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文坛常青树巴尔加斯·略萨 浅谈略萨近半个世纪的小说创作
来源:文景 作者:佚名 |
上海译文出版社于近期出版了拉美作家巴尔加斯·略萨的《城市与狗》、《公羊的节日》和《天堂在另外那个街角》,这对于一名西班牙语工作者来说,真是个好消息。拉美作家中作品被翻译成中文最多的恐怕要数这位“拉美文学爆炸”健将了,而笔者认为,译文这次推出的三本著作,正好是略萨最为优秀、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这三部作品中文版的发行,让我不禁想回顾一下这位至今仍屹立于拉美文坛顶峰的文学爆炸代表作家近半个世纪的小说创作历程。 拥有秘鲁与西班牙双重国籍的略萨(1936-),与墨西哥的卡洛斯·富恩特斯、阿根廷的胡利奥·科塔萨尔和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被并称为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主将。略萨获得的文学奖项不计其数。曾凭《绿房子》(1966)获得1967年首届罗慕洛·加列哥斯国际小说奖,该奖是拉美最高文学奖。其它一系列重要奖项有:西班牙文学批评奖、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王子文学奖和代表西班牙语文学最高荣誉的塞万提斯奖,等等。他还是多届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今年他得该奖的呼声就很高。1976年,巴尔加斯·略萨当选第四十一届国际笔会会长,这是拉美作家第一次获该殊荣。1994年成为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现在也担任英国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院士,同时受邀赴多国著名学府和研究院进行讲座及研究。 自1963年发表《城市与狗》,略萨笔耕不辍,各类作品不断问世,体裁从小说、散文到各类时事评论不等。本文限于谈论略萨在不同时期创作的最具代表性的小说。笔者试把他的小说创作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政治与社会问题题材的小说,主要是他的早期作品,如《城市与狗》、《绿房子》、《酒吧长谈》(1969),第二类是反映某个历史事件的小说,如《世界末日之战》(1981)、《公羊的节日》(2000),第三类为关注“个体”的小说,如情爱小说、传记性小说等,代表作品有《胡利亚姨妈和作家》(1977)、《天堂在另外那个街角》(2003)、《坏女孩的恶作剧》(2006)等。值得一提的是,上海译文出版社近期出版的三部小说正好代表了三类不同的创作。 《城市与狗》是作者的成名作,小说取材于作者少年时军事学校生活的经历,描绘了军校里的学生毫无尊严、猪狗不如的生活。由于该小说反映了军校的黑暗、腐败的情况,并映射当时整个秘鲁政治、社会存在的问题,曾“受到了引人注目的虐待,有一千册在军校的庭院中被当众焚烧”。 《绿房子》是巴尔加斯·略萨的第二部长篇作品。故事发生在位于秘鲁沙漠之中与世隔绝的城市皮乌拉,小说平行叙述了该城市一些人的经历,有到该城市开第一个妓院(即绿房子),使这座荒凉、孤立的小镇成为现代化城市的堂·安塞尔莫,他见证了该城市的兴与衰,而这一切的变化与“绿房子”的兴衰密切关联;有被诬陷进了监狱,之后逃出监狱假扮日本富商行骗,成为通缉犯后又逃到一个荒岛占岛为王的日本冒险家伏屋;有出生于土著部落,后被强行带到修道院接受教育,成为“文明人”后又嫁到了沙漠地区的皮乌拉,最后进入绿房子沦落风尘的鲍妮法西娅……总之,作者将来源于一次旅行的灵感演绎成了一部涵概整个秘鲁北部社会发展的小说。他曾介绍说: 在这部小说中,我企图通过妓院的建立在皮乌拉人的生活和想象中所引起的混乱,以及一群冒险家在亚马逊河流域的所作所为及其不幸遭遇,以虚构的方式,把秘鲁两个相距遥远、差别很大的地区……沙漠地区和森林地区……联结起来。 略萨的第三部长篇巨作《酒吧长谈》, 以上世纪50年代秘鲁奥德利亚(ODRIA)将军(1897- 1974)的独裁为背景进行创作。全书六百多页,以两位主人公圣地亚哥·萨瓦拉和安布罗修在秘鲁利马市区一家名叫“大教堂”的酒家兼妓院里的谈话拉开序幕,引出发生在过去的其他人的一系列对话。作者在1980年代写的回忆自己创作历程的文章道出了该作品的创作初衷及内容:“我是想在小说中描写带有奥德利亚八年统治特点的独裁政权给人们的日常生活,包括学习、工作、爱情、梦想和志向所留下的影响。我费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了一条贯穿众多人物和情节的总线,这就是一个在独裁政权中当过保镖和密探的人,同一个依靠独裁政权发了迹的人的儿子、后来又当了记者的人的偶然相遇,以及两人间进行的贯穿整个小说的谈话。” 由上可见,第一个时期略萨的创作以反映政治和社会问题为主。事实上,他从来都把小说写作看成是“对现实、上帝的反叛……”。他对现实表示不满,于是,他用文学创作出一个虚幻的世界,来对现实进行“象征性地谋杀”。 另外,这一时期的作品表现出了作者的极大的“冒险精神”,很多评论认为,《绿房子》是一部“冒险性的小说”,因为它不仅在形式上追求一种几近及至的完美,而且在内容上几乎想表现“生活的全部”。 自《酒吧长谈》后,略萨的作品风格发生了很大变化。1981年略萨发表第一部历史题材小说《世界末日之战》。该作品以19世纪巴西反抗军与政府军争斗的历史为背景,根据卡奴杜斯起义的开始到灭亡的过程进行创作。虽然大量情节是虚构的,但是,对某个真实历史事件的详细书写使它有别于早期的作品。作品让读者看到了略萨创作的变化,如对屠杀、疯狂的人性等主题的表现。与早期作品相同的是,该作品的主题比较严肃,以灰色作为作品基调。作者大胆描写人性的残忍、把一场人为的灾难展现在读者面前,使作品获得了读者和评论界的好评。 继《世界末日之战》之后,另一部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公羊的节日》的问世是在将近二十年后,该小说被认为是略萨的又一部力作。作品通过一个家庭的遭遇来再现多米尼加共和国前独裁者特鲁希略对人民长达三十多年(1930-1961)的“精神”专制统治。小说有三条互相穿插的叙述线索:A. 三十多岁的乌拉尼亚在消失很多年之后回到祖国,并向她的阿姨和表姐妹回忆自己十四岁前在秘鲁的遭遇,B. 独裁者特鲁希略生前最后一天的活动, C.一群密谋刺杀特鲁希略的人的行动及行刺后被追捕的情况。小说题目引用多米尼加共和国的俗语“他们杀死了小羊羔”,来暗指特鲁希略被杀的事件。 小说就像一个万花筒,从不同的角度来反映特鲁希略暴政时的情况,及暴政给人民带来的灾难。同时,对真实和虚构的处理也是值得探讨的。小说把真实的历史事件和虚构的东西结合起来。它不是纪录片,因此允许有虚构,如乌拉妮娅一家就是虚构的,但是,独裁者特鲁希略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他的被杀也是真实的。正如略萨所说:“这是一部小说,不是一本历史书,因此我有很多的自由。……在作品中,我尊重基本事实,但是我对很多因素作了修改和变形,以便使这段历史更让人信服,但是我并没夸张。” 对男权主义的思索是该小说的一个主题。如乌拉妮娅的父亲逼迫女儿与特鲁希略共进晚餐进而使其被玷污,书中的秘鲁,就像封建社会的中国,子女必须服从父辈的安排。该主题的另一体现在于特鲁希略命令他的手下把自己的妻子或女儿献给他,从而证明他们对他的忠诚。 此外,在小说中,略萨第一次把女性作为小说主人公,且该角色与以往作品中的被动、懦弱的女性角色不同。女主人公乌拉尼亚独立、勇敢,敢于面对和审视过去的历史,哪怕这段历史对自身产生了极大的伤害。 《世界末日之战》和《公羊的节日》这两部以具体历史事件作为创作原形的作品,让我们更好地了解了这个为正义而战的优秀作家。略萨曾在 1990年参加过秘鲁总统竞选,在竞选失利后,很多人以为,他的文学创作应该会淡化对政治的描写。然而,这位优秀的作家一如既往地关注政治、关注历史。他的作品中很多细节与真实的历史相当吻合,有评论指出,“他具有哲学、历史、人类学的深厚底蕴,对所描写的历史事件都了解得非常透彻,这表示他对历史进行了深刻的调查研究。由此也可看出,他是个多么严谨的作家”。另有评论认为,像已成为过去的特鲁希略这样的暴政,只有通过文学才能被暴露于世,因为在特鲁希略统治时期,国外媒体、记者都被拒绝入境,特鲁希略的罪行被强行掩盖了起来。略萨用他的笔让我们感受到了文学力量的强大。 跨入21世纪,略萨的作品似乎更多地关注个体,不再以宏大的历史事件作为写作素材,而是着眼于或虚构、或真实存在过的个人。虽然,在所有的作品中,我们还是会注意到作品所描述时代的社会特征。 《天堂在另外那个街角》取材于一对从未谋面的祖孙——著名画家高更及其外祖母——社会活动家弗洛拉·特里斯坦——的生活经历。作者对历史故事加以虚构,从而创作出该小说。作品单章讲述弗洛拉的故事,双章介绍高更的经历,为读者创造了两个阅读空间:弗洛拉为女性、为工人的权利奔走呼喊,而高更则为寻找绘画的灵感、为保持对艺术的激情,放弃舒适的生活,远赴南太平洋上的法国殖民地塔希提岛寻找一个未被污染的纯净世界;弗洛拉认为性是男性控制女性的工具和手段,而高更则视性为自己创作的不可或缺的动力…… 虽然小说被平行叙述,主人公的性情和经历也不同,但是,除了亲情,还有一条线索把他们紧密联系在一起,那就是他们有着相同的奋斗目标—— 寻找自我、寻找人类失落的天堂。 在谈到该作品的创作时,略萨解释说:“很早以前,1950年代,我在利马圣马科斯大学读书时,就有了写这本书的想法,那时我和劳尔·波拉斯·巴雷内切亚一起工作,他是我非常钦佩的一位历史学家。他推荐我阅读弗洛拉·特里斯坦的《一个贱民的漫游》。她对独立不久的年轻共和国的描写打动了我,她还讲到自己的那种生活方式——甚至讲出了非常隐秘和敏感的事情,也打动了我。她可能没受过真正的教育,但作为自学者,她写得相当好。当时有个模糊的想法,要就她写点什么。” 如果说,《天堂在另外那个街角》由于以真实生活中的著名人物为原型,多少带有历史的凝重色彩,那么略萨的最新小说《坏女孩恶作剧》则完全以两个虚构的人物作为主人公,让人读来感觉很轻松,虽然作者一再坚持:与先前的很多小说一样,此小说也是根据自己的经历写成。小说以作者生活过的城市和时代为背景,讲述了男主人公里卡尔多(RICARDO)和他的女友莉莉(LILY)及其化身在利马、巴黎、伦敦和马德里等城市的爱情故事,作品的时间跨度从上世纪50年代到本世纪。 虽然是爱情小说,但小说蕴藏了很多深层次的意义,如对人的身份的思索等。作品一开始出现的有“智利女孩”昵称的莉莉后来被发现并不是智利人,而且真名也不叫莉莉,但是,她的身份到底是什么,直到故事结尾才被揭晓。对身份的思索一直是拉美作家们作品的主题。 综上,笔者认为,如果说略萨第一、二阶段的创作是出于历史的责任感,是为了反映历史,是沉重的,那么第三阶段的创作,作者已经回归平静,回归一种理想。正如作者在谈到《天堂在另外那个街角》的创作时所承认的:“我一直对独裁统治有点着魔。那部作品(《公羊的节日》)我写了三年。很有趣,但也是沉浸在生活里最邪恶的事情中,残暴、刑讯、压迫和腐败。我觉得非常悲惨和残酷。所以,当我开始写最近这部作品(《天堂在另一个街角》)时,有一种轻松感,那是充满美感和理想主义的另一番天地……”从中,我们可看出作者创作时的心态,也可以想象作者不同时期的创作所代表的不同追求。 上文提到的这些作品,几乎每部作品都呈现了“略萨式的结构”。它一改传统小说平面的结构形式,使之呈立体状;叙述者不断变换,第一、三人称交替出现,“现在”和“过去”的界限被模糊,故事情节时而为现在、时而为过去。在略萨的作品中,时间失去了传统的记录“先”与“后”来反映“过去”和 “现在”的手段。时间成了博尔赫斯所描述的“小径分叉的花园”。 略萨把自己的这种小说结构称为“连通管”(vasos comunicantes)。如台湾著名学者陈小雀这样介绍该结构:“‘连通管’顾名思义,此法乃透过一位全知的叙述者,游移于各个情节之间,连接不同主题故事,交错叙述,并置不同时空,并列不同人物,联系角色间的复杂情绪,糅合真实与虚幻。有管相通,异同元素之间彼此交流、濡染、互动、互补、辉映、纠葛,甚至较劲、抗衡,再插入第二人称的叙述者,与其他叙述者形成共鸣,发挥古希腊戏剧的‘合唱团’功能,交代完整的故事脉络。即便每段情节各自独立发展,看似大相径庭,均可异中求同,悄悄释出整部小说的中心思想。” 此外,“中国套盒”的手法在略萨的作品中也被频繁运用。如《城市与狗》,交代四个主人公在“现在”时空下生活的同时,通过他们的自述引出他们过去的经历,《酒吧长谈》由两人的对话引出其他人的故事和经历,《天堂在另外那个街角》中高更的思绪引出另一人物梵高以及两人的纠葛 …… 在2008年西班牙举行的“略萨作品研讨会”上,略萨把自己创作的关键归为两点:一是讲好故事,二是让写作方式成为作品的主角(即在他看来,作品的结构等写作技巧比作品的内容更重要)。 小说就像一个拼图,传统的小说呈现出的是一个完成了的拼图,而略萨及拉美结构现实主义的作家们用他们的笔造出的是一个散乱的拼图,需要读者去耐心地移和拼。这或许也是这类小说给读者带来的乐趣所在吧。略萨作品独特的构思,使其“结构现实主义大师”的称号实至名归。 略萨曾说:“我所有的文学计划都遵循同一个模式:亲身经历,生动的印象,还有特殊的记忆,它们必须都是经受住了时间考验的。如果这些东西存留下来,变成了真正有趣的东西,并能激发想象力,我就写下去。”相信他的小说创作还会继续下去,他的作品不会限于上文提到的三个阶段,求新求异的创作热情将让他的更多作品以不同的面貌、不同的叙述技巧呈现给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