散发着汤药珠的饮料和布丁蛋糕似的点心。开始浅见有些提心吊胆,但尝过以后觉得非常好吃,比随处可见的茶室里的东西味道好多了。

“这也是药吗?”浅见半信半疑地问。

“对,中药称之为‘医食同源’。因为吃的东西和做药的东西本来都是同根生长出来的。”不错,是这么回事,浅见只能由衷地感叹。

“可是,刚才我吃的东西究竟有什么作用呢?”

“首先能加快新陈代谢,消除疲劳。”

“我听说,中药只有连续使用才有效果,这个立即会有效果吗?”

“不会立即生效,不过,嗯,我想过—个晚上,您就会知道了。”竹内掌柜意味深长地笑了。

浅见已经从T药科大学的高津教授那里获得了许多有关中药的基本常识,所以他想在千寿堂详细了解—下富山的中药和配置药业的情况。

据说富山县以中药闻名可追溯到奈良时代。从那时起,越中地区就以作为向首都供应药材和纸张的地方而得到认可。在黑部、立山的深山里不仅盛产草药,还栖息着熊、鹿等野生动物。许多药物专家从京都来此定居,由此奠定了该地培养药商的基础。

但真正让越中富山的药名满天下的还是因为一个很有名的典故。富山藩的第二代藩主前田正甫公在江户城停留期间,三春藩的大名突然得了腹痛病,前田公将随身带来的还魂丹给他服用,马上就止了疼。由此,富山药在全国出了名,不久各藩都准许富山的卖药人自由通过关卡。现在名字虽然已经改成“配置药业”,但经过置药商人(即卖药人)的努力,三百年来富山药一直得到老百姓的有力支持。不用说,富山药有自己专门的研究机构和生产厂家,但无论如何,“卖药人”仍是它的主要特点。虽然现在他们被称作“配置药销售商”,而且形象也有所改变,从背着包袱走街串巷到现在骑着自行车、摩托车或开着汽车销售,可以说骨子里还同以前一样。

配置药是“先用后利”,就是先请顾客使用,之后再结算用过的药。这种销售方式要行得通,必须是国泰民安、法制秩序稳定,更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必须相互信赖。就这点而言,日本算是比较安定的,尤其是人们的道德观念相同,这在世界上也很少见。

“比方说,就连黑社会的人也会老老实实地支付药钱。”

掌柜的一本正经地强调。据说卖药人只会受到感谢,很少遇上赖账、刁难人的。因为在封建时代就能自由通过关卡,或许社会上对“卖药人”也是另眼相待吧。

“以前,在没有医生的偏远山村,卖药人常常无私地为受病痛折磨的病人看病。如果病人因为饥荒付不起药费,卖药人也会留下新的药,等他们什么时候有了钱再付。像这样的事不知有多少。即使是现在,卖药人仍然会带气球给孩子们作为礼物,所以小孩子都很盼望他们的到来。有时卖药人还会调解夫妻间的争吵,或与顾客像亲人一样来往,这样的例子也不少。”

“有这样的风险,还能做得成买卖吗?”浅见直率地问。

“没关系。虽然不能说一本万利,但买进的成本低,而销售的范围又固定,所以很少吃亏。最近虽说家庭小型化的趋势加强,每户的使用量减少了,但相应地,家庭数目也增加了,所以可以说顾客的绝对数量反而增加了。

“销售范围和顾客都很稳定吗?”

“是的,就好像是种既得权似的。在叫悬场账的账本上详细记录各人负责的销售区域的顾客资料。用什么药,事先留了多少,这些当然不用说了,还有顾客的家庭成员、有无老毛病等等,格式一看就一目了然。这可是卖药人守住自己生意地盘的宝贵财产啊。到卖药人退休转让这个账本时,最少要数百万日元,有的甚至达到一千万。”

“一千万……”浅见瞪大了眼睛。

看上去小打小闹的“卖药人”实际上有十分坚实的经营基础支撑着,而这正是因为有历时三百年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信用和资料。

“据说最近好像不大见到富山的卖药人了?”

“不,没这回事。只不过不再用以前那种独特的方式,而是使用摩托车之类的。乍一看,外表和普通的推销商—样,所以不太显眼。每年从富山前往外地做生意的药商越来越少,而定居在当地扩大生意销路的人也越来越多。此外,除了单独经营的‘个人账主’,还有的成立了公司,雇了几个推销员。从富山到全国各地去的卖药人,在其顶峰时期有近两万人,现在大概有五千人。”

“还有五千人哪。”

“不过,年纪越来越大,后继者越来越少啊。”掌柜的遗憾地摇摇头。

“您能不能介绍一位卖药人让我了解情况呢?”

“是这样啊,那么年纪稍大点的可能好些……有个叫梶川的,已经七十四岁了,是目前从事这行年纪最大的,可以说是卖药人的活字典,就把他介绍给您吧。”

采访结束时已经过了下午四点。早晨从东京出发,途中又在鱼津停留过,但浅见不觉得累。他问掌柜的:“是因为草药作的茶和点心的缘故吧?”掌柜的笑着点点头。

“里面有能立即生效的东西,不过真正的效果还在稍后一些呢。您好好享受吧。”他好像不准备告诉浅见究竟是什么样的效果。

浅见先到酒店订了房间,然后决定在街上逛到傍晚。富山市的街道很整齐,让人觉得非常干净。市中心有个绿阴阴的旧城址公园,市内电车行驶在大街上,很有一番情趣。

从主干道走进一条小巷时,浅见无意中发现在一家地产公司的玻璃门上贴了一张奇怪的纸,上面写着“转让悬场账600万”。

因为才听说过悬场账,所以浅见被它吸引住了。“原来是这样买卖的啊。”他心里一阵莫名的激动。不过,悬场账像土地和房屋一样在地产公司出售倒是挺有意思的。

由于是四月中旬,下午六点过后天依然很亮。不过听说富山的夜晚来得很早,所以他决定早点吃完晚饭。

浅见想找个卖富山特产一—鳟鱼寿司的店,但怎么也找不到。拦住一个下班的公司职员打听,那人也不知道,好像富山人没有特地去吃鳟鱼的习惯,也许所谓的特产就是这么回事。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鳟鱼寿司虽然价格昂贵,但味道总算和想象的差不多,倒是店老板推荐的另外一种鱼,味道很好,不愧是鱼之国——富山,这在东京是绝对吃不到的。

正如传闻中的那样,富山的夜晚早早地降临了。七点刚过,街上的行人就少了很多。浅见回到酒店,从窗户往下看,所有的商店都放下了卷帘门,街上—片漆黑。

当晚,浅见起了五次床,这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怎么回事呢,他觉得很奇怪。突然他想起来了,也许这就是千寿堂的掌柜说的效果吧。那种药可能是起利尿作用的,或许是这个原因,早上起来后他觉得从未有过的畅快。

十点之前,浅见结过账退了房间,决定去拜访昨天掌柜的给他介绍的那位目前最老的卖药人梶川。据说他就住在最大的中药厂“广贯堂”的附近,那一带很早以前就住了许多药商。现在一半以上的人改行进了公司做职员。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家仍然从事药品生意。

这片住宅区很安静,整齐地排列着平房或最多两层高的楼房。

浅见埋头查地图找到的梶川家位于和大街相连的三米多宽的小巷中部。只见有六、七个女人像开会似的在那议论着什么。等浅见走上前去,她们不约而同闭上了嘴,看着他。

“请问梶川家在哪?”

听浅见这么一问,众人互相看了看,然后一起将目光投向旁边的一户人家。只见那家的小门牌上写着“梶川”。

“啊,是这。”浅见对她们说了声“谢谢”,当中一位像是领头的中年妇女告诉他:“梶川家没人。”

“是吗?”

看到浅见很为难的样子,她问道:“你是新闻记者吗?”

“嗯,差不多吧,您知道得很清楚啊。”

“这么说你果然是来采访案子了?”

“案子?这么说,梶川家出事了?”

“啊,你不知道?梶川被杀了。”

“啊!”浅见很吃惊,他再次查看了一下梶川家以及他家附近的情况,但怎么看都不像有警察搜查过的痕迹。

“是什么时候?”

“昨天。”

“可看上去不像啊。”

“噢,他不是在这遇害的,据说是在舞鹤。”

“舞鹤?”在浅见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地图。虽说位于若狭湾那一侧的舞鹤和富山同样在日本海沿岸,但到那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首先要穿过石川县,再经过福井县长长的海岸线才能抵达。

“这么说他家里人都去那边了?”

“嗯,不过他太太住院了,只有孙女一个人去了。”

这时浅见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他的孙女,是不是在鱼津沉积林博物馆工作的那个女孩?”

“对,您知道啊。”

“啊……”浅见留心—看,果然那辆深蓝色的摩托车正停在门廊里。真巧啊。他断定,有根看不见的线将自己和这个案子,还有这个女孩连在一起了。

4

在靠近若狭湾的西端,从南边的陆地看,像‘人”字型左右细细分开并深深插人大海的部分叫舞鹤湾。海湾的东部深处是舞鹤东港,有着里阿斯式海岸特有的复杂的海岸线,西部深处是舞鹤西港。两个海港都配备了大型国际港口的设备。这两个海港把舞鹤市分成东西两部分,在它们周围还形成了人口高度集中的城区。但有开往小樽的摆渡码头的东部比西部人口更加稠密,而且政府机关、公司大楼、大型商场也多集中在东部。

“母亲来了,今天也来……”以《岸壁之母》这首歌闻名的返还栈桥,位于经东部城区、沿海岸线向北越过海角的海岔处。在可俯视栈桥的海角的矮山上建有“舞鹤返还纪念公园”。公园的一角则是“舞鹤返还纪念馆”。

太平洋战争结束后的十三年里,位于舞鹤湾的这个小小栈桥迎接了主要是从苏联、中国返还的人员多达六十六万四千人,此外还有一万六千具遗骨。然后,返还人员再从这回到各自的故乡。

战争结束半个世纪了,但来这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有返还经历的人每年越来越少,代替他们来的是他们的儿孙们。他们来到这个从父亲或祖父口中听到的令人怀念的地方寄托哀思。

当然,除去悲伤的往事,从山丘上远眺的景色还是非常美的、在日本海岸风景中,舞鹤湾算是其中比较出众的地方之一。除了返还栈桥和纪念馆,舞鹤市还有其它一些名胜,如海军纪念馆、自卫队栈桥、红砖博物馆、田边城等,具有观光城市所应该具备的优越条件,但返还纪念公园仍是它不可缺少的主要景点。

四月十四中中午时分,在返还纪念馆西侧广场尽头直插入舞鹤湾的斜坡上,发现了一具死于非命的老年男子的尸体。

发现尸体的是几名参加福岛县遗属会举办的团体旅游的游客。一般从返还纪念馆出来后,游客的人流会涌向可俯视返还栈桥的返还纪念馆所在的山坡。但那天很偶然,有几个人很随意地走到相反方向眺望景色,其中一人无意中看了看脚底的斜坡,发现斜坡的茂密草丛中有个异样的东西。

舞鹤东区警察署接到报警是在中午十二时三十分,共有18名警察赶到现场,包括7名刑事课成员,另外还有法医、交警等。负责本案的是大山刑事课长,不过他今年春天才从京都府南部的木津警署调来,对当地情况不熟悉,所以现场的调查取证实际上是由今峰刑警指挥展开的。

尸体落在离公园眺望台的栅栏约十米远的地方,被灌木的树根挂住了。如果没有灌木丛,尸体肯定还要继续往下落,那样就会被树丛和杂草淹没。因此,早点被发观也是这位不幸的老人仅有的一点幸运吧。

被害人约莫七十岁,矮个、很瘦,从他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和发达的筋肉看,生前可能很健康。

死因诊断为头部受重击后死亡,凶器可能是高尔夫球棒,头部有猛击的痕迹。但这个重击只导致头盖骨轻微下陷,通常不会直接引起死亡。因此,还不清楚罪犯的目的是不是纯粹为了杀人。

凶案发生的时间估计是昨晚八时至十时左右。从尸体和现场情况看,估计犯人在杀人后将尸体扔在广场前面的斜坡上,但还不知道杀人现场是不是在返还纪念馆附近。被害人体重约50公斤,如果杀人现场和抛尸现场距离很近,不用说男的,就算是女的,有点力气就能将尸体运到这。

观场附近没有发现可以证明死者身份的物品,他的衣服口袋里也没有钱包或笔记本,只有手帕和少量零钱。由于穿着整齐的西服,所以不可能身上不带东西,由此推测,这件凶案可能是以盗窃为目的的。

正当警方要着手确认死者身份时,市内一家叫“美月馆”的旅馆向警方报告说,有位老年房客昨晚外出后一直没有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位房客矮个、体瘦,这些特征与被害人一致。于是警方立即请旅馆老板前来认尸,后来证实死者就是那位老年房客。

“30年前我们就已经认识了……”“美月馆”的老板看到老人面目全非,哽咽着流下眼泪。老人是住在富山市西田地方町的梶川寻助,今年七十四岁,住宿登记簿上写的职业是推销配置药。

“这是什么?什么是配置药?”

“配置药就是置药,简单地说就是越中富山的卖药人。”“美月馆”老板在说“越中富山的”几个字时像在打着节拍唱歌,接着他又解释道,“梶川每年这个时候都来舞鹤。”

“这么说,是在这附近做生意了?”

“不,来舞鹤不是做生意,而是为了去返还公园。梶川本人就是坐返还船回来的,他有位战友留在西伯利亚没能回来,为了缅怀这位战友他才来的。梶川是个非常正直的人。”

梶川是昨天下午四点半左右来到“美月馆”的。虽然“美月馆”就在车站附近,但梶川在车站前先坐出租车去了返还公园,之后才去旅馆。

“到旅馆后,他洗了澡,吃了饭。晚上七点半左右说要出去一下。于是他出了门,就再也没回来。我正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结果……”

“你说他洗了澡,这么说他把睡衣又换成西服出去了?”

“对,因为晚上喝了点酒,又看了会电视,我还以为他很快就会睡了。”

“有没有说过去哪,见谁之类的话?”

“没有,没说。只是出门时说了句‘八千代会馆还开着吧’。我想也许他去看电影了吧。”是不是去看电影了,现在还无从知道。

“他身上什么也没带,那他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吗?”

“梶川拿了个手提包,外出时应该带着的。房间里只有洗漱用具,还有个塑料袋,里面可能装了内衣之类的,就只有这些,没有提包。”

“有没有从外面打进来的电话?”

“没有,我也问过其他人了,据说没有。不过,梶川说,从今年起他有手机了,也许是用那个打的。”

这么看来,至少可以肯定手机和装着手机的包不见了。如果有值钱的东西,也肯定放在那个包里了。

“没把包放在旅馆里,大概是约好和生意上的人见面吧。”今峰自言自语地说。

“不一定。”美月馆的老板一口否定道,“梶川即使上街闲逛也总是抱着手提包。里面一定放着很重要的东西。”

“这么说,犯人的目标可能就是那个手提包了。”刑事课长大山像是得出了结论。

据“美月馆”老板说,梶川寻助还有妻子和孙女。但给他家打电话时,只听见电话响,却没有人接。后来通过富山县警察署,让离他家最近的警署去通知他的家属,才知道他家没人。向邻居一打听,原来他的妻子因脚动手术正住院。而孙女在富山县鱼津市的博物馆上班,经过一番折腾,过了好久才和他们联系上。等被害人的孙女梶川优子赶到舞鹤东区警署时已经快晚上八点了,而他妻子没办法离开医院。

梶川优子抱着祖父的遗体,不停地哭泣。不过,她很快恢复了平静,开始回答今峰的问话。她甚至还主动提问,这对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姑娘来说很不容易,让人觉得她的性格非常坚强。

据优子说,梶川寻助准备干完今年后退休。由于实质上是私人生意,所以没有什么退休的限制。但因为做的是药生意,必须要很小心不能出错,这对老年人来说非常吃力。因此,梶川本人决定停业,再说能一直好好干到这把年纪已经值得钦佩了。

“我爷爷,为什么被杀,是被谁杀的?”

梶川优子直直地盯着今峰,似乎今峰就是那个令人憎恶的犯人。

“这正是我们要调查的。”今峰苦笑着说,“目前还没有找到你爷爷的手提包,有可能是为了偷那个包。”

“可爷爷不会带很多钱在身边的。”

“但犯人不知道吧,而且你爷爷拿得很小心,罪犯可能认为里面有值钱的东西,所以才犯罪的吧。”

尸体已经解剖完毕,第二天将由他孙女陪同运回富山。

晚上,调查结束后,今峰将梶川优子送到“美月馆”。

在旅馆前下车时,优子突然嘟囔似地说道:“值钱的东西会不会是那个呢……”

“嗯,什么?”今峰问。

“刚才您提到值钱的东西,如果说是对爷爷很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悬场账了。”

“悬场账?那是什么?”

“是记着主顾资料的像账本一样的东西。”

“这么说是顾客名册了?”

“也包括在内,不过不是那个,也许叫赊款账本更好。就是记录预先放在顾客家的药里,顾客使用了其中的哪种,用了多少。”

“啊,是这样的。”今峰心里大致有了数,“可那东西那么重要吗?”

“重要,很重要。”梶川优子用哭肿的眼睛瞪了瞪今峰,好像这事关祖父的名誉。

“要知道,那是对几百家、几千家顾客的情况一目了然的资料库,对卖药人来说,是仅次于生命的宝贝,爷爷总是一刻不离地带在身边。”

“也许吧,不过那个叫什么的账本即使被盗了,一定还有备份吧。”

“即使有备份,被偷了也不行。说起来,那相当于公司机密。写在资料库里的数据被盗了能挽回吗?这是爷爷多年积累整理的主顾们的资料。获得这些资料的罪犯,如果真有意,就能毁掉爷爷的生意地盘,夺走他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顾客。要不然的话,罪犯也可以转让它。”

“转让?是出售吗?”

“对,爷爷的悬场账,我想能卖到一千万左右。”

“一千万?”

听了优子的话,不仅是今峰,就连其他刑警也将目光转向了她。

5

在杀害梶川寻助的凶手偷走的包里装着价值约—千万日元的悬场账,这对刚刚成立的搜查本部来说,在某种意义上是个好消息。尤其是今峰,他更加确信,因为这是他直接从梶川优子那听到的。

如果罪犯的目标是悬场账,那么就有可能大大缩小疑犯的范围。首先可以推测是了解置药界的人。而且很明显,罪犯可能就是梶川身边的人,或至少是他认识的人。无论如何,那人一定知道账本的价值和使用方法。

但是大山刑事课长对这种看法持反对意见。

“如果认为犯罪的目的是盗悬场账,这种想法是不是跳跃太大了。我认为还是把它看成单纯的抢劫杀人案件比较稳妥,虽然两者都是为了盗窃。”

对此,从京都府警察本部搜查一课调来协助侦查的冈田警官也持相同意见。于是他们确定的调查方针是,先在许多犯罪动机中选定一个,重点先基本上定为无组织的普通抢劫伤人致死以及抛尸这条线。

当务之急是在现场附近,也就是舞鹤市内搜寻本案的目击证人并展开调查:作为凶案发生现场的返还纪念公园,一到夏天便成为乘凉的场所和约会的中心。但案发当天夜里正值四月中旬,这个时候海风还很刺骨,很少有人来。虽然“美月馆”的老板说梶川“正直”,但无论他怎么思念战友,也不太可能在那种时候去那种地方。况且他在白天已经去过了,估计他是在市内的其它某个地方被杀,然后被遗弃在那的。

警方挨家挨户地到舞鹤市东区繁华大街上的饮料店、茶室去调查,但没有得到任何目击情况。调查开始两个星期后就是休假黄金周。舞鹤地区也被观光气氛所感染。由于修建了舞鹤公路,从大阪、京都开车过来只需一小时左右,因此游客突然多了起来,而且其中大多数是开车旅游。不仅舞鹤湾周边地区挤满了车,而且滚滚车流从舞鹤西区下了高速公路后又分别朝两个方向涌去。一部分由舞鹤市内经27号国道开往若狭湾、福井方向,另一部分则由178号国道向关津、天桥立方向延伸。相应地,舞鹤市内及周边地区的交通严重堵塞。交通事故增多,暴力活动、色情狂、盗窃等麻烦事也很多。警方几乎拿出了所有的精力应付这一情况。

黄金周终于结束了,可梶川寻助的案子在这期间毫无进展。搜查本部内也弥漫着疲劳和倦怠的气氛。每天只是反复寻找目击证人、调查取证,慢慢地,大家变得越来越萎靡不振。这天,搜查本部的成员们坐成一排,每个人都无精打采。

“怎么样,试着调查一下悬场账那条线索吧?”今峰在调查会议上小心翼翼地建议,“不行的话再按原来的……”

“是啊。”调查主任冈田皱着眉头看着天花板。在杀人案的调查中,就数偶然发生的抢劫杀人案最为棘手。这个案子可以说是个典型。在刚开始调查的阶段,如果没有遗漏的东西或目击线索的话,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调查会越来越困难。这期间,无法保证不会陷入迷宫之中。

“那么,先试着往那条线调查吧,不行,再按原来的方案进行。冈田主任用半冷不热的口吻说道,像是肯定了今峰的建议,“就由今峰和我们署的山本搭档,负责调查悬场账的事吧。”

山本是京都府搜查一课的,级别和今峰一样,但比他年轻十岁。京都府的警察大多自命不凡,但山本坐在会议的末席上对今峰说了声:“请多关照。”这让今峰对他有了好感。

“这么说,务必要请你们两位到富山走一趟。如果罪犯知道悬场账的价值,而且认识被害人,那就很可能是置药界的人。最重要的是我们还没弄清楚这个悬场账究竟是什么东西。”

第二天,山本开着车和今峰一同前往富山。从舞鹤到富山,先要经27号国道到敦贺,再由敦贺走北陆公路,一般需要四个小时。山本在有交通堵塞的地方使用了警笛超车,因此他们只用了三个半小时就到了富山。

两人来到富山警署,先对警署的同事给予的帮助表示感谢,然后又请负责该案的刑警带他们去了梶川家。由于前一天就联系好了,所以梶川优子请假在家等着。因为今峰他们是突然来访,所以优子期待案子会有进展。可当听今峰介绍完目前案子的进展情况后,她发现并不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因此掩饰不住失望的心情。尤其是她在案发不久提到的悬场账,警方到现在才注意到,似乎他们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都已经过了三个星期,警察做事可真慢啊。”优子很不客气地讽刺道。

“呃,不是的,调查也要有个顺序嘛。”碍于山本在场,今峰只能这么辩解。事实上,他自己对这个调查方针也很不满。

梶川家是栋很普通的木造两层楼,外面抹了水泥,或许是因为院子里有高大的树木,而且枝叶繁茂,所以让人觉得有此阴暗潮湿。梶川家是做置药生意的,今峰他们本以为会有股药味,谁知却没有,反倒有一丝燃过香的味道。

梶川优子想起身倒茶,今峰拦住她说:“还是先让我们看看悬场账的备份吧。”

药商们的悬场账,各有各的样式,梶川寻助的悬场账是最普通的。

“据说以前用的账本像横着翻开的流水账,现在大多是这样的格式。”优子一边解释,一边拿出几本用完的悬场账翻开给今峰他们看。它和长方形的A4纸差不多大,是由厚而结实的纸装订而成的。纸的正面印着表格,上面记着顾客的姓名、家庭组成、健康状况、特别事项,另外还有访问日期、在此之前使用的药的总金额、有无进款等。纸的背面也有表格,用于记录置药的种类、数量、使用过的数量和单价等。

在家庭成员一栏中,记着姓名、年龄、职业、各人的病,如腰痛、胃弱、易便秘等等。有的还记得很详细,如户主:多应酬,用熊胆圆、六神丸;妻子:更年期障碍,用参寿、六神丸等。就像优子说的那样,的确是非常重要的资料,也可以说是公司机密。

梶川寻助的商业地盘,也就是他负责的生意范围在东京、悬场账上记载有一千两百八十二户家庭,据他孙女说,有的药商拥有的主顾多达两千多户。原则上每年两次,也就是春天到初夏、秋天到初冬去顾客家上门服务。

“到东京这么多客人家转一圈,肯定很辛苦吧。”

今峰对照自己调查取证的体会后这么想。如果每户30分钟,一天能转多少家呢?如果每天十几户,也要将近100天才能转完。

“虽然很辛苦,但是爷爷好像不这么想。因为以前是背着包袱走家串户,而现在则是骑摩托车。”

“这么说,是从富山开摩托车去东京吗?”

“怎么会呢?”优子瞪大了眼睛,“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也许这是爷爷死后她第一次笑吧。“摩托车寄存在东京的摩托车店里。爷爷在东京租了间便宜的公寓,那就是东京事务所。每年春天,从三月初到夏天约四五个月时间里,爷爷会到顾客家转一圈,然后回富山。同样,春天到初冬他也待在东京。冬天就一直留在富山。就像这次去舞鹤,有时他会中途离开东京,回富山一、两次,但基本上不回来。”

“噢,是这样啊。”今峰忽然觉得很感动。虽然他隐约知道有这么一行,但有了亲身体会后,也不知是感到亲切呢,还是觉得同情,他不禁觉得梶川的工作和同样是到处奔走的自己的工作有相似之处。

“冒昧地问一句,这行能赚很多钱吧?”山本问。

“当然能赚到一定的钱了。说起来毕竟是私人经营的店,而且没有店铺啦、人事费啦,这些额外的花费。正因为这样,悬场账才值钱。”

“不错,正因为这样才可能成为犯罪的动机。”今峰翻着账本,赞成地点了点头。的确,作为资料来说,悬场账肯定是非常宝贵的财产。连顾客家人的病历、体质、嗜好,甚至坏毛病都详细记录下来了。有的在备注栏里没写完,就写在栏外的空白处。使得整页都密密麻麻挤满了小而工整的字。一页本来可以使用六年,但如果记多了就得提早换掉。

听优子说,梶川寻助在同行之间也被公认为工作热心的人。看到这本悬场账就能明白为什么这么说。能这么用心也是因为做的是私人生意,所以公司职员做不到这点。

梶川寻助在东京住的地方是个叫“鸡名庄”的公寓,地址是“东京都丰岛区驹人六丁目”。这个名字给人早起的感觉,与勤奋工作的梶川很相配。驹人在东京的哪个区,是个什么地方,今峰完全想象不出。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独自住在公寓里,每天去顾客家做生意,别人可能会认为他很寂寞,但对他本人来说,好像并不是这么回事。

“爷爷真的很喜欢这个工作。每次休假结束回东京的时候,他高兴的样子总让奶奶吃醋。”可能是脑海里浮现出那情景,优子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这么说……”今峰马上换了个话题,“偷账本的人,当然,我是假设他犯罪的动机是偷悬场账,那家伙就是想夺走你祖父的顾客了?”

“我不太清楚,也可能是那人自己不做,而把它卖给别人。或许这个可能性更大。”

“是啊。不管怎么说,如果有人要破坏你爷爷的生意地盘,那他肯定和犯人有关。”

“是啊。”山本也强调了一句。

“那就请几家顾客提供线索,一旦有这样的人出现马上通知我们,如果能这样,事情就容易解决了。”

但是后来他们才明白事情并不这么简单。离开梶川家以后,今峰和山本又马不停蹄地拜访了—家梶川寻助进货的药厂。在说明来意后,接待他们的经销部长为难地说:“如果犯人很快大张旗鼓地动了起来的话,就能马上知道。万一他是长期地、慢慢地销售,那就没办法和普通的业务区分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

“置药界的竞争也很激烈,因为药商之间的销售战太厉害了。以前,药商们基本上都是从富山直接到外面去销售,所以根据各自的悬场账,彼此的地盘都很明确。但现在来自很多公司的推销员们开始开拓新市场,于是不断展开毫无道义的推销大战。即使是和某个药商有合同的家庭,后来的推销商也硬要向人家推销,结果一户人家里就放了好几个药商的药。过分点的人会对顾客说,某个人的药没有效果,请换我们的药。更恶劣的是,还有人撒谎说,到您家来的那个药商死了。”

“死了?”

“哈哈哈,这是极特殊的例子。那么轻易被杀可不得了。”

由于刚刚发生杀人案,即使经销部长不留心说漏了嘴,那也有些不应该。今峰和山本都盯着他的脸,经销部长自己也觉察到了,马上低下头说道:“对不起,失言了。”

但是他说的那句话“那么轻易被杀可不得了”使两位刑警受了很人的震动。现实当中,梶川寻助的确就是很轻易地被杀了。也许现在,那个人,那个恶毒的推销商正在顾客家推销呢。他嘴里还说着:“梶川已经死了。”

“不去东京吗?”出了药厂的办公室,山本精神抖擞地说,“到悬场账上记录的顾客家转转。查查最近有没有新来的推销商,只要查清楚,事情就有眉目了。一定会的。”

“是啊。”今峰也有同感。不然,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和搜查本部联络后,冈田主任也答应说:“行。”接着他又补充说,“不过在犯人行动前还是先留点时间,对方也许正在观察动静呢。”

对,不能太着急,别让他觉察到警方的动向。于是,今峰和山本按照冈田的指示回到了舞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