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纽约市 德鲁兹

“我们之间有血债,血债是不会被轻易忘记的。”

莫曼阿苏里开着闪亮的500SL梅赛德斯,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疾驰,穿梭于各种车辆之间,一路响过不满的汽车喇叭声。他们朝着黎巴嫩山和和平村飞奔而去。

“我们全参过战,都付出过代价,”肤色黝黑的翻译接着说。战前,他曾在乔福山区的德鲁兹住过,是马若恩派教徒。以色列人侵略退走之后形成了一个权力真空,一个国家就这样应运而生。朋友邻居又恢复了往来,那真是一次血的洗礼。

波特看着娜佳的眼神黯淡了下来,这件事勾起了她很多不愉快的回忆。她心里仍然想着对她丈夫撒的谎。她把头转向一边,一股凉风吹进车内,她用手拢了拢乌黑的长发。

波特轻轻地拍了拍阿苏里的肩膀。他已经雇过这位黎巴嫩翻译很多次了,他们中间颇有默契。“小心开车,好吗?”

阿苏里笑了笑。“我的朋友,这些路就像女人,有他们自己的道儿,可不会听你的。”他在后视镜里看了看娜佳,眼里含着笑意。他不相信娜佳的故事,只是那是她自己的事,他只管开车。

娜佳坐在那里,两手相握,心里忐忑不安。“德鲁兹人不和外界通婚。我搞不懂萨姆尔怎么和他们在一起。”

“他们的信仰和你的不一样。”

“我不太了解他们的信仰。”

“只有他们自己才了解。德鲁兹人相信灵魂会再生,他们相信轮回转世。他们很神秘。他们的信徒被称为‘贾哈’,意为‘无知的人’,他们无权学习圣典《智慧集》。很少有人能获得圣人的所有智慧。到了四十岁,他们才成为‘乌伽’,也就是智者。这种传统已经延续一千年了。”

“人们凭什么信任他们呢?连他们自己都会否定他们的信仰。”

在他们的《训示》中有一条——允许妥协。当有外敌入侵的时候,德鲁兹人可以为了生存,对外否定他们自己的信仰。波特认为这是一条很开明的政策,不过他本人并不属于任何一个教派,他有意同宗教狂热保持距离。

他既没有安慰娜佳,也没有冒犯她。“会不会是他们让萨姆尔给你写的信?”

娜佳没有作声。

没有几个教派认为德鲁兹的信仰是公正的。可是它却使得一位贝鲁特的普通裁缝对她丈夫撒了谎,行了几千里的路只为看他们说的是否是实话。

拐过一个陡峭的山角,阿苏里把车慢了下来。地面很干,车经过扬起了漫天尘土。路的两旁都是果园,空气中散发着果子的香味,绿色的山谷中遍布着小种植园,种着杏、李和番茄。

深山的生活很艰难困苦。虽然表面看起来一片平和,但内心里当地人却对外来炫耀财富的人充满了愤恨。波特一直在怀疑,阿苏里是否应该开着梅赛德斯上路。

路旁已残缺不全的洋铁标志上写着“扎瓦拉村”。村庄依山而建,山间有一股奔流的清泉,村庄就是以这个泉命名的。主路旁有一个小的军事检查点,已经荒废破损了。硝烟已散去多时,人们已经安享和平多年了。

梅赛德斯小心地绕过瓦砾堆,房子表面都覆盖着砖瓦,看上去很阴暗。虽然村庄正在恢复发展,但是战争的伤痕仍在,整个村庄看起来仍然生气不足。

不远处是这个村庄惟一有生气的地方——杂货市场,旁边有一个小的咖啡店,市场很破烂,但是物品应有尽有,从肥皂到糖果,从灯泡到香烟,从大到小无所不包。

车子继续朝前走着,街上有几个小孩在玩。三位年老的德鲁兹人围坐在一张破旧的、污渍斑斑的桌子旁,喝着小杯的薄荷茶。他们穿着传统的土耳其裤子,戴着白色的毡帽。两个人胡须很长,皮肤黝黑粗糙。第三个老人留着卷曲的小胡子,看见波特下了车便站了起来。他一直在等他。

“你好。”他用土语打着招呼。

波特笑了笑,也用土语回答道,“你好。一切都好吗?”

这位德鲁兹老人耸了耸肩,下意识地拍了拍左膝。“不错,不错,”他回答道,但是很明显,从他蹒跚的步子上看,他可没有他说的那么好。

他的眼神里透着焦虑,其他人都看出来了。他看见了娜佳,波特马上礼貌地做了介绍。

这位老德鲁兹叫卡马尔图马,他朝左右拍了拍手,让家人准备好。

图马一家人住在山坡上的一栋房子里,房子周围密密地种着高大的松树。后院养着鸡,房前有棵小柠檬树。两旁是高大稀少的黎巴嫩雪松,很好地遮住了阳光。

屋子里面一尘不染,家具令人惊奇地充满现代感。客人们可以闻见从厨房传来的饭香,大厅里回响着古老摆钟的滴答声。

图马领他们来到休息室,让他们落座,然后就去了厨房里。只有娜佳坐下了,波特把阿苏里拉到一边。

“去找他们,”他说,“告诉他们我来了,告诉他们我想今天见他们。”

阿苏里狐疑地看着他,“你也知道这些人,他们很怀疑你。”

“告诉他们我带了书来,”波特从腋下拿出一个袋子,取出一个旧的绿色皮面笔记本,上面满是符号和图形。他把它塞到阿苏里的手里,“他们不会拒绝这本书的。”

阿苏里感到很诧异,波特从来没给过别人这本书。他拿了过来,但是还有点吃不准说:“我看着办吧。”随即他马上离开了,剩下波特一个人呆在大厅里。

滴答!滴答!滴答!

波特去休息室找到了娜佳。怎么还没人来?这家人改变主意了?有可能。

娜佳很局促,手随着钟摆的节奏颤动着,生命就在这滴答声中一秒一秒地过去了。她的手动个不停,突然,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娜佳本能地站起来,瞪大了双眼,两个人走了进来。岁数稍大的是一个女人,戴着白色的头巾,一看便知她是德鲁兹教徒。

波特为她们做了介绍,但是没有和那个女人握手。德鲁兹女人不可以接触任何外面的男人。

那个女人简短地说道,“这是库鲁。”

库鲁从女人身后站出来,眼睛里含着泪。他感到周围有些异样,深吸了一口气。“我能闻到你,你喷了我们第一次亲吻的那个晚上的香水。”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我一直在想你,”他说,“非常想。”

娜佳困惑了,求助似地看了波特一眼。“他怎么了?他怎么不看着我?”

“他患有先天性失明。”

库鲁往前迈了一步,显得很兴奋。“记得吗?我第一次把手伸进你的衣服。那件蓝色的衣服,袖子上有小鸟的,我的表勾在扣子上了。你说那是给我的教训。”

库鲁的母亲尴尬地摇了摇头。

娜佳的脸红了,朝后退了几步。不过她同时也被震惊了。“别说了。你不应该知道这些事情。”

库鲁困惑了,一脸无辜。“你就是为这来的,不是吗?我为什么不能说这些事?”

对娜佳来说,这当然不行。这些话不是出自她所爱的男人之口,却出自一个男孩子之口。

库鲁图马,一个七岁男孩。

她感到一切都很愚蠢。库鲁心里明白。

“我是萨姆尔,”他坚持说,“我也是库鲁。”

娜佳的身体抖动了起来。“萨姆尔不在了,”她啜泣着说。

转生意味着灵魂所依托的躯体发生转换,就像一个人换衣服一样。只不过是七年的时间。只能是一个孩子。波特已经提醒过她,面对着这样一个男孩子将会很难做出抉择。

库鲁要娜佳领着他站在她身边,他显得很矮小,他因为看不到她的脸而焦躁不安。他尽力挺直站着,双手握着她的手,温柔地抚摸她的手背。“记得吗?你爸爸买的那些滑稽裤子,离脚面有六寸长,走起路来裤角都是飘着的。”

娜佳忍不住笑了,擦掉眼角的泪水。“记得。”

她不想,也不能相信,可是他又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也许他是从什么地方背下来的。

波特坚信他不是。他已经来检验过几次了,检验库鲁的记忆是真是假,检验这一家人是不是为了从娜佳那里骗钱而设计了这样的诡计,总有人会这样做。库鲁知道的事情只有娜佳能够验证。他目前的推测是库鲁确实记得那些事。

娜佳记得更多的细节。“别人对他说什么他并不在意,他还是穿那些傻东西。因为他没有钱。”她看了看这个男孩,“你记得你怎么逗他的吗?你说了什么?”

库鲁开口要回答,但却语塞了。他的脸沉了下来,一脸的狐疑。手伸出来要找他的妈妈,娜佳的泪又涌了上来。

波特沉吟了片刻说:“细节是很零散的,”他说,“经常使得记忆更加零乱。”

“也许我们不应该记得,”娜佳沉思着说,“也许记得过去是一个错误。”

“也许吧。”

娜佳擦掉眼泪,用满是泪水的手摸了摸库鲁的脸。他的眼角有一块很奇怪的胎记。

“怎么会有这些伤痕的?”

库鲁好像不知道,但是波特知道。多年来,他看过很多这样的例子。印度的一个女人在她的前生被谋杀了,被裹在一张草编的席子里活活烧死。于是在今生,席子的图案被永久地刻在了她身上,成为她的胎记。

还有塞米尔法里奇,一个土耳其人。他出生的时候下巴上有一块伤疤状的胎记,头皮左侧也有一个胎记,不长头发,法里奇记得,前世他做过强盗,遭到了警察的围堵,后来被击毙了。法里奇的胎记与警察档案记载的强盗的伤极其吻合。

从胎记可以看出转世的灵魂在前生曾经遭受过哪些身体上的重创。

从萨姆尔的情形看,挡风玻璃被击碎的瞬间,他的脸被严重刮伤。“他死前失明了,”波特轻声地提醒娜佳。

娜佳感到气愤,她当然记得,怎么会忘呢?

“我们能单独呆一会儿吗?”她问道,看着这个她不远千里来看的男孩。

波特很想留下来,亲眼看看这两个人的关系会恢复到怎样一个程度,不过他没有这样做。

库鲁的妈妈马上说,欢迎他到后院去坐一坐,她刚冲了杯柠檬汁,他可以过去尝尝。

这样的安慰可不够,不过波特还是谢了她。他走进后院,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汁,他可以听到汽车的声音,打破了乡间的宁静。

主路上开来一辆陌生的汽车,阿苏里和其他三个人一起坐在车里,波特不认识那三个人,三个人的脸上没有一丝欢迎的迹象。

阿苏里一下车就抱怨起来,“他们是家里派过来的,”他说,“但是我不相信他们。”

三个人里最胖的那个喘着粗气,举起波特的绿皮笔记本,“这很奇怪,外人不应该知道这些。”

波特拿过本子揣好。“有一个男孩子知道前世的事?他看这个本子了吗?”

“是一个女孩子,”胖男人说。

波特没想到会是一个女孩。

“我的侄女会见你的。”波特感到脖子后面的汗毛竖了起来。“她会跟你讲讲七世轮回。但是在这之后,你不会再见到她。我们不想牵扯其中。”

一生之中,终于有人向他证实了七世轮回的存在。

三个人中最高的一个往前迈了一步,他手里拿着一个布口袋。每个人都看得出来,要用它蒙住波特的脸。

他们可能会带他去见那个女孩,也可能轻易地处理掉他。要他自己做决定了。无论走哪一条路,他都是在朝自己的终点走去。他们不欢迎他以后再去找他们。

最后通牒下来了,“要不现在走,要不就干脆别来。”

阿苏里用阿拉伯语骂了一句,“别相信他们。”

波特下了决心,“我必须去。”他朝汽车走去,车又黑又大,他相信阿苏里一定记住了其他的细节。“如果日落后我还没回来,你就带着娜佳回到她丈夫那儿。”

波特坐上后座,焦急地等待着。高个男人用一个袋子罩住了波特的头,拉紧了袋口,根本没有管波特能不能呼吸。冷汗顺着波特的面颊流了下来。

车门“怦”地关上,还没等阿苏里抗议,波特已经被极不体面地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