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谢君恺赶到时,李悦等人已在一间偏厅禅室内安然就坐。没过多久,两名青年僧人抬了一副软榻,从内室走出,软榻上躺着的却是方丈光悟大师。众人忙站起,光悟的气色不算好,有些无力的招呼道:“诸位请坐,毋须多礼。”

光悟年事已高,郤炀这一剑没立时要了他的老命,已属万幸。光相虽听光智简略提了光悟遭刺之事,却没料他伤势竟会有如此严重,很是吃惊。光悟在武林中威望甚高,无人能及,这些在座的人中,对光悟生死毫不在意的,恐怕也只有李悦一人了。她冷冷的坐在椅上,默不作声,光悟的眼光穿过众人,落到她身上,微微一笑道:“原来女施主也来啦!”

李悦冷道:“怎的?你也认为我不该来,来不得么?”她原指的是光晦在门前拦阻她,不容她入寺一事,光悟不知这份情由,见她态度清冷,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说道:“老衲受伤一事,与女施主毫无干系,女施主来去自由,何来‘该’与‘不该’一说?”李悦正待反唇相机,见他躺在软榻上,精神委顿,一副恹恹气息,心中一软,鼻子里轻轻哼了声,瞥开眼去。

光悟眼珠子在各人身上滚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水霄身上。他在后堂已得通报,却没料到打败光晦之人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君,微微一点头道:“好,好,诸位都是英雄侠士,这事原本欲待再等上几日,在锄魔大会时方提起的。不过……”他稍稍转过身去,他身后的一名青年僧人立即奉上一件物什来,那物什用红布密密的包裹着,光悟颤巍巍的接过,拿在了手里,续道:“现下事出突然,老衲也只能不得已而提前公开啦。诸位慧眼,可有识得这件东西的么?”

红布一揭开,众人引颈去看,李悦好奇心起,也忍不住偷偷瞅了眼。那红布上托着件黄灿灿的小东西,她才望了两眼,便情不自禁的“咦”了声。她咦声才落,谢君恺与光相竟也同时惊讶的“咦”了一声。

光悟忙道:“你们可是曾见过?”谢君恺伸手拿起红布上的东西,说道:“这不是那条小金龙么?李姑娘……”李悦接口道:“不是我拿的那个,原来的那个早在山腰间,与那恶贼打斗时失落啦。”

光悟忙询问是怎么回事,谢君恺见方丈问的慎重,便一五一十的将今日下山游玩时,遇见那奇特少女的事说了。光悟愈听神色愈是凝重,嘴里不停嗫嚅道:奇怪……奇怪……”最后说道:“这么说诸位也不识得这‘金龙锥’的来历罗?”神情大为失望。光相问道:“方丈师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光悟叹了口气,光晦忍不住叫道:“还不是你那个大徒弟,他带回消息说,有厉害的对头欲图对少林寺不利!方丈师兄见情况危急,便广邀群雄,召开武林大会,商量锄魔大事!”他说话又急又快,听得人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光相熟知这个师弟的性子,也不着急打断他的话,只是用眼神询问光智。

光智道:“师弟座下俗家大弟子沈汉兴,他半月前被人追杀,幸亏遇见谢少侠拔刀相助救下了他,还劳烦给一路护送回了嵩山。”光相向谢君恺行礼称谢,谢君恺哪里敢受,连忙还礼。光智接着道:“沈师侄拼着一身重伤,带回了件至关重要的东西,交给了方丈师兄。”

水霄忽道:“可就是这枚造型古怪的金龙锥?”光智刚要回答,一旁的李悦插嘴道:“当然不是了。”光晦与水霄齐道:“你怎知道?”两人虽然问的话一般无二,语气与声调却是完全不同,光晦叫道:“妖女,看你还怎么狡辩,这次可是你自己露出马脚来啦!”李悦淡然一笑,说道:“这有何难猜到,你们少林和尚做事就爱遮遮藏藏的,既然说是至关重要的东西,又是什么师侄拼死带回来的,自然不肯轻易拿给我们这干外人看了。”

光相心惊道:“好厉害的女娃娃,她猜到事实也就罢啦!如此一说,倒把那谢、水两位少侠与她拉在了一块。今日少林寺若不把那东西亮出相来,便显得小家子气,处处在提防着他们三人了。”果然,光悟从僧袍袖内拿出一封黄皮信封来,说道:“这便是沈师侄带回少林寺,亲手交给老衲的信函。”说着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来,递给光智道:“师弟,劳烦你给大家念念。”光智迟疑道:“这……”光相忙说道:“师兄你快念吧,好教我们大伙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李悦听他这么一说,知道他是在极力替少林避嫌,嗤地发出声轻笑。

光悟道:“没几个字,师弟大声念就是啦。”光智这才念道:“三月初一,主攻嵩山,铲灭少林,夺回经书。一共十二个字,没有落款。”谢君恺道:“三月初一进攻少林?这是何人所写,好大的口气!”顺着一瞥,见那信笺上十二个小字,字迹娟秀,似是女子所写。

光悟接回那条小金龙,说道:“这金龙锥当时便插在沈师侄的胸口,也算是个重要的线索,他便一同带了回来。”谢君恺心道:“我救他之时怎的没见过这锥子?”显然当时沈汉兴是偷偷藏了起来的,至于隐藏的目的,自然是不想让谢君恺这个外人知道了。谢君恺想通这一点后,倒也不着恼,只微微一笑。

光悟问道:“水少侠意下如何呢?”他不问其他人,却偏偏询问水霄。水霄暗自沉吟片刻,说道:“我刚上少林,有很多事尚不大了解。只想请教方丈大师一件事,少林寺广发邀请函,请武林同道上嵩山召开锄魔大会,为的可就是这件事?”光悟道:“正是。”

李悦却嗤地冷笑道:“拐着弯子说话,不觉着太累么?”谢君恺等人皆是一愣,不知她所讲为何意,光悟老脸上闪过一阵尴尬,水霄轻咳一声。

这几人中,光相是第一个明白过来的,当下说道:“女施主说的甚是!方丈师兄,水少侠虽说是官场中人,但他今日孤身上少林,并没有任何官府的意思,方丈师兄尽可放心。”这席话固然说得漂亮,同时也是拿话挤兑了水霄。哪知水霄虽长居官位,性子却很干脆直爽,听光相如此一说,便道:“不然。我今日突访少林,正是奉了太后娘娘懿旨,就三月初一的锄魔大会前来一探究竟。太后娘娘还命我带了三千禁卫军前来,此刻正候于山脚待命。不过,我毕竟出身草野,也知少林寺召开武林大会或许别有用意,不若娘娘所思虑的那样。方丈大师今日说出实情,如此甚好,只要少林寺对朝廷无异心,我水霄现在就可向诸位大师担保,少林寺当香烛鼎盛,永保太平。”

原来至二月中,太后武则天废中宗为庐陵王,虽立豫王为睿宗皇帝,却是居别殿,政事悉听于太后。各地拥护李氏皇族的叛军纷纷涌起,但规模均未等坐大,便被则天太后派兵给镇压了。少林寺乃武林泰斗,有一呼百应之势,当年太宗皇帝李世民与郑帝王世充作战,少林武僧应邀相助,活捉王仁则,逼降王世充,为李姓大唐立下赫赫功勋。现如今武则天已隐现废黜李氏大唐、自立称帝的野心,但她对少林寺的戒心却一直闷在肚里。此时江湖上忽然传言,少林欲号召群雄聚集,召开什么“锄魔大会”,太后容颜大怒,她一心便认为少林寺公然要锄的大魔头便是她武则天,盛怒中下旨,命水霄带齐人马在三月初一前赶赴少林寺。

这还多亏了太后选中担当此重任的人是水霄,他原是武林中人,不愿见血染嵩山,便命手下精兵山下待命,不得妄动,他仗着艺高胆大,一人上山先探了个究竟。他此刻虽将来意挑明,却也有所保留,事实上他带来的兵马共有一万之众,太后密旨在三月初一当日,将一干与会群雄一网打尽,血洗少林。

光悟虽不问俗事,潜心修佛有三年,但他毕竟心机老练,见到水霄上山,便料知是朝廷起了疑心,为了辟除嫌疑,他这才将原本要在三月初一锄魔大会上要说的事,当着水霄的面,慢慢全盘托出。哪知李悦聪慧过人,听了两人几句对话后,早将个中的原委机窍猜了个七七八八,她心里对少林寺和尚殊无好感,便两次出言挖苦。

当下光悟等五位高僧齐声念了句:“阿弥陀佛,多谢水将军!”光悟道:“少林寺得保周全,老衲等感激不尽。烦请水将军禀明太后娘娘原委,少林寺乃方外之地,皇家的事情,少林寺绝不会出手干预半分。”李悦冷冷讥道:“这便叫识实物者为和尚也。”

光晦气恼的横了她一眼,但因滋事体大,他在水霄面前不敢胡言乱语,只得生自己闷气,狠狠的跺了一脚。水霄听李悦竟敢如此肆无忌惮的讥讽少林寺五位高僧,颇有些惊讶困惑,便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下她。偏巧李悦也正笑吟吟的朝他望来,四目相对,李悦杏靥含娇,柳眉拥秀,冲他嫣然一笑,当真说不出的妩媚动人,水霄一时竟看走了神。

两人这一眼波交流,只是瞬间的事,恰被谢君恺瞧的一清二楚,他心头一颤,一股酸意随即涌上。他原本就对水霄没甚好感,这下厌恶更深,忍不住冲口说道:“也不知是哪位上山时曾言道:在朝为大将军,在野便只是那无影剑。嘿嘿,果然是好个无影剑啊,在下真是佩服之至!”说罢,对那水霄一拱手,冷道:“我还有事,少陪了。”

他不顾光悟几位大师的招呼,赌气似的跨出门去,才出门,李悦脆生生的声音从后头传来:“谢大哥留步,我还有话要讲呢。”谢君恺与她共处了将近半月,她至多也只是生硬的喊他一声“谢公子”,这一声突然改口唤作“谢大哥”,他的心里打了个咯噔,身子像是不受控制似的又转了回去。

李悦笑脸盈盈,掠了掠垂下的发丝,朝他招招手,唤道:“谢大哥,你来。”谢君恺像是着了魔般,不由自主的走到她身旁,低声道:“悦儿,你不生我气啦?”

光智等人暗暗摇头,光相更是大为叹息:“自古道红颜祸水,这少女生得如此娇媚。谢君恺枉称妙手圣医,他一世的大好前途,恐怕便要就此葬送在这少女手中啦。”

李悦对谢君恺微微一笑,说道:“你坐,听我说会话。我见识浅薄,待会儿也不知说的对不对,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你也好提醒提醒我。”谢君恺见她突然态度温柔,脑子里晕乎乎道:“你要跟我说什么你便说吧,你知道的,你现在便是狠狠骂我一顿,我也绝不会恼你的。”

李悦没料到他傻傻的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面上一红,低声尴尬道:“你……你都胡说些什么呀。”声音一顿,她转向水霄,说道:“水将军,少林寺口口声声说与皇家事毫无干系,但请教,公主之事算不算得皇家事?”水霄大愕,愣了愣,答道:“公主千岁乃皇亲贵胄,当然算得。”

光智与光晦二僧神色大变,均想:“这妖女诡计多端,她强留住谢君恺护在她身边,不知又要搞什么鬼。”

李悦点了点头,问道:“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京城可曾有大事发生?”水霄面色一变,倏地站起,大声道:“姑娘何出此言?”李悦袅袅站起,裣衽道:“回将军,婢子实乃御凤公主殿内侍寝女官,御凤公主銮驾遭劫当日,我随侍在侧,亲眼目睹是个光头和尚将公主掳走。我幸得这位谢大哥仗义相救,流落江湖,一心只为寻得公主殿下,便冒死上了嵩山。哪知少林寺和尚刁蛮无礼至极,不问情由将我打伤,要不是谢大哥医术高明,我哪里活的到今日……我说的句句属实,大人若不信,自可问谢大哥。”她说的话假里带真,真真假假的混合在一块,让少林寺众僧一时无从称辩。

水霄目光凌厉的射向谢君恺,谢君恺不及深思,脱口道:“是没错,那日确是我救了她……”水霄大吼一声,一掌拍在身侧的花木案几上,那茶盏砰地震起老高,茶水打翻,他怒喝道:“好大的胆子!光悟方丈,你做何解释?你可知御凤公主乃太后幼女,当今圣上亲妹,太后更是爱她若掌上明珠。你动一千个、一万个公主都好,却偏偏不该去碰那御凤公主一根汗毛!”

光悟惶然失色道:“哪有此事?”光晦忍无可忍,指着李悦骂道:“你这个妖女,妖言惑众……”他忿忿地踏前一步,谢君恺一闪身将李悦拉到了身侧,光晦眼珠子一瞪,叫道:“好哇,你是摆明了要护着这个妖女啦,且看我这虎爪手下容不容得这妖孽胡来……”双爪探出,迅捷无比的抓向李悦花般的脸蛋,李悦早有防备,头一低,躲到了谢君恺身后。谢君恺伸手一挡,架住光晦双爪,只感胳膊一麻,说道:“大师有话好好说,李姑娘伤后初愈,身子娇弱,实在受不住大师这一掌。”

光晦只觉自己掌心传来一股强力,将他爪劲硬生生压下,惊道:“瞧不出这姓谢的少年竟也如此好身手。”他一天之内,连遇两位少年高手,竟都没能讨到好去,不由又是敬佩又是惭愧。正要大发雄威,横里拍来一只手掌,抓住了他的手腕,抬头一看,却是师兄光相。

光相喝道:“师弟,你怎可如此性急卤莽!”光晦被当头一喝,松开手来,垂首站立一旁,默然不语。李悦探出头来,冷冷说道:“佛门中人却性烈如火,妄动、妄念、妄言,妄行,佛门大戒,你守得几条?照此如何修得正道,归依佛祖?你念一世经,修一世佛,也是枉然!”

光晦光滑的脑门沁出一阵冷汗,涔涔而下,大悔道:“我……我错啦,我果然错大啦……我,我还修什么佛,我真是枉称高僧,我做的错事何止这些……”愈想面色愈青。

水霄冷道:“这姑娘既是宫里的女官人,我自然也不会袖手任由他人再欺负了她。方丈大师,你欠我一个解释。”光悟面色更白,急道:“哪有这样的事,哪有这样的事,老衲着实不曾听过什么御凤公主……”顿了顿,他声音突然拔高,说道:“御凤公主?你……你……少侠可是说那公主叫御凤?”水霄正色道:“小公主封号乃先高宗皇帝爷亲赐,正是‘御凤’二字。方丈大师可是想起来啦?”

光悟转头望向光相,后者也是一脸的惊讶。光悟喃喃念道:“……三月初一,主攻嵩山,铲灭少林,夺回经书……夺回……经书。难道……难道指的是那本书不成?”光相道:“我云游归寺途中,隐约听闻此书重出江湖,不敢轻信。难道确是真有此事?”光悟黯淡道:“咱们都想错啦,一直以为这写这封信的人会是她,其实……其实……大大的不对呀!”神情委顿,转瞬似又苍老不少,续道:“三年前咱们便冤枉了她,这三年后,没想仍是在她身上错加了罪名。还扬言道要锄什么魔,师弟呀师弟,咱们要错几回才能悟透啊!”

水霄听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只谢君恺与李悦隐约猜出方丈所指的乃是冷香仙子。光智昂然道:“那也说不准。她‘冷香谷’的人半月前公然上少林寺挑衅寻仇,后更又刺伤方丈师兄。这封信明眼人一瞧便知是女子所写,这十二字分明便是她勒令门下徒众,杀上少林,以报三年前的旧仇。方丈师兄号聚群雄,当着大伙的面,意图却是想化解了与她三年来的恩仇。师兄,我看是你太仁慈了!”光悟道:“出家人当以慈悲为先。三年前,咱们一错在先,三年后咱们又险些铸成大错。幸而佛祖保佑,让咱们得以事先洞晓别情,为时未晚矣。”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辩论不休,水霄早听得不耐烦了,正要发怒。却听殿外响起一声清叱道:“你莫要再缠着我,否则我可真对你不客气啦!”铿锵响起一记金属撞击声,显是有人过招,又一女子声音道:“小妖女,没想你也会来,很好,很好……看我这次可轻饶了你!”听声音竟是唐家二小姐唐莞。

谢君恺一愣,但见光德、光相两位高僧已抢出门去。李悦心里好奇道:“不知是谁竟也被人唤作‘妖女’?”跟在两位高僧后头追了出去,谢君恺怕她有闪失,忙尾随于她。

殿外空地上,一团红影里裹着一团淡绿影子打得甚是激烈。那绿影步步进逼,那红影身法灵巧,游走不定,如同一朵飘忽的红云。谢君恺见那红云胜火,脱口噫呼道:“英珞!”

那红衣少女听得有人唤她的名字,激斗中回过头来,认出谢君恺,脸上喜道:“啊,原来是谢大哥,你好么?”谢君恺答道:“你还记得我啊,太好啦。哎哟,你可小心……”

原来唐莞与谢君恺分手后,心有不甘,便一路悄悄寻来,不曾想路上竟会碰上了东张西望的英珞。唐莞记起那晚在土地庙挨的一巴掌,很是不服气,便上前挑衅。果然两人言语不和,当场打将起来,少林寺有三四个武僧看见后,赶来劝架,竟被两女子三拳两脚打昏。两人又各自抢了柄武僧用的戒刀,一路乒乒乓乓直打到偏厅门口。

唐莞听谢君恺出言相帮,显得很是关心英珞,这情形便与在土地庙那日一般无二,不由又气又怒,心里似打翻了醋坛子,忖道:“好哇,你迷上了这小妖女,心里尽向着她,我……我就偏要她好看!”手里戒刀划了个圆弧,砍向英珞。

刀势来得甚急,比方才不知要凌厉多少倍,英珞一个不察,险些被刀划中,怒叱道:“你这人真蛮不讲理得很……”唐莞不待她讲完,一刀又至。她出自唐门,自幼习武,十八般兵器虽不敢说样样精通,却也使来得心应手,非寻常庸手可比。英珞却又不然,她手里的那柄戒刀使来颇为不顺,连连数招被唐莞抢得先机,如若不是仗着轻功巧妙,她早伤在唐莞刀下。

李悦看到惊险之处,险些惊呼出声。谢君恺本欲出手,但思及此处乃少林寺的地头,他若一出手,不单只削了少林寺众僧的面子,便是那唐门掌门的面子上也过不去了。一时左右为难,脸现焦虑,他回眸望向光相等人,见他们气定若闲,只目不转睛的盯着场中的打斗,却毫无劝阻之意。

英珞连避十数刀,直退至角落,眼看已无处可躲。唐莞嘿地一声冷笑,不依不饶的又是一刀反削而至。英珞身子骤然凌空拔起,犹如一只火红凤凰,手中戒刀一抖,自上而下的对准唐莞头顶坠落。唐莞未曾料到她竟有这般古怪的动作,大吃一惊,慌忙就地矮身一滚,避开一丈。只听“叮”地一声,英珞手中的刀尖触地,借着反弹之力,她双脚在地上一点,戒刀快如闪电的刺向唐莞后心。唐莞不及站起,只得又是一滚,险险避开,哪知英珞的刀就如附骨之蛆,始终跟在唐莞身后,如影随形。唐莞连滚四五次,也没能摆脱得了,最后直滚得发髻散落,一身绿衣上沾满灰尘,说不出的狼狈。

英珞这招反败为胜,好不精彩,在场之人顾及唐莞的面子,忍住没有喝半句彩,但每个人的脸上却均有赞许之意。李悦却是丝毫不懂这些江湖禁忌的,看到精彩处,忍不住拍掌叫道:“好呀!”

唐莞听得有人喝彩,当然知道不会是夸她滚得好,顿时俏脸涨得通红,趁着一滚之际,手臂微微一缩。英珞眼前只觉一片寒芒闪动,知道是有厉害的暗器扑面袭来,忙撤身疾退,向左纵开两丈。那暗器一阵轻响,吋吋吋尽数扎进泥土里,定睛细看,却是十数枚细如牛毛的钢针,针尖没入土中,只露出寸许长的后半截来。那片泥土四周原本长了些刚冒出芽尖的嫩草野花,却都在顷刻间枯萎,蔫缩着歪倒在地上。

众人纷纷惊道:“好厉害的剧毒,四川唐门的毒药果然天下第一!”唐莞号称“毒圣手”,是唐门中淬练毒药的第一好手,使毒的本领自然不俗。

英珞变色道:“我跟你有何深仇大恨,你干嘛要用这等致命的剧毒,非置我于死地?”唐莞怔住,她原本倒也没想过要害英珞的性命,只想报了当日那一巴掌的耻辱,顺便在谢君恺的面前好好羞辱她一番,让她颜面扫地,从此谢君恺再瞧她不起。哪知一番较量下来,自己反倒落得如此狼狈,情急之下,她才会用独门暗器袭击她。当时只想解围,全没仔细考虑过,这时听得英珞责问,她一时语塞,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英珞又道:“我几次三番的容让你,你反倒连使杀招来要我性命。好,与其让你杀,还不如我先杀了你,省得你再纠缠不清。”众人听英珞前半句讲得还算有理,这后半句话却是荒诞邪乎得紧了。

英珞戒刀一提,当胸平刺,刀尖直指唐莞,这一招并非刀法,姿势古怪的很,却是迅捷无比,一柄沉重的戒刀在她手上使来,飘忽不定,闪闪烁烁。唐莞被攻了个措手不及,连声惊呼,身上的衣服不断被刀子划破,有好些处还见了血。

众人这时才知英珞果真是动了杀念,不是随口说着玩笑的。谢君恺怕她一时激愤,当真杀了唐莞,若出大麻烦来,急呼道:“刀下留情!”

英珞一顿,居然真听了他的话,收住了刀,扭头问道:“谢大哥,你是叫我不要杀她么?”谢君恺走到她身旁,知她天性淳朴率直,便好言相劝道:“英珞,你今日便瞧在你谢大哥的薄面上,原谅了唐姑娘的鲁莽吧。她并非坏人,只是做事冲动了些。”英珞沉思片刻,点了点头,缓缓收起刀。

唐莞这下死里逃生,又惊又羞,真是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李悦站在一旁,见英珞收手,忍不住喊道:“她是坏人,干嘛要放了她!”唐莞有份参与劫持李彤公主,李悦亲眼所见,是以对她怨恨极深。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英珞与唐莞同时侧头凝看,唐莞认出李悦,“啊”了声,叫道:“你……怎么是你……”见李悦一身紫衣,千娇百媚的站在谢君恺身后,脸上柳眉微蹙,隐有凛然威严怒意,却又是说不出的高贵美丽,不禁羞愧道:“她……她怎么也会在这里,她和谢郎难道……难道……怪不得谢郎不理我,原来……是有了她……”一双眼里泪光隐现。

英珞眼睛一亮,难以置信的嗫嚅道:“姑姑……”垂下的戒刀忽地一抬,回转头道:“姑姑说你是坏人,你便是坏人,不能轻饶了你!”一刀刺向唐莞心脏。这一下兔起鹘落,快得连谢君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唐莞一声惊呼,眼看刀尖已明晃晃的触到自己胸口,竟吓得连躲闪也忘记了。迷糊中胳膊一紧,有人拉了她一把,将她向后甩出老远,避开了这一必死杀招。

千钧时刻拉开唐莞的人却是匆忙赶至的水霄,他一手甩开唐莞,一手竟准确的凭空捏住了英珞递来的戒刀刀背,运劲用力一拗。以他现在的功力,本拟定满可将刀一拗两段,哪知刀身一抽,竟从他手里给滑溜了出去。水霄惊讶不已,赞道:“好!”

英珞嘟起了嘴,叫道:“好的还在后头哩。你是她什么人,干么要护着她?”口里说着,手里却没半分停顿,刀影一晃,反削向水霄。水霄轻飘飘的向后纵出一丈多远,凝神细辨英珞所使的古怪刀法,数招过后,他笑道:“果然好剑法!”英珞一怔,她方才所使的一路招数果然便是剑招。

原来英珞不惯使刀,情急中将戒刀当成了长剑使,她使的剑法招式又怪异,众人均没见过,所以也就一直都没察觉。水霄号称“无影剑”,他的剑法当然自有他独到的地方,与英珞交上手后,终是被他发觉,叫破了其中关窍。

英珞以刀代剑,招式间无法浑圆成一体,两人又打了十来招后,英珞换招间的露出个破绽,水霄瞅准了空隙,双掌一按刀背,一招空手夺刀,将戒刀从英珞手里抢下。英珞杏元大眼里满是错愕,水霄微微一笑,将刀递还给她,说道:“还打不打?”英珞红唇一噘,生气的模样煞是可爱。她转身对着李悦叫道:“姑姑,他武功很好,我打不过他,你快想法子教教我。”

李悦心道:“怎的她也来叫我姑姑?”她被郤炀一直唤作“姑姑”,后来郤炀离她而去,不知所踪,此刻忽又听人唤她“姑姑”,心头不禁一阵亲切,不假思索,便张口说道:“拿刀反削他右肩……”

英珞似是十分相信李悦说的话,想也不想,才接过的戒刀反手削向水霄右肩。李悦说招在前,水霄早有准备,身子一侧,轻松避过。李悦紧接道:“‘孤鸿海上来’!”英珞依言身子前倾,刺向水霄下盘,李悦又道:“‘开帷月初吐’、‘下窥指高鸟’、‘空知返旧林’……”英珞刷刷刷数下,一招接着一招递向水霄,李悦说的这些不像是招式,反像是一些并不连贯诗句,旁人连一句还揣摩不透时,英珞竟已在瞬息间融贯一体,使将得异常顺手。李悦愈说愈快,有时往往英珞招式才使到一半,她便又有新招报出。打到后来,水霄渐感吃力,竟似有些招架不住了。

这下,不仅水霄暗暗吃惊,少林众高僧也都惊讶不已。这些人中最最惊讶的当属谢君恺,他听到李悦忽然能说出这许多高明的招式来,而且每一招每一式连接竟又是那么巧妙,早惊愕痴迷得愣住。英珞使到酣处,只见刀光舞成一团白影,笼罩住水霄全身,谢君恺目光被深深吸引住,手指跟着悄悄比划,暗暗揣摩招式里蕴藏的奥妙精髓。

只听李悦妙语连珠,英珞红影飘动,满场红光与刀光闪成一片,水霄早收起小觑之心,全心全意凝神接招。转瞬间,李悦已连报一百余招,眼看水霄即将无路可退,光相忽然开口道:“阿弥陀佛,无影剑此刻不出,更待何时?”谢君恺一惊,思道:“原来水霄竟真有把无影剑,就不知他把剑藏在了何处?”

水霄大喝一声,刀光中左腿踢向英珞握刀的手腕,英珞正顺着一招“茫茫汉江上”,一削到底。李悦又道:“‘天畔独潸然’!快!快!”英珞刀身一顿,竟愣了愣,刀子斜斜的砍向水霄左腿。

李悦与谢君恺一见,竟同时大叫起来。李悦道:“哎哟,使得不对!”谢君恺道:“错啦,错啦,该砍他右腿!”声音中大有惋惜之意。

水霄非同等闲,哪里能放过这一细微的失误,左足一勾,踢中英珞腕背上的“养老穴”,英珞肩肘一麻,戒刀便没握牢,跌落在地。水霄趁势一捞,明晃晃的刀尖点在了她的咽喉上。

英珞失声叫道:“姑姑救我!”李悦冲前一步,叫道:“你……你别伤她!”她这句话是对水霄说的,只是她向来没求人的习惯,语调虽软,却仍是命令式的口吻。水霄大汗淋漓,汗水被他运功时生出的热量蒸发,使得他看上去全身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烟雾中。水霄自问这一仗竟是要比那少林寺门前,与光相对决的六百招还要吃力得许多,不禁淡笑道:“两位姑娘好本事,水某佩服得紧!”眼光凌厉一扫李悦,问道:“你说你是宫里的女官,怎的你会懂得如此高深的武学?”

李悦一愣,喃喃道:“我……我,是公主她教我的。”亏她心思敏捷,一眨眼便又撒了个谎话。水霄喝道:“御凤公主千金之躯,何来的武功,你撒谎!”李悦挺直脊背,朗声道:“你怎知御凤公主她不会武功?她即便不会,看了那么多书籍,难道还不懂么?”水霄听她说得理直气壮,一直也想不出理由辩驳不信。

两人说话间,那刀尖就紧贴在英珞雪白细长的脖子上,冰冰凉的感觉直渗进她的皮肤下,让她情不自禁的生起一层鸡皮疙瘩来。她忍不住愠道:“喂,你可不可以把刀子拿开了再说话?”水霄望向她,眼底蕴起笑意,果然依她所言收起了戒刀。

英珞只是随口一说,本没想他会真的这么轻易收刀,待到咽喉上脱离致命威胁后,心中欢悦,不由嫣然一笑,娇靥生花,十分可爱动人,她对着水霄粲然一笑道:“你是好人,我不和你打啦。”转身扑向李悦,娇声唤道:“姑姑,刚才那招‘天畔独潸然’,你可没教过我……”

她奔得近了,突然刹住脚,一双大眼盯着李悦瞧了又瞧,身子猝然倒退,跳后一大步,一味摇头,惊讶道:“不、不,不对,你不是我姑姑……你是谁?”

李悦心道:“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姑姑,是你自己爱这么叫的……”脑子里灵光闪过,颤声问道:“你认不认得郤炀?”英珞更加惊讶道:“你怎么知道郤炀?你见过他么?他果然是来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