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乐章

那是一连串的疑点:不可能自动打开的窗户,关于鬼的"玩笑"(?)中提及到的长头发和炬炬的名字,CD机里的唱片,这一切,难道全部是巧合?请相信我并不是故意要把事情渲染得愈发神秘,以上种种,确实是我亲身经历,而且记得格外真切!他们说人死之前会向他(她)至爱的亲朋发出信息,那么,即便就算只是为了在那个冷酷的真相中寻求一丝抚慰,我也宁愿这么相信。请不要告诉我这其中还有另外一些解释,也不要试图说服我只是在自欺欺人——请让我信以为真并且同我一样的相信。

郭大炜洗完澡出来,我正听得津津有味儿,那确实可以算得上一张经典之作,即使更多年后的今天,偶尔听到它,仍会让我的内心激荡和汹涌。当然,那些感受早已不同于昨日完全缘自于音乐本身的单纯,时间在逐渐的侵蚀着我和他们,而因为那神秘错综又似乎是注定的亲密,我无法弃置存在于它背后和之后的我在曾经与他们密切相关的岁月之中的太多东西,于是,唱片中得以存留并且将恒久不变的旋律声音以及年轻面庞总会让我在卒不及防的瞬间再度流下泪来。接下来郭大炜就接到了那个电话,那是炬炬的姐姐从医院打来的,她在电话里什么也没说,只是哭着说:"你们快点儿来吧。"当时我正趴在床上,闭着眼睛,把音量开得大大的独自陶醉,我根本没有听到电话铃声,也不知道郭大炜什么时候接过了电话。我只是突然被郭大炜摘掉了耳机,看到他的神情一扫刚才的轻松和舒畅:"炬炬出车祸了,咱们得赶紧去医院!","你说什么?","炬炬出车祸了,是真的,在医院呢。别说了,赶紧走吧!"就是在那一刻我们也还无论如何不能想到那一去就是永别,迅速奔到门厅去穿鞋,郭大炜还想着让我把钱都带上以备抢救之需。那可是我们仅剩的八百美金生活费了,我慌忙去放衣物的草筐里翻装钱的信封,一时怎么也找不到了,郭大炜等不及一下把筐倒过来兜了个底朝天。在这个时候我曾经犯过一个错误,一种后来让我自责了很久的自私心理:我本想留下一百美金的(否则我们可真就连饭钱都没了)。记得当时郭大炜骂了我一句:"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我真的不了解事情会是那样的,否则我一定不会在那种时候还想到吃饭的问题。我们正好路过了出事地点,当时我们坐的出租车正由南向北急速从紫竹桥反身上桥准备向西驶去,医院就在紫竹桥的西南角。那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又是在三环路上,几乎没有围观的路人,所以我和郭大炜都一眼看到了炬炬的摩托车。它就倒在那个拐弯的地方,车身银色的部分在车灯照射下分外闪亮,几辆警车停在边儿上,也闪着晃眼的执行任务的红灯,一些警察正拿着尺子左量右量。郭大炜当然比我有经验,那让他一下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一般的交通事故是不会这么认真测量的。他阻止了我想下车去打听消息的念头,只是对司机说:“师傅,请再开快点儿!”

我们还是没赶上见炬炬最后一面,我们到达医院的时候,远远看见炬炬的父亲一个人站在急诊楼大门外,下了车急忙跑过去询问情况,那个坚强的老人只是拍了拍郭大炜的肩膀,异常平静的对他说:"炬炬已经过去了,去看看他吧。"还没冲进急诊室,已经听到里面哭声一片了。从迈进急诊室的门的一瞬间开始,我就进入了那种恍惚的状态——我有点儿弄不清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站在那儿,十分仔细的盯着那个我熟悉的大男孩儿,他躺在那儿,他的面容跟我平常见到的他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嘴唇的地方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迹,那丝血迹已经凝固了,就像他的人一样——睡着了。我站在那儿,又看了看周遭,我看见炬炬的妈妈和姐姐几次被人劝说和拖架出去,又几次疯了似的扑回到床边;我看见清清抱着她深爱的男孩儿的头,一遍又一遍无助的哭喊着:"医生,你们别不抢救了啊!他还热着呐!";我看见已经赶到的朋友,有的站在那儿同我一样的无声无息,有的默默的流淌着泪水;我甚至看见郭大炜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一支点燃的烟。是的,我奇怪我居然在那种恍惚的状态下还记得那一刻的场景,以至在场的每一个人,甚至炬炬脸上的神情,我什么都记得,却偏偏弄不明白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炬炬死了?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我怎么觉得,他一定会在下一刻就醒过来,我希望他在那之后笑着说:我逗你们玩儿呢!

炬炬本来是不该死的,肇事的卡车逃离了现场,耽误了抢救时间。后面一个骑自行车的路人赶到发现时,他的神志也还是清醒的。因为他是一支著名摇滚乐队的成员,他被那个路人认出了。后来那个路人回忆说,那一刻里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死亡,他甚至还对他说请千万别给他家里打电话,别让他的爸爸妈妈着急。把他送往医院的路上,因为措施不当造成了更严重的内伤,到医院的时候,真的来不及了。

后半夜下起了细雨,绵绵密密,分明在助长悲伤。一直不停的有听说了消息的朋友陆续赶到,急诊室里,走廊上,甚至院子里,也冒雨站着沉浸在忧伤中的人群,有的抱头痛哭,有的独自垂泪,有的蜷坐在角落里不言不语,也有的,象我一样呆头呆脑的傻愣着——直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对于那件事情我的接受能力竟然那么迟缓。确实,在那整个的过程中,一向特别爱哭的我反倒一直没有流过一滴眼泪。那些天里,我只知道茫然的跟随着郭大炜,被分派机械的帮忙做些事情,却似乎并不明白那些事情究竟是为什么而做,而如果没有人提醒,我就几乎想不起来下一刻该干点儿什么而只知道那么呆愣着,那种感觉,就象身体里有一种奇怪的能力在逃避和抗拒着什么,就象,是在梦游。因此我更加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在那样的状况下我还能记得那些日子里的一切,我总是奇怪为什么在各种情绪下我几乎都能够把周遭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不管那是不是我想要留心的,就像我的眼睛和耳朵,它们本身就可以发觉和记忆——我大概确实具备这样的功能。还有把这个突发事件归咎于自己的,那个刚“出来”的男孩儿,他一直对着急诊室的门疯了似的捶打着,医生护士试图拦阻,他却要跟人家拼命。他说要是他今天不出来,不因为他请警察吃饭炬炬喝了酒,就肯定不会出事儿了;丁武也在埋怨自己,他说大家正商量换地儿的时候炬炬说要去给人送趟东西,他正好想“走肾”(小便。也是圈儿里话)就和炬炬一块儿出了饭馆儿。他说他们两一出门发现炬炬的摩托车不知被谁碰倒了(炬炬的摩托车可不是那种小儿科类的,根本不可能被轻易碰倒,那确实也是个奇怪的现象——难道也是某种预兆?)。帮炬炬把车扶起来的时候他头一次那么清晰的感觉到车身沉重的重量,不知怎么忽然就有了一点儿不详的预感。“当时又喝了酒,我有点儿担心,就劝炬炬打车走,可是他说他都是老司机了,不会有事儿的。上了车他还回头儿跟我说‘一会儿见!’”,“都怪我!”,他怪自己事前既然有了那种不好的预感,为什么没重视它,为什么不坚持。乐队里丁武和炬炬确实更加亲密,比丁武小八岁的炬炬其实反倒是一向有点儿晕呼的丁武的主心骨,再加上最初组建乐队时的人后来也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所以,对于丁武来说,那种情谊是别人很难取代的;郭大炜也在后悔,他说要是早能够预见到一切,那天晚上真该去和炬炬一块儿吃晚饭,那样,即使不能阻止意外,至少在最后的一刻,大家是在一起的。那些追悔和自责是那么的徒劳;那些叹息和哭泣是那么的绝望。而生为凡人的我们,在那个束手无策的夜晚,一时之间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去面对那出生命中突如袭来的悲剧呢?那是我熟悉的人群,因为共同钟爱的事物从这个城市乃至这块土地的各个角落汇聚一处相伴走过许多岁月的年轻的“老”伙伴,那些被很多人看做是奇装异服的长头发的男孩子们,往日里一旦碰到一起,花样儿层出不穷,笑声从未间断,也总是充溢着蓬勃的气息,那是本来从不惧怕什么和迷信什么的一群,可是那一天,他们却全都变成了两样。

炬炬被两个面无表情的人推向了那个冰冷的地方——太平间,所有的人都固执的跟随着,那条长长的晦暗的走廊,成了他爱着也深爱着他的人们陪伴他一起走过的最后一段路。走廊的尽头要经过一小段儿露天才能到达炬炬将被送去的地方,走在前边的炬炬生前的几个最好的朋友,丁武,郭大炜,大坏,何勇,纷纷脱掉外衣为他遮雨,雨没能打湿他,可是眼泪却更加稠密的滚落下来,在他们心中,那一刻将要面对的,该是怎样撕扯人心的别离啊。看不见炬炬了,人群却仍不肯散去,大家不管不顾的守侯着,那是周末里一个丧失欢笑的聚会,生命里一个另一样的不眠长夜。

那岂止仅仅是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在炬炬家的客厅里,以唐朝乐队的名义精心布置了灵堂,用满室的鲜花和经久不灭的烛火追忆一个年轻的在天之灵,当然,那种时候,特别不能缺少的是炬炬生前至爱的音乐。之后的几天,前来吊慰的亲友络绎不决,几个炬炬的挚友自然承担起了一切工作,白天里,负责维持秩序,照料安慰炬炬的家人,处理后事;夜深了,人渐渐散去了,几个男孩子仍不肯离去,说是不能让蜡烛熄灭了。为了不打扰炬炬的家人,他们就静静的守候在那儿,困极了就在沙发上,地上闭一会儿眼睛,直到又一个黎明。郭大炜作为炬炬的好友,唐朝乐队的经理人以及乐队所属唱片公司在大陆地区的主要负责人,自然担当起了掌控全局的重任,家近在咫尺他却甚至都没有回去换件衣服,而只是让我替他带过去。那些天他明显的消瘦了,眼睛里布满血丝,连炬炬的父亲都开始命令他回家睡觉了,可是他却故做轻松的说:“叔叔您放心,我没问题!”;而我被大家示意着同样去劝他的时候,他却又换了一种语气:“我根本睡不着。”——或许那些天他心里堆积的东西确实比别人还要多一些,那大概不止是一个好友的离去,还有乐队里其他成员的反应以及那个他爱着和一直苦心经营的乐队的将来——是啊,突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这以后的路途,怎么能不让人担忧呢?

几天以后,前来吊慰的人渐渐少了。那天起床以后,我独自赶往炬炬家,车到了炬炬家楼前,下了车,正急急往前走,忽然发现楼门洞里站着一个人,仅只无意中一瞥,我知道,那是窦唯。印象里那之前窦唯好像一直没有出现过。当然那些天里我并没有想到过他,我说过了,其实那段日子我自己本来就是处于那种恍惚的状态的。同样作为炬炬生前的好友,不但不帮着尽些绵薄之力,而且如此迟迟的前来,后来我猜想,他大概有自己的怀念方式和计划——他确实是那种人,而且,越来越是,那时候他几乎就已经在那些公共场合消失了踪迹;又或者,是为了避免在那样的情境下再增添某种不必要的尴尬?那些天一直在下雨,那天也一样,那一刻,视线所及的灰蒙蒙的天地间,只有独自在楼门洞的屋檐下避雨的他和正匆匆向那儿走去却忽然发现了他的我。不由得就慢下了脚步,我是一向懒得打伞的,那一刻,就那么清晰的记住了雨落在肌肤上的触觉。我看见他安静的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根烟,默默面向雨中灰色的天空,忽然视线就也转向了我。心里一惊,慌乱的低下了头,心跳忽然间就变得很快,可是,出租车已经开走了,也已经来不及躲避了,那是分手几个月后第一次再见到他,那时候的我,真的也还不能平静的面对甚至即便是提起他。说不出心里的乱,根本不能够理清,也不能抬起头来大大方方的面对他,直接的反应就是装做没看见,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而眼睛,就只盯着脚前方的一小块儿路,盼着快点儿离开那一幕。走到他身边了,擦身而过了,炬炬家在一楼,已经伸手去按门铃了,潮湿空落的楼道里忽然传来一句:“你好吗?”举起的手停住了,回过头向传来声音的方向望了一眼,匆忙的点了点头算做回答,连看都没看清他,就急忙按下门铃了。可是就是那么细微的异样似乎也被郭大炜察觉了,一进门迎头碰上他,他诧异的看了看我,狐疑的问:“出什么事儿了吗?”,勉强的挤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他关切的撩起我被雨水打湿贴住脸颊的一缕头发,顺手把它们别到耳边:“去找条毛巾把头发擦干了”,他又看了看我:“也顾不上你了,自己照顾好自己。”,“我这不是挺好的吗?”,两个人相对着笑了笑。转过身去来到炬炬的相片前,象每天到来和离开时那样,认真的点燃一株香,插进香炉里。望着渺渺上升的青烟后面照片上炬炬模糊的笑容,那一刻,所有的前尘往事,甚至我站立的地方,都忽然间变得更加恍惚起来,就象,从未真实过一样。我不知道窦唯是什么时候来的,是否进过门,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楼门洞那儿究竟待了多久,我当然也不会去问。反正,他没再进屋去,帮忙出去给大家打包晚饭的时候,他早已经不在那儿了。

分派给我的主要任务是陪伴璐璐。似乎就是那些天里,开始和她的心走得很近。算起来认识清清已经有很多年了,清楚的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炬炬和家里闹翻住在我学校附近的时候。那天大家为了一个要去澳洲的男孩儿在阿波家里开欢送Party,玩儿着闹着就想出了歪主意:要把那个男孩儿给扒了。一帮人一拥而上,有的按胳膊,有的按腿,眼看那个男孩儿的裤衩也快保不住了,我们几个女孩儿不好意思再往下掺和,尖叫着跑进了厨房。另外两个好热闹的又探头探脑的出去了,剩下我`阿波的女朋友小洁,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儿。还记得她那一天的样子:梳着两只辫子,穿着一件砖红色的棉绒布长袖T恤。她大方的做了自我介绍,那就是璐璐。再见到她又已经是大半年之后了,那是在外交人员的一次Party上,那时候,她已经和炬炬在一起了。那之后,因为两个人的男朋友是好朋友,我们也会隔三差五的见到,只不过,那时候我和她都各自陶醉在年轻纯净的爱情里,不太顾得上展开那份友谊。璐璐比我大几岁,在我现在的心里,想到她都会让我觉得温暖,那是因为,在那些如流水般匆匆逝去的岁月里,她的确给予了我虽不是手足但却更为难得的温暖,那些看起来琐碎的点滴小事是我无法在这里一一记述的,可是当它们日积月累的汇集,就让我格外珍惜。不仅如此,她性情品德中的美好也总是影响着我,那是我希望自己成为的方向。

很久以后我才真正了解到那件事情对于璐璐的加倍致命之处。疯狂动荡的十年造成无辜生命身世的颠簸,婴儿正嗷嗷待哺,双亲却被人强行带走,璐璐从小是被人领养大的。后来,养母不幸去世了,再后来,养父也离开了,亲生父亲至今仍杳无音信,而母亲,也是直到近年才相认。可是,那样的相认又于前事何补呢?何况,她们都已经在各自的生命轨迹上走出太远,总归有些迟吧。多年失散的母女虽然终于相见却又不得不因循各自的轨迹,再次分别的时候,母亲叮嘱女儿记住她关于生命最大的感触:一切得靠自己。可是,她应该想到,她的女儿也早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那个女孩儿,她竟然一直不是生在福中的我们,至少还能够在一双毫无条件敞开着怀抱的港湾中栖息。当然,任何港湾都不会永远存在,而当我们拥有的时候,多半是不知福的。从表面上看去,后来的清清生活得不错,她收入不菲,独自住着一栋复式的房子,家布置得很漂亮,也买了车。那让做母亲的多少安心了些。可是,她是否能够看见女儿微笑着与她挥手道别的轻松姿态背后隐藏的独自走过的漫长岁月中的艰辛?我相信她可以猜测得出一二,她毕竟是个历经坎坷的母亲。可是,她一定不知道,璐璐宁愿用眼前的一切换回她生命中那段一去不返的幸福时光中那个温暖家庭里的小小房间,关于这些心情,我知道,懂事的璐璐是决不会对她谈起的。我也是近年来才知道清清的身世,关于那些她从不轻易对人提起,可笑的是,粗心的我居然也从未想起过问她从不谈起的家,那时候,我的脑子里,装满的实在是些太过不着边际的东西了。更可笑的是,我曾经还格外欣赏璐璐的避而不谈,那让我觉得她十分独立,那倒是我那时候更钦佩的态度,那时候,我觉得,家的感觉,太婆婆妈妈了——她确实更像是个独立的生命体,可是现在我知道了,其实没有谁不需要一个家。现在我知道,对于璐璐来说,炬炬曾经给过她的远不仅仅是一份爱情,还有一个真正的家——璐璐告诉我,炬炬在了解了她的身世的那个晚上,曾经那么疼惜的拥住她,并且在她耳边轻轻说:“从现在起,你有家了。”——正是出于那样的原因,本来打算出来租房子的炬炬把清清接回了自己家,一直住在父母身边。璐璐和我聊起这些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对那句遥远话语的眷恋,我看得出,它依旧能够温暖她。

当然,在不知情的人看来,炬炬出事之前的几个月,璐璐就已经从他家里搬出来了,他们似乎是分手了。可是很多人都不知道,在那样的表面现象之下存在着他们爱情之中的更大遗憾:那其实只是为了让炬炬彻底戒掉“四号”的一个同时也在深深刺痛着璐璐自己的不得已的决定。谁也说不清炬炬是什么时候开始沾染那个东西的,后来璐璐无意中发现了,几乎想尽了各种办法。清楚的记得那一次,一帮人在炬炬家里玩儿,炬炬谎称上厕所却把自己反锁在里边偷偷吸“四号”,觉出不对去敲门,炬炬没脸面对她,竟从厕所的窗户逃跑了。把厕所的门撬开,发现炬炬早已不在,璐璐情急之下竟然连鞋都顾不上穿就光着脚追了出去。我们追出去四处找他们两个的时候,看见璐璐一个人绝望的站在路边,脚也被扎破了。在人和那种化学物品的对抗中,璐璐越来越陷入绝望,终于,她对他说:如果戒不掉它,就不要再来见她了。炬炬出事后,一些道听途说的人甚至因此话里话外的指责璐璐,他们认为在炬炬存在于这世上的最后一段日子里,璐璐伤害了他,他们甚至觉得,炬炬出事也多少和她有关,因为,那是在去见她的路上。当然,他们的错只是在于他们被悲痛冲昏了头脑。可是他们却不知道他们对炬炬最不忍伤害的人带去了更大的刺伤,又有几个人了解,璐璐曾经怎样绝望的做出那个决定,又曾经忍受着怎样撕心扯肺的想念并且怀着最后一丝期冀等待她深爱的他悔醒。我们都不知道,她其实从未打算离开他过。

关于这些,她又能对几个人谈起?又如何为自己辩解呢?璐璐搬走后,炬炬曾经一个人去了趟西藏,他在那儿给她写过信,很矛盾的信,他在那些信里说:他恨他自己。他说如果这次回来他还是不能戒掉它,让她就当他死了吧!他还说:她那么漂亮,那么好,一定可以找到一个比他更好的人。可是在每一封信的最后他却又总是不能自已的写下这些字句:他想她,非常非常的想她。从西藏回来他们一直没有见面,璐璐说炬炬曾经给她打过几次电话,他说他只是想把带给她的礼物给她送去。可是她却总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狠着心对他说:除非你戒掉了。后来璐璐告诉我,出事的前两天,她忽然特别想见他,她说她真后悔她竟然为那个念头矛盾了那么久,直到那天下午。那天下午他们确实通了电话约好晚上见面,璐璐说她当时还说让炬炬尽管先忙他的,她会等他。从一切迹象看来炬炬正是在去见璐璐的路上出的事,他当时穿着的皮夹克兜里有一个五彩的锦袋,里面是一颗艳黄硕大的琉璃珠,那应该就是给璐璐的礼物。不知道那天晚上璐璐曾经怀着怎样的心情等待她爱的人,可是,璐璐等来的却是炬炬姐姐的电话。对于她来说,那该是怎样一个无情的夜晚啊!

那些天里,璐璐没白没黑的把自己关在她和炬炬曾经住过五年的那间小屋里,几乎不吃也不喝,就那么愣愣的坐着,那个圈儿里著名的“大尖果儿”,一下子就憔悴不堪起来,看着都让人心疼。有时候,她的眼圈儿忽然就红了,过了一会儿,又似乎淡然了;也有的时候,泪水就象决了堤的水,一下子喷涌出来,她也并不理会它们,仍旧那么呆呆的对着某一个方向;还有的时候,她会一下子扑倒在被子上,失声痛哭起来。

她就是那样,一会儿哭,一会儿又发起呆来,反反复复。那间屋子的确很小,除去床,放衣服的柜子,一个细长的桌子,根本就再没有什么空间,璐璐好一点儿的时候,我们两就肩挨肩靠坐在床上,对面的柜子旁还放着炬炬的琴,一把箱琴搁在琴加上,另一把是贝司,装在琴套里;桌面上蒙着别致的布,上面搁放着散碎的物件,其间搀杂着两张璐璐和炬炬从前的合影;窗台上也有几张照片,都装在好看的相框里,有炬炬或者璐璐单独的,也有合影;床上有两只棉布的玩具,一只狗和一只兔子,它们相互依偎着。后来璐璐说,那天早晨从医院回到这里,推开小屋的门,看见一切都像她从这儿离开时一样,她的心彻底碎了,她明白,其实他一直在等她回来。不哭的时候,璐璐告诉我:那只狗是炬炬,兔子是她。她说以前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她都抱着那只狗,炬炬则抱着兔子,他们总是把它们放在两个人中间,让它们也象他们那样相互依偎着。炬炬不在身边的时候,她也会经常把它当成他对它说话,她说她想他。那么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儿就又红了,她抱起那只狗,迷惘的看着它,然后,把它紧紧的搂在怀里,泪水也又开始“吧嗒吧嗒”。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赶忙抱起被孤零零剩在一边儿的兔子:“你别哭了,以后要是你觉得孤单了,我来陪你吧。”。我说的是真心话,那是不由自主发自内心的,可是,她却反而哭得更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