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单拜占庭史,讲穿着装束,英人贾森.古德温也有一套不简单的理论。《禁卫军之树》73节末,他借俄国美人尤金尼娅的香唇道破,女人感兴趣的不是衣服,而是穿戴它们的方式。自然,这女人得跟尤金尼娅一般冰雪聪明,不至让珠环玉佩撞呆了眼。对历史学家玩票写推理小说的古德温,承继爱伦.坡衣钵非他本意(尽管 2007年度“爱伦·坡奖之最佳小说奖”被他摘入囊中),改换文本重新诠释才是初衷。最初的史家兴许真是由侦探兼职或改行。
写作《禁卫军之树》的贾森.古德温是开先河还是回归传统?姑且不论,他虚构的阉人雅希姆无疑具有宫廷侦探和史家双重身份,澄清案情的同时也在还原奥斯曼帝国史,涉入惊悚要案却被排斥在历史进程之外,一直以为自己肩负兴衰大任却仅是权杖更迭中一枚小卒,然而他不是悲情角色,最终参与了历史,犹如围攻君士坦丁堡53个昼夜突进固若金汤的城墙上唯一的小缺口——克科波特门出奇制胜的禁卫军团。历史布满偶然性,若克科波特门未因疏忽而虚掩,若炮兵下士切吉尔.亚尔马克没有遇见雅希姆,河道将通往另一个方向。
出于人性中逃离的本能和对远方的好奇,作家们常把故事的背景设为神秘且极具传奇色彩的异域他国,通俗小说尤甚。作家们如此慷慨,义务担当起导游一职,不幸多数都不及格。环境与人物好似水里泡久了的鞋子,貌合神离。古德温不然,他绝不是一个来自不列颠群岛的猎奇者,单从口吻判断,比土耳其土著还土著,要他来写伦敦,是否一定会比伊斯坦布尔更得心应手?宫廷、阉人、禁卫军、大吉之事、浴室、菜场、修院等,首先内在于他的身体,然后现于外,被他的感官所感知。《禁卫军之树》中,1836年的奥斯曼帝国的呼吸无处不在,非夸张的固化,犹春于绿,如月之曙。
十九世纪的奥斯曼帝国残缺不全,希腊独立,版图坍塌如脆饼,盛世时无尽的军功被无尽败仗抵消。马哈茂德二世大腹便便,早不是当年的坚毅青年,冷酷狡黠的黑人主管也有过麻利干练不谙权势的美好。非统治阶级中,雅西姆是个没有睾丸的男人,他的挚友帕卢斯基是个被从地图上抹去的国家的大使,他的情人尤金尼娅隶属于勇猛坚硬却性无能的俄国大使,他的朋友肚皮舞者普琳是个善良正直的人妖,他的伊斯坦布尔喘息在上一场火灾与下一场火灾的间隙,火灾是这个腐朽城市最有用的清道夫,他的国家则在白海与黑海、十七世纪和十九世纪之间摇摇欲坠。在亚洲大陆的彼端,大清帝国正在潦倒的前夕,山雨欲来风满楼。
地缘关系和历史原因促使改良奥斯曼帝国的新法萌生,时间比中国要早62个年头。十多年前,旧式的军队禁卫军在其后任新卫军的西方大炮下作鸟兽散,法式平檐军帽取代了穆斯林头巾,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出现在帝国的心脏,连后宫的主人苏丹母后也与法国盘根错节,佩戴着拿破仑赠与的首饰。“不知,且 /不知自己无知/他们寻找着/教他们吧。”于是,土耳其第一个共和国也在那年蠢蠢欲动,“等到天亮,新纪元就将开始。高效,清洁。”古老的伊斯坦布尔将在一次在焚毁房舍吞没市民的烈火中容光焕发。火光辉映中,将军和雅西姆作最后的交谈,“可是,人民……”雅西姆打断了他,后者便是那火焰的主人,“啊,对,人民,”将军半转过脑袋,好像打算啐痰似的, “这世上可不缺少人。”
偶然,太偶然,缺少睾丸无足轻重的雅西姆说服了宫城外的下士让炮口掉转,火势弱了,明灭不定,后来熄掉了,共和国流产了,将军从屋顶上摔死,改良的帝王马哈茂德二世暂居上风。但,并无最终的赢家,如古德温茫然的喟叹:“在新与旧、反动与革新、回忆与希望之间展开的古老、宏大”的战争中,从无赢家。假如将军没有死去,且一切遂他所愿,迎接伊斯坦布尔的又是什么呢?那么,“仍旧会有一场革命”,“一场反向的革命”,“回到传统的革命”。故事结尾处,雅西姆对太后如是道。
贾森.古德温在细节处理上也意味深长。一本皮面精装的小说《危险关系》,18世纪法国作家拉克洛的作品;一枚普通至极的银戒指,寻常的银环,图案部分磨损,依稀可以看出镂刻的是两条互咬尾巴的蛇,无尽地循环;然而阉人雅西姆是如何让尤金尼娅在床第上娇喘连连,智慧的力量?艺术?还是人性?抑或别的?一个终未揭晓的悬念,唯一没被阴郁和灼热覆盖的新的地方。
本文刊登于《广州日报》2008年5月11日休闲周.博阅.B12版 有删改
《禁卫兵之树》作品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