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焚情篇 第24——26章

第二十四章

八阿哥要出宫,原从承乾门那边走更近,但他就是选了和我一路,往苍震门。

他让跟着他的太监走在后面,单留我落他半步。

一路上,他沉默,我也沉默。

直到远远瞧见苍震门轮廓,他才停下脚步,负手望天片刻,又回身令太监退开远些,看着我冒出一句话来:“老十四病了。”

我讶然望他,他却不接下去,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潜意识中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半响才憋出来一句:“奴婢……”

八阿哥失笑:“那么这是真的了。”

我莫名其妙的停下,看他很快道:“十三阿哥去年在太子的丰泽园喝醉酒,说你随他们到安徽办盐商那会误坠了马,头部受伤,养好后就变了性子,连过去的事都忘了。老十四只以为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的手段,不过现在他总该信了。”

我钝钝道:“什么?”

八阿哥敛去笑意,面色转冷:“因为我信了。我信,他就信。——那晚你在丰泽园小楼突然以乐姬惜惜身份出现,所有人都以为是太子和你串通了开大家一个玩笑,我却知道不是。”

一股麻意自我脊梁骨油然腾起:搞什么,我今天不过是送个药而已,怎么这么衰,先是打翻了药,等下回去被扣俸银不说,还要在这跟八阿哥猜谜语,年玉莹这十五年到底是混什么的?哪来的这么多麻烦事?莫不要和八阿哥还有什么扯不清关系?真是超女!

八阿哥停了一停,见我仍是无话可说,方道:“老十四什么都要跟四阿哥争一争,但惟独这件事,他争错了。你的存在,只会是老十四的心病,乃至心魔。就像当年你娘婉霜让我额娘一夜之间陷入万劫不复一样。”

他句句话,听来淡薄,实则蕴机深重。

听到这里,我才算是回过一点味来,敢情他让我入延禧宫给良妃看竟是没安好心?我今日是自动撞他枪口上了?

什么叫万劫不复?良妃住的延禧宫顶多算个冷宫,不必要说的这么严重吧?

电光火石间,我骤然想通前事:“上年重阳节是你——”

八阿哥居然不否认:“那次如果不是两个太监不会办事,不是你阴错阳差避进蔚藻堂,不是四阿哥赶来横插一杠,你现在不会有机会站在这里。”

好一个阳光男儿,我退后一步,背抵住墙,八阿哥忽又笑了一笑:“在我面前,你很不必乔装。你骗得了十三阿哥跟老十四,骗不了我。你是四阿哥府里出来的人,他要拿你派什么用场,我心里明镜似的。你以为孙之鼎为何不敢教你医术,你以为我会让你经手的药给我额娘用?”他靠近我一点儿,压声道,“我不管你是真忘记还是假忘记,如果你不想再坠一次马,就老实一点,睁大眼睛看好,一个四阿哥够不够保你。”

说完,他再不看我一眼,洋洋洒洒带人而去。

他一离开,太阳煌煌地照着我的眼,我一阵头昏,侧首扶墙缓了缓气,这是干什么?这些皇子阿哥你说一套,他说一套,到底什么意思?

难道真要逼我说出我是个来自三百年后的灵魂,这个肉身不是我的,你们拿去煎了烤了炸了悉听尊便?

我亏就亏在每件事都不知前因,却要承担后果,我抗争,是一刀,我安分,也是一刀。

八阿哥这纯粹是拿小人之心度霉女之腹,难道四阿哥是训练女特务的?他能派我什么用场?他要派我用场还把我那个什么了?练伤敌一千自伤八百大法啊?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我本来以为四阿哥难对付,没想到八阿哥才是危险分子,虽无国仇,却有家恨,天地良心,我是无辜的,父债子还的确不错,我又凭什么要背这个黑锅?

我就是想不通八阿哥对我来这么一番威胁的表白是何用意?他就继续做笑面虎给我下黑手不就完了?

“小年——”御医房一名平日相得的苏拉医生不知怎么跑出来找我,沿墙根过来看到我便扬手叫道,“快随我回去!”

我脚尤发软,迈不动步子,他嫌我磨蹭,一面上来迎我,一面急道:“太医院刘左院判和邢公公来御药房了,要催人到齐了公布今年木兰秋荻御准随扈医员名录,听说有你!快回去听旨吧!”

能有资格和刘左院判同列的除了乾清宫副总管太监邢年更无他人,我一愣:“那今年留京的阿哥是哪几位知道了吗?”

苏拉医生扳指道:“太子爷、三阿哥、四阿哥、九阿哥、还有十二阿哥,就这几位,没了。”

我深吸口气,再确认一遍:“八阿哥呢?”

苏拉医生歪头想一想道:“没听说,既不在留京这几位中,应该就是要随驾的!”

我跟他回到御药房,所有人等按班站定,果然点到我名,邢年对完人头,特意认了一认我,走过来笑道:“年大人,皇上另外有召,单点你一人,这就随我往乾清宫走一遭吧?”

这一声“年大人”真是叫的我毛骨悚然,还能有什么话说,得,再出去晒太阳吧。

从御药房出去,过了御书斋、上书房,便是乾清宫。

康熙在东暖阁,邢年只引我到门前,宫女打起竹帘,我一低头,正要进去,里头一阵脚步乱响,嗪嗪哐哐奔出个着正黄旗服色铠甲盔帽的小子来,一推额前遮眉,双手叉腰挺肚分脚而立,得意道:“小莹子,你看我鹦鹉吗?”

我看十八阿哥也在这里,心头一宽,但没听懂什么叫“我看你鹦鹉”?——“我看你鸟”?

一面疑惑,脚下已迈进门,只见室内的坐垫都换上了米黄色的用葛、纱制作的垫子,而几案上的鹿头樽和各式瓷瓶也都插满了精制纨扇,给人一种不扇自凉之感,康熙、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正分坐各边,停了话,望着十八阿哥和我。

我一眼瞟到李德全身后桌上还搁着一套小号铠甲,顿时想起难道这次秋荻康熙要破例带上十八阿哥,所以给他试穿盔甲嘛?所谓“鹦鹉”,就是“英武”罢?

一时想透,因在门口就朝康熙和阿哥们一一行了礼,最后半蹲跪下身,与十八阿哥平视,先照规矩请了安,才笑赞道:“当然英武!十八阿哥戎装一穿,英姿飒爽!戎装一脱……飒爽英姿!”

众人本来都在听我这个“一脱”会“脱”出什么下文来,不料来了这么一出,太子头一个笑得咳起来。

十八阿哥却很得意我给他的这个形容词,扭头冲康熙道:“皇阿玛,儿子英姿飒爽不?”

康熙招手叫他过去,搂着他笑道:“朕的十八阿哥既英姿飒爽——又飒爽英姿!”

东暖阁里这些阿哥都是从小无间寒暑,每天自早上三点到下午七点在无逸斋背功课背大的,哪个的老师不是一时鸿儒,我在他们面前这样把一个成语反过来倒过去的用,显见得丢份,又给康熙这样讥讽一下,我脸上当场就热热地烧起来,怪只怪我自己不好,一下口快说什么“脱”不“脱”的。

康熙摆摆手,示意我免跪,我讪讪起身,垂手侍立下边,康熙却不问我话,仍向太子道:“刚才你说到哪里?接下去说。”

太子啐口茶,放下茶盏,笑回道:“刚才儿子是要说到阿灵阿家里一件奇事,近来天热汗多,咱具浴不过是密室中设个大瓷缸,中盛水及半,以帐笼罩其上,然后入浴,或浴久汤冷,另以大盆贮热水置于一旁,徐徐添入罢了,他却好,不知打哪儿学来奇巧法子,以砖筑浴室,以铁锅盛水,要洗浴即坐锅中,其下燃火,要温要凉惟其所欲,好不快适,谁知昨儿晚他又入浴,铁锅竟给坐破,他人也堕到锅底,水与火齐及其身,咳咳,总算他跳起来快,没给弄焦喽!今日皇阿玛见他上朝时走路一扭一扭的,下来不还命太医院刘海山去问他是否痔漏复发?嘿,他当然不说实话了,阿玛没瞧见他那张脸,忒逗!”

说着,太子离座学起阿灵阿走路模样,来回甩臀逛了两步。

阿灵阿的名字我听过,他是温熙皇贵妃的弟弟、老十的亲舅舅,这厮曾经诬陷自己的长兄法喀在温熙贵妃殡所朝阳门外守孝的时候勾引自己三兄的妻子逾墙,欲将其强xx,结果查无此事,差点被法喀追出三条街把他给活劈喽,最后还是八阿哥出面撕扯开,但已经闹得王室宗亲没有一个不知道,宫里也是引为一时笑谈,可谓八卦之星,至今名声不坠,连我都有耳闻。

现又见太子比手划脚这么一说,便连康熙也绷不住前仰后合,手指着太子说不出话来,李德全忙着给康熙捶背,四阿哥跟十三阿哥一个低头看地毯,一个扬首观藻井,都是禁不住模样。

十八阿哥却突冒出一句:“给火烧伤了,那不是很严重吗?”他看我一眼,脆声道,“小莹子在太医院那么久了,一定学到很多本事,能治烧伤吗?”

我乍听十八阿哥一问,不由无声咧嘴一笑:十八阿哥你也去搞个铁锅子坐在里面洗澡,然后把锅底烧通了坐下去,就知道我能不能治了,一爷们活脱把自己屁股烧伤了,我怎么看?

但这话又不能跟十八阿哥直说,康熙也在等我回话,我脑子里转了几个来回亦不知怎么吹法,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十八阿哥话,奴婢……奴婢认为那只铁锅受的伤更重一些。”

此话一出,四周先是一片沉静,随即爆发出新一阵大笑。

我低着头,心里浑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都怨十八阿哥,好好的给我出这种难题,我的强项明明是背诵一百零七种御药品名、炮制法、效用性能及妇女妊娠反应一百问。

这下可好,又一次凸现我的无能,就不能给我在康熙跟前留点小小面子?

这些皇阿哥,一个一个没一厚道人!

十八阿哥直笑得头上盔盘中间插竖一根雕翎不住乱晃,他嫌头重,身一倾,拉我给他解开头盔,我看他额上汗珠都冒出来,怕他热着,又帮他除了甲衣和围裳,康熙只看我们动作,并不阻止。

整理完毕,我一抬眼,十八阿哥肉嘟嘟小脸上一对乌溜溜眼珠子正盯着我不放,到底出身皇家,一个七岁的孩童而已,看人的时候已有他那一种姿态在里面,看得出他脑子里有他的想法,却也不给人轻易看透。

我微微一凛神,当初康熙登基不也只是八岁?

十八阿哥只不过是江南汉族女子、密嫔王氏所生,子凭母贵这一条无从谈起,以他小小年纪就能得康熙这般宠爱定非偶然,我可不要大意才是。

当下帮十八阿哥掸了掸衣角,他才嘻嘻一笑,又爬上康熙大椅靠外沿坐定,康熙眼皮一掀,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均立起身来,向康熙告退。

我垂睫肃然,并未再多瞧谁一眼。

几位阿哥出了东暖阁,康熙随手拿了一只玲珑佛手给十八阿哥把玩,又看了他一会儿,再开口时便带了三分倦意:“今儿下午,你见了良妃?”

我恭敬道:“是。”

“嗯,”康熙不置可否的转了话题,“朕听说延禧宫两棵梨树开得美不胜收,你瞧如何?”

我灵光一现,道:“不为得之而喜,不因失之而悲。有繁华看时且看繁华——”

康熙打断我道:“无繁华时又待如何?”

我答:“开眼见明,闭眼见心,人心在,繁华在。”

康熙沉默了一下,十八阿哥眼睛咕碌碌地在我面上转,却出奇乖巧,一句话不插。

东暖阁内一时奇静,我几乎数得出自己心跳拍子,只听康熙缓声道:“朕问你瞧梨花如何,你知道将良妃的答案回给朕。朕又问你无繁华待如何,你却怎不将八阿哥的答案如实回给朕听?”

我打袖跪下,碰个头:“奴婢知罪。”

康熙冷哼道:“你知罪?”

我再重重碰个头:“奴婢知罪。”这下头磕得极响,我一阵眼冒金星,差点连头都抬不起来。

十八阿哥忽从椅面跳下,走到我跟前,指着我的额头道:“皇阿玛,你看小莹子头上长包了,真好玩!”

康熙离位踱过来,站在我面前,右手一够,捏起我下巴,正视我。

我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康熙的眼睛,然而叫我意外的是我并没看到我想象中的怒火。

他一双眼,眼黑多于眼白,本该多情,但人间世情百态,试问还有何人何事不是他多般涉猎、看应烂熟?

他的手很稳定,是我在他手里微微发抖,只有在这样面对他的时候,我才能切身体会到什么叫“深不可测”,他给我看到的只有他眼里那一点含蓄的反讽,有让人自感渺小的神绪。

我就知道八阿哥特意在苍震门前停下来对我说那一番话不会没有道理,别人只看到他跟我说话,可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只有我知、他知,他也吃定我绝不可能往外说。

我也不是没料到康熙叫我来必要问及延禧宫的事,却真没想到他用意落在八阿哥身上,一个老子,一个儿子,我惹得起谁来?

十八阿哥握着的玲珑佛手滚到地毯上,李德全追着拾起,康熙就在这时放手,我仍仰视着他,他却不看我,只瞧着十八阿哥背影道:“十八阿哥是朕疼爱的儿子,为了他,朕才逾制给你今年秋荻扈从的机会,朕记得你说过你不求名位,只求忠心为主——朕等着看你的忠心。”

第二十五章

五月底,康熙与往年夏季一样,离京前往热河避暑山庄,随驾皇子八人:大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和十八阿哥。

其中未成年的皇阿哥只年方七岁的十八阿哥一名,再上面十四阿哥是今年刚满二十岁。

从京城到热河,需出喜峰口,过京、围沿途所建饮水的“茶宫”、吃饭的“尖宫”、带有宫苑两部的“住宫”,最后才到热河行宫,即避暑山庄。

禁宫有若樊笼,不管怎么说,能出来一趟对我而言是好事,这一点我还是比较感激十八阿哥,只不过一路坐马车过来,我把几辈子的车也晕完了。

周星星大爷有句话说的好:什么事也别怕,吐啊吐啊的就习惯了。

我名义上是专侍十八阿哥的随行医士,其实十八阿哥比我坚强多了。

每次到“茶宫”或“尖宫”下车打尖,我走路都是带飘的,看上去似乎轻功很好的样子,不过来一阵风,我就东倒西歪,且根本就不敢吃喝什么,吃喝越多,吐的越厉害,有重温去年跟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乘船回京噩梦之感。

就这么死活撑了十来天,到达避暑山庄时,我已经以晕车晕得如此骠悍有了一点小小名气,扈从队伍里随便拉个人问,哪怕是个喂马的马夫,只要一说“那个晕车的”,除了瘦刮刮的我,并无第二家分号。

避暑山庄始建于康熙四十二年,至今不过五年,已颇具规模。

为不失“山庄”的山野雅趣,所有建筑“依松为斋”,“喜泉林抱素之怀”,一概不施彩画,青砖灰瓦,木柱古朴,座基低平,台阶由山石叠砌,苍松成行,虬枝如盖,特显清爽古朴。

尤其山庄东南部的湖区,水光变幻,洲岛错落,花木葱笼,亭榭照映。

湖岸逶迤曲折,湖内洲岛错落,多以堤岸小桥曲径相通。

微风乍起,岸边垂柳低吟,湖内碧波荡漾,莲菱蒲苇,随风摇拽,鲤鱼沉浮悠游,一派江南水乡秀色。

湖心岛屿分“如意洲”、“月色江声”和“环碧”三处,各以长堤相连,歉吒┦樱兴蹋藻魄郏斗秩γ写笮∪蓿稳袅橹ィ羧ザ洌慈羧缫猓食さ逃直幻爸ゾ对频獭保送饣褂星嗔骸⒔鹕健⒔涞锰谩⒒ㄉ衩怼⑶迨嫔焦荨⑽脑笆ㄗ恿帧⑾阍兑媲濉⒘俜际龋缰谛桥踉拢妨杏谌褐芪в喔饕郧诺滔嗔贾猛鹪级匀弧?

进庄当日排定住所——

康熙下榻如意洲后殿“水芳岩秀”。

大阿哥、十三阿哥入位于观莲所北的“金莲映日”。

八阿哥、十四阿哥分到在卷阿胜境殿之北的水心榭。

九阿哥、十阿哥歇于西岭晨霞之东的沧浪屿。

而十二阿哥就带着十八阿哥住在位于芝径云堤西侧环碧半岛上,岛南殿堂三间,曰“澄光室”,另有东西向值房5间,两侧回廊相连。

西院前有石雕拱门,门额两面分别镌刻“拥翠”、“袭芳”,院北面南殿堂3间,康熙御笔题额“环碧”,取青山青水环抱之意。

十二阿哥取了环碧殿,十八阿哥住澄光室,我小幺沾光,得东向值房一间。

没在宫里住过的人不知道,紫禁城那种红墙黄瓦看多了真是会得色盲,好容易到此随山依水之处,我身心为之一松,除了开头两晚睡在床上仍产生在马车车厢内的颠簸幻觉,其他都还适应。

康熙到了避暑山庄,照例还要借此机会,召见、宴赏蒙古王公。

湖区北部,直至西北山麓,是一片开阔的平原。

上有万树园,北倚山麓,南临澄湖,地势坦荡,绿草如茵,丛林茂密,苍松、巨槐、古榆、老柳分植其间,寒蝉高歌浓荫。

每当清晨金色太阳升起,空气清爽新鲜,露珠晶莹,草木泛香,鸟雀高歌啼啭枝头,丛草林荫中驯鹿野兔山鸡等倘佯出没,形成一派北国草原风光。

驻避暑山庄期间,康熙便常在此召见蒙古王公及其他如维吾尔族、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等南部各少数民族的上层人物、政教首领,时常搭设起大型围幄、蒙古包举行野宴,饮酒歌舞,摔跤比武,乃至烟火河灯等一样不落。

我连日陪着十八阿哥各处转遛,服务行业不好做,实也累得慌,自己身体还没完全调整过来,因夏日蚊多,也不能睡好,这晚好歹讨到极细的“虾须”竹帘,爬上爬下用弓样骨子弯环挂好,扣密前二片中分处骨子钮,总算入寝可以御蚊,且疏漏生凉,似胜于纱,又为我这半年养成了灭灯不成寐的习惯,只将半边开小窦以通光的锡制灯龛背帐置之,使不照耀及目,这才安枕。

谁知夜半后,忽有辛烈香气,透脑为患,睡梦中将我触鼻惊醒,我猛一挣眼,只见一个人影掀帐爬上床来,却是手擎硕大一枝放瓣荷花的十八阿哥。

因帐外有微光,我欲待叫他,先看清他眼睛虽然张着,但整张脸木然无表情,动作也缓慢僵硬,甚是奇怪。

我屏住呼吸,任他把莲花放在我枕旁,又看着他在我身边伸腿仰面躺下。

这张床榻是靠壁安置,我本缩在靠里位置蜷腿睡的,无意中外沿空出来一块地方正好容得下十八阿哥一个小孩子。

我瞧着十八阿哥很像夜游症发作模样,并不敢强行叫醒他,可就这么和十八阿哥并头而卧一夜,明儿起来怕不被人告我“淫乱皇室”?

我眼拙,倒还真没看出十八阿哥是莲花童子哪咤转世,就这么一动不动监视他半日,见他确实一丝也不乱动,也没变出个风火轮火箭枪乾坤圈来,这才小心翼翼轻手轻脚绕过他从床尾钻出帐子,怪我把靠那边帐子塞得太牢,出去后真有破茧重生之感。

此间厢房门开北牖,疏棂作窗,格局不大,十八阿哥占了我的床,我便无处可待,踱到门口伸头一看:嚯,好家伙!门外那十八阿哥七七八八的保姆、乳母及谙达们乌鸦鸦的占了走道两边,个个悄没声息,愁眉苦脸的耸肩缩头待在那里,他们中就有在十八阿哥房里伺候的申嬷嬷,想必是走了神儿,没看住十八阿哥,让他夜游到我屋里来了,又不敢进来叫,只好在外头守着。

我心下也是暗惊:今晚挂账辛苦,睡前忘了拴门,要是给别人趁夜闯进来,又如何是好?虽然环碧岛上除了十二阿哥和十八阿哥,其余都是太监、婆子、宫女,我是一人独居的,这名声传出去总归不好。

当场我也愣着头和一群人面面相觑,报告吧,大伙儿都要担不是,不报告,今晚又怎么着落?

正没辙处,走廊那头浩浩荡荡又一群太监宫女拥着十二阿哥过来,他们人虽多,脚步却轻,一声嗽闻也无,看来已是得到消息了。

十二阿哥是定嫔万琉哈氏所生,比十四阿哥还大着三岁,因他自幼为康熙交给苏麻喇姑抚育,苏麻喇姑又是念佛诵经终老的,是以他行动举止都是头一等的温文尔雅,所谓静若处子,用来形容他再好不过,不然康熙也不会让他来照拂十八阿哥。

他轻推开门,并不进去,只看了看帐内平稳躺着的十八阿哥,便侧首看了我一眼,压声赞许道:“你做得很好,再进去好好照顾着。你们——”他一指点点门外垂头侍立众人,“今儿晚上平安过去,我保大家无事,但若出一点儿差子,我跟阿玛回话是必不容情的!”

众人敢不听命。

在十二阿哥注视下,我不得已慢慢挪步又回进门,什么叫好好照顾着,今晚我算白忙,搭了个帐子给十八阿哥享福,人家就是命好,有啥办法?

自从去年在太子丰泽园二楼雅室内和四阿哥一番荒唐,我便对有香气的事物敬而远之,偏荷花这种东西能够隔帐憷矗胰绻剩冶谎目嗖豢把裕陌峤盘ひ凶诖跋拢瓶惶醮胺欤讲藕眯?

长夜苦漫,我手执一把棕拂子,有一下没一下扇着,权逐蚊蚋,静中思潮漾波,念及刚到古代情形,恍然若梦。

穿越时空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刚开始,我还心存侥幸,总期翼着哪一天一觉醒来就自然回到了现代,恢复我驾轻就熟的生活。

可随着时日流逝,我几乎已快对此种方法绝望,到下个月,就是我到古代一周年,我甚至已经在古代过了一个除夕了,到底还要等多久才是尽头?

记得腊月二十四,康熙行除夕宴,帝、后、妃、皇子、皇孙以及王公贵族,都带上全家在乾清宫举行盛宴,欢聚一堂喜庆节日,宫里更是连续三晚大放烟火,火树银花,灯月争辉,豪华景象,整个内城均能瞻仰。

而我是四阿哥派人接到年希尧家过的年,这个年过的……不提也罢,总之初三一过我就回了随园。

有生以来我过的最无聊透顶的就是这个年,哪里有自己家?哪里不是寄人篱下?

我不是没有脆弱时候,别人全家团圆,我对影成两只,最最孤寂。

好几次,真的是有好几次,如果有一个谁在我面前出现,只要陪我说说话儿,我就可以什么也不怨,什么都不计较,但真实的日日夜夜,永远要靠自己一个人熬过,指望别人,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有些事,真的是很难忘记。

我曾经那样强烈的恨过四阿哥,可时间越久,见识越多,我就越发现其实痛恨一个人远比喜欢一个人要难得多。

就像你要拿脚踩人,自己又如何能高飞?

何况搞来搞去还不是那个人对手,除了挫败,简直是一无所获。

我本心无大志,我愿随波逐流,可是若要我就这么咽下这口气,我做不到。

来到古代,属于我的已经少得可怜,连这一点坚持也丢掉,难道我就这样做人小妾打发残生?

不,我绝对不要。

名份值几个钱一斤?

如果我不是唯一,那么排第几位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小莹子——”

不知几时,我耷拉着脑袋,头一冲一冲的正在犯困,忽被一把熟悉声音唤醒,同时而来的还有袭人香味。

开眼瞧处,正是十八阿哥,他身着一套洁净短服,脚蹬雪白系带单夹袜,几乎是面贴面的笑眯眯看着我。

我还未想到说什么,他先把手中那支荷花递给我:“你昨儿请假休息,没跟我去玩,十三阿哥从瑶池西王母那儿讨来了一株荷花送我,我现在赏给你!”

此时室外光线稍明,我见他手中荷花经了一夜仍是枝叶高挺,花朵金黄灿灿,圆径足有二寸多,便知是大阿哥和十三阿哥所住“金莲映日”殿前广庭数亩植的金莲花,此花原出五台山,炎天映日开,说是瑶池荷花也不为过,因起身笑了接过,谢十八阿哥赏。

十八阿哥伸腰打了呵欠,掩嘴胡卢道:“快到寅正了罢,我得换装去双松书屋读书,小莹子你回房吧,不用立规矩了。”

寅正就是早上四点钟,康熙的小皇子们在京的话这个时辰就要到无逸斋开始复习头一天的功课,十八阿哥虽随康熙离京来了避暑山庄,但康熙对他的学习仍然要求严格,我并不为奇,只怀抱莲花小声道:“回十八阿哥,这里就是奴婢的房间。”

十八阿哥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我。

我肯定地点点头,重复一遍:“这里是奴婢的房间。十八阿哥昨晚睡了奴婢的床。”

十八阿哥咬咬下唇,忽高声道:“方谙达!申嬷嬷!”

门外忽刺扒剌跑进一太监、一婆子,滚葫芦般跪地给十八阿哥磕头请安。

十八阿哥不听他们罗嗦,只道:“快伺候我回房更衣!——小莹子你睡你的,谁也不准来吵你,谁敢吵你,我回来踢他屁股!”

一时他穿着“睡衣”昂首挺胸出了门,众人簇拥着他一阵风似的去了,我在门前恭送完毕,返身轻拴了门,找出布来把狂香无比的荷花重重裹起,甩在枕头旁,然后一跳上床,脸朝下埋在枕头里:床啊,我回来了!

咦?怎么有点湿湿的?

我抬头垫肘细细审视明白,忙一滚滚下枕头。

救命啊!

为什么皇阿哥睡觉也会流口水!

十八阿哥虽给我机会补眠,但昨晚环碧殿的服侍人谁不是一夜没睡安稳?

我蜷在床边粗粗打了个盹,也就一个时辰功夫,估摸着卯时将过,因知康熙例必辰时要往双松书屋检查十八阿哥功课,赶着起身擦面漱口,换了干净衣服出门,到书屋外入直——天当入伏,康熙的规矩,皇子读书时候,不许拿扇子,不许有人给摇扇子,只能正襟危坐,最容易中暑的。

虽然双松书屋在九阿哥、十阿哥住的沧浪屿上,那里也有其他御医轮班,但我是十八阿哥的贴身随侍医士,万一有人提起,这事可大可小就全凭一张嘴。

沧浪屿是一座用虎皮石墙围起来的园中之园,因自南踏石阶入垂花门,满院山石嶙峋,经弯曲的小径,有室3间,阶侧有一株双干古松,故室名“双松书屋”。

我从东面月亮门一入书屋,先见着康熙御前带刀侍卫鄂伦岱、德楞泰、吴什、素伦等带着十数名二等侍卫均散落在院中护持,李德全也在书屋门口北面檐下服侍着,不由头皮发紧,暗呼一声“不妙”,怎么今儿康熙会早到?

我抬手按一按牢帽子,低头悄步捱到南面檐下立定。

这里诸人都认得“晕车的”,虽有人略瞅我几眼,也没引起什么大动静。

我静下心来,听到书屋里十八阿哥朗朗背书声,料康熙落座亦不太久,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一动不动立规矩。

不幸我所立之处北临一泓池水,池周怪石横空,或则峭壁直下,势如千仞,清泉自石隙汩汩而入,满池绿云浮空,九阿哥日常赞它有“天水涵溶万象收”咫尺天涯之感,我却觉水气沁凉,越站寒意越重,深悔来时没加件马褂,只听屋里十八阿哥背完书,除了康熙,好似隐隐还有八阿哥说话声音,手脚更加发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康熙从书屋出来,十八阿哥和满、汉文师傅到外面台阶下恭送康熙,我则在檐下造膝跪送,康熙没什么反应,倒是跟着他出来的八阿哥好像远远朝我这偏了一下头。

接下来时间就过得快了,巳时底下就到了午时,有三等侍卫送上饭来,十八阿哥那份余一半赏了我,他吃了饭也不休息,继续前头功课,本来下午未时是十八阿哥在院中照靶射箭的体育活动时间,我也可以找机会溜西北“佳趣亭”那一处假山坐一坐,歇歇腿,不想刚刚安好靶,鄂伦岱进院代帝宣召,令十八阿哥往万树园扈驾小猎。

十八阿哥自进避暑山庄,因只有他是未成年的皇子,只得开头五天轻松、每日游玩,之后便回复在京规矩,一日有八个时辰待在书屋,早嫌苦闷,如今听召,喜不自胜,让随侍太监取过圆领大襟、带箭袖、身长至膝的箭袍及褂长至脐的行围褂子外罩穿上,刚带了人举步欲行,又转过头来朝我招招手,响亮道:“小莹子,你也去!瞧我打猎!”

我其实对打猎这种事情一点兴趣也无,不过是那些男人雄性何尔蒙分泌过渡,大太阳底下骑马奔的一身臭汗不说,还要伤害无辜动物的生命,血淋哒滴,看了都痛苦,真是吃饱了撑的,完全不符合我的现代审美情趣。

但十八阿哥这么给面子,我还能怎么着?只得学他兴高采烈腔调“口庶”了一声,小跑步跟上大部队。

等到了万树园一看:乖乖个笼冬,康熙、大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都到齐了,他们个个骑乘名骏,但均未着戎装,只跟十八阿哥差不多打扮,看来今次真的是哨鹿为乐,嘻游而来。

不过虽是玩玩,也有二百余名侍卫分为三队,约出十余里,停第三队;又出四五里,停第二队;再出二三里,将至哨鹿所,则停第一队。

十八阿哥骑小马入场后,康熙带着诸阿哥及扈从诸臣计数十骑,命侍卫导前引出群鹿,一时草伏鸟飞,人喊马嘶,箭射枪发,好不威风热闹。

这种场合太监宫女都是极少,而我看不懂打猎,就跟看不懂足球一样,眼睛又给太阳耀得发花,便只管在北面场外搭的凉棚下猛灌凉茶。

太热了,我简直快脱水,亏他们还打猎打得一头劲,“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这话真是一点不差。

但我也不能表现得太游离,只好时不时跟着其他没资格上场的略低等级武士拍手叫好,偶尔跺个小脚,还要配合上面部表情,甭提多累。

最受不了他们叫的是满语,我就大叫:“也——”,叫了几回竟然有人跟着我叫,不过他们发音实在很淫荡,竟然会无师自通会加个字“哦也——”,害得我只好改叫“哇塞!”,其实现代台湾俗语“哇塞”就是“香蕉你个芭乐”的同义词,这里当然不会有人知道,可惜四阿哥此时不在场上,不然我喊起来绝对铿锵那个有力一百倍。

忽然间,东南场中起了一阵雷动欢呼,我周围人满面笑容,互相说的也是满语,我看不出门道,也听不出,正好奇时,只见场上鸣号收队,潮卷云收般涌出黄鞍紫绺的康熙和紧贴着他、策小马而回的小屁孩十八阿哥,他离康熙的位置甚至比大阿哥还近。

我忍不住主动问旁边人到底怎么回事,那人用汉语笑道:“十八阿哥的箭射中了一只大牝鹿,真是巴图鲁小勇士!万岁主子喜悦,要给大家分饮鹿血!”

还没等我想通一只鹿的血怎么可能分给那么多人喝,康熙他们马速奇快,转眼近前,包括我在内众人全体迎上,就地跪拜,口颂圣德,我最烦这一套,但人在清朝飘啊,哪能不磕头哇?

一套程序做完,康熙他们也不下马,直接令人拖过大牝鹿来,取刀刺血,康熙先饮,然后大阿哥以下分碗而饮。

这种此血生饮的封建社会上层阶级作风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真不知是同情鹿好,还是同情人好?这样生饮鹿血会不会有钩形虫什么的寄生体内?至少也兑点热酒杀杀菌吧?

大牝鹿是被十八阿哥一箭噎喉,取血的人手法又巧,并没让它断气,应是为了防着生鹿血一没了温热就失去效用的缘故,我却不忍多听多看,唯垂首而已。

不料十八阿哥突然叫我:“小年子,你上前来!”

出了宫,人多嘴杂,因女名不可外泄,几位阿哥当面都是叫我小年,十八阿哥也学会了,却叫的不伦不类,好端端加个“子”干什么?嫌我穿起男装不像太监吗?

众目睽睽下,我真不知道这个小祖宗要干什么,硬着头皮走到他马前,他将手中尚剩着半碗鹿血的青花釉里红碗向我递来,神气道:“赏你喝!”

——啊?

——鹿血是壮阳的好不好?

我看着他,惊到失声。

其他康熙只看看十八阿哥,又看看我,并无插手意思,七位阿哥表情各异,四周人有没听清的,也有听清了不敢响的。

然而十阿哥迸出的难以抑制的爆笑打破了这短暂的难堪僵局,只见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老十八,鹿血这玩艺儿是、是给——小年子喝的吗?这么多随扈大臣现放在此你不赏?”

我瞧他唇形,猜他原是要说“鹿血不是给女人喝的”,中途却改了口,接了半句不伦不类的话。

出宫以来,我一直是男装打扮,除了有限几名近侍大臣略知一二,外人并看不出我的女儿身,就有知情,也不点破。

来避暑山庄路上,我和十八阿哥朝夕共处,对他性情也算有些了解,看他眉头,我就知道他嫌鹿血难喝。

十八阿哥年纪尚小,唯知鹿血是好物,又懂什么壮不壮阳的,但十阿哥当众嘲笑于他,他也听出意思不对,本来打猎出了汗,现在更是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一只手拿着碗悬在空中,伸也不是,进也不是,反更见尴尬。

我瞧见十三阿哥在马鞍上侧身要动,忙目注他微摇了摇头:诸位阿哥都已喝过自己那份鹿血,再多喝,这光天化日下万一克制不住,鹿血的劲道发作起来,不是好玩的。

要怪就怪哪个王八蛋给十八阿哥倒鹿血倒多了,这种发东西,小阿哥跟大阿哥能喝一样分量吗?真他妈的蠢材!

好在我之前待棚里凉茶喝的多,这么半碗鹿血,应该不至于怎么样的吧?

何况生理构造不同,就好比给个男人偶尔吃两颗乌鸡白凤丸,也譬如不吃一样?

横竖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我只求速了,当下一甩袖,就地打了个千儿:“奴才谢十八阿哥赏!”

说完,我抬双手接碗,十八阿哥却兴奋过头,竟然亲自捧着碗将鹿血倒给我喝。

我不得以被动仰脸张口接下,他又不会把握,温热带腥液体直贯入口,深入喉管流下,几乎弄到我呛咳。

我心知这一咳若止不住那便是当众呕也呕得出来,无论如何也得强忍,因将脖子仰的更加直些,口张得更加开些,眼睛只盯着天上云卷云舒,细数其形,以分散注意。

天色在我眼里由天色自蓝到淡蓝到淡青到淡紫又到紫红,十阿哥的声音也由先前大笑变为母鸡般的咯咯骇笑又至无声,就在我快到极限之时,十八阿哥停手下来。

我垂首连做两个吞咽动作,因见自己刚才帮着捧碗的右手虎口上还有一道新鲜殷红鹿血流下,无处可擦,又抬手凑到唇边迅速一舔舔去,这才起身回礼。

康熙解下自己马鞍边装酒革囊,令刘铁成送来给我,我急需烧酒压腥,一刻也顾不得,接在手中仰头就灌了一大口,极烈极烈的酒,喝下去,脑子里就像有把刀在搅一样,虽不好受,刚才那种难耐的恶心之感却是过去了,谢了皇恩,方立过一边,候康熙又命人取鹿血给随扈王公大臣等人分饮完毕,人群各处高声应合,满语汉语夹杂,震得我满眼金星,及见动作,才知他们意犹未尽,仍要下场行猎,这次不分文武品级,凡有志者均可入场角逐,按所割鹿角、鹿茸分赏。

一时众呼万岁,群情激奋,大有逐鹿争雄之心,就连我,也有总角小厮牵过马来给我,并有硬弓箭囊奉上。

我一眼瞅见南面林中有鹿影一闪,挂上弓箭,认蹬扳鞍,跃马加鞭,下坡直驱而入。

第二十六章

林中浓荫蔽日,地面杂草如毯,人一入林,身上燥热顿减。

入林渐深,愈觉阳光将山林所染金色衬着头顶微露淡青天光,分外特异。

这里每株树看上去都有十多米高,不时可以见到需要几人合抱才可围拢的大树,在乌桐的菱形叶和黄连木的羽状叶交会的地方,天光筛过两种不同形状叶子的天光,照射在林中落满了树叶的草地上,形成一个个光斑,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方才鹿影久寻不见,坡路却是越来越陡,周围的树木灌丛更加密集,我听见水声,下马牵缰走过树丛,林外人声愈远,陪伴我的只有鸟声啁啾,脚下溪水有时弯弯缓流,可以照见树影和林隙间透落的天光。

再往前,潭深水溢,从岩石间像银网交织,有时漫过大石,石上生青苔,一种小小的“岩鱼”在其间清晰游动。

直走到山林幽深,潭水间山林中呈现碧绿,落脚处都是没有草的地方,我才停下步子,仔细寻一块尖头大石把马拴好,除了帽子、外衫,挽起袖管,俯身就水。

我把头凑在水里,贪婪的吸了几大口,清凉的甜味漫下胸腔,水流击溅在脸上,沾湿了发梢,我也全不理会,只闭着双眼,尽情享受。

听到异动,是我从水里抬起头以后。

同岸上游来了两骑马,八阿哥一骑,十阿哥另一骑。

十阿哥下马向我走来同时,我才想到从水边爬起身,见八阿哥并未下马,我除了微感狼狈,也没多想别的,只伸手去够晾在石上的外衫和帽子,打算穿戴齐整再向两位阿哥请安。

不料十阿哥走得极快,看看没几步,转眼已到近前,我正举衣套了一只袖管,他抬手一打,竟野蛮扯下我的外衫,要不是我让力让得快,好好一件衫子就给他撕坏了,尽管如此,人还是被他带的步下一踉跄,身子往侧倒了一倒。

十阿哥老实不客气伸手挽上我腰际,我看见他眼神,猛地一惊,哪里容得他又把我往他怀里拉,下死力推开他,夺出身去,站稳脚跟,先挽结长发,束了一束,冷冷道:“十阿哥请自重!”?

十阿哥大嘴一咧:“你这死丫头!嗬!在老子面前装哪门子贞节烈女?实话告你,老子今儿鹿血喝多了,正想泄泄火,你倒知趣得紧啊,晓得老子在这里,又脱衣、又湿身,不给老子看难道是给八阿哥看?”

我低头一看,自己胸前衣襟果然被水打湿一片,阳光下一照,近乎透明,事已至此,明知十阿哥有意挑衅,却也不便争执,反正里面还有小衣,就当是透视装,也没什么大不了,忍气道:“奴才实不知两位阿哥在此歇脚,扰了两位阿哥清静是奴才的错,奴才愿回庄领罚。奴才告退。”

十阿哥一抵步,拦住我去路,一对眼珠子只在我身上到处打转,皮笑肉不笑道:“奴才?你算什么奴才?你是男是女?以为喝了皇上赏的酒就得脸了?想回庄找十八阿哥还是十三阿哥?老十八还小着呢,喝再多鹿血也是白搭,怎比得上我——”

我转目往他腰下带了一眼,果见其蠢蠢欲动,不由泛起一阵恶心:靠,你丫吃的是鹿血还是鹿鞭?

但八阿哥至今旁观,未有一丝表态,光天化日下,我不知他们两个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时间拖下去,只会对我更加不利。

加上十阿哥这一番话说的乱七八糟,更扯到十三阿哥和十八阿哥身上,我再多说,对己对人有害无益,只得强抑怒火,也不去捡衫子穿了,径从十阿哥身边绕过到石边牵马。

我手还没触到马缰,只听身后脚步急响,猜准十阿哥上来拿我,侧腰抓起挂在鞍上的长鞭,回手一振,还未抖开,十阿哥早飞起一脚踢在我腕上,一记令我吃痛松手,掉下马鞭。

电光火石间,十阿哥的脸在我眼前晃了一晃,我手腕又是一阵锐痛,却是他扭住我的伤处。

我痛的冷汗也出来,一时无力挣扎。

十阿哥得意道:“这才像话,你放聪明点乖乖听老子的话,有你的甜头!”

说着,他贴身上来,我咬紧牙关尽量将腰往后躲,十阿哥椒⑿φ溃骸昂茫阆不墩飧龅鞯饕残校献优隳阃妫?

他手上加重力道,我只觉手腕快要脱臼,能够往后移动的范围自然缩小。

那边八阿哥坐在马上不耐道:“老十,少跟她废话点,刚才北面号角响过,是大阿哥斩获不少,你快点办了事咱们归队!”

十阿哥见说,当真发狠把我按到地上,倒下去时他手有一瞬间的松开,我往后靠了一靠,以未受伤左手扯下鞍边一把短匕首,借机在石地上一磨,拇指用力推开外鞘,先平压在背后,趁十阿哥回手解开自己腰带时,一弹身,认准位置,疾抽匕首往他肩头扎下。

铮!

嗖!

唰!

一枝齐梅针箭破空射来,打下我匕首,擦过我耳廓,直接钉入我头旁坚石内,杨木箭杆尾部栝染朱雕羽兀自颤动不已。

这一箭力道太盛,我左手虎口挣破,当场流血,但我的感觉完全集中在八阿哥身上,我瞪着他,就像瞪着天下最可怕的怪物。

我知道这些阿哥骑射功夫都是一流,但我不知道八阿哥的箭术可以精准到这个地步,刚才十阿哥在我身前,他的箭只要偏一点,就能贯穿十阿哥,再射中我。

他不在乎我的生命,十阿哥可是他的亲兄弟啊!

连十阿哥也意识到这一点,一面按住我,一面回头吼道:“老八你失心疯了?”

八阿哥放下手中金桃牛角弓,面部表情温和的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比射一只兔子更不稀奇,他的声音悠闲如玉:“我的箭,你还信不过?你被个女人用匕首伤了,就很能见人了吗?”

比起十阿哥的粗暴,八阿哥这种淡然其实更可怕,不过我既然敢拿匕首扎阿哥,就已经什么都豁出去。

我倒不是怕给四阿哥戴绿帽子,天晓得他给我戴的红帽子有几顶?

但强暴这回事上四阿哥已给我吃过苦头,再被河马十当着八阿哥的面来一次,我他妈又不是东方不败,打破了心理承受能力的底线,有谁来同情我?

我不自救,天理不容!

你八阿哥有种就一箭把我射死在这里,谁皱眉头谁就是永定河里的王八!

手不能动,我还有脚,借十阿哥这一回头功夫,憋足了劲挺膝撞他档下,八阿哥看得分明,急声叫道:“老十当心!”

十阿哥转过神来,不知怎样动作,一下以他膝盖压住我小腿,同时掐住我脖子,恶狠狠道:“他娘的,死丫头连老子要害也敢踢,活腻了是吧?爷今儿不弄死你,你不知道爷厉害!”

我喘不过气来,手脚都痛到不似在人间,眼前发花,心头冰凉:难倒今日当真死在此地了吗?

众念纷呈中,忽然冒出一个寒气十足的声音:“放开!”

是四阿哥!

四阿哥来了?

不可能的,他远在京城,他不会来救我!

那么是我的幻听?

可是声音真像他,那么……是我快要死了吗?

我的身体开始有失重的感觉,十阿哥松开我的每一个动作都像电影里的慢动作,我就像被扯坏的布娃娃,手脚都不是我的,我费了很大劲才找回拼凑起来的感觉。

八阿哥至此方下马朝我走过来,我拼命挣扎起身,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才抬起半身便失力往下倒,我这才意识到我受的伤比我想象的更加严重。

然而在我的头撞到石地上之前,有人过来半蹲在我身边用有力双手托抱住我。

甫一接触,我便知他不是四阿哥。

我艰难地转动脖子,自下而上看到他的脸。

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桃花眼里看到如冰山暴裂般的寒意与不屑。

我该闭上眼睛的,因为我快要哭了。

但如果我哭,他一定能清楚看到我眼里漾出的水色,是以我尽管发抖的厉害、管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把钝刀在割我的喉管、尽管他的怀抱轻柔地像羽毛一样,我还是强忍了哭泣的冲动,我不要他的可怜!我谁的可怜也不要!

我挣一挣身,他会意扶我从地上站起。

这时八阿哥已走到我们身前站定,十阿哥反而立到八阿哥身后。

八阿哥微纠眉头:“老十四,她刚才对老十——”

十四阿哥很快打断他:“我只信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不管怎样,她只是个小女孩!”

八阿哥伸手搭上十四阿哥左边肩头按了一按,十四阿哥顿一顿,抑下一些激烈语气,冷笑道:“我一句话不说第二遍,这种事只此一次,若让我知道有第二次,不管是谁干的,我只找十哥算账!”

说完,他一把横抱起我,先放我侧坐上他的马,他才一跃上来,一手环抱住我,一手抓缰,任身后十阿哥破口大骂同八阿哥的连声喝止响成一片,头也不回地带我离去。

我双手暂吃不上力,马上颠簸,要稳住身子,只有靠住十四阿哥,但我又不愿与他贴得太近,别别扭扭行了一程,十四阿哥忽然勒马停下,我身往前一冲,手撑到马鞍桥,龇牙怒道:“你干吗?”

十四阿哥笑道:“叫你抱好我,你不听,怨得谁来?”

我对天一翻白眼,不愧是四阿哥的同父同母兄弟,哥儿俩都极其善于在不该调戏人的时候调戏不想被调戏的人。

十四阿哥跳下马,又小心扶下我,拣郁葱树阴下平坦草地坐了,系好马,又解了鞍边小包,倒出几只药瓶、棉圈和干净绷带,过来亲手帮我手上出血处裹了伤。

我又不是骨折,他居然用到双圈固定法,真正看得我受不了,这么大热天,想害我长痱子?但我自己也没法动手,只好由得他去。

日光射在他的脸上,反映点点跳跃金色,他侧低着头,眼睛隐藏在阴影下,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表情恍若沉静,可他一扬头,又生动得很:“你看我做什么?”

我面上一烧:“我哪有看你?你不看我,又怎么知道我看你?”

十四阿哥失笑:“你倒恢复得很快。”

我欲言又止,他也注目不语。

如此良久,他方轻执起我手:“我知道,你是见我突然现身,身边又连个侍卫也没带,便疑心我和八阿哥、十阿哥他们串通了合谋蒙你对不对?”

平心而论,这个念头不是没在我脑海里闪过,但他当面问得这样明白,我如何肯认,只道:“奴婢……”

十四阿哥忽低首在我右手手背上啄了一记,我手腕绑着绷带,动转不灵,措不及防下,被他明袭成功,只觉他的唇贴在我肌肤上,似凉还热,甚为奇异,突然忆起回京第一晚他在驿馆后巷强吻我的情形,不由起了一阵战栗,话便说不下去。

十四阿哥眼梢一抬,同我眼睛对上,我深吸口气,转过头去,他却直起身,一手揽住我后颈,将唇贴上我的耳根,轻轻噬咬。

此时此刻,我知道若往后仰,他便更容易欺上身,因亦不挣扎,亦不发声,只静静由他施为。

然而他扳过我脸,令我同他面面相对。

“在我面前,不准称奴婢。”十四阿哥看着我,喃喃低语,“他们都说你变了,你真的变了?可不管你变成怎么样,我还是要你的!谁欺你,谁就是跟我过不去!”

我留意到他说的是八阿哥,不是十阿哥,正合了我的心事,遂撇撇嘴角:“那十四阿哥呢?十四阿哥现在不是欺负……这笔账又怎么算?”

“随你怎么算,你爱怎么算就怎么算,我随时等着你。”十四阿哥一笑放开我,又取件新的天青色外衫抛给我,“今晚八阿哥在我们住的水心榭宴请蒙古王公,和硕纯悫公主跟额驸策棱也来,纯悫公主自前年嫁给蒙古博尔济吉特氏喀尔喀台吉策棱,这还是头一回来避暑山庄。皇阿玛说了,老十八今夜同他睡在如意洲后殿“水芳岩秀”,环碧岛澄光室留给纯悫公主和策棱,着你好生伺候,他两个爱闹,你做个准备。”

我带听不听的,自管往包袱里翻找了顶帽子扣在头上,不等十四阿哥过来抱,自己一撑上了马,十四阿哥随后上来坐我背后控住马缰,不急不慢缓驱而行,一路同我对话:“你刚才上马,手不疼吗?”

“我不在乎,就不疼——你蹭啊蹭的干什么?”

“你也喝了鹿血,还问我?——你不知道前面看老十八灌你鹿血的样子,简直会让人想当场就要了你。尔本无辜,怀美其罪。”

“别动,再动我踢了。”

“你踢,尽管踢……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