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回 异叟 (1)
左秋明走的这一片虽也有许多星象命馆,但却大都还不曾开门,故而吃了不少的门板。而那几间为数不多、已开张做生意的馆子,竟也是谈不到十多分钟便全部了帐。只因左秋明问话素来单刀直入、立点主题,不似陈久生或是郑鲍那般,总先来段开场白,然后再恩恩啊啊几句,最后才转弯抹角的顺带提一下所问之事。左秋明只要眼见对方面露难色、耳听那人口说不知,便会立即起身告辞。加之他平日对于星象占卜也颇有些研究,寻常江湖相士的套路可以说是耳熟能详,故而也极不耐烦他们的那番说词,谈不到几句便大有嘲讽之意。但他绝不会真的将那些话讲出来,只因为他心中晓得那些相士也不容易,出来不过是为了混口碗饭吃,何必那么不留情面呢?
左秋明大约又在街上转了几个圈子,再也没什么新发现,看了一下表,只见离约定的时间尚早,于是百无聊赖地在一间小茶铺内坐了下来,叫了一壶碧螺春。这茶铺的位置极好,正对着街那面三、四间还未营业的命馆大门,只消任意一家开了,左秋明便会立即跑过去。只可惜他一壶茶见底,那几片门却没有一扇动过。左秋明叹了口气,正想叫老板再添水,忽然竟对街拐角处的一间书局有了兴趣。
那书局门面很是破旧,内里昏昏暗暗的,隐约看见一堆又一堆的书如小山一般立在那里。吸引左秋明的是这书局门口的一幅对联,那上联是“上知天文地理洞晓日月星河。”,下联是“下通百姓民生手掌士农工商。”,门栏上一块招牌“莫来书店”。左秋明不禁笑着自言自语:“这对联好大的口气,难道那老板还真有如此厉害么?”眼光又瞄了瞄那招牌:“这招牌就更是有趣了,别人家做生意只恐没有人来,他却生怕有人来!”高声叫来茶铺老板,待他添过了水,开口问道:“老板,你可知道那书局是什么人开的?”
那老板看了看那书局,说道:“说起那书局便是晦气!这位先生还是不问为好啊!”左秋明眉毛一扬,笑道:“这是什么道理?莫非你与那书店老板有仇吗?”那老板陪笑道:“先生说笑了,哪里有什么仇。只不过那开书店的老头性情古怪,时常做出些晦气的事情,所以我们这些街坊都不太理他。”左秋明说道:“晦气的事情?可是时常说些背时不中听的话?”
那老板摇头道:“若只是这样还就算了,可是他……唉……”拖过一条板凳坐下,继续说道:“可是他也太过分了!便好似上个月街南有户人家嫁女儿,新郎官是有气派的人家,来了八人大轿抬新娘子。一路上吹吹打打,可热闹着呐!而且这新郎官听说是哪个富商的公子,手头阔绰,只要路人说一句喜气的话,便有随从给红包。街坊们看着结婚喜庆本就高兴,还有这等意外之财,哪个不是笑歪了嘴的?可这老头子不识实务,那队人不曾走到他店门口时不见他人影。当那新郎官的马一经过,他立刻冲了出来,竟然身穿一套丧服,手中还拿了个招魂的白幌,另一手往天上猛地一挥,洒出一把纸钱,当街就跪下大哭起来。”
左秋明听到此处,不由摸这下巴大声笑道:“哈哈,这老头可真够胡闹的。那新郎官可是轮船马的小儿子?”那老板瞪大了眼睛:“轮船马?”左秋明道:“就是马程保,西洋轮船公司的老板,外号都叫他轮船马。”那老板连连点头说道:“对对对,我想起来,的确是这户人家,当时他们还竖了个很大旗子走在最前面,那旗上就是绣了个‘马’字。这位先生记性真好!”左秋明心下暗笑:“哪里是我记性好,分明是那顿喜酒我吃得够本。怪不得当时轮船马和新郎官在喜酒上面色不太好,原来还有这么一挡子事。”原来左秋明在那西洋轮船公司内也有股份,与马程保算是老相识,上月正是那马程保的次子结婚。他听这老板说那新郎官阔绰,时间又是大约吻合,便大胆猜上一猜,谁想竟然被他猜中。
左秋明问道:“那后来如何?”那老板道:“那迎亲的队伍见着这情势,谁都吓了一跳。那老头子不但哭,还叫:‘我的小马驹啊,你怎么就那么短命!早知如此,我就不给装那鞍了呀!’那新郎官也姓马,听了这话哪能不生气的!当下便要叫人把那老头子打一顿。”左秋明插口问道:“那老头多少岁数?”那老板道:“大约也六、七十岁了吧。”左秋明说道:“那么大的年纪,这一打可别给打死了。”那老板继续道:“就是,当时也有人这样讲,说是别弄出了人命,反倒将自己的喜事冲了。那新郎官听了这才罢休,一队人不再理那老头,继续向前走。”左秋明喝了一口茶,道:“没想到一个开书店的老头居然还养马?”另一个茶客听到这老板在说那老头,转身说道:“那是他胡说的,这个糟老头哪里来的钱养马?我看他连自己那张嘴都快糊不上了。”此话一出,顿时引来周围几人的附和,更有人开始轮番数落那老头的桩桩恶事。
左秋明听了只是笑,心想:“这老头倒是特别。”眼见对面那几间命馆还是没动静,不愿再听那些人的絮叨。于是付了茶钱,起身向那“莫来书店”走去。
一进得书店,立刻一股霉湿味扑鼻,店内灯光昏暗,放眼往去,只见数百本各式旧书随意摊摆在几张大长桌上,有不少书页都已经发霉。左秋明随意浏览一下,书的类目倒是不少,文史理工、农牧营商、卜医佛道一应俱全。那“糟老头”正坐在书店的一角,专心抄写着东西,似乎不曾注意到左秋明进来。
左秋明故意要引他说话,问道:“那店门外的对联可是这位老先生写的吗?”那老头许久才抬起头来,眯着眼睛说道:“正是不才,请问有何指教?”只见这老者眉目精神,竟然很有些仙风道骨之气。左秋明适才听了那老板和几名茶客的一番话,本以为他会是一个诨诨谔谔的老糊涂,不料事实却与他所想背道而驰,不由一怔,又听这老者说话文邹得体,心下好生奇怪,只觉他并不象是个放浪形骸之人。
左秋明道:“不敢不敢,指教哪里谈得上,只是觉得那对联的口气未免太大了些。”那老者清朗的笑了起来,说道:“你以为那是我在自夸吗?我那联是劝人读书之意,却不知学海无涯,若是能通读诸书,又岂只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而已?”左秋明心中顿时升起“惭愧”二字,说道:“老先生见识渊博,高瞻远瞩,令人佩服。”那老者点点头道:“这位先生与老朽很是谈得来,不妨坐下长叙。”说完指了指身旁的一张空椅。左秋明忽然心意一动,心想:“且不管这老头行为举止有多怪,但他的见识与文学造诣却是不浅。陈兄那篇迷团诗尚未找到答案,虽然不能和这老头明说,但是旁敲侧击的问一下,或许还可以问出个眉目。”心下主意既定,当下朝前走去,欣然坐定。
却不知左秋明这一番想法能否如愿已偿?那怪异老者又会如何应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