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0章

第9章

一班这几个家世不错的男生早就在家长的撮合下结成了朋友,孙东平自然是头。他做事有魄力,讲义气,很有大哥风范。老师们看他和张其瑞成绩好,家世也特殊,对他们拉帮结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开学没两天,男生们就给学校里漂亮的女生们排了顺序,还挨个取了外号。

比如刘静云是仙女姐姐,因为她最漂亮,气质又最好,很高贵,令男生们真是神魂颠倒。然后三班的一个姓张的女生叫小西施,因为她身体似乎不好。七班的班花则叫妲己妹妹,因为一是小太妹出身。二班的物理课代表是小飞燕,身材苗条,跳舞很好,在迎新晚会上跳了一支独舞,获得无数少男芳心……

拜开学那天摔交一事,孙东平他们自然对顾湘有点印象。后来摸底考试的成绩出来,英语老师在班里表扬了两位获得满分的同学,第一个说的就是孙东平。

当时名字一念出来,孙东平的哥们立刻带头鼓起了掌。张其瑞也拍了拍孙东平的肩膀。

“恭喜你呀。一开学就拿了一个第一。”

孙东平心里得意,脸上倒是满不在乎,“没什么。好歹英国待了三年,这点分数还是应该考得出来的。”

旁边的同学一听,更是羡慕不已。

英语老师继续说:“另外一位满分的同学是,顾湘。”

教室里又响起了掌声。只是比起之前,要小了许多。

曾敬凑了过来,“东平,那个顾湘,不是上个礼拜害你出丑的那个女生?”

孙东平一看那个站起来接受同学掌声和老师表扬的女生,瘦瘦的,一身土气的打扮,可不是那个扫把星吗?

张其瑞笑了一下,对孙东平说:“你以后可有竞争对手了。”

“怎么会?”孙东平不屑,“大老爷们怎么会和一个姑娘家争。瞧她那样,”他压低了声音,“那点奖学金,够她半个学期零花了的吧?还不够我买一双鞋呢!”

“可是她让你在刘静云面前丢了面子啊。”

“去!”孙东平挥手打发曾敬,“女人如衣服,知道什么啊你。”

孙东平承认自己最开始的时候是想追求刘静云的。刘静云是书香人家的女儿,漂亮多才,据说还弹得一手好钢琴。他觉得这样有素质的女孩子才真正配得上自己。高中不比初中了,看女人的眼光也要提高了。孙东平认为追求刘静云正是自己有品位的体现。

但是刘静云却对孙东平没有丝毫特殊的想法。孙东平高大俊朗,开朗大方,最会哄老师和女生们开心,可是刘静云对他第一印象定了就改不了,就是认为他是一个纨绔子弟,成绩好,品质差,平时对他说话也是客套疏远,难得给个笑脸。

相比之下,张其瑞留给刘静云的印象就好了不止千倍万倍。

张其瑞是班长,刘静云学习委员,两人一个管纪律,一个管学习,平时总是有很多接触。收作业,安排大扫除,组织活动。刘静云是女孩子,又漂亮,难免遇到轻薄的人,张其瑞在她身边帮她解决了不少纠纷。

这么一个俊秀文雅的翩翩少年做自己的护花使者,刘静云不心动,那简直不可能。她是个少女,心还是柔软的,面上看起来再严肃,脑子里照样全是玫瑰色的幻想。

张其瑞性格内敛,待人客套疏远,天生有种冰冷气质,再加上容貌清俊,无比符合台湾偶像剧和日本漫画里的校园王子形象。那时候《流星花园》还没有拍出来,但是《一吻定情》是学生们早就看过了的。女孩子们背地里都说张其瑞是小柏原崇。

华跃校规是明文规定严谨学生谈恋爱,一旦发现,就要受处分。但是学校里的学生不是成绩非常好的,就是家世雄厚的,前者谈恋爱,老师舍不得处罚;后者谈恋爱,老师又不敢处罚,所以这条校规也不过是个幌子。

可是刘静云的父亲就是一班的班主任,平时家教也非常严厉,刘静云还真没这个胆子。张其瑞这人,除了几个死党外,对谁都是那副疏离冷漠的面孔,就算对刘静云要稍微热情点,但也看不出来有其他方面的意思。

所以这两人就这么暧昧着,在同学面前总是无比正经,私下商量班级活动的时候,语气则温和一些。刘静云的红着的脸,张其瑞就像没看到一样。

这两人之前的事,孙东平因为离得最近,所以发现得很早。不过他只郁闷了一个晚上就想开了。刘静云的确更配张其瑞。就当这个女人是他们兄弟情谊的考验好了。爽快地通过这个考验的孙东平倒还十分开心,倒过去大力鼓励张其瑞奋勇直追,把神仙姐姐追到手。

张其瑞听他说完,只是笑了笑,“别瞎说,人家女孩子还要名誉的。”

“我知道。”孙东平揽着张其瑞的肩膀,“你不想让别人知道嘛。兄弟我帮你看着,谁瞎说,我找人收拾谁去。你也要抓紧机会。从小到大,还没见你对哪个女孩子这么上心的。

下课铃响了起来,沉闷的晚自习终于结束,学生们迫不及待地收拾好书包往外冲去。顾湘走在最前面。她回家要洗衣服,还要把没做完的功课写完,通常都要忙到快十二点才能上床睡觉。对于早上六点半就要起床做早饭的她来说,睡眠总是有点不够。

她自己也很无奈。搬来父亲家,本来就是为了方便上下学,省出时间来学习。可是现在一来二去的,她一整天都忙碌疲惫,似乎还不如住在外婆家的好。

一进家门,就看到父母正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里,看什么节目看得乐呵呵的。

林淑雯看到继女回来了,问也不问就直接吩咐:“衣服在洗衣机里,才洗了一道,你去洗完吧。碗还在水槽里没洗。”

顾湘长长叹了一口气,“知道了。”

“对了。”林淑雯又说,“今天他姨妈来玩,小表妹把衣服弄脏了,我就顺手在你的箱子里找了一件给小姑娘换上了。就是那件粉红色的,有小猫图案的T恤。”

顾湘错愕,“那件是我外婆送我的生日礼物……”

“不就是一件T恤吗?”林淑雯见继女这么一说,立刻不高兴了,“我是看你穿着也小,还不如干脆给亲戚好了。”

“可您怎么也不问一声?”顾湘有点急了。

林淑雯一下就站了起来,提高了嗓音,“我又怎么了?你吃我的住我的,拿你一件衣服怎么就不行了?”

“哎呀!何必呢?”顾建国赶紧拉住妻子。

林淑雯一把将丈夫推开,大骂起来:“我都还没嫌弃你,你倒看我不顺眼起来了!做人这么自私,书都读到猪脑子里去了?简直和……你老子一个德性!”

林淑雯本来想说“你妈”,但是想到她也不认识顾湘的母亲,二来说死人坏话损阴德,这才临时转口骂到了顾建国头上。

顾建国也想息事宁人,得罪不起老婆,只好冲女儿发火:“好了!学生专心读书就是了,那么讲究穿戴做什么?你林姨持家不容易,你该多体谅尊敬她才是!赶快跟你林姨道歉!”

顾湘脸涨得通红,就像被人狠狠扇了几个耳光一样。她再好的脾气,这个时候也愤怒得快要爆炸。她多想冲上去踹那个女人几脚,或者把书包扔到父亲的脸上。她想大步走出这个家门,再也不回头,再也不回来。

可是外婆衰老忧愁的面容也总是在这个时候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她不能让外婆担心,不能再给她老人家增添负担了。

如果这个家庭就是将来社会的缩影,那她要从现在开始学会对现实低头。

“打不起,阿姨。”声音平得如同一滩死水。

林淑雯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继续看电视。

顾建国见风波过去,松了口气,立刻打发女儿去做家务。

顾湘把洗衣机开动,去厨房洗碗。林淑雯在她搬进来后更加懒了,每天晚上做饭是逼不得已,可是碗却懒得洗,非要丢着等顾湘来洗,厨房也是从来不收拾。

自己不做也罢,还很挑剔,专门嘱咐过顾湘,洗碗不可以把水龙头开得很大,“咱们家穷,能省一点是一点。洗碟精就别用了,还要花水来冲,多浪费。”

顾湘也懒得同她争辩,寄人篱下,没得选择,照着做就是了。

洗衣机开动没有一分钟,弟弟顾敏就从自己的房间里面走出来,大声嚷嚷:“吵死了!还让不让人写作业啊!大晚上的洗什么衣服啊!”

“怎么了?吵着你了?”林淑雯立刻紧张起来。

顾敏叫道:“明明知道我明天要考试的,干吗偏偏这个时候洗衣服啊!”

林淑雯立刻命令顾湘:“把洗衣服关了。衣服都泡了这么久了,手洗就可以了!”

顾湘忍不住说:“这么多衣服要洗很久的,我明天也……”

“好啦!不就是几件衣服吗?”顾建国拉了顾湘一把,“我来帮你洗。阿敏快去复习,明天再考不及格,你就给我小心点!”

学习问题上,林淑雯对儿子也很严厉,所以这时候很难得地也附和着丈夫,督促儿子好好学习。今天丈夫很给她面子,所以她也就没去干涉丈夫帮着继女洗衣服了。

顾湘匆匆洗完碗,走去厕所,就看到父亲蹲在地上,正使劲搓着一条裤子。她看到父亲头发花白的后颈和吃力的动作,心里不由一酸。

顾建国当年也是身强力壮的人,小时候也把顾湘高高举在头顶过。他们父女如今再生疏,当年也是有过相亲相爱,欢乐无比的时光的。只是那一切都因为顾湘母亲的去世而破灭了。

顾湘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把父亲拨开。

“爸,我来吧。你在厂里辛苦了一天了,晚上就好生休息一下吧。”

顾建国叹了一口气,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看着女儿熟练地洗起了衣服。顾湘的脸上都是汗,眼睛下一片青影,也是一脸疲惫。

“你……学校里过得怎么样?”

“还好。”顾湘说,“功课都还能跟得上,同学们也友善。”

“听说你们学校里很多有钱的学生?会不会欺负人?”

顾湘一下就想起孙东平那张欠抽的脸,“没有啦。”她口是心非,“学习好的和学习差的,并不怎么来往。”

顾建国点了点头,脸上带了点愧疚之色,声音更小了,“你别生气,你林阿姨就是这个脾气,口直心快,但是并没有恶意……你爸爸我不争气,不会赚钱,她心里有火,难免会冲着你发。你多体谅一下吧,就当爸爸欠你的。”

顾湘听在耳朵里,心里像被割了一刀一样痛。

亲情的沉重,生活的无奈,全都□裸地写在了台面上,她看得再清楚不过。

她的声音也压得极低,只有这样才能掩饰话语里的哽咽,“我知道的,我都理解。爸你也不容易……”

顾建国左右看了看,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十块钱,塞到顾湘的衬衣口袋里。

“这是……”

“嘘——”顾建国小声说,“拿着,去买两件衣服吧。我看你都还穿着两、三年前的旧衣服,都小了。进了新学校,也别让同学们瞧不起。”

“可是万一林姨问起……”

“就说是外婆送的。我这钱是打牌赢来的,她不知道。你拿着,买衣服也好,买点吃的也好。爸爸我也只能给你这么多了……”说着,也不是不觉得愧疚的。

那几张轻薄的十元钞票揣在顾湘的口袋里,就像砖块一样沉。

第10章

大门打开,张其瑞发动车开了进去。院子里面大树参天,绿草如茵,一花一木都修剪得非常整齐。碎石车道尽头是一栋三层的欧美乡村式别墅,有着宽大的屋顶和高高的烟囱。穿着制服的人在屋子里进进出出,人声喧闹,一派繁忙的景象。

车还没停好,一个穿着米色套装的中年妇人就迎了出来,端庄秀丽的脸上洋溢着愉悦的笑容。

“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路上还顺利吗?吃了早饭没有?累不累?”

“妈,别急呀。”张其瑞笑着搂过母亲的腰,“我人都回来了,有什么话慢慢问就是。”

张母看着出落得一表人才的儿子,自然是越看越开心,嘴里却数落道:“你也是的,陪安琦去旅游,结果听说一直没好脸色。”

张其瑞笑了笑,“安琦找你抱怨了?”

张母声音低了些,“她家和咱们家的交情也有些年了。你就算是对她没意思,也别扫了大人面子。”

“我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只是南方闷热,我觉得无聊而已。对了,家里这是又要做什么?”

“哦,下午有个派对。”张母同儿子走进了屋里。

家里到处都是酒店的员工,正有条不紊地布置着客厅和庭院。酒店里的大厨也请来了几位,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起来。

“架势还弄得挺大的。”张其瑞四处望了望,“这是要招待谁?我怎么都不知道。”

“和生意没关。”张母说,“今年姐妹会轮到我主持了,于是就打算在家里招待那些太太们。”

张其瑞看着母亲。五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像四十出头,从娘家直接到夫家,养尊处优,从来没有经历什么风霜,所以还保留着一份天真,十分可爱。

他搂了搂母亲,“那你玩得愉快。我先去洗个澡。”

张母在后面喊道:“今天的宴会你可得来!我那些姐妹们都会带自家孩子来的。”

张其瑞觉得好笑,“又不是几岁的孩子了。”

“唉,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懂呢?今天有好几个不错的姑娘也要来。”张母急道。

张其瑞啼笑皆非,“不是都说了不要管我这事了吗?”

张母板起了脸,“你是我生的,这点都不能管了?你今天哪里都不能去,绝对不能给我丢面子。”

张其瑞后悔得很,早知道就不提前一天回来了。

张母又兴奋地说:“对了,有个人你肯定乐意见的。就是你方阿姨。”

张其瑞扬起了眉毛,表示对这个名字没有半点印象。

“不记得了?就是孙东平的妈妈呀!”张母责备地瞪了儿子一下,“你们当初玩得这么要好的……”

张其瑞上楼梯的脚步顿了顿,“……是她呀!你光说方阿姨,我一时没联想起来……你们还有联络?”

“好多年没联络了。今年也是她主动联系上我的,说是要回国住一段时间。我记得你小时候挺喜欢她的啊,总说她做的鱼比我做的好吃。”张母说起来,还有些不服气,像个小女孩一样,吃起了醋来。

张其瑞忍不住又笑了,“妈,我瞎说的,不过是想让你多给我做鱼罢了。”

“真的?”

“当然!”

张母单纯,也很好哄,转眼又开心了起来,“乖儿子,好好去洗澡,休息一下。今天熟人多,你可要为我长脸哦。”

张其瑞无奈,摇着头上楼回房。楼梯口正有个女员工在换鲜花,看到他走来,连忙站起来。张总的严厉是全公司出了名的,她肃然起敬。可是张其瑞只冲她点了点头,就走了开去。女孩的脸一下就红了。

张其瑞关上房门,眼神已是一片清冷。

孙东平的母亲在孙东平十岁的时候就和他父亲离婚了,嫁了一个英国人,移民去了英国。后来孙东平出了那事,她又把儿子也接去了英国。母子俩就此认了帝国主义做父,一去多年不返。

如今她回来了,那孙东平呢?那家伙还躲在英国吗?

他走进浴室,拧开了水龙头。哗哗的水声盖过了外面的喧闹声。脱下的衣服丢进洗漱台下的藤篮里,浴室的大镜子里,年轻的男子身材修长,皮肤光洁紧实,肌肉匀称有力。要是张母看到,肯定又要发出我的儿子真帅这样感叹。

的确,他已不再是八、九年前那个瘦高纤细的校园王子了。那些青春的,单纯而天真的岁月,早就一去不返了。

北方的秋夜降临得比较早,五点过天就暗了下来。张家的院子里已经是灯火通明,衣香鬓影。客人自然以女性为主,那些一看就是家境优越、养尊处优的中年妇人们都打扮得高雅得体,端着香槟酒,浅笑低语,十分有风度。

侍者有条不紊地穿梭于宾客之间,一道道精美可口的菜肴端上桌,惹得客人们赞声不绝。

“惠心啊,家里开酒店就是占便宜,想找什么样的好厨子都方便。”

“玉华,你夸奖了。这个日本厨师可不好找呢,是我儿子亲自去日本请来的。”张母说起儿子,口气自然而然地增添了几分骄傲,“那孩子还挺讲究的,酒店里好几个名厨都是他出国请回来的呢。”

周太太忙赞道:“贵公子真是能干啊。我看你和老张这下可放心了,家业有人继承咯。”

“能放心就好咯!”张母视线转到周太太身后跟着的年轻女孩子,“这是你家千金吧?长得可真漂亮?今年多大了?读书还是做事呢?”

周太太立刻把女儿往前推了一把。女孩子穿着红色小礼服,身材圆润却不显胖,比起时下流行的骨感美人,要显得贵气许多。

女孩有点不情愿,瞪了母亲一眼,这才回答张母的话:“阿姨好,我叫周明珠,今年二十四岁,心理学在读研究生。”

张母听得甚是满意,“居然还是高材生!玉华呀,你家姑娘好有出息啊!”

“哪里哪里!怎么也比过你家儿子。”

两家母亲又互相赞美恭维了起来。周明珠有点无聊地站在旁边,闷头吃水果沙拉。她吃完了盘子里的东西,转过身又去盛了一份寿司。抬头间,忽然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子从鲜花和人群间走了过来。男子容貌清俊得就像清晨的露水一样。

她心跳登时漏了半拍,然后立刻摇头。一个理性分析的人脑子里居然会冒出这样的词,真是够她觉得惊悚的了。

“妈,你找我?”

张母拉着儿子的手,介绍道:“这是你周阿姨,这是周小姐。”

周太太立刻发出恰到好处的赞叹声:“天啊,其瑞都长这么大了!多英俊的小伙子啊!我家明珠你还记得吗?你们小时候见过一面的。”

张其瑞当然不记得了,却熟练应对道:“当然有印象。明珠是吗?你长高了。”

周明珠听了就想笑,人长大了不长高,那就是侏儒了。

周太太自然知道自己女儿又在想什么,暗暗捏了女儿胳膊一下。周明珠挤了挤眼睛,心里满是厌烦。

张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其瑞,我正要找你了。有个人,你肯定想见一见!”

“谁?”

张母脸上挂起神秘的笑,一边拉着儿子的手,一边回头张望,“应该没走远,就在那边的……啊,看到了!东平!东平!”

张其瑞微微睁大了眼,顺着母亲的视线望了过去。

高高的花架后,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正转过身来。熟悉又陌生的容貌,惊讶大过喜悦的神情,甚至,那人在看到了张其瑞后,更添了一份不安。

又是一个帅哥呢。李明珠悄悄往嘴里塞了一个寿司卷。

“你方阿姨果真把东平他们也带来了。”张母兴高采烈地朝那边招了招手,“白天还说着了,晚上就真的来了。这也真是心有灵犀啊!”

张其瑞脸上的笑忍不住带上了几分讥讽。

他还真的回来了。勇敢地,做个男人了?

那个叫孙东平的男人表情不甚自然地转头和花架后什么人说了几句话,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挽住了孙东平的胳膊。孙东平带着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过来。

“那是他未婚妻。”张母羡慕地解释给儿子听,“瞧瞧人家……”

她的话在看到儿子脸上突然笼罩住的冰霜而停了下来。张其瑞的眼神锐利如刀锋一般,嘴角还带着笑,牙关紧咬,整个人就如同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有意思啊。周明珠又吃了一块寿司。

张母惊愕不解。这时候孙东平已经带着未婚妻走到了跟前。那是一个很出众的女孩子,一股浓浓书卷气,娴雅柔美,温婉可人,是那种会讨所有婆婆欢心的女生。

孙东平和她,金童玉女一般站在跟前,面对着张其瑞。女子鼓起勇气,冲张其瑞笑了笑,眼神有点闪躲,手则挽紧了未婚夫的胳膊。

“其瑞,”孙东平先开了口。他笑了笑,很坦诚地,“好久不见了。”

张其瑞深吸了一口气,周身冰冷的气息也随之被压抑了下去。

他也勾了勾嘴角,“回来啦?我倒不知道你们居然订婚了,东平,”然后视线转向那个女子,“静云。”

刘静云实在是忍不住,终于低下了头,躲开了他的目光。

张家的书房,向来是全家最安静的地方。大门一关,窗帘拉上,人声喧哗都被隔绝在外面,屋子里静悄悄地,似乎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张其瑞倒了两杯威士忌,自己一杯,孙东平一杯。刘静云手里的则是香槟。

冰块在杯子里碰撞出清脆的响声,相比之下,屋里的三个人,沉默得有些太久了。

刘静云始终有些不安,孙东平冲她温柔一笑,握了握她的手。这个男人对心爱的女人,总是细心而温柔,这点并没有变。

“我们两个聊聊,你出去外面走走吧。”

很明显地爱护,刘静云没有拒绝。她从张其瑞抱歉地笑了一下,拉开门走了出去。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那声音逐渐远去,只留一室芳香。

张其瑞坐在沙发里,修长的双腿交叉着,杯子里的酒已经去了大半。大概是酒精的原因,他已经回复了昔日清冷寡言的表情。

“什么时候回来的?”张其瑞先开了口。

“上个礼拜。”孙东平语气平和地回答,“本来,是想另外找一个比较合适的场合再见你的。”

这话,张其瑞相信。大家那么多年兄弟,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没必要来一个这么刺激的重逢仪式。

孙东平的面容已经彻底褪去了少年的稚嫩和生涩,换成了男人式的英俊硬朗。当年只穿夹克和T恤的男孩,如今穿着手工西装,连脑后的发梢都精心修剪过。

张其瑞问:“什么时候的事?”

孙东平自然知道他在问什么。他顿了顿,低声说:“确定关系的话,两年多了。”

张其瑞眉毛极轻微地挑了一下,端起杯子来又喝了一口,“我们也好几年没怎么联系了,连你要结婚这件大事都不知道。”

孙东平皱了一下眉头,他也不是听不出来话里的讽刺。

“这件事,我要说声抱歉的。”

张其瑞摇了摇头,“我和刘静云,高二的时候就分了。这都多少年的事了。”

孙东平也灌了一口酒,“我也没想到会这样,真没想到……我觉得一切都是命。”

“可不是吗?”张其瑞望了望天花板上吊着的仿古水晶吊灯,“当初听人说你们俩在英国好上了,我还以为是谣言。不过现在想来,也不奇怪,你原本也喜欢过她的。”

孙东平自嘲:“高中那阵子,整个人浑得很,看到漂亮的女生就会去追,算个什么喜欢呢?后来在英国居然又碰上,都挺惊讶的。后来……后来也发生了很多事。总之,我对不起你,毕竟她曾经是你的……”

“都过去了。”张其瑞说,“我和她九年没联系了。要生个孩子,这都可以打酱油了吧?”

孙东平笑了起来,“几年不见,你性格倒开朗了些。”

张其瑞挑了一下嘴角,调转了话题,“这次回来,还回去吗?”

“那边的工作已经辞了,专门回来帮老头子做事的。听说你也是?”

“管酒店。”张其瑞点了点头,“她呢?和你一起?”

“静云她读的是英国文学。已经找到一家外文出版社,过去就直接做主编了。”

张其瑞笑道:“知书达理有漂亮,这样的媳妇,你妈挺喜欢的吧?”

孙东平不可抑制地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来,“是,双方家长都已经见过了。”

张其瑞又喝了一口酒,问:“什么时候办酒席?”

孙东平举到嘴边的酒杯顿了一下,“还没定。刚回国,太忙了。”

“是吗?”张其瑞瞟了他一眼,“别耽搁了。她都跟了你三年了,你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

孙东平的眼神闪了一下,似乎是听懂了这句话里包含着的讽刺。

两个男人对坐着,中间隔着一个梨花木茶几,却像隔着整片海洋一样遥远。曾经一同上学,一同玩耍,一同打架的交情,已经被时间冲得越来越淡,彼此的影子都在心里模糊了。直到今天,再由一个女人把他们联系了起来。

孙东平问:“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出国,读书,毕业,和你走的是同一条路子。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比你早回来一年。对了,去年华跃十五周年校庆,回去了一趟,老师们都问到了你,挺想念你的。”

孙东平抬头看向张其瑞,“十五周年?这么快?”

张其瑞弯了一下嘴角,“我们俩高中毕业都八年了,你日子过糊涂了?”

孙东平垂下眼帘,浓眉轻微皱了一下,“是的,八年了。”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八年了。”一个字比一个字重,这几个字就像要凿刻在心上一样。

张其瑞悠闲地靠进沙发里,又抿了一口酒,“静云她爸,刘老师,现在都是校长了。哦对了,你见过家长了的,应该知道的。”

孙东平眼里一黯,过了片刻,才问:“同学们都来了吗?”

张其瑞盯着他,淡淡地说:“来的也不多,二十多个吧。”

孙东平咬了咬牙,灌了一口酒,终于问出了口:“有她的消息吗?”

张其瑞移动不动,只是眼睛眨了一下,“你是说顾湘?”

孙东平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一下泛起了白色。

张其瑞忽然倾过身来,扶住了他握着杯子的手,“当心点,酒要撒了。”

孙东平如梦初醒,将杯子放在了茶几上。

张其瑞坐了回去,“没有她的消息。我听阿敬说,你也一直在找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毛不自觉地抬了一下。如果这幕落在心理学硕士周明珠小姐的眼里,肯定会大叫着你撒谎。可惜孙东平完全沉浸在慌乱之中,根本无暇去研究张其瑞的眉毛。

孙东平说:“我一直给她写信,她从来不回。后来听说她减刑一年,提前出来,就托阿敬去接她,可是没接到。阿敬跟我说,她外婆的房子租出去了,她爸爸也不知道她的行踪……她还是不想见我……”

话语里的沉痛,也是真心实意的。

张其瑞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你找她,静云知道吗?”

“知道的。”孙东平提起这个,倒是有点欣慰,“我和顾湘的事,我都告诉了她。她也支持我去找顾湘。”

找到了,做什么呢?

张其瑞没问出口。他再度举起了杯子,却发现里面没了酒。他失望地放下杯子,站了起来。

门上传来小心翼翼地敲门声。屋里的两个男人都怔了一下,仿佛方才的对话都是一场大梦。

张其瑞清了清喉咙,高声道:“进来。”

周明珠圆圆的小脸谨慎地从门外探了进来,“那个,打搅了。张先生,你母亲要我来找你,说有客人要告辞了,请你和她一起送一下。”

“知道了,谢谢。”张其瑞冲周明珠温和地点了点头。

“不客气。”周明珠的目光飞速地又扫了一眼孙东平,然后脑袋就缩了回去。

孙东平站了起来,“我也该回去了。”

“我送送你。”张其瑞拉开了门。

张母看着儿子和孙东平并肩走了出来,还在不停地说着话,看表情,两个人都很平静。

很好,没红脸,没白脸,甚至没打架。张母放心了。看来自己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正所谓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所有人都了却一桩心事。儿子会受点伤的,不过总也是免不了的。十年前的初恋,即使当年再爱得死去活来,又有多少人会抱着过去不放呢?一切都是会过去的。

刘静云站在夜色里,珍珠色的裙子折射着柔软的光芒。她的视线同张其瑞的对上,两个人的目光都有点闪烁,然后不约而同地转移了开来。

孙东平搂着未婚妻,向主人一家道过谢,上了车。刘静云低着头,侧面轮廓优美清秀,睫毛纤长,微微颤抖着。

张其瑞神色肃然,摆了摆手,“贤伉俪有空常来走动。”

孙东平冲他点了点头,发动了车,尾灯的亮光不久就消失在马路拐角处。

客人都已经全部送走,工人也要明天早上才来收拾残局,喧嚣了大半夜的院子霎时变得冷冷清清。

夜已经很深了,秋风吹着头顶的树叶,带来阵阵凉意。路灯发出昏沉沉的光芒,邻居家的房子也都沉浸在黑暗之中。

张其瑞没有急着回家。他靠着墙站着,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点燃了,深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吐出一口白雾。

刘静云以前第一次看到他抽烟,惊讶得和什么一样,眼睛瞪得圆圆的,气鼓鼓的,模样可爱极了。记得开学第一次见她,她也是生着气瞪圆了眼睛。

明明大家都一样大,就她总是一脸老沉,一板一眼地代替老师发号施令,成天忙得团团转,什么事都要管。别人占她便宜,她却只知道红着脸。他想牵她的手,她从来不肯……

他似乎又听到了那声声哭喊:“我是喜欢他!我没错!我只是喜欢他!你不要把我送走……”

可她还是走了,并且真的一去不返。

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张其瑞回过神来。他松开手,烟头掉落在地上,转眼就被碾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