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画像.上海之行
作者:宁肯 |
自画像
有些面孔,比如娃娃脸对一个成年男人是危险的,很容易使他在心理上充满挑战,冷笑,当陌生人对他的年龄表示吃惊时,他不觉得是赞美,反觉得是受到了侮辱,感到愤怒。许多年来,我受够了某种夸赞和同样多的轻视,因此我是一个不愿抛头露面的人。在陌生环境,比如旅行团、会议或临时性团伙,我干脆拒绝与别人相识,两眼望天或阅读,任名片横飞,我觉得这样挺好。然而,这并不妨碍我在另一种熟悉的环境表现出足够的活跃、魄力、搞笑、甚至胡闹。我常常闹得人们哈哈大笑,有一天我们单位体检,人们问我查出了什么毛病,我说什么毛病也没有,就是口蹄不太好。查肝功时我说一个同事虽然气质不好但气色特好。在办公室,我讲我们家狗(长得像杰克。伦敦)叼着我的臭袜子站在门口,特"另类"、特不服地看着我,有时它叼一黄瓜头儿像叼着一支雪茄。真COOL!我是部门负责人,但比一般同事还不严肃正经,说笑,懒散,宽松,把人当人,跟我干活愉快极了。
我从事过多种职业,泥瓦匠、教师、推销员、记者,广告人,编辑,始终对职业看得很淡,犯上,贪玩,清高,赌博,旅行,阅读,写作,内心骄傲,孤独神秘,厌恶人群又不愿脱离人群,有时我觉得我像是人群中的蒙面人。我喜欢面具。在纸牌桌上常常我与别人赌得昏天地暗,直到天亮,然后我陷于深深的孤独。我坐在电脑前敲字或者读《权力的眼睛》、《一种疯狂守护着思想》,脑袋一派茫然。我逐渐调整过来,觉得非常异样。我喜欢这种异样,我是分裂的,像两个或两个以上人活在我身上。我反对单一的人,就像反对单一的社会基础。我写得少,因为什么也不想失去,不想失去快乐,人群,天伦,缈小,日常,热闹以及热闹中另一个冷眼的我。我写作的时间少,要求自己写得精,一以当十。一个人能留存下的作品很少,我必须在这种意义上写作,我不希望在写字上浪费生命,我要腾出时间,善待生命,品味快乐,体察一个人应有的一切正常的喜怒哀乐。我认为呕心沥血,牺牲所有,不顾一切,著作等身,是一种古典的思维方式,不具普通人的意义,事实上是违反人性或另一种人权。因此我从不羡慕写得多的人,出文集或全集的人。我羡慕生活的多的人。细节永远大于抽象,大于名望、地位、权势、钱。如果这些从细节自然而来,我以为是不错的,很多事情都足以使我暂时放弃写作。有人三个月写一部长篇小说,我的《蒙面之城》写了三年了,断断续续,写写停停,我不畏惧小说因此断了气、过时、被人替代,诸如此类吧,如果它的确有价值,只可能属于我而不可能属于别人,它会想尽办法使我回到写作上来。由于年深日久,时光荏苒,我有一种与一部长篇小说一同成长的非常奇妙的感觉。由此,我感到我是一个生长期很长的人,一切都如此缓慢,耐心,结实。我不一定要成功,但一定要健全,完整,长寿。
2000年
上海之行
我是个内心严肃的人,一个中年人,在网上给榕树下写稿,参赛,有时在"躺着读书"插一嘴。在上海,有不少新认识的朋友问我主要去哪儿,我说就是榕树,主要是榕树,也去新浪。有人说榕树太年轻了,他们向我提到橄榄树、清韵,还有一些,有的我去过,看过些东西,但我习惯了榕树。来上海前想见一些网友,比如 nirvara、米斋、第三空间、老鱼、晨牧。还想见另外一些人,比如赵丽宏、李小林、钟红明,他们与网络无关,过去我们也都没见过面。所有想到的上述这些人构成了我对上海的记忆,使我来上海就像回家一样,想到许多人。然而到了上海,我只呆在了宾馆里,终日枯坐,我只见到了我自己。
1982 年,我的处女作在上海《萌芽》发表了,一首诗开始了我23岁的文学之旅,编辑是赵丽宏先生,那时我还上大学,那时没有互联网。23岁,大约正是现在网上多数人的年龄。我在榕树下常常感到时光倒流。我的一些朋友已经死去,而我依然冲动,挤在23岁人中间,晃来晃去,与小引、楚江南、弥赛亚、右眼这些获奖诗人碰杯,交换地址。睡到半夜他们喝醉了撞进屋来,我迷迷糊糊。天亮了,我看见睡在床上的诗人楚江南,事实是与我住一个房间的是武大诗人小引。小引或楚江南以一种死亡的方式睡在我旁边床上,没脱衣服。我认为他们是黎明时分被送进来的,而我不过是一个坐起来的的人,冷嗖嗖的,也许我不该坐起来,我对自己感到害怕。
当然,见到了安妮宝贝。我后来觉得我有点喋喋不休,我是她的读者,有些话一直想说,所以说的有点多。安妮是语言的天才,但写的故事不够结实,我认为想像还不够大胆,我说以她对事物的感觉可以想像出更极致复杂的故事,我谈到她的暖暖、七年,我说比如可以想像暖暖后来有了一大笔钱,在一处山庄与世隔绝,我说她可把旧日的情人一一招致,像科幻或陈列室那样把他们排列,她可以像讲解员那样。我说多了。
见到宁财神和李寻欢,他们恪尽职守,跑前跑后,标准化,像现代办公软件,这同他们的文字判若两人。而陈村的确像榕树下的教父,一根手杖,身体不好,引来各路声名显赫的人。陈村是二十年来最早智性写作的人,《象》发表至少有十五年了,我相信记得这部作品的人不多,但会被记住。陈村一直是孤立的,但他的意义也许正于他的孤立。他不太好评价,怪异但写作姿态不鲜明,不像那些先锋人物,但某种味觉仍使人想到他,马原、王朔、韩东都让人若隐若现想到这个人。
获榕树奖让我觉得不太好意思,可我会继续。不得奖也会继续。《岩画》没入围我很平静,复选时入了,并最终获奖让我不太平静。不平静是说榕树是认真的,至少主观如此。在文学路上我坚持了二十年,我想信这对很多现在网上的人是不可想像的。二十年,我的文学之路承载了许多文学以外的东西,比如名利,一样都没给我带来。但文学还是留下来,我也并没失去什么,我想这是我平静的理由。人到一定时候,留在你身上的往往是致命的,但如果什么也没留下----我还真没想过。
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