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纽约市 爱莎
车开了有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路上很颠,拐了几个弯后,波特已经全没有了方向感。
波特推测他们走的是土路。他拿不准,从透过头套射进来的光也看不出什么。他惟一能确定的就是隔几分钟他们就拐个弯,好像还在山里的什么地方。
收音机里传出的音乐声很大,大概是为了不让他听出任何蛛丝马迹。
车停了下来,谁都没有说话。等了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们终于熄了火。
波特听到一个车门开了,跟着有人过来开车后门。
他们把他拽了出来。
“站这儿。”
波特照着做了,他想喘口大气,但是嘴很干。他听见他们在交谈,正在做一个决定。他们会怎么处理他呢?
他害怕地抖了一下,做伴的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他什么也不敢说,只是等着,希望着。
他们扯下了头套,几乎不给时间让他适应一下阳光。
汽车很快开走了,只留下那个胖男人和他在一起,他把他波特东西还给他,指了指后院的小门。
“爱莎正在等你呢。”
女孩坐在一棵高大的柏树树荫下,专心致志地在一本又大又厚的红色书上画着。这个叫爱莎的女孩最多只有9岁,头发飘着,一脸严肃,再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带上传统的头巾了。
波特感到很不自在,在柏树后面,通向客厅的门大开着,屋里坐着一大家子人,警惕地看着他们两个,都没有做声。
“他们怕你。”小女孩说。
“我是个陌生人。”
“我不怕陌生人。”
一个到了入伍年龄的年轻人皱着眉头出现在门口。波特知道这是警告。
“他是我哥哥。他说你们西方人说自己会消失。他说异教徒是不会转世的。”
“我们的两种文化一直都有分歧。这是我们的历史,也可能是我们的宿命。”
爱莎抬起头,眼睛一亮。“你确定我们不一样吗?你和我。”
波特坐下来看她画画,她的脚边有一张报纸。
铅笔在纸上画着,她把头发拢到耳后,露出太阳穴旁边的一块奇怪的圆形胎记,和波特的一样。
胎记是前世所受创伤的标记。
“你为什么用绿色保存你的记忆?”她用笔娴熟,几笔就划出了一张脸。她很会画,比波特见过的成年人画得还要好。
波特被她成熟的话语惊倒了,“我不明白。”
“你的本子是绿色的。”
波特想了想,但是答不出。“我小时候,就像你现在这么大,完全是本能。一天早上我醒来,非常想写字,可我父母却认为那纯粹是我的臆想。”
她在画一个小孩,他看出来了,书上现出了一张脸。
她用细细的笔尖轻轻地勾勒出一张圆圆的天使般的面颊。
“绿色是一个奇怪的选择。一切事情都不是偶然发生的,”她说道,“对我们德鲁兹人来说,有五种神圣的颜色。黄色代表言辞,蓝色代表意志力,白色代表现实,是意志力创造出来的。而你选择了绿色,绿色代表大脑意识,大脑理解真理,你选了绿色因为你懂人的意识。”
“我是心理学家,如果你是这意思的话。”
“今生是。”
波特仔细地看着她,看她怎样握笔,怪诞而又熟悉,他也这样握笔。一个九岁女孩,做着和他九岁时做的相同的事,显露出远超出她年龄的智慧与学识,努力理解着噩梦。
爱莎用粗笔勾出暗影,涂黑了纸面。她放下笔,举起画欣赏着自己着。“完成了,”她说,“‘七世轮回’完成了。”
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孩子的头,被一根木棍刺穿,分成了两半……
波特目瞪口呆,他轻轻地翻着书,每一页都写满了字,有时是几种文字,配着一些极为肮脏,令人作呕的画面。他目瞪口呆,不是因为这些画面刺激了他,而是因为这些从孩子脑子里跳出来的谋杀画面,和他自己的绿本子里的画完全吻合,一模一样。
那个噩梦告诉他,以前的他长在坎特伯雷附近的一个奶牛场,是家里的独子,后来他离开英格兰的绿色海岸开始了他的追寻之旅,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是给他的。”她说,“你将要指引的人。”
“你说的‘他’是谁?”
“这本书是红色的,红色代表灵魂。是我写的,我为基克拉迪的灵魂写的。”她解释着。
单单听到别人说出这个名字,就足以让他确信无疑了,勿须多言。
“不过还有其他的书。”她继续说,“第六本书是黑色的,黑色代表绝望,代表精神的错乱。”
“那第七本呢?”
小姑娘沉思了片刻,“第七本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用第六本指引着他,让他知道他是谁。基克拉迪的命运之索就像是一根被磨断的粗绳子,要由你来把这一根绳索接好。”
她把她的红皮书放在了波特的绿皮本子上。
爱莎似乎如释重负,好像一份重担从她瘦弱的肩膀上卸了下来。“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但是正义一定要伸张,要由你来见证正义一定要能以伸张。这是你的宿命。”
他能感到他心里疑团重重。这种感觉很不好,爱莎似乎也感觉到了。
“我要去指引谁?”
“我的天哪,今天的太阳可真毒。”
波特犹豫了,“可不是。”
“看见你的影子了吗?”
波特低头看了看,晃了晃手,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着。
“仔细看。你有没有想过你就是你的影子?”
“没有,这只是一个影子。”
“难道不是一种折射?不也是你在梦中见到的自己吗?那是你吗?”
“当然不是。”
“我们莫瓦都人,是按照回归灵魂的本性来定义自己的。”
莫瓦都是德鲁兹人称呼自己所用的名字。他们是有神论者,信仰上帝,相信凡人是不能理解定义上帝的。他们本是伊斯兰教的一个教派,不过伊斯兰教早已经不承认他们了。
“就像影子,我们不能把自己同这些晃动的物体等同起来。我们的躯体就是我们灵魂的外衣。但是我的家人说,我不应该相信我所感觉到的。
她拿起脚边的报纸递给波特,是最近一期的《国际先驱报》,有几篇《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的文章,是航空公司免费邮寄的。
这一期是在巴黎印刷的,没什么特别之处,她随便地翻着报纸,也没有什么特别醒目的头条新闻。
波特不懂:“我叔叔常去欧洲做生意。每一周他都给我带东西来读,对我说了解这个世界很重要。他很亲切。可我知道的比他多。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在一页的中间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两个人,浑身被雨淋透,正在纽约的一条背街上打斗着,像是两个古代的武士。题目是“警察与人质劫持者打斗”。
波特感到脊背上一片冰凉。
“他的躯体不过是外衣,脸不过是面具。可是我认识这张脸,你认识这张脸。我们两个都认识这张脸。我们都曾经是这张脸。”
波特读了读文章。他儿时所感觉获知的,这个德鲁兹小女孩都加以了证实。世界上有两个人都经过了七世轮回,是一对活生生的矛盾体。
傍晚未至,波特已经订好了飞往纽约的机票,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他知道自己不会回来了。
纽约有一个人在等他,波特是这个人活的转世,这个人看上去比他年轻,一个还没有死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