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刀
作者:少鸿 |
我一向对具有神秘内涵的事物感兴趣,所以,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把苗刀。时间是上世纪最后一个秋天,地点是在湘西一个叫德夯的峡谷。当时,我沿着一条纤细得像根绳子的小路,去寻找一道标在旅游图上的瀑布。走得口干舌燥之际,路边出现了一个盘腿而坐的老人,老人面前的塑料布上堆着一些猕猴桃。苗刀就躺在猕猴桃的旁边。
掏钱吃了几颗猕猴桃,止住饥渴之后,我注意到了这把苗刀。它那种不起眼的朴拙吸引了我。铜质的刀鞘黯然无光,污迹斑驳,隐隐的泛着绿锈,远不如工艺品商店里的那些苗刀漂亮花哨。正因为此,它更显得真实,而且,年代久远。我伸手去拿它的时候,老人深陷在皱纹里的褐色眼珠像两只小灯泡一样突然亮了一下。刀和刀鞘咬得很紧,我使了不小的劲才将它抽出来。它约有八寸长,刀把往下弯,刀身往前伸展一两寸后,刀尖往上稍稍地一翘,于是它就具备了窈窕女子特有的身体曲线。出鞘的苗刀仍是那么谦逊地黯淡着,刀槽里附着一些黑色的垢,让人疑心是陈年的血迹。显然,它不像商店里的工艺品那样清白无辜。我伸出左手拇指去试刀锋的时候,老人用浓重的湘西方言喝道:“好生!开了口的!”
我不禁就瑟缩了一下。刀口果然十分的锋利,像是刚磨过。我问它多少钱,老人瞥瞥我,瓮声道:“它不配你。”但从老人的神态看,却像是我不配它。
我十分诚恳地说:“我看上它了,请开个价吧。”
老人盯着我问:“你真的要买?”
我说:“不买就不跟你费口舌了。”
老人沉默片刻,慢慢站起来,抓着我的手,像是要避开那把苗刀,走出几步远,才压低嗓门说:“刀子是我家祖传的,它醒了。”
我哑然失笑,难道它过去像人一样睡着了?我说:“醒了又怎么样?”
“醒了它就要吃血了,不吃仇家的血就吃主人的血,所以,我要把它卖掉……所以,我劝你不要买。”老人神色凝重.
我糊涂了:“你叫人不要买,你又怎能卖得掉?”
“我看你不像耍刀的人。”
老人语调低沉,却具有某种穿透力。可是他愈是这样说,我买刀的欲望愈强烈。吃血之说当然是无稽之谈,或许,这是老人的营销策略吧?经过稍稍的讨价还价,我花了五十元钱,当了这把苗刀的新主人。
我志得意满地离开了峡谷,登上了回城的火车。为防止被警察发现,当作管制刀具没收,我没敢把苗刀放在旅行袋里,而是将刀鞘上那根油腻腻的带子系在裤扣上,再用茄克衫紧紧裹住身体。苗刀一贴住我的身体,我就有了游侠的感觉。我随随便便地将旅行袋往行李架上一甩,不再像过去一样总担心窃贼的光顾。身上有把据说要吃血了的苗刀,我还怕谁呢?我时不时地将手伸进茄克衫里,握住刀柄。抽刀的欲望令五指发僵。幸而并没有遇见车匪路霸之类,要不然我很有可能会将它挥舞一番。
回到家中,我打了口钉子,将苗刀挂在书架上。每次外出,我都要带点东西回来,牛角呀,竹雕呀,或者一块有某种图形的鹅卵石什么的,作为一次游历的标识,点缀一下平庸的生活。也算一种雅兴吧。不过与其它物件相比,苗刀比较的为我所宠,读书写作疲倦之际,将它抽出鞘来与想象中的敌人格斗一阵,是一种不错的精神调济。不过时间一长,也就淡忘了,难得瞟它一眼。据说人身体里的爱情物质都只有十几个月的寿命,遗忘一把日渐失去新鲜感的苗刀,那是极自然的了。
然而一天深夜,苗刀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向我提醒了它的存在。我正坐在一片无比深厚的寂静中发呆,忽听背后的地板砰地一声响,惊得我汗毛直立。因为这屋子里从来只有我一个活物,连老鼠都不曾有过的。回头一看,那把苗刀竟戳立在木地板上,在灯光映射下,刀口闪出一线寒冷的白光!
我愣怔了一会,才将苗刀拔了出来。刚刚装修不久的木地板被戳了一个小小的洞眼,我顾不上心疼,这事太不可思议了。刀鞘还挂在书架上,而且,鞘口还是朝上的,它怎么可能自已从刀鞘里跳出来呢?我设想了种种可能,但都不能说服我自已。沉寂的夜也愈发令人迷惑而惶然了。更加神秘的是,我将苗刀重新插回刀鞘里去时,清晰地感觉到它有隐约的律动……
我有些不安,我告诉自已这只是个偶然事件,不必放在心上。不能让一把苗刀乱了你的心绪。可是,我是注定得不到安宁了。没过多久,在又一个夜阑人静的时刻,又一次听到了熟悉的声响。我心惊肉跳,一股寒意流布四肢。不用回头,我就知道那把苗刀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戳在地上。我不由得想起卖刀老人的话,它真是一把醒了的刀,居然可以自已脱鞘而出!它意欲何为?因为莫名的恐惧,我的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我胆小怕事,确实不是个耍刀的人,对苗刀的喜爱也是叶公好龙式的,再留苗刀在家里,怕是不太妥当的了。我立即拨通了刘文斌的手机。
刘文斌是我的同学,在派出所当警察,正好当班。我原本是想将苗刀作为管制刀具上缴,灵机一动,心想何不做个顺水人情送给他呢?他拥有这把苗刀不正合适吗?于是,就在电话里将苗刀的来龙去脉细细介绍了一番。不待我说完,刘文斌就骑着自行车迫不及待地来了我家。他从地上拔起苗刀仔细察看,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同时又十分疑惑:“这么一把内容丰富的苗刀,你小子怎么舍得送我的?”
我就将苗刀半夜从刀鞘里往外跳的事说了。刘文斌自然不信,把脑袋都摇大了。我郑重地担保所言不虚,如他也因此担惊受了怕,以后别怪我。他不以为然地一笑:“我怕?这也怕还当什么警察!若你说的属实,说明这刀子太有灵性了,是你不懂它。我有办法让它安静。”
我问:“有什么办法?”
刘文斌说:“它不是要吃血了吗?用它杀只鸡就是!”
确实是个好办法,我怎么就想不到呢?瞟着刘文斌揣着苗刀乐乐呵呵离去的背影,我不禁有点后悔自已的赠刀之举。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慷慨相赠十分英明,苗刀随了刘文斌,就像刀子找到了合适的鞘。不到一个月,刘文斌就用这把苗刀立了个三等功。那天刘文斌没上班,正在家把玩苗刀,忽听得外面一阵喊:“有人抢劫!”他抄着苗刀就冲了出去,盯着那个仓皇逃窜的背影猛追不舍。追到一个死胡同里,那人回过头来,举起一支枪对准他。他手一扬,苗刀就飞了出去,准确地击中了那只持枪的手。他很顺利地将歹徒擒获了。
得知消息之后,我特地去看望刘文斌。其实在我心里,更渴望看望那把神奇的苗刀。可是我的愿望得不到满足,而且也许永远也满足不了:苗刀失踪了。刘文斌说,他铐住歹徒后再去找苗刀,就不见它的踪影了。现场人很多,也很乱,很可能被什么人藏匿了。
丢了苗刀的刘文斌显得很失意,那个三等功他提都不愿提。我是在他办公室见他的。待同事都出去后他才附在我耳边说:“这个三等功不是我立的,是苗刀立的。”
我问:“这话怎讲?”
他说:“歹徒拿枪对准我时,我吓得全身都软了。手只下意识地扬了一下,那把苗刀就嗖地飞出去了……是它自已飞出去的。你信么?”
我慎重地点点头。对一把能自已跳出鞘来的苗刀,我不能不信。刘文斌把那只空刀鞘还给了我,现在,它就挂在我的书架上。我时常凝视着空刀鞘,想着那把不知所向的苗刀,希望它呆在应该呆的地方,如果有可能,苗刀呵,还是回到这个刀鞘里来吧。
2002/3/4于常德
原载《芳草》200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