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乐章

依然记得的还有与他的每一次见面。早春里的那一天之后,他就进棚了。那时侯他又签了新的唱片公司,说来好笑,他最终选择那家公司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标记上有三根毛——他说那很象是漫画里的三毛头上的那三根头发,那让他觉得单纯和美好。没想到美好的想象还没有展开,那家公司就又把他转给了另一家,新公司的名字从字意上看去不免“阴森”,在不明真相之前,他还着实惋惜了一通。录音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带我去过棚里一次。那天几乎没有他的什么工作,我们在调音台边坐了一会儿,就跑去四处参观。那是北京电视台的录音棚,印象里那似乎是北京当时最好的棚,比起他在黑豹乐队录音时的百花棚,那实在大得太多了。对于我,那是第一次进电视台,不免新鲜。他拉着我的手,在那些演播厅,化妆间,休息室和通道里转来绕去,很奇怪,我们没有碰到任何人阻止(电视台里允许这样随便穿行吗?),甚至印象里几乎就没碰到什么人(诺大的一楼,人都哪儿去了?)。记忆里的那种情景很象是某个梦境,或者某个前卫之极的Video情节,或大或小的四壁徒空的白房子,石灰地的走廊,同样空空如也的白墙,演播厅里一排排的座椅,化妆间里环绕几面的镜子,还有休息室里的人,全都未曾出现,甚至那些房间也没有任何标记,只有我和他,在迷宫一样的建筑中穿行。我只记得,在那样的穿行过程中,他曾经停下来,很温柔很温柔的抱住我。这奇怪的记忆!甚至,当我们参观完毕坐在大厅里喝茶的时候,我依然只看见了他,坐在我的对面,背景是玻璃窗外面说不清色彩的阴天。进唱的时候我又去了一次,坐在调音台后面,隔着玻璃看着他站在话筒前,我没有想到,一年零七个月之后,我也站到了那个位置,并且从此开始了我真正的旅程。

缩混完毕之后他去过我那儿,他串了一盘儿Demo给我。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我就那么一直反反复复的听,反反复复的听,我明白他在第一时间里送给我那盘Demo的用意,也了解那个那一刻正隐身于旋律和辞藻背后的他所要表达的心境。那一晚,我再次确认,对于他,音乐和生活是一体的,尽管我难以接受,但是,在我和他之间的那份情感,却是无悔无怨的。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哭了,然后,我发现了他落下的一盒Camel,那天晚上,我点燃了一生中的第一支烟,那滋味真是呛人和苦涩。抽到第二根的时候,我冲到厕所,趴在马桶边吐了。那一刻我曾经发誓再也不碰那东西了,我想不明白那种滋味怎么那么多人偏偏摆脱不掉。同样的,我没有想到,许多年后,烟竟成了我的朋友。

还有一些见面,那是有几次在那些Party上碰见,那是一些可想而知的情景,那时侯,我们都还不能找到合适的方式去处理那份感情,可是那些大报小道,却已经在渲染他和她之间的恋情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们相互逃避着,又相互寻找着,显得那样的自相矛盾。这样的经历,让我怎么说呢?这世上最可恶的就是人的嘴,两个人的事也好,三个人的事也好,那些不相关的人,有什么权利品头论足,紧盯不放呢?可怜也好,可恨也好,可爱也好,可叹也好,那些不知情的人,又有什么理由对一个人或者一段感情妄下论断呢?!如果有一天你自己也经历一份类似的事情,你希望一大堆人在旁边指手画脚吗?当然,我不怕别人的嘴,相信他也是。我们之所以那样,是不想在我们自己还尚未解决好事情之前,就先被别人解决了。

还有一些见面,那是那些深夜里的电话之后,有些时候,挂断电话不久,他就那么心血来潮的冲了过来。那种时候他多半是并不事先通报的,就那么突然从天而将,把自己象个大礼物似的摆在门口。我知道,他是真的想我了,也是真的想让我高兴。那之后我就会暂时拥有一个相对温暖的夜晚,可是那毕竟是同从前的太不一样了,我们不能谈未来,而且都在小心谨慎的避开一些事情。所以,第二天的离开就会更难。那种夜晚的温暖是脆弱不堪的,在他怀抱中的随之而来的黎明不但不能让我入睡,反而使我被那种离别在即的恐惧压迫得啜泣起来,而他那种似乎怕把我弄痛的温柔,就更让我的泪水无法收场。在那样的黎明中,我总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一脸茫然的问:“我们究竟该怎么办?”

是的,我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那让我绝望透顶却又无计可施。我想,在那些属于我和他的最后的晨光中,当我泪眼模糊的问他的时候,或许那其实更多是在问我自己吧?甚至那样的提问本身就已经足够让我不明所以的了,因为,我听见了我自己的语气,那是哽咽和无奈的;因为,我明明知道,那个被问的人,是无言以对的。是的,他无言以对,那种时候,他总是垂下眼帘,许久许久的不说话;或者,用比我还要茫然的神情看着我,象个做错了什么的大孩子似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对不起,我,我。”;也有些时候,他却反过来问我:“你恨我吗?”,“我是不是不应该再给你打电话了?我是不是已经没有权利来这儿了?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同样的,他的提问也是无须回答的,因为,我们都明白,如果恨了,就不会再那样纠缠;因为,我们都清楚,他还是会来。那些午夜里的电话依旧会在人最脆弱无助的时候响起,午夜梦回的我依旧会听到他从城市另一端发出的叹息,他总是为那些电话寻找着借口:“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刚才梦见你了。也不知怎么就把电话打过来了。”,“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吧?我就是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有点儿担心,怕你出事儿。所以想打个电话。”,也有些时候,他会直截了当的说:“我想你。”。他说这三个字的语气有着些无助的情绪,那让我知道他没有撒谎,可是,那却再也不会让我感到欣慰,而只是觉得冷。

也许没有那些电话,我会好得快一点儿吧?也许不再见面,就淡了吧?可是那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他一定也同我一样的下过无数次决心吧?可是有些事,决定是容易的,实现起来却不是轻而易举的。记得那时侯,他曾经帮滚石的一个女歌手录过一首歌里的男声部分,录音完成后的那天下午他跑了来,把那首歌放给我听,那一天他似乎想得很清楚,他说在棚里的这两天他一直在考虑我和他的事情,他说他想不清楚我和他到底谁是那个“风中之岛”,有时候觉得那是我,有时候又觉得那是他自己。他说:如果那是我,那样的漂移不定,又怎么能让人靠岸?如果那是你,已经离开了,又怎么回去?所以,那究竟是谁似乎就显得不再重要了,所以,我们都别再回头了,往前走吧。他就那样莫名其妙而又似乎蛮和逻辑的分析了一通,然后忽然站起来,很坚决的说:“再见!风中之岛。”。他扭头走了,忽然又折了回来,居高临下的对着依旧抱着个棉垫儿愣坐在卧室床边地毯上的我,补充说:“不管这是对你还是对从前的我自己说的,就再见吧!”。然后他就自管自的走了,大有一去不回头之势,丢下我一个人跌落在晦涩的黄昏里,琢磨着他的话,而那优美而感伤的旋律,依旧飘荡着,就象黄昏里室内昏暗的光线,就象雾气弥漫中岛四周冷冷的海水,将我浸泡着,让人绝望的分辨不清方向。可是我听得懂那首歌里的词句,那其实是因为不知道究竟该往哪里去,所以矛盾不已的。因为那年的那天黄昏有着实在太相近的情绪,所以那些词句是句句嵌进心里的,所以即使隔了这么久的时间,我还是字字记得:一颗心/若无法挽留就放弃吧/两个人/若无法再相依就不要勉强/就算泪如窗外雨/绵绵密密打在心底/又怎么能受感动/回头爱你//想放你/自由翱翔在自己的天空/但是我/反反复复却不能放心让你飞/渴望有流浪的心情/却从来没有说出口/于是我心慢慢的冷/慢慢变冷/你象风吹来的岛/飘移不定/是否我已挥洒过头/终将落寞/夜夜衷心在祈祷/别从梦中醒来/只怕睁眼/又必须面对/失去你的心/Idon’twantloseyou/setmefree同样的,我也分辨不清那些心情究竟哪些是我对于他的,哪些又是他对于我的;尽管嘴里说着“再见!”,我也一样的弄不明白,那究竟是他刚刚对我说的,还是我该对他说呢?其实,我早就说过了吧?可是,怎么又到了今天呢?那首歌有点儿象传染病菌,那让我也开始同他一样努力的分析起来,终于,我想:好吧,如果他真的从此一去不回头,那么或许对我来说,这也就是真正解脱的一刻了。

可是仅仅就是在第二天晚上,他又跑了来。那依旧是深夜,我睡得晕晕糊糊的,听见敲门声,打开门,又看见了他。他的情绪明显的很糟,也不理人,径自走进卧室,扑到床上。因为床垫儿是直接放在地毯上的,这一回轮到我居高临下的看他了。我站在卧室中央唯一空旷的地方,并不走过去劝他或者问他。我只是站在那儿,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那个带我体味天堂之美和地狱之煎熬的男人,他曾经是我的,如今却那样的摇摆不定,不知道稍后他又要说些怎样的话,做出怎样的决定?而他,始终保持着倒下去时的姿势:背冲着天花板,脸埋在枕头里,双臂垂在身体两侧,一动不动,就象是——死了。那样大约有几分钟的时间吧,他突然翻身坐起来,仰视着我,那一回是他问了那个问题:我们究竟该怎么办?那是我比他更想得到答案的问题,他明明知道的,怎么却来问我了呢?我依旧面无表情的注视着面前的那个人,他的神情看起来是认真的,那让我再次记起了我们之间的一切,那大概已经有千回万回了吧:曾经的艳阳天,那些阴霾以及风云突变,还有,我的泪水和挣扎,那些茫然无措的夜晚和白天。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不是一直是他在决定着吗?昨天他不是还走得那么坚决吗?我觉得他是明知故问,一股无明火忽然间就窜得老高:“你到底想怎么样?!还让不让人活了?!”。那绝对是歇斯底里的两句,记忆里我似乎从来就没发出过那样的声音,然后,我径自绕过他,钻回到被窝儿里,从头到脚一处不露的把自己蒙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进入了似睡非睡的状态,然后,我感觉到他也躺了下来。我背对着他,装做睡着了,不去理睬。又过了一会儿,他欠起身,撩开我蒙在脸上的被子,试图把我的脸扳转过来,我拼命抗拒着,终于筋疲力尽,不再挣脱。心里依旧在抵抗着,闭着眼睛并不看他,可是,眼角滑落的泪水却泄露了软弱。他开始替我擦眼泪,那是很难擦净的,泪不停的流,他就一直不停的擦。那样不知又过了多久,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我忽然撩开被子站起身来:“算了!到此结束吧!你走吧,别再来了!”说完那些话,我抛下他,径自去了客厅。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门廊里悉悉挲挲的声响,然后,他穿戴整齐的走到我面前:“我走了!”,他平静的迎住我应声投去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可以想象我带给你的伤害,那一定很深。可是,请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并不打算为自己开脱,我知道,即使是无意,也造成了伤害,我一样罪孽深重。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或者任何一个人。请不要以为这是我期望的结果别以为看见你哭,我会快乐。”,他停顿了一下,视线移开去,似乎在思索,然后,他回转过来:“想听我的实话吗?我不知道一个人会不会同时爱上两个人,可是,说实话,我不能分辨究竟更爱谁,对于我,她是崭新的吸引,你是几年的感情,哪一边都是我不愿舍弃的。我知道你们会觉得这都是一些混帐话。可是,还是那句话,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做选择,如果这样的选择注定要造成伤害,那么,谁该承受这样的不幸?我又有什么权利做出判断?我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可是,你相信吗?我真的发现,这一切,根本不是我能驾御得了的,我根本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只是被谁在前面牵引着,无能为力。”他不再说了,垂下头去,再次面对,他的眼底闪烁着泪光。他没去管它们,可是,语调却沉了下去:“你知道吗?我一直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我知道从那天开始,我们就会不再见面,也不再互通彼此的消息。我走了”。他转身走了,我听见他拉开门,又撞上了。忽然,我象疯了一样追了出去,完全忘了自己还光着两只脚,穿着极薄的睡衣。那一次,可能是心急吧,我一没留神,从六七级的楼梯一步迈了下去,摔破了手和膝盖。天又亮了,我和他并肩靠着床头的墙壁,对面透着亮光的深棕色格子窗帘布上深浅不一的线条让两个人都再次安静下来,白天接替了又一个不眠的夜晚。就是那样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之间就那样断断续续的延续着,重复着说过的话,流过的眼泪和做过的决定,看不到尽头,找不到出路,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记忆真的是个奇怪的东西,那样的一段儿日子,一天到晚没着没落的,应该没什么好滋味儿可受的,可是如今回头想起来,却不知怎么也变得有声有色了——或许是因为那些“收留”过我们的朋友吧,又或许是因为那时侯我们毕竟还是年轻。那时候,我们周围的朋友,不管是单身,两个人,或者和父母住在一起,大家绝对都是一个状态:“在路上”。当然,我这么形容并不明确,因为我们都知道,人生本来就是“在路上”。可是,这两个“在路上”到底还是不太一样的,一种是自觉自愿的选择,前行;另一种却是不思不想的随遇而安。而那时候的我们,绝对是货真价实的前一种!那真是一些热火朝天的日子,那时候,我们真的就是一个大家庭,爱意在每一个人之间传递,那时侯,我们都相信,这世上确实存在“理想”这一回事情!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当中的一些人有了车,有了房子,结了婚,生了孩子,剪掉了头发,发胖了,功成名就了,或者,改行了。这些肉眼可以看到的变化当然没什么好说的,可是,有一些改变却让我心疼,让我如此的怀念昨天:当我看到一个人可以指着他多年的好友说他不再需要朋友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忘记了那些人曾经给予他的帮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如果没有他们,他根本就走不到今天;当我看到另一些人已经完全丧失掉原则的在那儿胡喊乱骗,而且不但毫无知觉反儿洋洋得意的时候,我真的不能想象,他们还有过那么可爱的昨天!有的时候我真的有点儿恨时间,不是因为它会让我们变老,而是因为它让人们分离。我知道我不配在这里说教,我也并不想指东道西,我是谁?一个无名小辈而已!我明白有些人来看我的文字,他们是为了另外一些事情,他们好奇的事情,他们并不关心我的心,也没兴趣了解我的观点或者愿望,他们永远都不会明白而且也根本不打算明白我究竟是为什么做这件事情。可是,我还是要说,还是要写,而且要坚持下去。我无比坦然,我不怕没有人看,不怕猜测揣度,更不怕骂声四起,因为,在我拿起笔开始的那一刻,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想过!我是不能不拿起笔,因为有一个早晨我视线中无意触及到的无比美好的晴空让我感受到了迷一般绝望的距离;因为在从这个城市的某条路上奔驰而过的心爱的红色吉普车里我再一次听到了让我感动的旋律:那昨天,的希望和理想,总在心里,是最美的旋律,而如今,它再一次响起,仍飘荡着,在我心里。我就这么拿起了笔,我担心忘记,所以要记录;我害怕单纯的岁月以及美好的初衷不能在我心里永久留驻,所以要记录;我不要我不能再为那些梦幻的声音绽放,所以要记录。我当然也不再是昨天的我,可是,至少有一件事情我却绝对可以肯定:我没有忘记。

当然,事情其实并不象我在那个早晨感受到的那般绝望,后来我渐渐发现,还有一些人,他们同我一样记得。为了证明这个我的叙述必须再一次跨越时空,那是炬炬三十岁生日的那天,也就是二OOO年的五月,时间就是那么无情,即使是那时侯,炬炬也已经离开大家五年了。可是时间无情人有情,五年来,每一年的这一天,都有一些炬炬生前的好友坚持相约着去看望他的父母,大家这么做是为了两点:一。特意避开他的祭日,以免老人家伤心;二。炬炬的父亲和他恰好是同一天生日,就正好代他为老人了表寸心了。或许后一点是大家更实在的愿望吧,炬炬活着的时候,他们家绝对是“中国摇滚根据地”的一个大“据点”儿,大家都爱往那儿扎,大概就没谁没去过,那不止是因为炬炬朋友多,更重要的是,老头儿老太太不仅不象其他的父母那样对这帮长头发的男孩儿看不上眼,反而特别的赞同和支持。所以,他们家一年到头都热热闹闹的,炬炬的小屋里更是一天到晚的聚集着一帮“酝酿”“大事业”的战友,那一天就更别提了!炬炬不在了,至少不能让那一天变得冷清,这确实是“记得”的人共同的愿望。当然,有一些人忘记了,而且是转眼就忘记了,那其中甚至包括他曾经最亲密的朋友,我真的不知道,当他们站在台上对着歌迷口口声声的说着缅怀的时候,他们是不是扪心自问过,他们究竟做过些实实在在的什么?他们是不配在我的记述之列的。我想说的是那一天,和老头儿老太太分开之后,留下的年轻人都无法平静了(当然,我们也已经不象当初那么年轻了),我们不能平静,是因为很多事情,因为在那一天里聚在一起的人越来越少,因为五年的光阴里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太多变换,因为那些永远不能从记忆中割舍而在那一刻又再度想起的共同的从前,因为炬炬可以永远在我们的记忆里飞扬而我们却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变得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