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焚情篇 第22——23章

第二十二章

孙之鼎为人不苟言笑,我跟了他半个月,自己也快忘记怎么对人笑了。

原来他在宫外有处私宅,唤作“随园”,是他典藏天下医书之所,他除非出诊或入宫伴侍,等闲不入太医院,就算进宫也从不去待诊处,无怪我以前很少见到他,他只要得空就回“随园”埋头看书、写书,也算一名文学中年。

我名义上是圣口玉言指给他的女徒弟,他却从来不教我什么,因我改回了女装,也不好成天带我人前进出,只使我在“随园”帮他整理医书,分档归类,索引目录,拿我当图书馆管理员用,不过拜当初在四贝勒府书房磨练所赐,这些工作我做起来倒也有条不紊,得心应手,只是每每想到在现代读大学国际金融系时交的那些学费,未免心痛。

十月昼短夜长,转眼冬至,挂起了九九消寒图,“随园”所用和待诊处墙上贴的“轱辘钱”图不同,是一张是一张画着八十一瓣的素梅小幅,枝上的花有的是一朵,有的只是一个花蕾,有的是两瓣,有的是三瓣,似含苞待放,尚未成朵,上面还有朱笔双钩馆阁体楷书题诗一首:“淡墨空钩写一枝,消寒日日染胭脂。待看降雪枝头满,便是春风入户时。”以一个固定的长方型木屉子装裱素绢,其天地左右皆镶有淡绿色绫边,每天用朱笔填上一瓣,填完了八十一瓣,也是九尽了。

因接连下了几场雪,我跟孙之鼎日久,给他理书颇见效力,他找起资料来效率加倍,恨不得我没日没夜替他把书海清完,对我态度大大好转,有时也不令人送我回待诊处安置,就将“随园”后一座小楼的楼上一层拨给我用度。他的妻妾都在崇文门外大宅住着,他是每晚家去的,除了看园人和少少婆子、杂役,就是我了,“随园”倒成了我半个家。

一日我绝早的起了身,午时刚过便做完当天工作,孙之鼎又事先说过要进宫,料他不会过来,就自锁了书馆,回转小楼房里开起白炉子,慢火煨新米鸡笋粥喝。

时当雪止,但见阶铺密絮鹅毛雪,窗绣奇花凤尾冰,楼上望出去,院子里有仆役在慢慢自门口扫开雪路,安静极了,我吃了粥,不知不觉合衣卧在床上睡了一回。

待我醒来,却是给冻醒的,窗外不知几时又纷纷扬扬下起雪来,风摇庭树,雪下帘隙,我嫌下地冷,抓条毯子像阿拉伯妇女一样严严实实连头裹住,唯露两只眼睛,踢踢踏踏过去将窗关紧,忽听身后门一轻响,风起处我打个哆嗦,忙拨转头要去抵上门,不料一回身赫然见着四阿哥外披件黄底紫藤萝鹤氅站在门前,吓了一跳——真的原地跳了一下。

他先也没认出我来,面有豫色打量了我一番,往下见着我单穿薄袜的双脚,这才确定下来,一回手,拴了门,往里走入。

室内温暖,他带进冷风很快散去,我却一阵寒意由内而发:夺门而逃吧,迟了;跳窗逃命吧,刚又给我关死了,不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扮忍者神龟还骗得过他吗?

正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四阿哥已除了自己身上鹤氅裘衣,老实不客气上来一把掀了我的毯子,我家常穿着袖平少宽、前后不开胯、两旁约开五六寸,俗名之曰“一箍圆”的老年款皮袍,看得他一笑。

因连日雪景正好,各处王府都借此机会大摆赏雪宴席,诗酒集会,我一看他样子,便知他是吃过酒来的,却不晓得他怎么一丝不惊动到人就大摇大摆登堂入室,心头一阵乱跳,还想张口叫人,他贴墙按住我手,一面解开我的“一箍圆”袍子,一面贴近我耳边道:“你就是喊了孙之鼎一家子来也没用,趁早省省力气。”

他的气息热热的喷在我的颈耳之间,我背上微微抽紧,深悔刚才睡前没把门关好。

我皮袍里面却是一套葱黄色绫子吴棉袄裤,隔一层布衫,贴肉穿着,又轻又暖,此时却恨穿得太少了,他看的一看,揽膝抱起我便往里间床榻走。

我捶着他叫道:“放我下来!我乃朝廷命官,你堂堂皇阿哥,怎可如此亵渎,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他抛我到床上,低头挑眉道:“朝廷命官?你是武考、还是文试过的关?啊,我想起来,小黄鹂是吧?”

我拿一只枕头扔他:“走开!”

他头一偏,轻松避过,随即扣按住我手腕,靠近我,深切道:“你现在本来就该在我的府里乖乖做我的侧福晋!你打算这样胡混混到什么时候?躲在这里帮孙之鼎理书理一辈子?”

我知道跟他挣扎是没用的,遂停止一切动作,只瞪着他道:“别碰我!”

他一手钳住我,一手慢条斯理解开我的衣襟:“为什么不能?”

我急中生智:“我来了月信!”

他笑道:“真的?让我检查一下。”

我在床上扭股糖扭啊扭:“不要、不要、走开、走开——”

拉扯间,四阿哥突然注目我裸露颈间,抬手勾起我以一根红线穿挂在脖子上的那枚玄铁指环,似不可置信道:“你一直戴着它?”

自从那天在乾清宫冬暖阁康熙把玄铁指环掷还给我,我就一直把它戴在身上,就算睡觉、盆浴也不拿下来,此刻被他发现,我窘到万分,只嘴硬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他低笑一声道:“是吗?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我偏过头:“不是。”

他捏着我下颌,令我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不是。”

“撒谎!”刹那间,他吻下来。

他的吻还是一贯热烈有力,霸道地让人没有办法想其他事,只能想他的吻。

我不自觉地揪紧身下床褥,指节随著他的吻加深而慢慢收牢。

他的手深入我衣襟摸索,莫名地一阵触电般感觉袭上身来,他感到我的颤抖,抬头问我:“到了现在你还怕我?”

我深深呼吸:“我恨你!”

“为什么?”

“你欺负我!”

“我欺负你?”他觉得很好笑,“我想要女人,什么样的都有,你说这是欺负,又可知多少人求之不得?”

“你就是欺负我!”

“我是要你!你原本就该是我的。你娘把你托付给我。皇阿玛也知道此事。老十三喜欢你,我不是没给过他机会,结果呢?差点被老十四抢走了!你恨我,就因为我不给你选择余地?我告诉你,就算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我的!上回选秀,老十四仗着八阿哥他们撑腰,明刀明枪出来跟我抢人,拚的就是他得不到、叫我也得不到的结果,他这么做,其实把你置到最危险的地步,若非你误打误撞救了十八阿哥,皇阿玛岂会容你?就算看你父白景奇面上不为难你,你还想这么逍遥?你知道随园是什么地方?是我名下的产业!当年孙之鼎爱上一个满洲贵族女子,触了忌讳,要不是皇上怜才,暗中派我周旋完结此事,你以为他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不然你又以为皇阿玛能轻易许了你做医女之请?皇阿玛现把你安排在这里,意思已经很明白,事过境迁,我终要再讨你回来,你成天价小脑袋瓜子里面到底在想什么?有时聪明,有时却疙瘩的要命!”

他说话语速快,动不动就跟机关枪似的扫一大通给我洗脑子,我听得头直发晕,半响方道:“铁指环的事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奇道:“我原打算等你做了我的侧福晋再告诉你,省得你又发小性子,以为我抬你母亲压你……可是中秋那天晚上我不是已全跟你说过了?”

我忙着挡开他不安分的龙爪,气喘吁吁道:“你几时说过?”

“就是那时……”

“啊?”

“我们再做一次当时的样子,我再说给你听一遍,你就想起来了……”

“唔,走开……”

他真的住手:“这是什么?”

我睁眼一看,他指上有血:啊!我真的来月信了!到古代之后这还是头一遭!这几个月我提心吊胆,就怕被他害得中标怀孕呢!太好了!撒花!

我正神气,被四阿哥一瞪,又萎下去,把脸埋入被子里,发呜咽声道:“人家都这样了,你还欺负人家……”

“欺负?”四阿哥提我耳朵抬头,“那你嘴咧这么大,笑什么?”

我护着耳朵:“别拎,疼、疼——”

他放开我耳朵,我迅捷无比的把自己裤子拉紧,因他压在我上面,我也跑不了,就这么躺着仰脸看他,心里一万分得意:没想到你也有今天,活该,这次非憋死你不可!

我只管把双腿并得紧紧的,等他怎么发落。

他忽然说:“不行。”

我跟着摇头:“不行,不行。”

他道:“我不想找别的女人。你帮我做掉。”

“啥?”我一张口,他把另一手食指塞入我口中,我惊讶闭嘴,正好含住他手指。

他满意道:“就是这样。”

我怔忡着看他抽回手解开自己裤腰等动作,骤然明白过来,他是要我做传说中的……xx交?

晴天霹雳。

我拼命往旁边爬,手伸出去三十厘米的样子,他一把把我拖回来:“干什么?”

我根本就不敢看他:“人家、人家不会做……”

“你又忘了,我上次不是教过你?很简单,你只要小心牙齿不要碰到我就行了。”

我很确定道:“没有!你从来没有教过我!”

他顿了顿,没有说话。

“哦!”我恍然大悟,“你叫别的女人给你做过对不对?”

他还是不说话。

我捶床:“你!你——”

他笑:“你吃醋了?”

我断气快了,谁吃这种醋啊?

四阿哥将手插入我腰下,抱我起来面对他:“好。你让我高兴一下,我就饶了你。”

我用力想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做,用力想了两下,还是不知道怎么做。

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伸手玩弄我的乳尖:“快一点,我的耐心不是很好。”

我口齿不清道:“我、我乃朝廷命官——”

“你一向小把戏最多,”他眯一眯眼,“还有呢?”

炉火微光在他的俊脸一侧投下暗影,我隐约嗅到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忙抢在他有所行动前主动凑上身在他颊上印下一个吻,还很响地“嗯嘛”了一下,然后问他:“高不高兴?”

他凝视着我,慢慢将手捧上我脸庞,说:“高兴。”

我定了一定,他又说:“转过身去。”

我依言背对他,他撩开我的发,从我耳后至颈间一路细细噬咬下来,绕过一手握住我胸前小巧揉捏,一手伸到下面,令我分腿在他两侧,虽然隔了一层小裤,我也觉到有滚烫硬物摩擦,不由面热心跳,咬牙强耐。

二体偎贴良久,任他动作,精还不泄,因他下手愈发重起,我只将身左右捱檫,不胜隐忍,他咬耳道:“我要进来了。”

我一惊,回手挡他,他腰间那活儿突然而兴,令我纤手笼楷,才带着我手稍作套弄,便起身将我压倒,推开衫儿扯下裤子,自后向花心里顶入,才一濡搅,我已难经受,蹙眉攀枕,低声道:“四爷说要饶了人家的……”

四阿哥听我叫他四爷,一时情极,一按我纤腰便从背后猛身挺入,因是跪趴姿势,又有润滑,这一下捣入极深,我埋首闷哼一声,几乎就要哭出来。

他听我声气不对,知道弄疼了我,并未怎样大动,反略停了停,手抚上我背肌助我平静,我看不到他,只觉全身都火辣辣的热起来,恼道:“不要从后面来……你坏蛋……”

他竟真依着我抽出身,让我翻转过来,正面对他,其实和从前比,我倒也不是真疼的厉害,只不过抹不开脸,连他俯过来对我说了些什么也顾不得理会,但这次他进来之势出奇温柔,还没等我反抗就已成了事实。

我半朦胧了眼,口中只不住央他:“轻一点……”

一时多少春点碧桃红绽蓝,风欺杨柳绿翻腰,我渐渐不禁也斜流眸,低声帏昵,两情均是似醉如痴。

无奈芳心虽欲束,东风不肯归,四阿哥战酣乐极,玉杵尤坚,我实实吃不住劲,不知求了几回,他才抱定我,泄讫一度,拽出麈柄,但见惺红染茎,蛙口流涎,以床头巾帕抹之。

窗外簌簌雪声已然转小,不细心去听分辨不出,天光既黯,室内唯一只白炉子火光映照,格外静谧。

四阿哥习惯事完立即整装,我知他就在府里也不会和福晋同床整晚,任其结发夫妻也是分室而眠,习就的皇家规矩,只管自己不言不语拢被在身便罢。

因来有月信,我本来还怕床上弄到一塌糊涂,但过程中并没有出很多血,只少许星星点点溅落,想来是量少的缘故。

铁指环坠在颈间,我心里一阵微漾:

进宫前我是那样恨四阿哥,我想过很多报复他的方法,甚至不是没想过利用十三阿哥,可是那天在蔚藻堂和十三阿哥的莫名一吻已经让我知道我跟他不会发展下去,难有真正肌肤之亲。

我对十三阿哥是类似雏鸟认亲的那种依赖,对四阿哥却是刻骨铭心——是的,刻骨铭心,恨也好,什么也好,不管怎样他已经在我身上深深打下属于他的烙印。

就连一个吻,和十三阿哥在一起时,我会不自觉拿他和四阿哥比较;但我在四阿哥身边,就只得他一人,犀利交锋是他,通透心思也是他。

我潜意识里总觉得四阿哥只了解年玉莹,并不了解我白小千,又加上第一次的强暴,所以我一直抗拒他,许多时候我故作大方,强自调侃,可不知不觉间我已会得计较他看我的眼神。

为什么我要不惜一遍一遍提醒自己他爱的是年玉莹,不是我?

为什么我在乎我根本没有他和年玉莹之间的记忆?

因为我就是在乎!

我在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年玉莹,不是白小千!

“在想什么?”四阿哥立在床下弯腰过来俯视我,我看到他的眼睛,脸上一烧,往被子下一缩。

隔被只听他道:“我得走了。”

我不吭声,只管拿被子捂着头,好一会儿,却没脚步声响起,我奇怪探出头,他却还是原来的姿势未变。

他缓声道:“等到明年,我会再跟皇阿玛求一次,虽然你不能一进门就做侧福晋,但是——”他抿嘴笑了一笑,“我会让你为我生个孩子,不论是阿哥还是格格,我一定扶你上位。”

我心道,你先把你那个准备上山打老虎的十八弟摆平再说罢。想是这样想,但我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倦倦合目不语,他轻叹一声,退后帮我塞好帏帐边角,这才转身走了。

我不会要三个人的恋情,亦舒说,那就像是一支圆舞。

一支圆舞,无非是我抢了他的舞伴,我踩脏了你的舞鞋,或是你把我的表提前拨到了十二点。可是,跳得久了,也便没了新意,舞伴换来换去,也就是那么几个。

既然我和他之间的问题难以解决,他又不许我逃避,就让时间去解决好了,除非过去发生的一切被完全磨灭,我终究心不甘,意难平。

第二十三章

都说流光容易把人抛,年关一过,就到了康熙四十七年。

我躲进随园成一统,日子倒也过得飞快。

实在无聊时就盯着我帮孙之鼎整理出来的数十本厚厚书典目录直发呆,这可全是手工整理、誊写、装订出来的,要是在现代,老孙该付我多少人工费啊,真是便宜他了。

北京春迟,到三月中旬才有春花开放,进了四月,才真正有了风和日丽的天儿,康熙说的西医器材也就在此时才送进宫来。

孙之鼎带我入宫机会渐多,但我所的工作只是在御医房后房间做最简单的书面翻译,充其量不过是个小小笔贴式,连根洋教习的毛毛也没看到,他要跟洋教习说话,自有理藩院附属的西洋馆派翻译专员负责,没事用不到我,有事轮不到我,四阿哥所说康熙不过把我插在他身边做个样子,的确像真。

算算也过了半年光阴,几个阿哥的面我都没怎么见过,只听孙之鼎说起正月里八阿哥的庶福晋张氏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弘旺。

八阿哥本身主管礼部,既然得子,照理更应大肆庆贺,然而这样喜事他府里的排场竟然还不如四阿哥侧福晋李氏当初得子弘时的热闹。

张氏还在坐月子期间,八阿哥就派人悄悄请孙之鼎去给她看了几次病,孙之鼎有名妇科圣手,我很少见他皱眉,可他每次从八贝勒府里回来就暗自摇头叹息,他当我不留意,其实我都看在眼里。

虽说满人讲求子凭母贵,但八福晋至今未有生子,倒被一名小妾拔得头筹,这口气如何咽得下,用脚趾头也可想见张氏的状况。

我人在随园,等于半与世隔绝,四阿哥自十月间那个大雪日来过之后,跟我统共见过三次面,其中两次不过是人堆里打个照面。

不知什么缘故,那日我身上来了月信,只半晚便止住,第二天没有,后来几个月也不见来,我不知担了多少心事,得空便偷捧着孙之鼎的妇科医书对照妊娠症状。

有的医书里竟然还配上手工插画,第一次看的时候实在让我大受震撼,愣是几天没缓过神来,那些古文名词又别扭得很,比如刘完京《素病机气宜保命集·妇人胎产论》中提到“妇人童幼天癸末行之间,皆届少阴;天癸既行,皆照阴论之;天癸已绝,乃屑太明经也。”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练玉女心经的法门?

不过这类书看多了,连看带猜我也算蒙得出一些意思。

结果是没什么结果,只多了一样疑心病:哪怕窗台停下一只鸟儿,我也要看看它的肚子。

最古怪的是我翻遍了孙之鼎所有医经,但凡可能牵涉到避孕方法介绍的章节内容全被黑墨涂去,就算男人不用生孩子也犯不着这么狠吧?

我几次想探孙之鼎的口风,但这种话头实在不好挑起,借着八阿哥庶福晋张氏的事情,我旁敲侧击了好几回,都是无功而返。

孙之鼎本来话少,我也不得不防着他跟四阿哥有点什么关系。

万一我想避孕的事被他放风放到四阿哥那里,真不知道哪个死得快一点。

人说春光美,对我而言,不过是从一个房间换到另一个房间罢了。

连续几月来,朝中不晓得发生什么事,连孙之鼎那么保稳守成的人也因事被康熙在其所呈奏折上朱批“庸医误人,往往如此”,太医院的人战战兢兢不说,宫里上下的气氛都压抑得很。

我陆续听到些风声,也有说太子惹皇上生气的,也有说是某某阿哥得了天花让皇上担心。三人成虎,这类小道消息不可全信,但也不是全无苗头。

自我跟了孙之鼎,十四阿哥半月一月就差人送衣食玩物给我,而现在已连着两个月没有声息。

四阿哥既没打算对我放手,十四阿哥亦不见得善罢甘休,他现在撂开手来,我又听说他出出进进常跟着八阿哥,就是康熙那些儿子里最有科学家莆士的三阿哥也开始频频出宫入宫,势头的确不对。

这清朝的王公府第、朱门世家都有在冬春两季用药的习惯,王府的内眷也格外爱生病。

虽说各府都有长年延聘的御医或名医,像孙之鼎这种级别的还是少之又少。

因孙之鼎的主要任务之一是负责太子的脉案用药,今年八阿哥那又经常性召他入府,还多在夜班时分,他几头忙不完,根本就没有看医经写书的时间精力,随园也难得回了。

他不回随园,我手上无事,也不好老住,陆陆续续又搬回待诊处,总算春暖花开,待诊处冬凉夏暖的缺点尚不会爆发。

等御医房新进西洋器材装配维护得七七八八,我也把御医房里主事、司员、库掌等大小官员认了个差不离,可惜他们多是满人,名字难记,说话口音也重,事情一多一着急就唧唧咕咕讲起满语,好歹我是会一门外语的人,但这满语我就是怎么听也摸不着门道,他们跟我说满语,我便跟他们说上海话,比手划脚,鸡同鸭讲,鸟语连篇,每办完一件事喉咙都要痛上半日,央喉科御医讨了几瓶清咽利隔丸才应付下来。

这一阵偏巧碰到御药房每三月进药一次的大季节,供奉宫中御药的重要商号北京同仁堂自不必说,其他药商各处承办来的药材,都要由御医房管理药库的官员验收后,存放生药库。

同仁堂当家的乐显扬本身就在太医院任吏目,且内廷所需各种中成药都有康熙御旨由他同仁堂代制,各家药商除了他,又有谁可入太医院享受皇粮?图的不是那年俸,是荣耀!因此他虽是从九品官,在太医院里人人都卖他面子的,资历甚深,御药材的采买、经检、签单、发放全由他掌总舵儿。

乐显扬受了孙之鼎的委托,有心让我经经世面,除了配方密本,其他一应记录都让我带着学着。

他让我学,我没道理不学,指望过个十几二十年终于能够回现代了,估摸着我也老了,还能做个老中医,没啥不好。

我本来嫌穿女装还要配花盆地鞋,一贯仍做男装打扮,穿马褂穿得一身劲,整天忙的屁颠屁颠,不出一月,已经会认一百零七种御药,这一项专业能力排名御医房所有人员倒数第二,倒数第一是看守生药库的老苏拉,大名六十八,就他还能认一百零二种御药,想我堂堂大学生,只以些微差距险胜,真是谁说古代人蠢我揍谁。

五月初,时届暑令,就像现代女人流行吃减肥药一样,宫里的妃嫔喜用一种清暑益气丸,这类蜜丸炮制最繁,虽只每日一丸的用量,也经不起那么多妃嫔催要,何况她们往往拿此赏赐宫外娘家,有相较恩宠之意,就苦了我长期在御药房闻此蜜丸香味,原本灵敏嗅觉明显退步,还不时要承担给各宫娘娘送药的任务。

御药房的人官虽不大,职责却重,又同内廷直接打交道,个个比待诊处的御医还有脸些,势利眼到处都有,这里也不例外。

比如这天上午不知怎么约好似的,来了四、五拨太监拿药,因天突然奇热,谁也懒殆走动,那些小苏拉医生连着被差出去几回,过了午响,又来了一个太监,见来者一人,苏拉们都不明说,只你推我诿,巴不得少跑一趟,碰上那太监是个眼中无人脾气,看出轻视意思,瞪着眼睛就要吵起来,亏一名当值司员过去劝开。

太监骂骂咧咧自捧了药匣待走,我听他口中冒出“延禧宫”、“良妃娘娘”几个字,不由心一动,朝他仔细看了几眼,却想不起来他是不是去年重阳节叫到我去搬菊花的那人。

那太监却是个活络人,见我瞧他,随指一指我,向司员道:“你们怎么说没人?他不是没活干吗?”

司员刚要说话,我已站起,带笑上去接了太监手中药匣道:“我叫小年,在御医房当差,刚进宫没多久,曹公公不认得我,下回来有什么事直接使唤我也得。”

他的姓氏是我刚才从他们对话中听出,曹公公不料我如此有心,上下打量我一眼,也尖嗓笑道:“得!这才是识上进的,你别学那些没眼色的嫌我们良妃娘娘赏银少就犯懒,勤腿子,有你好处!”

一名苏拉医生听不惯他这话,要再说什么,被司员一把拉下,使了个眼色我,我会意道:“曹公公,娘娘还等着咱们呢?”

曹公公“哼”一声,一昂头,一翻眼,领着我出了门。

延禧宫为内廷东六宫之一,因遭过大火,于康熙二十五年重修,在东六宫中算做冷僻宫院,一般受宠妃嫔都不会选择在这里居住,即使皇妃,一旦圣恩不眷,一样是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曹公公能有这点狠劲还令人让让他,想来是沾了良妃儿子八阿哥的面子。

不过朝堂归朝堂,宫里归宫里,八阿哥在王公大臣中的口碑再好,宫里还是太子的天下,曹公公这种有帆尽管扬的人,只怕反会拖累良妃。

这条路我走过一次,记得进苍震门,再过狭长夹道,出去便近十三阿哥生母敏妃故居蔚藻堂。

但曹公公不知道是带我怎么走法,我一路留心,也没见着内供里墙那道门,只听曹公公一声“到了”,抬起头来,便见延禧宫。

紫禁城里一片红墙黄瓦,我早已看腻,但站在延禧宫前,忽然就有一种安宁感,这里的气息很静,静得像有另外一个世界……像紫禁城无处不在的雄浑帝王气也肯放过这一角。

小太监开了宫门,曹公公要从我手里拿过药匣,我恍惚了一下,并未撤手,他不好到我怀里硬夺,手一缩,我却又放了手,哗啦啦一阵响,匣翻盖破,撒了一地黑珍珠似的药丸。

一见弄脏了药丸,曹公公挥手跳起来,我也顾不得听他骂什么,先蹲下收拾要紧,心里不免哀悼我的俸银,为了救过十八阿哥的那一点香火情,我平日得赏能按八品规格,却是照九品文官领的俸禄,一年不过三十三两,如曹公公这样的普通一等太监还能拿个月薪三两呢,这下可好,药丸没人要,我要白打几年工才能赔回这个钱啊?

曹公公体型较胖,这一路走来已经满脸出汗,涨红了脸直冲我喊,我要骂他一太监有的是词汇,但这件事也不能怪他激动,办砸了事,搞不好娘娘一发火,他比我惨。

正不可开交处,宫门里走出一名身着金纽扣黑领绿袍,头上饰翠花,并有珠珰垂肩的姑姑,眼睛一扫,已经知道怎么回事,板着脸道:“八阿哥在此,你有几个脑袋,敢扰良妃娘娘清静?”

一句话,说得曹公公耷首不语。

姑姑转身向我面上看了一眼,道:“你随我进来。”

我起先不太确定她是否说的就是我,曹公公做个手势,我才跟上,进了宫门。

东六宫格局大致相同,均为前后两进院,前院正殿5间,东西配殿各3间,后院正殿5间,也是东西配殿各3间,一色黄琉璃瓦硬山顶。

绕过前殿,进了后院,我一霎时被眼前美景击中:只见当院两株梨树,枝头淡绿,花朵成簇,粉白烈烈,仿若夏天的雪。

可还没走到跟前,不知哪里又有淡香痴痴撩撩地绕上身来,叫人平白为它失了心、销了魂。

我是先看到花,才看到树下前后而立的两个人。

如果说八阿哥像晨初的第一缕阳光,那么良妃娘娘就是阳光下最轻透澄明的一滴水珠,她那一种淡雅姿态,让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康熙的时候。

我上前分别给良妃娘娘和八阿哥请了安,八阿哥令院中宫女、太监退下,才向良妃笑道:“额娘,今日见到真人,便知儿子所言不差了吧?”

良妃轻轻摇头道:“这孩子容貌虽不似,可这副眼睛一看便知是婉霜的女儿。”

在宫里,我不得允许,是不能直视娘娘及阿哥的,垂眼听他们打哑迷,心里是一团糊涂,只觉良妃如此美人,说起话来嗓音却偏暗沉,失了分数,大呼可惜。

这时节,八阿哥已换了纱衣,良妃仍然穿着夹衣,我素日闻她体弱多病,看来应该不假,见他二人各说一句便停了话头,因请罪道:“奴婢该死,奴婢在门外打翻了良妃娘娘的药,请良妃娘娘责罚。”

良妃道:“你起来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并非自用,本想取一匣清暑益气丸交八阿哥带回府给他福晋,既是无心之失,下回再说也是一样。你别急,八阿哥这就要出宫,就算你现在赶回去得了药再送来,也来不及的。”

八阿哥道:“额娘,你站了这会子,又觉得累了吗?儿子扶你进去坐。”

“不,我还想看看这花。”

“是啊。”八阿哥忙凑趣道,“这两株梨花今年开的虽晚,可花朵儿又白又大,比哪一年开的都好,可不是喜兆吗?”

八阿哥意气风发,良妃却只道:“不为得之而喜,不因失之而悲,有繁华看时且看繁华,无繁华看时,又看什么?”

我一旁瞧去,良妃的神态甚是平稳,八阿哥则微微纠眉,但良妃一回眸看他,他又马上若无其事,仍带笑道:“无繁华看时,额娘就看儿子,儿子便是额娘的繁华。”

事实上满树梨花虽美,却开得太盛,与延禧宫的氛围隐隐不符,良妃亦不再言,微微一笑,眼睛越过了八阿哥,遥遥看向墙外某处。

要说八阿哥今年已是二十七岁的人,良妃再怎样也该过了四十,可她笑起来的样子仍像一名少女,娇怯的,令人怜惜的。

我忽然想起她看的方向正是乾清宫,心头不由悸了一悸,正好良妃抽回眼神,和我对上。

我第一反应调过脸去,却接到八阿哥的审视,忙又垂下首。

一阵风刮过,枝叶沙沙,花动花落,翩翩雪瓣随风旋舞零落,良妃一语不发,转身快步走向东殿,八阿哥也不叫人,亲自抢前为她打起堂前竹帘,送她进去。

我呆呆站在原处,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往何处去。

第二十四章

八阿哥要出宫,原从承乾门那边走更近,但他就是选了和我一路,往苍震门。

他让跟着他的太监走在后面,单留我落他半步。

一路上,他沉默,我也沉默。

直到远远瞧见苍震门轮廓,他才停下脚步,负手望天片刻,又回身令太监退开远些,看着我冒出一句话来:“老十四病了。”

我讶然望他,他却不接下去,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潜意识中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半响才憋出来一句:“奴婢……”

八阿哥失笑:“那么这是真的了。”

我莫名其妙的停下,看他很快道:“十三阿哥去年在太子的丰泽园喝醉酒,说你随他们到安徽办盐商那会误坠了马,头部受伤,养好后就变了性子,连过去的事都忘了。老十四只以为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的手段,不过现在他总该信了。”

我钝钝道:“什么?”

八阿哥敛去笑意,面色转冷:“因为我信了。我信,他就信。——那晚你在丰泽园小楼突然以乐姬惜惜身份出现,所有人都以为是太子和你串通了开大家一个玩笑,我却知道不是。”

一股麻意自我脊梁骨油然腾起:搞什么,我今天不过是送个药而已,怎么这么衰,先是打翻了药,等下回去被扣俸银不说,还要在这跟八阿哥猜谜语,年玉莹这十五年到底是混什么的?哪来的这么多麻烦事?莫不要和八阿哥还有什么扯不清关系?真是超女!

八阿哥停了一停,见我仍是无话可说,方道:“老十四什么都要跟四阿哥争一争,但惟独这件事,他争错了。你的存在,只会是老十四的心病,乃至心魔。就像当年你娘婉霜让我额娘一夜之间陷入万劫不复一样。”

他句句话,听来淡薄,实则蕴机深重。

听到这里,我才算是回过一点味来,敢情他让我入延禧宫给良妃看竟是没安好心?我今日是自动撞他枪口上了?

什么叫万劫不复?良妃住的延禧宫顶多算个冷宫,不必要说的这么严重吧?

电光火石间,我骤然想通前事:“上年重阳节是你——”

八阿哥居然不否认:“那次如果不是两个太监不会办事,不是你阴错阳差避进蔚藻堂,不是四阿哥赶来横插一杠,你现在不会有机会站在这里。”

好一个阳光男儿,我退后一步,背抵住墙,八阿哥忽又笑了一笑:“在我面前,你很不必乔装。你骗得了十三阿哥跟老十四,骗不了我。你是四阿哥府里出来的人,他要拿你派什么用场,我心里明镜似的。你以为孙之鼎为何不敢教你医术,你以为我会让你经手的药给我额娘用?”他靠近我一点儿,压声道,“我不管你是真忘记还是假忘记,如果你不想再坠一次马,就老实一点,睁大眼睛看好,一个四阿哥够不够保你。”

说完,他再不看我一眼,洋洋洒洒带人而去。

他一离开,太阳煌煌地照着我的眼,我一阵头昏,侧首扶墙缓了缓气,这是干什么?这些皇子阿哥你说一套,他说一套,到底什么意思?

难道真要逼我说出我是个来自三百年后的灵魂,这个肉身不是我的,你们拿去煎了烤了炸了悉听尊便?

我亏就亏在每件事都不知前因,却要承担后果,我抗争,是一刀,我安分,也是一刀。

八阿哥这纯粹是拿小人之心度霉女之腹,难道四阿哥是训练女特务的?他能派我什么用场?他要派我用场还把我那个什么了?练伤敌一千自伤八百大法啊?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我本来以为四阿哥难对付,没想到八阿哥才是危险分子,虽无国仇,却有家恨,天地良心,我是无辜的,父债子还的确不错,我又凭什么要背这个黑锅?

我就是想不通八阿哥对我来这么一番威胁的表白是何用意?他就继续做笑面虎给我下黑手不就完了?

“小年——”御医房一名平日相得的苏拉医生不知怎么跑出来找我,沿墙根过来看到我便扬手叫道,“快随我回去!”

我脚尤发软,迈不动步子,他嫌我磨蹭,一面上来迎我,一面急道:“太医院刘左院判和邢公公来御药房了,要催人到齐了公布今年木兰秋荻御准随扈医员名录,听说有你!快回去听旨吧!”

能有资格和刘左院判同列的除了乾清宫副总管太监邢年更无他人,我一愣:“那今年留京的阿哥是哪几位知道了吗?”

苏拉医生扳指道:“太子爷、三阿哥、四阿哥、九阿哥、还有十二阿哥,就这几位,没了。”

我深吸口气,再确认一遍:“八阿哥呢?”

苏拉医生歪头想一想道:“没听说,既不在留京这几位中,应该就是要随驾的!”

我跟他回到御药房,所有人等按班站定,果然点到我名,邢年对完人头,特意认了一认我,走过来笑道:“年大人,皇上另外有召,单点你一人,这就随我往乾清宫走一遭吧?”

这一声“年大人”真是叫的我毛骨悚然,还能有什么话说,得,再出去晒太阳吧。

从御药房出去,过了御书斋、上书房,便是乾清宫。

康熙在东暖阁,邢年只引我到门前,宫女打起竹帘,我一低头,正要进去,里头一阵脚步乱响,嗪嗪哐哐奔出个着正黄旗服色铠甲盔帽的小子来,一推额前遮眉,双手叉腰挺肚分脚而立,得意道:“小莹子,你看我鹦鹉吗?”

我看十八阿哥也在这里,心头一宽,但没听懂什么叫“我看你鹦鹉”?——“我看你鸟”?

一面疑惑,脚下已迈进门,只见室内的坐垫都换上了米黄色的用葛、纱制作的垫子,而几案上的鹿头樽和各式瓷瓶也都插满了精制纨扇,给人一种不扇自凉之感,康熙、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正分坐各边,停了话,望着十八阿哥和我。

我一眼瞟到李德全身后桌上还搁着一套小号铠甲,顿时想起难道这次秋荻康熙要破例带上十八阿哥,所以给他试穿盔甲嘛?所谓“鹦鹉”,就是“英武”罢?

一时想透,因在门口就朝康熙和阿哥们一一行了礼,最后半蹲跪下身,与十八阿哥平视,先照规矩请了安,才笑赞道:“当然英武!十八阿哥戎装一穿,英姿飒爽!戎装一脱……飒爽英姿!”

众人本来都在听我这个“一脱”会“脱”出什么下文来,不料来了这么一出,太子头一个笑得咳起来。

十八阿哥却很得意我给他的这个形容词,扭头冲康熙道:“皇阿玛,儿子英姿飒爽不?”

康熙招手叫他过去,搂着他笑道:“朕的十八阿哥既英姿飒爽——又飒爽英姿!”

东暖阁里这些阿哥都是从小无间寒暑,每天自早上三点到下午七点在无逸斋背功课背大的,哪个的老师不是一时鸿儒,我在他们面前这样把一个成语反过来倒过去的用,显见得丢份,又给康熙这样讥讽一下,我脸上当场就热热地烧起来,怪只怪我自己不好,一下口快说什么“脱”不“脱”的。

康熙摆摆手,示意我免跪,我讪讪起身,垂手侍立下边,康熙却不问我话,仍向太子道:“刚才你说到哪里?接下去说。”

太子啐口茶,放下茶盏,笑回道:“刚才儿子是要说到阿灵阿家里一件奇事,近来天热汗多,咱具浴不过是密室中设个大瓷缸,中盛水及半,以帐笼罩其上,然后入浴,或浴久汤冷,另以大盆贮热水置于一旁,徐徐添入罢了,他却好,不知打哪儿学来奇巧法子,以砖筑浴室,以铁锅盛水,要洗浴即坐锅中,其下燃火,要温要凉惟其所欲,好不快适,谁知昨儿晚他又入浴,铁锅竟给坐破,他人也堕到锅底,水与火齐及其身,咳咳,总算他跳起来快,没给弄焦喽!今日皇阿玛见他上朝时走路一扭一扭的,下来不还命太医院刘海山去问他是否痔漏复发?嘿,他当然不说实话了,阿玛没瞧见他那张脸,忒逗!”

说着,太子离座学起阿灵阿走路模样,来回甩臀逛了两步。

阿灵阿的名字我听过,他是温熙皇贵妃的弟弟、老十的亲舅舅,这厮曾经诬陷自己的长兄法喀在温熙贵妃殡所朝阳门外守孝的时候勾引自己三兄的妻子逾墙,欲将其强xx,结果查无此事,差点被法喀追出三条街把他给活劈喽,最后还是八阿哥出面撕扯开,但已经闹得王室宗亲没有一个不知道,宫里也是引为一时笑谈,可谓八卦之星,至今名声不坠,连我都有耳闻。

现又见太子比手划脚这么一说,便连康熙也绷不住前仰后合,手指着太子说不出话来,李德全忙着给康熙捶背,四阿哥跟十三阿哥一个低头看地毯,一个扬首观藻井,都是禁不住模样。

十八阿哥却突冒出一句:“给火烧伤了,那不是很严重吗?”他看我一眼,脆声道,“小莹子在太医院那么久了,一定学到很多本事,能治烧伤吗?”

我乍听十八阿哥一问,不由无声咧嘴一笑:十八阿哥你也去搞个铁锅子坐在里面洗澡,然后把锅底烧通了坐下去,就知道我能不能治了,一爷们活脱把自己屁股烧伤了,我怎么看?

但这话又不能跟十八阿哥直说,康熙也在等我回话,我脑子里转了几个来回亦不知怎么吹法,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十八阿哥话,奴婢……奴婢认为那只铁锅受的伤更重一些。”

此话一出,四周先是一片沉静,随即爆发出新一阵大笑。

我低着头,心里浑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都怨十八阿哥,好好的给我出这种难题,我的强项明明是背诵一百零七种御药品名、炮制法、效用性能及妇女妊娠反应一百问。

这下可好,又一次凸现我的无能,就不能给我在康熙跟前留点小小面子?

这些皇阿哥,一个一个没一厚道人!

十八阿哥直笑得头上盔盘中间插竖一根雕翎不住乱晃,他嫌头重,身一倾,拉我给他解开头盔,我看他额上汗珠都冒出来,怕他热着,又帮他除了甲衣和围裳,康熙只看我们动作,并不阻止。

整理完毕,我一抬眼,十八阿哥肉嘟嘟小脸上一对乌溜溜眼珠子正盯着我不放,到底出身皇家,一个七岁的孩童而已,看人的时候已有他那一种姿态在里面,看得出他脑子里有他的想法,却也不给人轻易看透。

我微微一凛神,当初康熙登基不也只是八岁?

十八阿哥只不过是江南汉族女子、密嫔王氏所生,子凭母贵这一条无从谈起,以他小小年纪就能得康熙这般宠爱定非偶然,我可不要大意才是。

当下帮十八阿哥掸了掸衣角,他才嘻嘻一笑,又爬上康熙大椅靠外沿坐定,康熙眼皮一掀,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均立起身来,向康熙告退。

我垂睫肃然,并未再多瞧谁一眼。

几位阿哥出了东暖阁,康熙随手拿了一只玲珑佛手给十八阿哥把玩,又看了他一会儿,再开口时便带了三分倦意:“今儿下午,你见了良妃?”

我恭敬道:“是。”

“嗯,”康熙不置可否的转了话题,“朕听说延禧宫两棵梨树开得美不胜收,你瞧如何?”

我灵光一现,道:“不为得之而喜,不因失之而悲。有繁华看时且看繁华——”

康熙打断我道:“无繁华时又待如何?”

我答:“开眼见明,闭眼见心,人心在,繁华在。”

康熙沉默了一下,十八阿哥眼睛咕碌碌地在我面上转,却出奇乖巧,一句话不插。

东暖阁内一时奇静,我几乎数得出自己心跳拍子,只听康熙缓声道:“朕问你瞧梨花如何,你知道将良妃的答案回给朕。朕又问你无繁华待如何,你却怎不将八阿哥的答案如实回给朕听?”

我打袖跪下,碰个头:“奴婢知罪。”

康熙冷哼道:“你知罪?”

我再重重碰个头:“奴婢知罪。”这下头磕得极响,我一阵眼冒金星,差点连头都抬不起来。

十八阿哥忽从椅面跳下,走到我跟前,指着我的额头道:“皇阿玛,你看小莹子头上长包了,真好玩!”

康熙离位踱过来,站在我面前,右手一够,捏起我下巴,正视我。

我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康熙的眼睛,然而叫我意外的是我并没看到我想象中的怒火。

他一双眼,眼黑多于眼白,本该多情,但人间世情百态,试问还有何人何事不是他多般涉猎、看应烂熟?

他的手很稳定,是我在他手里微微发抖,只有在这样面对他的时候,我才能切身体会到什么叫“深不可测”,他给我看到的只有他眼里那一点含蓄的反讽,有让人自感渺小的神绪。

我就知道八阿哥特意在苍震门前停下来对我说那一番话不会没有道理,别人只看到他跟我说话,可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只有我知、他知,他也吃定我绝不可能往外说。

我也不是没料到康熙叫我来必要问及延禧宫的事,却真没想到他用意落在八阿哥身上,一个老子,一个儿子,我惹得起谁来?

十八阿哥握着的玲珑佛手滚到地毯上,李德全追着拾起,康熙就在这时放手,我仍仰视着他,他却不看我,只瞧着十八阿哥背影道:“十八阿哥是朕疼爱的儿子,为了他,朕才逾制给你今年秋荻扈从的机会,朕记得你说过你不求名位,只求忠心为主——朕等着看你的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