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足音
作者:少鸿 |
那是一条空寂幽深的峡谷。
天空是灰白狭长的一条。两侧山岭陡立,树林密密匝匝,苍黑一片。几座悬崖巍然耸立,崖顶苍松虬曲,翼然欲飞,如同来自某幅古画。一条纤瘦的小溪不声不响地贯穿于谷底。溪两旁蛰伏寥寥几幢面目苍老的木屋,杉树皮盖的屋顶长着厚厚的青苔。屋檐下,时常有淡蓝色的炊烟盘绕而出。
偶尔地,会有几声鸟啼从枝头滴落。间或,也会从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牛铃声。除此之外,峡谷总是一派亘古的寂静。这寂静很深很深,仿佛没有底;这寂静好像一万年前就已开始,一万年以后也不会结束。
我很喜欢沉浸在这幽深的寂静中。那时,我是民工中的一员,来这里是为协助铁路工人打通湘黔线上的一座隧道。其具体工作就是出碴,将爆破下来的岩碴装上斗车,从隧道导坑里推出来。劳动强度很大,往往一个班下来浑身湿透,全身上下没有哪根骨头不疼。眺望峡谷,沉入寂静,似乎不仅能抚慰我的孤独,而且能消除疲劳。同时,也是我工余饭后不可缺少的消谴。
我是个不合群的人。大部分民工住在食堂楼上,开着统铺,虽然上班辛苦,下班后却总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我却远离开这热闹,独自寄居在一幢旧木屋的阁楼上。阁楼的板壁是临时用苇席夹成的,我在苇席上开了个巴掌大的洞,用一块活动纸板挡住,每逢天气寒冷不想起床而又想观望峡谷景色的时侯,我就通过这个小小的窗户,把自已的目光放出去。
默默地长久地,凝视着峡谷,不知不觉地与峡谷融为一体,置身于纯粹而沉静的意境之中,心是多么的安宁。
一场罕见的大雪覆盖了峡谷。放眼望去,山上山下一片雪白,小溪愈发细瘦,溪水和悬崖以及悬崖上的松树树干显得更黑了,像是墨汁画出来的。一切都凝然不动,无比的静谧冷清。偶有小鸟无声地掠过峡谷,划出一条黑黑的细线。雪地里觅食的麻雀,就像几粒石子在跳舞。寒风拂过林子,便有团团雪粉从杉树上坠落下来,纷纷扬扬,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这天我上夜班,白天休息。我懒在床上,打开苇席墙壁上的小窗户欣赏雪景。已是向晚时分,峡谷里仍十分明亮。那条被雪掩埋了的小路依稀可见,隐隐约约的如同一条蛇,蜿蜒爬向峡口。小路的尽头,一个小黑点像一只小虫一样蠕动着,愈来愈大。慢慢地,我看出来那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因为她衣服的颜色随着距离的拉近而由黑变红了。她趔趔趄趄,走得很艰难,左手捂着一个挎包,右手不停地摇摆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因为她,我眼前这幅峡谷雪景图变得格外生动起来。到了食堂跟前,她停住脚,四下张望。她身上的枣红色灯芯呢上衣、头上的方格红头巾以及那张红扑扑的圆脸蛋,都被白雪映衬得十分鲜艳。望了片刻,她走进了民工食堂。
峡谷永久不变的沉寂里有了一丝别致的韵味。
开晚饭时我看到了她。她跟其他人一样,八人一席,蹲在地上,围着几钵菜,有滋有味地吃。吃饭的人都前所未有地活跃,边吃边与她开玩笑,讲痞话。她既不见怪,也不答腔,只是红着脸浅浅地笑着。她很勤快,吃完饭就帮食堂里捡碗涮锅,忙个不停。从旁人的言谈中,我得知她是胡兴国的新婚妻子,叫小也,特意来工地探望男人的。
上夜班时,我在屋门口碰到胡兴国。他夹着一床棉被,牵着他的妻子。原来我的房东替他们腾了一间房,就在我住的阁楼下。胡兴国跟我打了声招呼。我悄悄瞟瞟小也,天色昏暗,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见她牙齿蓦然一白,便知她对我笑了一下。她的无言一笑令我心里莫名地一热。
在隧道里推斗车时,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小也行走在雪地里的情景。那么清晰,那么生动。茫茫白雪里一点游动的红,多么有意味。
她好像是从一幅画里走来。
下夜班之后,我通常要睡上大半天才醒。这天我却睡不着,迷糊了几个小时就爬起床来了。侧耳倾听楼下,静悄悄的,一点声响都没有。胡兴国早上班去了。小也似乎也不在。下楼一看,果然,门上一把锁。
我将两件泡了一天的衣服搓了几把,用铁桶提了去溪边漂洗。刚出门,就见小也挑着两大桶衣服从食堂出来,往溪边去。我没吱声,悄悄跟在后边。雪被踩得咯吱咯吱响。没有风,但空气清冷,寒气直往脖子里钻。
到了溪边,小也放下桶,尖起一根指头在水面上点了一下,随即迅速地收了回来,甩个不止,仿佛被咬了一口。我于是顺口说:“水咬人么?”
她回头瞥一眼我,嫣然一笑道:“是有点,水冰得很呢。”
说着,她把袖子绾了起来,露出两只结实的手臂。她的脸蛋仍是那么红润鲜艳,口里喷着团团白气。她抓起一团衣服往水中投时,我鬼使神差地说:“听说女人有时沾不得冷水呢。”
她惊奇地看着我,问:“你多大了?”
我说:“满十六了。”
她笑道:“十六就懂这么多,你真不简单呀!”
我的脸蓦地烧红了,后悔自已多嘴。我板起脸,走开两步,将衣服放入溪水哗哗地漂洗。她没在意,边洗边说:“其实只有那么几天沾不得冷水。女人要是不沾冷水,男人哪来干净衣服穿?哎,你的衣也给我来漂吧,一次冻了两个人,多划不来。”
我瓮声瓮气地说:“不麻烦你。”埋头漂衣服。溪水清澈冰凉,两手立时就冻麻木了。有一丝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浸入我的肺腑。我用眼角余光瞟瞟,只见她的十个指头冻得像胡萝卜一样鲜红,晶亮的水花从手上成串地滴落。我草草地漂洗完衣服,看也不看她,提起桶就往回走。其实,心里是很想在溪边多呆一会的。我很想多看看她的脸,她的眼睛是那么清亮,她的笑容是那么甜。可是我的目光胆怯得很,不太敢往她脸上去。
下午,太阳出来了。阳光从云缝里倾泻下来,满山满谷的白雪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峡谷里仍是那么静谧,听得见积雪嗤嗤的融化声。可还是那么冷,“脚冷雪,手冷霜”,一点不错,我坐在阶基上,脚冷得像铁板似的。雪光刺疼了我的眼,我把目光从峡谷深处收了回来。小也站在我身旁,向我微笑。或许是白雪映衬和寒气刺激的缘故,她的脸红得愈发娇艳了。
我默不作声,深深地吸一口冷冽的空气。
“到食堂里烤被窝火去吧!”小也说。
我仍不说话。她说的烤被窝火,其实就是几个人聚在一起,坐在被窝里取暖。食堂楼上的大统铺上,经常就有一大堆人半躺在被窝里,用白话和痞话打发时光。
“走喽,大家到一起,几多有味,一个人在这里,嘴巴都闭臭,有什么意思?”小也见我没有反应,又说,“那我先走了。”
她的红色背影牵着一缕雪花膏的清香,移过洁白的雪地,往食堂去了。我走进雪地里,抓起两把雪捏成一团,向一只在雪里觅食的麻雀掷过去。麻雀惊飞,倏忽不见。我似乎失去了孤独的理由,便缓步向食堂走去。
走上食堂楼梯的时侯,楼上爆发出一阵喧笑。其中数小也的笑声最突出,像一阵突然被人摇响的铜铃声。我登上楼口,见小也前仰后合,边笑边拿手背揩眼角的泪花。她的笑声荡开去,在峡谷里隐隐回旋。大统铺上,七八个后生簇拥小也,团团围坐,两床大花被盖着他们的腿。小也叫人往两边挤挤,让我在她对面坐下来。我揭开被子时,里面一股温热的汗臭扑面而来,我敏锐地嗅出,其间有小也身体上的雪花膏味。我把腿插进去,不料脚尖触到了小也灼热的大腿,赶忙缩回。但小也迅速地将手伸进被窝里,抓住我的那只脚,用力拉到她两腿之间,紧紧夹住。她说:“你的脚冷得像块铁,快捂捂!”
我不敢动弹,也不敢面对小也的眼睛。我埋头看着被面上的花纹。被子不停地蠕动,隆起的地方像山岭,陷落的地方如峡谷。后生们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讲着笑话和痞话,逗小也笑。我感到峡谷是如此幽深,那些痞话不待我听见就消失其中,只有小也的笑声在久久盘旋,像一只飞翔的山鹰。被窝里的许多腿都不太安分,碰上不怀好意的探索和蹬踏,小也就一拳头往被面上砸去,喝一声:“老实点!”后生们便嘿嘿几声窃笑,老实片刻。热流一波一波地从小也的大腿传到我脚上来,我的脚慢慢地捂热了。脚尖便敏感到了小也身子的温热与柔软。长久地保持着一个姿态,双腿已经僵硬了,但我还不想改变。我一言不发,过一会,就悄悄瞟一眼小也水汪汪的眼眸。
太阳下山时,我才抽身出来。屋外仍然安静得很,白色的山巅上闪耀着最后一抹余晖,蓝色炊烟从檐下袅袅升起,雪发出细微的吱吱声,仿佛在消化所吸收的阳光。回到自已床上,我盘起腿,嗅自已的脚尖。我闻到了小也身体特有的清香气息。
轮到我上白班了。只有在开晚餐时能见到小也。在睡觉之前去食堂大统铺上听人扯谈,往往能遇到她。她是个爱热闹的人。胡兴国不下班,他俩的那间房就是空的。可是听人讲那些丑人的痞话,而小也只晓得红着脸笑,我就难堪,心里不是滋味,于是就不往那里去了。我躺在阁楼上,躺在寂静峡谷的深处,数着融化的雪水滴落的声音。食堂里嬉笑打闹声断断续续传来,打扰着冬夜的冷清。我不喜欢这声音,用被子将身子裹紧,将头缩进被窝里,就像一只乌龟把头缩进它的壳里一样。
一日傍晚,暮色笼罩了峡谷,远处的积雪闪着幽光。暗蓝的天穹里缀着几粒晶莹的星星。我袖着手,在阶基上无所事事地踱着步。微风扇着巨大的翅膀掠过我的头顶,我不由打个寒噤。忽然,食堂里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嬉闹声,接着,一串黑色的人影窜了出来。在雪地的背景上,那些黑影迅速移动,变幻莫测。我很快发现它们是冲我来的,而最前面的人影,是气喘吁吁的小也。她扭动着身子,夸张地尖叫着奔跑不停。她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后生,他们挥舞着双手,几乎要抓着她的后背了。这情景有些怪异,我愣怔着,眼睁睁看着小也从我面前晃过,跳进堂屋,冲进了自已的房间。她回头欲关房门,后生们已经赶到,他们轻而易举地将房门推开,欢呼着一涌而进。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赶忙挤进房去。小也蜷缩着身子,紧贴板壁躺在床上。为躲避后生们乱抓乱摸的手,她不停地翻滚,嘴里嚷着:“别、别这样,嘻嘻……别这样,咯咯,痒死我了!我的妈呀,咯咯咯……!”房里一片昏暗,看不清小也的脸。我有些急,胡乱抓着一个人影往外拖。但我力气太小,非但没有将人拖开,反被后面的人推搡到了床边。我站立不稳,上身往里一倾,连忙伸出右手往床上一支。手掌立即有一片灼热、滑腻、柔软的触感。我撑在小也脖子上了!而且,我的手有点舍不得离开。但我还是毅然地抽回了那只迷乱了片刻的手,并且用它来继续拉扯那些不规矩的黑影。可是,我力单势薄,很快就被人一把推到了门外。
房内拉扯声、喘息声、嘻笑声、央求声,搅成一片。我忽然感到委屈,鼻子酸酸的。于是我一跺脚,在门框上猛拍一掌,大声吼道:“胡兴国来了!”
顿时,屋里的声响嘎然而止。紧接着,后生们如同受惊的老鼠,争先恐后地溜走。人影相连,如同一道黑色水流一路喧哗着,沿着雪白的山坡淌了下去,眨眼之间无影无踪。
四周复归为一片岑寂。树影轻轻摇曳。幽暗的峡谷神秘莫测。小也悄悄来到我身旁,说:“谢谢你。”她的脸朦朦胧胧,两只眼眸却晶莹可辨。我双手插在口袋里,仰头望天。窄窄的天空像一道墨蓝色的深渊。她又说:“这事你莫对兴国说好吗?他要晓得……会打死我。”我沉默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我感到她的目光在我脸上流动。我看了一会儿天,就沿着木楼梯,缓缓地爬到阁楼上去了。
在融雪的日子里我再没有见到小也。山上山下一片雪水的滴答声。我知道她还没走,因为房东还没搬回她住的房间里来,我床上的破被子,也被人补好了。我猜是她。我从空气中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雪花膏味。
这天我轮休,便想到峡口的小集市逛逛。天气晴朗,天空灰蓝,干净得像刚擦洗过。山上的雪差不多全化了,只在背阴处还有一块块的白斑。崖上的松树郁郁葱葱,凝然不动,路边山坡上的杉树则站得笔直,墨绿色的针叶反射出细碎的光点。清凉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气息。我沿着山路走着,心里跟峡谷一样宁静虚空。
转过一道山嘴,忽然发现小也的背影在前面晃动。她如来时一样,穿枣红色灯芯呢罩衣,挎着个黄挎包。她这是回家去吗?我不知不觉加快了步子,但在距她十来米的地方,又把速度放慢了。我若即若离地跟在她身后。视线之内,除了我和她,再见不到别的人影。我极想和她搭讪,自从那次在溪边漂衣服之后,我还一直没有主动和她说过话。空气里飘来一丝雪花膏气味。我抽抽鼻子,脚就暗暗用上了劲。我听见自已的脚步声极其清晰地印在寂静的峡谷里。随着距离的缩短,脚步声愈来愈大,心也猛烈地跳动起来。我只好再次放慢了脚步。
就在这时,小也回过头来,菀尔一笑。我惊得停住了脚。她好像知道我跟在后面。我红了脸,怔怔地望着她。她站着不动,显然在等我过去,但我挪不动腿。直到她重新往前走,并且走了一段距离,我才迈开步伐。
我仍然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峡谷更静了,仿佛所有的树木都屏住了气息,都在倾听我的脚步声。我尽量把脚步放轻,可是无济于事,我的足音就像一串长长的省略号,弯弯曲曲清清楚楚地标在蜿蜒的山路上。小也的身影在前面动人地游动,我想,等到了那棵樟树跟前,我一定跟她说话。樟树就在前面的路旁,我用脚步数着这段距离,数着数着,樟树就变大了,小也离我也不远了。可我喉头一哽,没能说出话来。我想,到前面那个转弯处再说吧。
转弯处很快就到了,但我仍没有说出话来。因为我与小也之间的距离不是缩小而是扩大了。她明显地加快了步伐。而我也越来越害怕自已的脚步声,它是那样突兀,那样慌惶,那样缺少理由。在空寂的峡谷里,它又是那样的孤单,像投进深潭的石子一样,眨眼就被无所不在的寂静吞噬了。
出了峡口,就到了资江边。江上游,一条轮船鸣响了汽笛。大概是在召唤小也吧?难怪她走得这么急了。远远地,她回头对我看了一眼,红色背影一闪,就没入集市上的人群之中了。
我再也没见过小也。
我在集市上徘徊了大半天,才回到峡谷里。我向着寂静的最深处走去。我不再害怕自已的脚步声。我细心地品味着它,它平缓、结实、清晰,如同我的心跳。因为它,峡谷显得愈发寂寥凄清。但我不再感到孤独,我觉得,另一个我跟随在身后……
99.11.27
原载《芳草》200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