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未等李悦开口,光德、光相已晃身掠至英珞跟前,分左右站好,水霄见二僧站立的位置,隐然已将英珞的退路截断。英珞却似浑然未觉,对二僧挥手不耐道:“喂,臭和尚,走远些,别挡着我说话。”她对每个人说话都很客气,即便是对要置她死命的唐莞,她说起话来,也是不徐不急的,但独独对少林寺的两位高僧例外。她皱起弯弯的细长眉毛,显得很是不屑。

李悦突然发现,英珞对着少林高僧生气时表情与口吻,居然与郤炀是那么的相似,心下愈生亲近,说道:“老和尚,还不让开些,别杵在这儿啦,讨人嫌得很。”光德、光相在江湖上累负盛名,今日却当着年轻后辈们的面,被两个稚龄少女呼来喝去,好不尴尬。光德对着英珞双手一合十,问道:“女施主可是‘冷香谷’的人?”英珞眼一瞪,大声道:“是又怎么样?你们俩哪一个是叫光悟的?”

二僧面面相觑,思量道:“冷香仙子的动作好快,三月初一未到,她门下弟子竟都一个个的赶上嵩山啦。”郤炀武功奇高,光悟伤在他一剑之下,而眼前这红衣少女方才略显身手,已可看出其武艺委实不低,令德、相二僧顿时心生戒备。光相问道:“女施主找我们方丈有何贵干?”

英珞眼一翻,说道:“废话,我知道你是少林寺的和尚,你也知道我是冷香仙子的徒弟啦,这还用问什么哩。找你们方丈自然是寻仇来的!”她性子果真爽直,也不拐弯抹角,心里想什么嘴里便说什么。稍顿,又道:“我大师兄郤炀呢,他来过没?我跟他一起出谷,这小子半路上竟敢甩了我,一个人偷偷先溜啦,哼,害我一路好找。”她口里称呼郤炀大师兄,却又喊他“小子”,没半分长幼尊卑的规矩,众人听了大感怪异。

李悦道:“郤炀与我一同来的,他刺伤了少林寺的方丈后,就不知去向啦。”英珞叫道:“他刺伤了光悟那老秃驴?怎的没一剑杀了他,真是可惜!”连连跺脚,甚为惋惜。李悦喜欢她说话爽气,加上她自己也对少林寺的和尚们没好感,英珞说的话更加合了她的脾胃,便说道:“你叫英珞是么?我姓李,叫李悦,是你大师兄的……朋友。”说着,粉脸上微微一红。英珞大眼一眯,笑道:“啊,你是郤炀的朋友……怪不得,怪不得……你长的……嘻嘻,好漂亮,我见了也好喜欢你呢。”边说边伸手拉住了李悦白玉般的小手,好不亲昵。互诉年纪,英珞却要比李悦大了半岁,两少女亲亲热热的倾诉,直把身旁的两位高僧视若无物。

谢君恺趁这空挡,检视了唐莞的伤势,见她伤口虽多,幸喜都不算太深,便替她敷上特制的金创药膏。唐莞也不称谢,一双眸子含着热泪,哀伤的瞅着他,眼神里颇多埋怨与款款深情。谢君恺岂是木头,早有所觉,却只当不见,满腹心思皆放在了李悦身上,时时留意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他知道李悦自妹妹失踪后,很少再露真心笑容,此刻见李悦与英珞聊得投缘,心里也暗自替她欢喜。

光相与光德又互觑一眼,刚要有所行动,倏地两人手腕上皆是一紧。水霄双手齐出,左手扣住光相右手脉门,右手则扣住光德左手脉门,不露声色的笑道:“光悟方丈还欠在下一个解释,这个倒是件要紧的大事。两位大师,咱们也出来好一会啦,这便回厅去,继续方才未完的话题如何?”

照理以德、相二僧的武功,绝不至于一招之内同时受制于人,这全是他们方才全神贯注于李悦与英珞之故,试想二女方才联手时的威力实在骇人,二僧哪敢有丝毫小觑,只想着最好是一出手便能制住两名少女,哪里料到水霄会在背后突袭。

水霄一招得手,光相、光德俱是吃了一惊,待看清是水霄后,光相呵呵笑道:“水少侠好本事。”水霄松开双手,笑道:“两位大师,请!”他料定二僧德高望重,既然一招受制于己,立时便不会再出手。更何况少林寺现在有求于他,哪里还会在明知他有心维护二女后,再动李悦与英珞半分。果然,光德、光相合十行礼道:“水少侠请!”

三人并肩走在了前头,谢君恺扶住唐莞,紧跟其后,细想一遍刚才的情形,便领悟水霄用心,他本对水霄厌恶至极,这时见他出手救下李悦与英珞,不禁略添好感。李悦与英珞手挽着手儿,亲热的说着话,见所有人都大步回厅,便也相携而行。二人均是涉世未深、天真烂漫的少女,对方才发生的事根本未有丝毫察觉。

他们这一行人,才要先后踏进大厅大门,就听走在最前头的光相突然暴喝一声道:“什么人!”

只见厅中有一黑衣蒙面人急速而退,穿窗欲逃,光相发足追去,那黑衣人跳下窗时,回手一挥,撒出一团黄色药粉,顷刻间淡淡黄雾弥漫斗室。唐莞是用毒名家,哪有不识之理,立即大叫道:“快快屏住呼吸,不可吸入半分。”众人纷纷退出门外,却有两条身影前后激射而过,快速抢进门去。李悦叫道:“英珞,英珞,你快回来,不可进去……”想来那两条身影中的一人竟是英珞。水霄略一扫视,查看人数,发觉还少了的一人却是谢君恺。

烟雾甚浓,瞧不见厅内的状况,只听英珞清脆的声音从里头传出:“那人跑掉啦,轻功好快,这回算他抢了个先机,改天我定要与再他比试比试……谢大哥,你在找什么?”谢君恺的声音惊叫道:“哎哟,光智大师!光晦大师!方丈……方丈,你快醒醒!”

众人在门外听得心慌意乱。英珞却道:“他死了没?咦,居然还有气儿,怎么没死?死了不是更好,也省得我再动手啦!”只听“啪”地一声,似是有人对了一掌。谢君恺斥道:“英珞,不可胡闹!”英珞道:“谁胡闹啦,我来少林寺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他……”

光德、光相哪里还能忍耐得住,跨步要冲进门去,水霄急忙拉住,唐莞道:“不可进去,这种黄色药粉是蛇蝎粉磨炼而成,剧毒无比,别说吸进一口,就是被它粉末儿沾了一些去,那粘上的肌肤也定在一个更次间溃烂化脓。”

光德、光相骇然色变,水霄问道:“他俩却怎么没事?”唐莞道:“谢大哥……他是妙手圣医,自有解毒良方,那女子……”回想那日在土地庙,英珞进庙时竟没被她的“九香软骨散”迷倒,安然无事,不觉动容道:“她身上必定带了什么辟毒的宝物。”

说话间浓雾转淡,厅中摆设依稀可见。光德等人内力精湛,目光敏锐,一眼望见那冰冷的地面上躺了四五个人,谢君恺正跪在软榻旁,扶起光悟方丈,右手手掌按在他背上,缓缓给他输送真气。英珞在人堆里跳来跳去,叫着:“谢大哥,这几个都已经没气啦!哎哟,好惨,天灵盖上给击了那么重的一掌,骨头都裂开啦,哪里还有得救哇?”

光德一阵眩晕,仰天摔倒,光相忙伸手扶住,老眼里迸出泪花,喊了声:“师兄……”李悦担心英珞,朝厅内唤道:“英珞,你快些出来吧。”英珞咯咯一笑,跑出门来,笑道:“悦儿妹妹,你不用担心,我没事。”伸手从脖领里掏出一黄金项圈来,项圈上坠了颗鸽蛋大的明亮珠子,她说道:“我有它呢,这是姑姑给的,说是可保百毒不侵呢。”

李悦在宫里阅宝无数,看那珠子圆润,显是名贵,但也没放在心上,笑道:“怪不得你叫英珞呢?”英珞奇道:“怎么说?”李悦托起那珠子道:“英珞,取名璎珞之意啊。”

二女说笑,一旁的唐莞见了那璎珞却是惊羡不已,她一生研毒用毒,这种辟毒的宝物于她而言,真是一种大大的顾忌,特别是这璎珞的主人竟还是她的死对头。一时间肚里转了十几个念头,渐起争夺之心。

黄雾散尽,光德与光相二僧立即冲进厅去,那厅上直挺挺躺着的四具尸体,依次便是光智、光晦以及那两名抬软榻的青年僧人。智、晦二僧死状果如英所述,天灵盖被重掌击得粉碎,光德光相大惊失色,抚尸悲恸万分。

角落里,谢君恺运功完毕,光悟恹恹地呻吟一声,眼睛睁开一线。英珞见了,说道:“他还真命大,这样都能活过来。”光德气道:“你……你……”英珞一叉腰,哼道:“我怎么啦?又不是我伤的他,关我什么事?你少拿眼瞪我,我还真巴不得他现在就去西天见如来佛祖呢。”

光德待要再说些什么时,光悟这时却转过一口气来,虚弱道:“光相师弟……”光相忙上前道:“方丈师兄有何吩咐?”光悟低道:“此事……先不要张扬出去,恐……惊动了大家……”光相知道方丈所指的是东西厢房中住满的各大派中人,他的意思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忙点头应允。光悟转眼望向唐莞,唐莞知趣道:“方丈大师请放心,我绝不会将此事张扬出去。”光悟似是放宽了些心,提气道:“光德师弟,劳烦你……送唐二小姐回东厢歇息。”

唐莞有伤在身,当下也未多加拒绝,只是出门前依恋的瞥了谢君恺一眼。光德送唐莞出门后,谢君恺等人也欲告辞,哪知光悟招了招手,低道:“几位请坐,老衲有话要说……”

光相扶他坐起,光悟苍白的老脸上皱纹遍布,额头上破了个大口子,血顺着颧骨直往下淌。他一双眼扫过光智、光晦等四人的尸首时,眼底泛起浑浊的泪水,声音哑了哑,说道:“老衲在这儿给诸位讲个故事吧……”众人没料光悟在这节骨眼上,竟会想到要讲故事,全都一怔。英珞道:“讲故事?好呀,我最爱听啦,你快说吧。”

光悟看了看她,眼里满是慈祥,说道:“你方才嚷着要杀了我,替你姑姑报仇。你姑姑便是冷香仙子吧?”英珞愣了愣,表情复杂的点了点头,说道:“你有什么话快说了吧,等你说完了,我还是要杀了你的。”光悟道:“你今年多大啦?”英珞道:“刚满了十七。你问这干么?”

光悟喘了口气,仰天思量片刻,道:“十七……十七……那一年便是十四岁,也不过是个小孩子……”面色一阵哀伤,转入正题道:“三年前的那个冬夜,大雪纷飞,少室山上一片皑皑白色,就在这天夜里,有个女子趁天黑飞奔上了山。她轻功奇高,守在山脚下的少林弟子竟没能察觉,被她直闯到山门前。那晚寺里值夜的正是光晦师弟座下弟子,就在山门前,那女子与那些个值夜僧言语不和,动起手来。少林寺向来以礼待人,轻易不出手动武,怕的就是动起手,拳脚无眼,伤了别人。哪知那女子武功实在古怪,才出手,少林僧众就全被她放倒。

“光晦师弟得讯赶到时,那女子已闯入了前院。唉,也怪光晦师弟脾气燥,他没细问原由,便与女子动起手来。那晚天黑,互相瞧不清对方长相,光晦师弟愈打愈是惊讶,那女子的武功委实高得出奇,他练武成痴,下手逐渐没了轻重,见那女子回转间身子臃肿不灵活,便抽隙一掌拍在了她的后背。

“哪知这一拍之下,掌心竟会生出一股强力反弹,他竟被震出了三丈远,才‘咦’了一声,那女子却突然一声尖叫:‘孩子,你怎么样?你不要吓姑姑呀,你吭一声呀!’”

光悟的语调一直很平稳,讲到这里时突然叫了起来,那声音尖锐恐怖,众人皆被吓了一大跳。唯独英珞咬着唇,脸色有些发白。

光悟道:“那女子身材臃肿,其实是因为背上还背了个孩子。光晦师弟听她一声尖叫,便知出了大事,忙领了那女子到达摩堂找我。那一夜,达摩堂上灯火通明,光德师弟、光智师弟也连忙闻讯赶至。那女子一身素白貂裘,脸上蒙了块白纱巾,长发却是披至腰臀,并未盘髻,她的打扮一眼便知实非我中原人士。”说到这里,光悟有意无意的瞥了李悦一眼,李悦面色稍变。

光悟续道:“她带来的孩子,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却是一脸蜡黄,形容槁枯,奄奄只剩了一口气。我替他把了把脉,惊讶的发觉那孩子内力浑厚,与他小小年纪完全不符,更为奇怪的是他体内气血翻腾,脉象紊乱,有股真气汹涌澎湃,奔腾不息。那女子也不隐瞒,实言道那少年因练功时内力不济,导致走火入魔,她上少林寺便是来求医的。”

众人听得入了神,光相这一段却早已听过,于是合十念道:“阿弥陀佛……”

光悟道:“光晦师弟的那一掌,加重了少年的伤势,那孩子躺在冰冷的地上,却拼命喊着热,还不时呕出血来,神智是愈加迷糊不清。我们师兄弟四人轮流替那孩子运功输气,足足耗了一天,却是半点用处也没有。后来,那女子反而出手制止,我还记得她当时说道:‘输入再多的真气也是徒劳,他伤及经络,恳请大师容小女子入藏经阁借经书一观。’”

水霄问道:“不知她想借阅的是什么经书?”谢君恺猜测道:“那少年的伤势,怕是甚为严重,她想借的恐怕是有关于医药之类的书籍吧?”光悟摇头道:“她要借的非一般经书,乃少林秘籍《易筋经》和《洗髓经》!”此言一出,水霄与谢君恺二人惊讶不已。谢君恺更是噌地站起,激动道:“江湖传闻已久,说少林寺有镇寺之宝《易筋》、《洗髓》二经,经上所载皆是高深武学,难道……难道这并非是传闻而已?”

光悟叹了口气,光相道:“《易筋》与《洗髓》乃达摩祖师所留传下来的两部经书,历来为嵩山少林寺收藏在藏经阁之内,外人知之甚少,这女子也不知是从哪里得知来的消息。”光悟道:“少林寺历代传下的规矩,这两部经书上的武功即便是少林俗家弟子,若不出家落发,也不外传的。那女子提出入藏经阁观书的要求,老衲等自然是不能应允的。”

水霄道:“方丈大师并未做错啊!我看那白衣女子定然不肯善罢甘休的,不知后来如何?”光悟道:“后来,那女子便在寺门外不吃不喝的跪了足足三天三夜,老衲让光德师弟请她离去。她百般哀求,我们始终也未答允,她一时恼了,大发脾气,突然出手打伤了光德师弟,一路闯到了‘藏经阁’。她武功奇高,少林的十八罗汉阵也困不住她,阵势反被她一柄削铁如泥的短剑冲撞得支离破碎。

“嵩山少林寺至建寺以来,头一遭被一女子攻了个措手不及!最后竟不得不采取车轮战的方式来消耗她的体力。唉,说来真是惭愧……她招式复杂精巧,老衲终其一身也未曾见识过,若不是因她三日未进粒米,体虚力泛,最后败下阵来的定会是少林寺啦!

“这一战那女子虽败尤荣,少林寺原该就此让她下山离去。但光智师弟却在这时附我耳边低语了一句,就为了这句话,又平白起了场风波。光智师弟当时言道:‘那女子使的像是魔教的武功。’

“昔日天圣教虽亡,但江湖上一直有传言那天圣魔教的余孽尤存。老衲听光智师弟这么一提醒,依稀回想那女子所使的武功,虽似是而非的不怎么确认,但见她一身古怪异族扮相,又白纱蒙面的,倒是先信了三分。

“既信了她是魔教余孽,对她此番上山求医取经的真实性,便也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光德师弟性子急,说道:‘是与不是,咱们先瞧了再说。’他伸手一抓,抓向那女子的面纱,那女子早累得精疲力竭了,哪里反抗得了,面纱被一把抓下。我们虽明知失礼,但为弄清真相,也顾不得了。谁知面纱下的那张脸孔却只十七八岁,天圣教消亡迄今已二十五年,这女子这般年轻,自然是不可能与之有关的了。”

光悟说到这里,大是惭愧,英珞双目含泪,怒道:“你们臭和尚做事光明正大的很哪,就会欺负妇孺……你们……你……居然还有脸说……”垂泪欲滴,斜里伸来一只手,手上捏了块方帕,英珞抬头一瞧,却是一脸深沉的水霄。英珞气他刚才帮少林寺说话,啪地一掌打落方帕,道:“假惺惺做什么,不用你来可怜!”

谢君恺却是转眼望向李悦,怔忡道:“不知那女子长的是何等样貌?”他原是自言自语,谁知讲得略微大声了些,光悟听后,答道:“正是酷似了李施主,才会使老衲等在李施主上山时产生了误会。”李悦面无血色,身子晃了晃。谢君恺道:“那白衣女子可就是冷香仙子?”

光悟叹道:“正是!这也是后来才知晓的。当时我们解释说误会了她是魔教中人,她很是生气。唉,她生气归生气,但一看到那奄奄一息的孩子,便又软了下来,苦苦哀求……老衲终是硬起心肠未答应她。到最后,眼看那孩子不能活啦,她伤心欲绝……那凄厉绝望的眼神,唉……老衲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

“少林寺有能力救人而未救,反而冤辱了她。她这一番受辱离去时,曾发誓必将血报此仇……后来老衲在江湖上四处打听,才知她竟是南昭边境‘冷香谷’的‘冷香仙子’!‘冷香谷’成名久已,它门中的弟子更不可能会与天圣教有何关连,更何况这位女子既号称冷香仙子,已表明其继任了冷香谷谷主一职。老衲深知大错酿成,待要邀集武林有名望的同道,赶赴南疆请罪时,冷香谷却神秘的失了踪迹。”

谢君恺惊道:“原来冷香仙子竟是冷香谷的谷主?这‘一派、一教、一宫、一谷、一世家’排名中的‘一谷’谷主,竟是个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子么?如此说来,那郤炀便是冷香谷的弟子了,怪不得……怪不得他年少有为,武功如此了得!”

光悟哀道:“那郤炀……唉,我原期望他便是当年的那个受伤孩子。”英珞哭道:“你想得美!你见死不救,你害苦了我姑姑,害苦了我渲哥哥……”她一顿足,叱道:“老和尚,你的故事讲完啦,把命交了来吧!”

英珞离光悟甚近,她这一掌拍去,快得竟连光相都没来得及反应。她白皙的玉手才挨近光悟胸口,光悟“噗”地一声,嘴里喷出一大口鲜血,昏死过去,英珞一怔。就在这一愣之隙,光相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一甩一送间,她身子凌空飞起,被一股强大的内力震出好远,直摔向门外。

李悦一声惊呼,叫道:“英珞!”身子弹起,飞身掠向英珞。她这一手轻功,当真快得只教在座的几位看清一道淡淡的紫影,待再眨眼时,李悦已拉住了英珞激射而出的身子,将她堪堪拉了回来。

英珞面色很是难看,李悦也因为刚才动了真气,只觉得体内一阵冷热交替的难受,当下两人都没说话,直挺挺的站在了门口。谢君恺奔了过来,边助李悦调整气息,边指责英珞道:“你性子也忒冲动啦,怎可下如此重手打伤方丈大师,大师的伤势本来就很严重啦,你还趁机……”英珞大叫道:“我没打他!我没打到他!”

谢君恺瞅了她许久,叹气摇头道:“这里的人都看到啦,英珞,谢大哥这回也不能再帮你了!”英珞气道:“我没碰到他,他吐血关我什么事?”她一双秀目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见所有人都一副不信的神情,她气得身子直颤,嚷道:“信不信由你!我本来就要杀他的,这一掌便是打下去要了他的命又怎样?”李悦急道:“英珞,不是你做的事情,你为何要认?”英珞恨道:“我不认行吗?他们每个人都认为是我做的,那便是我做的好啦,这样大家不就都遂心了么?”

李悦听她说话狂颠,行事的性格为所欲为,像极了郤炀的狂傲,一时激动,要想替她争辩,却觉胸口发闷,险些喘不过气来。谢君恺忙道:“悦儿,别激动,放宽心,慢慢呼吸。”

正乱时,门外却有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英珞,咱们走吧!”这声音李悦再熟悉不过了,身子猛地一震,却听英珞大叫道:“死郤炀,臭郤炀,你肯出来了吗?你早来了,干嘛不来帮我,任由我被人欺负?”说着,眼泪委屈的流了下来。

郤炀的声音从门外幽幽传来,道:“够啦,咱们走吧,这里不适合咱们!”英珞一抹泪水,跨步冲出了门外。

李悦激动的挣开谢君恺的双手,跌跌撞撞的跟着奔出门外,却见门口空无一人,别说是郤炀,就连英珞的影子也已看不见半分。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觉天地晃动,脚下一软,跪倒在地。

谢君恺随后奔出,见李悦孤寂寥落小小身影的独坐在地上,突然放声恸哭,那伤心欲绝的模样,让他着实为之震撼动容。李悦仰天凄哭道:“你说要来接我的,你答应了的事,怎可不算呢!你扔下我,叫我以后怎么办?叫我以后怎么办?”

谢君恺伸手扶住她,安慰道:“别哭啦,小心哭坏了身子。你不用担心以后,我答应过你,无论在哪,我都陪在你身边。”李悦泪眼朦胧的转向他,迷迷糊糊间只觉眼前的这张脸逐渐幻化为郤炀的脸孔,正无限感性的对她说着:“你以后都不用怕啦,有我在你身边,没人再敢欺负你了。”

李悦哭得柔肠寸断,一时缓不过劲来,眼睑一阖,娇躯软软倒进谢君恺怀里,昏死过去。

谢君恺深明医理,知道她是悲伤过度,并无大碍,拦腰将她抱起,大步走进偏厅。走进门,他看见光悟已然清醒,原本苍白的脸面竟有了些许红润,谢君恺大为惊讶。光相知他困惑,便解释道:“多亏了方才水少侠馈赠灵药。”谢君恺心想:“什么灵药竟有如此神效?方丈大师受了那么重的伤,竟能转瞬好转啦?”正疑惑间,水霄瞥见他怀抱李悦,便问道:“李姑娘不碍事吧?”

谢君恺道:“只是一时晕厥了而已,不敢劳水大将军费心。”将李悦轻轻放进一张椅子里,见她香腮旁尤挂了两串晶莹的泪珠,不由大生怜惜,伸袖替她温柔拭去。

光悟这时双目精光外露,整个人也显得分外有精神,他自被郤炀刺伤后,身子一直很是虚弱,谢君恺细心诊断后,得知他年老体弱,要想康复,起码也得好生修养个一年半载。这时见他一反病态,竟比受伤之前还更有精神似的,谢君恺不由暗暗称奇,对水霄的那灵药登时充满了好奇,只是碍于面子,却是不便开口问他索要细瞧的。

当下,光悟提气说道:“刚才让诸位挂心啦!咦,怎不见了那位穿红衣小姑娘?”谢君恺道:“她跟了她师兄郤炀走掉啦!”光悟沉吟片刻,感慨道:“他们都是好孩子,只是面恶心善罢啦。当日郤炀若真要杀我,那一剑便不会拿捏的偏了寸许;那小姑娘口口声声说是要杀我,落掌间却只是做做样子,老衲方才吐血,实是与她无关的!”

三人听他如此一说,才知真是冤枉了英珞,光相与谢君恺深感悔意。光悟又望了眼水霄,道:“老衲还欠着水少侠一个解释,若这便坐化西去了,岂不懊恼。”淡淡一笑,示意几人重新落坐。

光悟从地上捡起那张写有十二字的纸笺,扬了扬,道:“这些字原本老衲等皆怀疑是冷香仙子所书,这信上指明要夺回的经书指的是《易筋》、《洗髓》二经,直至水少侠提及御凤公主一事,老衲才知猜想偏差得远矣!”

水霄问道:“御凤公主跟这件事有甚关联?”光悟道:“这事还得从头说起……记得大约二十六七年前,江湖上曾出了一位青年侠客,其武功之高,简直匪夷所思,听闻横行一时的天圣教总坛,便是被他单枪匹马的给一举捣毁了。这位青年侠客后来退隐江湖,却独独留下了一本武功秘笈,秘笈中详细记载了他的生平绝学,而这本秘笈书名便唤作《翔龙御凤》。”

水霄与谢君恺再也按捺不住,同时跳起惊道:“《翔龙御凤》?”光悟颔首道:“没错,就是这本书,《翔龙御凤》听闻起初被天圣教余孽所得,后又有传闻说是辗转落到了官府手中,被献入了朝廷,归皇室所有。这十多年来,不知多少江湖好手妄图从皇宫里将《翔龙御凤》偷出,可一来皇宫守卫森严,二来要在偌大个皇城里找本小小秘笈,无异于大海捞针,所以这么些年来也始终未曾听说有谁将它盗出……”

水霄道:“我在皇宫里待了这么些年,怎的从没听过有这回事?”光悟叹气道:“其实老一辈的都有所闻,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罢了。半年前,当今太后忽然张贴出一张皇榜来,邀集各地的亲王外戚子弟,以及二品以上官员家中正当弱冠之年的青年男子,要为其幼女‘御凤公主’广招驸马。这公主竟名为‘御凤’,自然而然的叫人将她与《翔龙御凤》联系到了一块去……”

水霄大叫道:“荒谬!小公主的封号与《翔龙御凤》有什么关系!真是无稽之谈!”谢君恺沉吟道:“江湖上既人人梦寐得到《翔龙御凤》,怕是只要与这书稍有干系的人都会被胡乱套了上去,哪管真假。”光悟叹道:“正是如此!御凤公主的大名在这半年里传得沸沸扬扬,人们愈加确信是真有此事,这本载有绝世武功的经书怕是真落在了这位御凤公主手中也说不定。”

谢君恺想起一件事,面色大变道:“一个半月前,长安正月十五,御凤公主巡幸安国寺理佛,途中遭劫。这些个抢夺公主的人个个身怀绝技,难道他们竟都是武林中人,冲的便是那《翔龙御凤》而去的么?”回想起那日情景,他心头一阵发寒,颤道:“莫不是真被我猜中了,少林寺也参与其中?难怪我瞧着光智、光晦二位大师的背影竟如此眼熟……”

水霄激动的一声大吼:“方丈!”右手五指紧捏成拳,骨头咯咯作响。光相见他凶相毕露的神情十分骇人,似要将光悟活活撕裂般,忙抢前一步,挡在了光悟身前。

光悟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衲原不知这等缘由,闭关三年,不问寺内琐事,却也绝难辞其咎。光智光晦两位师弟瞒着老衲做下此等错事,现下他二人已在佛祖面前痛诉己罪,更因自责而赔了自家性命。水少侠,你且念在他二人已有悔过之意的份上,原谅了他们吧!”

水霄怒目而视,光相惊讶道:“方丈师兄,难道……两位师兄弟是自尽而亡?”光悟点了点头,说道:“老衲身为少林方丈,实有莫大的责任,水将军若能保全嵩山少林寺,老衲实在感激不尽。”说到这里,他的脸色猛地发白,嘴一张,哇地吐出口鲜血来。光悟一直精神抖擞的说着话,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如此,只见他吐出血后,双目仍牢牢的盯着水霄,身子却是一动不动。

光相奇道:“师兄……”伸手正欲去推他,谢君恺突然大叫道:“别动!”探指在光悟鼻下轻试,震动道:“方丈大师圆寂啦!”光相啊地声叫,一把抱住了光悟逐渐发冷的尸体,大恸不已。

谢君恺回头冲着水霄喝道:“你给大师吃了什么药?”水霄对光悟的突然圆寂也颇为震动,但见谢君恺质问,不禁心中有气,冷道:“自然不是毒药!”谢君恺道:“那可不见得吧!”反手一探,五指抓向水霄,水霄跳后一大步,避开道:“我不想跟你动手,你莫强逼于人!”手臂一挥,扔出一只白青釉小瓷瓶,谢君恺顺手接住。水霄道:“你既是圣医,自当瞧得出这药是好是歹来!”

谢君恺将信将疑的拔开瓶塞,顿时一股幽兰香气扑鼻而至,他忙轻抖瓶身,小瓷瓶里骨碌碌的滚出五六颗小若米粒的白色药丸来。谢君恺拿起一颗,用力捏碎了,白色药粉散发的香气更甚,他凑近鼻端细细一闻,又用舌尖稍稍舔舐了些微粉末。

水霄冷笑道:“你倒是对自己的医术颇为自信,你就不怕这是连你也无法化解的剧毒么?”谢君恺早已沉醉于思索这药丸所配制的成分,水霄的讥讽他竟丝毫没听进去,好半晌,赞道:“居然是用千年难得的天山雪莲混合了数十种珍贵灵药配制而成!最最难得的恐怕还不是这天山雪莲,而是配制的方式……好药,好药,果然是疗伤圣药!”

水霄听他说破药的成分,倒也对他有了几分敬佩。谢君恺点点头,伸手一搭光悟手脉,过后又是点了点头。水霄道:“怎样?”

谢君恺叹息道:“方丈大师原本伤势甚重,但他却不惜耗损经脉,拼着提了口真气,这才撑了许久讲了这么长的一段故事,其实早在半柱香以前,英珞试图一掌击打方丈时,方丈的极限已到。后来又多亏了这灵药续命,才得再挣了半柱香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