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阿德娜的石头
作者:阿尔贝·加缪 |
峨朗的居民像是福楼拜的那位朋友,他临终时望了这不变的世界一眼,说道:“关上窗子吧!它太美了。”他们关上了窗户,封闭了自己,隔离了风景。但是福楼拜的朋友勒布洼德万(Le Poittevin)死了,岁月依旧。同样的,在峨朗的黄褐色的围墙外,大地和海岸仍然继续着它们漠然的对话。世上的这种表演对人永远有两种媚力。它让人绝望,却又刺激他。世界永远只表达一件事物:它首先吸引人,然后让人厌倦,最后它凭顽固的一声赢得了胜利。它永远是对的。
自然在峨朗的每一扇门,已经响起了它的声音。在卡纳斯特尔方面,有覆盖着芬芳灌木丛的荒原。太阳和风诉说着的只是孤独。峨朗上面是圣十字山,是高原以及千万道入山的峪谷。一度通行车马的道路攀向高悬海面的斜坡。正月天里,有些路上满是花朵。雏菊和金凤花把它们变化成黄白缀饰的锦绣大道。圣十字山是众所周知的,如果我要谈它,我应该忘记那些在飨宴的日子,为了回忆往昔朝圣而攀登崎岖的神圣行列。静静地,他们踏着红石,高踞在一平如镜的海湾上,在一个完美的晨光里,献身给赤裸。
峨朗也有它的沙漠:它的海滩。城门附近的那些沙滩冬春两季被人遗弃了。他们是长满水仙花的高地,百花缤纷中也有光秃秃的小茅屋。底下是隐隐吼号的大海。然而,太阳、微风、水仙的白艳和天空的碧蓝,一切都使人想起夏天——躺在海滩上的金黄色青年,沙上的镇日盘桓,以及黄昏倏然而至的柔情。在那些海滩上每天都有一次鲜花般姑娘的丰收。显而易见的,她们只能开放一季。第二年,新开的热情花朵取代了她们。去年,那些女孩的胴体,还硬梆梆的像花苞一样。上午十一点钟,所有的新鲜胴体穿着花花绿绿的东西,走下了高地,在沙滩上散开,有若五彩的波浪。
再走远一点(怪的是很接近那二十万人劳作的地点)我们会发现一处更原始的风景:一长条荒僻的沙丘,那儿只有一间虫蛀了的小木屋是唯一有人迹的地方。许多年来,一个阿拉伯牧人沿着沙丘的顶端赶着那群黑色的灰斑的山羊。每一个夏日清晨似乎最先降到峨朗乡间的沙滩上。每一道暮霭似乎都是夕阳西下时,染黑一切色彩的最后光线所宣布的最后且肃穆的愤怒。海是蔚蓝的,道路是血凝色的,海滩是黄的,万物皆随绿色的太阳消失了。一小时后,沙丘又沐浴在月光下了,然后便是星雨下无边的夜。偶尔,暴风雨来袭,闪电照亮了沙丘和天空,给沙地和人们的眸子增添了金色的闪光。
这一切是无法分享的,人们必须亲身经历它。广阔的孤独和崇高,赋予这地方一种令人难忘的面貌。在破晓前的温暖片刻中,遭遇过第一道苦涩、黑色的浪潮后,一个新的生命抵抗着夜晚那广袤、沉浊的水。这些欢乐所留给我的回忆,并未使我惋惜,因此我认为它们是善的。经过这许多年月后,它们仍然存在于这颗善变之心的深处。现在我知道,假如我再回到那荒僻的沙丘上去,同样的天空会向我倾泻它的微风和星斗。这些地方是天真的土地。
然而,天真是需要沙和石头的,人类已经遗忘了如何在沙石中居住。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因为人们在这座为厌倦所笼罩着不平凡的城市寻求庇护。虽然如此,这种冷静的对抗形成了峨朗的价值。厌倦的首都被天真与美包围着,它被军队包围着;每块石头都是一个战士。在这城里的某些时刻,投降到敌人那边的诱惑是多么大啊!那是多么大的诱惑啊——与石头同化,把自己融入那燃烧着的、无感觉的、唾弃历史及其纷扰的宇宙!当然,那是徒劳的。然而,任何人都具有一种既非毁灭又非创造的深刻本能。那只是一种不酷似任何事物的东西。在峨朗温暖墙垣的阴影里,在它灰麻麻的柏油路上,人们有时会听到这种邀请的声音。有一度,在它投靠的心灵从不会失望。这是优里底斯(Eurydice)的黑暗和爱惜斯(Isis)的睡眠。在这儿的思想能够集中的沙漠,是黄昏时抚慰一颗烦乱之心的凉手。在这橄榄山上,守夜是徒劳的;心灵召唤着,赞许着十二门徒。他们真的错了吗?他们到底得到了启示。
想想在沙漠中的沙奇亚木尼(Sakyamuni)吧。几年来他竖立着,纹丝不动的蹲在那儿,两眼凝视着苍天。诸神都羡慕他的智慧和如石般的命运,燕子在他伸展的双手上筑巢。但是,有一天他们应着对方的召唤,飞走了。这位四大皆空的苦修者开始哭泣。就这样,花朵在岩石上绽开。是的,必要的时候让我们接受石头吧。我们希冀透过人的面孔得到秘密和狂喜,也可以从石头那儿知道。不错,这不能长存。但究竟有什么能长存呢?人脸的秘密消逝了,我们又被掷回欲望的链条。如果石头如人们所做的不比人心多,至少和它一样。
“哦,一切都空吧!”数千年来,这伟大的呼唤煽动成百万的人反对欲望和痛苦。它那将熄的回声跨过了世纪与海洋,到达那遥远的、世上最古老的海上。他们仍然沉闷地回响在峨朗的山崖上。这国度里的每个人都不自觉地遵循着这项忠告。当然,它几乎是徒然的。空无之不能被求得,何异与绝对之不能被求得。但是,既然我们当作恩惠似地,接受了玫瑰或人类苦难所带来的永恒讯息,让我们也不要拒绝这世界所提出的,让人安眠的罕有邀请吧!因为二者所含的真理是一样的。
也许,这就是这位梦游和这座狂乱的城市的阿丽阿德娜(Ariadne)的线索吧!这儿,人们学会了(当然只是暂时)某种厌倦的德性。为了逃避一死,人们必须对米诺陀说“是的”。这是一种古老但有效的睿智。海上,红色山崖的底部是寂静的,我们能够在两块庞然的山岬间寻得一种微妙的平衡,山岬的左右两边,倾泻降入清澈的水底。沿着远方的水域,沐浴在明亮光辉中有一艘海岸防卫船在巡行。在它的喷气中,我们似乎可以清晰地听到一种非人性的、灼人力量的模糊呼唤:那便是米诺陀的道别。
现在是正午,白昼在天秤上平衡着。旅人的祭典完成了,他享受着解放后的报偿:小小的石头,干燥光滑得像是一朵水仙花,那是他在山崖上拾得的。对一个历经沧桑的人而言,这世界并不比这石头重。阿特拉斯(Atlas)的工作并不困难,选择一个人的时刻足够了。于是人们了解到,这些海岸会浸溺在一小时、一个月或一年的自由重。他们忙乱地欢迎着僧人、公仆,或征服者,虽然可能没有望着他们。有些日子,我当希望在峨朗的街道上遇见笛卡儿或色沙雷·波吉亚(Cesare Borgia),我没有遇到,但也许旁人的运气会好些吧。伟大的事迹、伟大的工作、刚健的冥思用来召唤沙或修道院的孤独。在那儿有武装的精神守夜。除了在一座以非智性的美建筑了许多年的大城的空虚外,它们还能在何处得到更大的礼赞?
这儿是块小石头,光滑得像朵水仙花。这是万物开始之时。花朵、眼泪(如果你坚持的话)、分离和斗争都是属于明天的。在这日中时分,天空在广袤、宏亮的太虚中,喷射出它光明的泉源,海岸上所有的岬角好像要启航的船队。这些沉重的岩石和光明之舟,摇动着他们的龙骨,仿佛要航向日光群岛。哦,峨朗乡间的清晨啊!燕子从高原上投入巨大的山坳,那儿大气激荡着。整个海岸准备出发了;它身上发散出一股冒险的凛冽。明天,也许,我们将一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