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狼图腾》的文化人类学解读
来源:豆瓣 作者:悟空 |
我的确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阅读一部小说时,看到这段关于蒙古长调起源的考证,“也许狼之所以采用凄凉哭腔作为狼嗥的主调,是因为在千万年的自然演化中,它们渐渐发现了哭腔的悠长拖音,是能够在草原上传得最远最广最清晰的声音。就像‘近听笛子远听箫’一样,短促响亮的笛声确实不如呜咽悠长的箫声传得远。古代草原骑兵使用拖音低沉的牛角号传令,寺庙的钟声也以悠长送远而闻名天下……听了狼的长嗥,你就会明白蒙族民歌为什么会有那么长的颤音和拖音了。蒙古民歌的风格,和汉人民歌的风格区别太大了。我猜测,这种风格是从崇拜狼图腾的匈奴族那里传下来的。”蒙古族民歌的长调,竟是学习了蒙古草原狼苍凉悠远的长嗥!不仅有这样令人惊异的论断,作者还认真的从《魏书?匈奴列传》引出了论据“ 匈奴单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国人皆以为神。单于曰,吾有此女,安可配人,将以与天。乃于国北无人之地筑高台,置二女其上。曰,请天自迎之……复一年,乃有一老狼昼夜守台嗥呼,因采穿台下为空穴,经时不去。其小女曰,吾父处我于此,欲以与天,而今狼来,或是神物,天使之然。将下就之。其姐大惊曰,此是畜生,无乃辱父母也。妹不从,下为狼妻,而产子。后遂滋繁成国。 故其人好引声长歌,又似狼嚎。”
看了上述的引文,相信你也会有和我初读是一样的感受:惊叹与诧异。的确,在狼图腾这本打着畅销书光环的小说中,如上具有文化人类学研究姿态的段落随处可见。
作者很机智,同时又很狡猾,像一条老谋深算的狼一样的狡猾。在看似漫不经心的叙述中,在以基本平和的第三人称的视角讲述着以陈阵为主人公的几个北京知青插队于内蒙古大草原,在终日守护羊群、抵御狼群的蹉跎岁月中,观察狼、揣摩狼、了解狼,一次次对比着羊群的孱弱无能与狼群的机智勇猛,一层层的剖析着羊性的落后和狼性的强大,进而在你阅读的不经意处,悄然间将一杆锋利的文化长矛,直指农耕文明中庸守旧的文化软肋,让你在浑然不知的懵懂中怦然警醒,在一身冷汗后开始对自我的反省批判。
或许,对于蒙古族(或者说有着狼图腾文化基因的兼以游牧、游猎为主要生产生活方式的突厥、回鹄、鲜卑、匈奴等各部族)的文明,我们了解得太少了。就以蒙古族为例,长久以来,我们都在习惯于惊叹秦汉的大一统、感慨盛唐的恢宏中不自觉的增加着自己可笑的“文化自恋”——无疑,这些都是我们汉族农耕文明的硕果,但同时,也正是因为这种文化自恋情结的增长,使我们在无形中将自己抬的过高,以至于常常忽视了其他民族的优秀并盲目的溺爱着自己的种种不足。我们应该知道,自公元1206年铁木真统一蒙古各部,在和林建都被尊为成吉思汗的一百多年来,这支从狼群身上学到了纪律严明、分工协作、准备充分、不屈不挠的骁勇的部队,曾直捣江南孱弱的南宋河山,将沉溺于声色、寄情于书画花鸟的皇帝父子戏辱殆尽,并最终重新统一全国。这样的进取才刚刚开始,蒙古族的士兵们只是轻轻擦拭掉长刀上的血迹,便又喝马出征。在北方,这制铁骑控制了女真和俄罗斯的大部分地区;南线,他们在征服了交趾(今越南北部)后,又于1292年马不停蹄的踏上了爪哇,并曾招南洋诸国“入贡”,然而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令他们自己骄傲同时更令他们的敌人心有余悸的是,这支部队在横扫小亚细亚、伊朗之后,又征服了里海西南、地中海东部,既而进攻阿拉伯半岛,覆灭了定都于今巴格达的东大食帝国,甚至,他们的前锋部队还将战旗插到了意大利的威尼斯(或说是法国)。当然,你可以不屑他们近乎的暴扈的军事扩张,就向有人所评论的那样,“横跨欧亚两洲的蒙古帝国并不是统一的,这个帝国只不过是暂时的不巩固的军事征服”⑴。但事实似乎并不完全如此,蒙古族在脱下马靴后也一样有着不俗的行政管理才能和文化创造能力。元朝设置的中书省、枢密院和御史台使行政规划科学而丰富。不满足于欧亚陆路的交通繁荣,他们还将泉州建成了当时最大的贸易商港。隋炀帝用以沿途享乐炫耀的大运河年久失修,而元代工匠又不辞辛劳,开会同河、通慧河,终于完成了北起元大都南到杭州,贯通南北的贸易、灌溉的京杭大运河。除了政治、经济的成绩,在文化上也有和唐诗宋词并称的元杂剧,此外,还有赵孟頫、黄道婆、郭守敬等一个个我们不能也不该忘掉的名字。一个在马背摇篮上成长起来的名族,一个吃着手抓肉、从未进过一天私塾的民族,一个及易在文化上被人忽视的民族,不仅拥有着层出不穷的杰出的军事指挥官,更在他们的治理下,努力的调动着其他各族人民的文化创造力,将华夏文民健康的延续了一百多年,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尊重学习呢?
让我们回到《狼图腾》,刚刚所赘言的在文明中的成绩,又却与对狼的图腾崇拜有着若隐若现、千丝万缕的联系。这让我不禁想到我们自己的图腾崇拜——龙——几乎完美的神物,他没有天敌,不需要为了生存而搏斗、抗争,呼风唤雨来的近乎有些任性;而狼群则是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与天斗、与人斗、与兽斗,为了生存不断的摔打、磨练自己,由此而培养起来的精神品格,似乎更具有某种令人敬重的魅力!难怪作者会在书的第二十五章中,毫不隐讳的说“狼图腾的精神比汉族的儒家精神还要久远,更具有天然的延续性和生命力。儒家思想体系中,比如“三纲五常”那些纲领部分早已过时腐朽,而狼图腾的核心精神却依然青春勃发(此处主要是将‘狼图腾’中优胜劣汰的竞争意识和儒家思想中中庸守旧及盲从漠然作对比)……蒙古草原民族的狼图腾,应该是全人类的宝贵精神遗产。如果中国人能在中国民族精神中剜去儒家的腐朽成分,再在这个精神空虚的树洞里,移植进去一棵狼图腾的精神树苗,让它与儒家的和平主义、重视教育和读书功夫等传统相结合,重塑国民性格,那中国就有希望了。”如此直白犀利,让人惊叹做这的勇气,甚至为他的激进而担忧。
用文化人类学的视角来解读此书,其中还有不少精彩描写,诸如对“狼烟”、“执牛耳”等文化知识点的考释、对草原游牧民族自然生态观的解释,甚至包括李白的鲜卑族血统、唐高宗李渊的胡人血统的叙述,对我们都有所启示。其实作为一部小说,具有文化人类学的价值已不算希奇,从十八世纪初的《鲁宾逊漂流记》,笛福就已在不经意间含涉了大量的文化人类学信息。当然,小说毕竟是小说,其情节上的虚构性提醒我们,不能将其中的论述引为严谨的学术范畴,但倘若有本书,能在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之外,还能让我们的思考走得更远,不更是一种阅读的收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