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十八章

主客仅得三人,却设了五副杯筷。曹雪芹以为还有陪客,但入席之后,酒已再巡,却无动静,不免纳闷。

“仲四哥,”他问,“还有谁?”

仲四笑而不答,曹震却说了句:“回头你就知道了。”

“芹二爷刚才是跟连三刀在谈王达臣?”仲四找话来敷衍。

“是的。”曹雪芹忽然想到:“震二哥,说王爷回京的时候,是有个庶福晋先到张家口等着接。有这回事吗?”

“有啊!是去年新娶的那个。”

“我想也应该是他。”

“怎么样?”曹震诧异的:“你何以忽然问到这话?”

“是谈夏云谈起来的。”曹雪芹将连三刀所说的情形,转述了一遍。

曹震听得很仔细,一面听,一面看仲四,终于仲四也注意听了。等听完,曹震喝了口酒,望着仲四说道:“咱们谈的那件事,有路子了。”

仲四点点头,神色很谨慎,不再有别的表示。曹雪芹心知其中有花样,却不便率直动问。不过看样子会牵涉到夏云,他不能不关心;私下寻思,得想个什么法子,能把他们的话套出来才好。

就这时候,仲四的一个跟班,推门进来;在他主人身边低声说了句:“来了。”

“一个还是两个?”

“自然是两个。”

“好!”仲四转脸向外,大声说道:“都进来吧!”

那跟班的急趋到门,掀开棉门帘,只见进来一个妇人,后面跟这个小伙子;那妇人花信年华,初看长得不怎么好,但接触到她的视线,那双一泓秋水似的眼睛,有股摄人的魅力,顿时觉得她别有一种动人的风韵。

“仲四爷!”那妇人将手中衣包摆在一旁,在席前行礼。

“来,来,献给曹二爷请安。她叫翠宝。”仲四指指点点的引见:“这是曹二爷的令弟芹爷。”

“曹二爷!芹二爷!”翠宝一一请安。然后转身招呼:“杏香,来见两位二爷。”

那杏香带着一顶罩头遮耳的圆皮帽,身上是一件俄罗斯呢面、狐腿里子的“一裹圆”,脱去帽子,卸下斗篷,曹雪芹才发觉是个十六七岁的女郎,长得很白,也有一双灵活的眼睛;极长的一条辫子,衬着红袖棉袄,显得分外的黑。

“曹二爷!”

“你叫杏香,”曹震一把拉起她来,在她冻红了的双颊上摸了一下,“真是书上形容的杏脸桃腮。”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枚大内赏人用的足赤金钱,往他手里一塞,“留着玩!”

“谢谢曹二爷!”杏香请了安,把手掌伸开来,把玩着那枚金钱说:“这上面四个字,我一个都不认得。是什么呀?”

“你问我弟弟好了。”

“对了!”杏香看一看曹雪芹,问仲四:“曹二爷的弟弟怎么会姓秦呢?”

仲四大笑,“你缠到哪里去了?”他说,“人家是别号里头有一个‘芹’字,水芹菜的芹。”

“喔,”杏香向曹雪芹歉意地笑笑,“芹二爷!”说着福了福。

“别客气!”曹雪芹说道:“钱上是四个篆字:万国通宝。”

“原来这就叫篆字。”说着,杏香转脸去看翠宝。

“没有外人,”仲四开始安排,“就一起坐吧。”

照他的指定,翠宝坐在曹震右面,杏香却与曹雪芹并作一方。坐定敬酒,又布了菜,变成对得聊了起来;向隅的仲四,不是在两面插嘴,席面上就立刻热闹了。

“我看你衣服多了吧?”仲四向满面泛红的翠宝说。

“是啊!”翠宝说,“倒是杏香穿斗篷的好,进屋子就脱了,出去再穿;我的皮袄穿在身上,脱了不像样。”

“你不是带了衣包,干脆到里面去换了。”说着,仲四手一指,“喏,曹二爷住这里。”

翠宝双眼很快的往曹震一瞟,站起身来,携着衣包进屋去了。

“你呢?”仲四又转脸问杏香。

杏香并无表示,曹雪芹抢着说道:“她自然得回去。”

“我看——”

仲四还待再劝,杏香便开口了:“芹二爷说得不错,我得回去。”

仲四与曹震相视一笑,仿佛笑他们两人脸皮都薄;曹雪芹装作不见,心里却在想,应该做点老练的样子出来。

于是他找话来谈:“你叫杏香,当然十二月里出生?”

“是啊?芹二爷你呢?”

“我十四月里。”

“对了!四月里芹菜长得最好。”

杏香一面说,一面不断点头:那种带些稚气的认真,看来很可笑,但也很可爱。

这时翠宝已换了一件紫花布的薄棉袄,撒脚裤;走回来笑着说:“这一来可轻快的多了。”说着,提壶一一斟酒,斟到曹雪芹面前,向杏香说道:“你也跟芹二爷说说话才是。”

“一直在谈。”曹雪芹接口:“看你出来了才停的。”

“喔。”翠宝又说,“我这妹子不懂事,芹二爷你多包涵。”

“很好。谈不到包涵。”曹雪芹又问杏香:“你们是姊妹?看上去不很像。”

“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自然不像。”

“那,——”曹雪芹想明白了,“原来你们是姑嫂。”

“也不是姑嫂。”

这使得曹雪芹困惑了,“既非姊妹,又非姑嫂。”曹雪芹又问,“怎么又以姊妹相称呢?”

“那也没有什么稀奇。”杏香答说:“你们爷们儿,不也是‘仁兄’、‘老弟’的,叫得很热闹吗?”

曹雪芹语塞。曹震便即笑道:“倒看不出来杏香生了一张利口。”

“我这妹子样样都好,就是嘴上,得理不让人,到头来自己吃亏。”

“这倒是是实话。”仲四按着杏香的手,是一种长者的神情,“你如果不是那么心直口快,那天有何至于受气。”

听得这一说,杏香的眼圈就有些红了。曹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可断定,讲出来一定不会有趣,所以也不想问,只说:“好好儿的,干吗伤心?来,来,喝了门杯,咱们行个什么酒令玩。”

“划拳吧。”仲四说。

“不好!”曹震否决,“太吵了。”

“那行什么令呢?”仲四赶紧声明,“文绉绉的可不行。”

“自然得想个大家都能玩的。”曹震转脸说道:“雪芹,你倒想想。”

曹雪芹最好这些杂学,连猜枚、射覆、投壶之类,几乎已经失传的酒令都考察过,这是略想一想说道:“咱们‘拍七’吧!”

“什么叫‘拍七’?”杏香立即发问,“我得先弄清楚。”

“挨着往下报数,遇到‘七’不能张嘴,得拍一下桌子,‘明七’拍桌面,‘暗七’拍桌底。”

“什么叫‘明七’、‘暗七’?”

“明摆着有个‘七’,是明七;如果是七的倍数,比如十四、二十一,就是暗七。”

“我懂了,没有什么难。”

这是曹震已经打算过了,随即说道:“我做令官,杏香怎么样?”

“咦!”杏香问道,“震二爷怎么不问别人,单单问我?”

“因为你嘴厉害,意见最多,所以先问问你。你不反对,我可救药走马上任了。”

“好吧!我替你放起身炮。”

吐语尖新可喜,连曹震也笑了;旋即正一正颜色,咳嗽一声,方始开口:“酒令大如军令,有几件事,大家听清了。第一,接的要快,打个顿就算违令、罚酒,连错两次,罚个‘皮杯’——”

“什么叫‘皮杯’?”杏香插嘴问说。

“回头你就知道了。”

“不!得请令官先说明白。”

“咆哮公堂,罚酒!”曹震神气活现地说。

杏香不服,还待声辩;仲四劝阻她说:“你乖乖喝一杯吧!不然就要罚皮杯了。”

杏香无奈,只好喝了一杯;只听曹震又说:“罚完重新起令,逆数、顺数,或者接着数、从头数,临时再定。”接着便起令,“从我起,顺数。一。”

顺数是自左往右,以下便是曹雪芹、杏香、仲四、翠宝,周而复始又到曹雪芹,拍了一下桌面,杏香喊八,再一转到了仲四,脱口喊了一声“十四”,自知违令,一言不发的罚了酒。

“接着数,逆数。”

逆数便是倒回来,该杏香接令,却无动静,曹雪芹遍轻轻推了一下,“该你!”

“该我?”杏香慌慌张张的,“怎么会该我?”

“不听令官说逆数吗?”

“啊,啊,不错!”杏香茫然不知所措,“我该怎么办?”

曹雪芹不答,却向曹震问道,“请令官的示,能不能代酒?”

“第一次不准。”

“那可就没法子了。”曹雪芹将自己的酒,故意泼掉些,放在杏香面前,“你喝吧!”

连曹雪芹都这么说,杏香料知辩也无用;等她喝了酒,曹震说一句:“下一个接令!”曹雪芹自十五数了下去。

曹震是有意要拿杏香开玩笑,逆数、顺数、接着数、从头数,一无准则;尽管杏香整顿全神,丝毫不敢大意,但绕来绕去,到底还是将她的脑筋搅昏了,一连错了两次。

第一次是曹雪芹顺数到二十七,未拍桌面而开了口,罚酒一杯。等曹震宣示“往下接着数”,杏香随即一拍桌面。暗七当作明七处理,也是一错。

“嘿!”仲四大为高兴,“要喝皮杯了。”

“令官!”曹雪芹为杏香缓颊,“第一次代酒不准,这回是第二次。”

“好!姑且照准!”曹震又向杏香警告,“再错,可得罚皮杯了。”

“不会错。令官请放心吧。”

“不错最好。倒回来接着数。”

于是曹雪芹接着数二十九,曹震三十,下一轮该他三十五,故意弄错了自己罚酒,然后又反过来接着数,曹雪芹三十六,紧接着便是杏香的三十七。

这一下便搞得她应接不暇,四十二、四十七、五十七、六十七、七十七,轮了八圈,倒拍了五回桌子,最后一回该拍桌面,拍了桌底,终于错了。

“雪芹,”曹震下令,“给她一个皮杯。”

曹雪芹面有难色,杏香却还在问:“什么叫皮杯?在哪儿?”

这对照的神态,加上令官一本正经的脸色,惹得仲四和翠宝匿笑不已。而曹雪芹却更觉尴尬,额上都冒汗了。

一急之下,倒急出来一个计较,“我还不大会。”他说:“回头谁连错两次,做个样儿出来瞧瞧,我在缴令。如何?”

曹震尚未答言,仲四已拍掌附和;曹震自然同意,而且自己连错两次;有意作法自毙。

当然,用不着他自己下令,就有仲四越俎司命,“翠宝,”他说,“罚曹二爷一个皮杯!”

翠宝看了杏香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着,也是为难的神气。

“这样吧!算我受罚行不行!”

“不行!”杏香抱不平,“你凭什么受罚?”

“不算受罚,不算受罚。”仲四接口说道:“算替曹二爷代酒,不过这个皮杯仍旧得由曹二爷给。”

杏香不知该不该反对,也不知如何反对?但见曹震喝了一大口酒,搂着翠宝,双唇相接,将口中的酒度了过去。

“原来这就叫皮杯啊!”杏香睁大了眼说:“喂酒吗!”

“对了喂酒。”仲四笑道,“马喂草料人喂酒。让芹二爷喂你一喂。”

杏香欲言又止,猩红闪亮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后是默默的把头低了下去。

“请吧!”仲四推一推酒杯。

曹雪芹只是憨笑,翠宝便即说道:“芹二爷,你可别辜负了我妹子的意思。”

听得这一说,杏香起身就走,躲入曹震的卧室;大家都看得出来,这不是恼怒,而是羞涩。

“害臊了!”仲四向翠宝使个眼色,“劝劝她去。”

“芹二爷,”仲四等翠宝离座后低声说道:“这杏香眼界极高,能让她看中的人,真还不多。”

“不,不!多些盛意。”曹雪芹答说:“这几天在通州等于做客,萍水相逢,不必多此一举了。”

“跟她们这些人,谁不是萍水相逢。你别怕!”曹震拍拍胸说:“有我!四叔决不能知道这回事。”

曹雪芹主要的顾虑,便是曹頫;所以听得曹震这一说,意思便有些活动了,但无正面的表示,只问仲四:“她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是姑嫂俩,跟普通的暗门子不同;说起来还是书香人家——”

据仲四说,翠宝的丈夫叫刘剑平,原是山东东昌府的书香旧族;着刘剑平还进过学,翠宝是地地道道的“秀才娘子”。但不知为何,刘剑平会跟他们的族长,接下来深仇大恨;那族长做过掌理一省刑名的按察使而发了大财,有名的心狠手辣,不知替刘剑平安上了一个什么大逆不道的罪名,居然开祠堂将刘剑平逐出宗族之外,而且具公禀给学政,将刘剑平的功名也革掉了。

由于家乡无法存身,刘剑平携妻挈妹,搭漕船北上,打算到天津来投奔他的一个堂兄;他这堂兄是个孤儿,由刘剑平的父亲抚养成人,这样如同胞手足的关系,居然拒而不纳,只送了二十两银子的程仪。第二次再去,连大门都不让进去了。这个打击,在刘剑平觉得比出族、革秀才还要沉重!事态如此冷酷,世途又如此崎岖,以致生趣全无,抑郁成病;在通州客栈中,一病而亡。

“以后就不必说了。年纪轻轻的一双姑嫂,无依无靠,不走上这条路又怎么办?”仲四又说:“不过,她们倒不是那种下三烂的货色;也不在家里接客。杏香尤其挑剔,心直口快,不大看得起人。”

“我倒想起来了。”曹雪芹问道:“刚才提到她收了委屈,看她眼都红了,委屈相比不小,那是怎么回事?”

“是——”

仲四刚一张口,发现翠宝和杏香的影子,便即住了口;曹振便即笑着问道:”酒令还行不行?”

“不行了!”杏香噘着嘴说:“什么皮杯不皮杯,谁想出来的,这种倒霉的花样?缺德透了!”说着,仍旧在曹雪芹面前坐了下来。

“怎么样?”仲四问翠宝,又向曹雪芹努一努嘴。

“看芹二爷的意思。”

“那好。”仲四遍看着曹雪芹说:“听见了吧!”

曹雪芹笑而不答,喝口酒才问杏香,“你的意思呢?”

“咳!”曹震大不以为然。

他刚一张口,杏香已经对曹雪芹作了回答,“我要回去。”

“是不是?”曹震大声说道:“人家已经说了,听你的意思,你还多问什么?叫人家又怎样再说?说我留下来陪你?年轻轻的女孩子,这话说得出口吗?”

这话说到了杏香心里。原来觉得曹震有些讨厌,这一下印象改变了,报以感激的一瞥,却又为曹雪芹辩护。

“我原是想回去的。当然,一定要留我,也是身不由主。还有日子呢!明儿来接我姐姐,不还有见面的时候吗?”

“好吧。都随你!”曹震喝干了就说:“拿粥来喝吧。”

于是喝完了粥又喝茶,闲聊了一会,起身各散。仲四送曹雪芹回南屋,曹雪芹又要送杏香出门,穿过夹弄时,他握着她的手,低声问到:“明儿什么时候来?”

“自然是下午。”

“好!下午我不出去,等你来吃晚饭。”

“嗯。”杏香捧起曹雪芹的手,按在唇上亲了一下。

到的送客回来,见翠宝为他在铺床,不无意外之感,但也无须客气,等她铺好了床,道一声谢,也少不得找几句话谈谈。

“刚才我听仲四爷谈了,原来你们是姑嫂。”

翠宝脸上闪过一阵抑郁的神色,“命苦!”她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再无别话。看样子,再说下去就犯交浅言深之失了。于是曹雪芹起身说:“我震二哥大概在等了。一刻千金,你请吧!”

“喔,芹二爷,你管你二哥叫什么?”

“震二哥,他单名震,震动的震,我从小就管他叫震二哥。”

“那在府上,不都该管他叫震二爷吗?”

“一点不错。”

“嗯,嗯。”翠宝点点头,深有领悟似的。

看看没有话,曹雪芹再一次催促;用戏虐的口吻说:“小嫂子,你请吧!我震二哥脾气毛躁;等急了不骂你,骂我。”

翠宝微微笑了一下,很仔细地将屋子里都看遍了;一一交待,都是些火烛小心的话,最后探手到被窝中探了探说:“这个‘汤婆子’很管用,被窝暖了,芹二爷早点安置吧。”

“是的。我也累了。”曹雪芹拱拱手,“多谢,多谢。”话虽如此说,他却无丝毫睡意;而且它也知道,有件“大事”未办,即使想睡亦不会入梦。这件大事,便是为秋月写信;洋洋洒洒,写了十三张八行信笺,方始歇手;晨钟已经动了。

醒来时,首先闻的松枝的香味,心知炭盆已经升起来了,揭开帐门一看,恰有条纤影,扑入眼帘;心想,这是谁?刚要发问,那条影子正侧转过来,让他看清楚了,是杏香。

“是你!”

“醒了!”杏香走近来,将帐门上了钩,坐在床沿上说,“这一觉睡得很舒服吧!”

“我写信写到天快亮才睡的。”曹雪芹说:“劳驾把书桌上的表给我。”

“我刚看过,午初一刻。”

“啊!”曹雪芹一翻身坐了起来,“快正午了!”

“不必慌。曹二爷也是刚醒,还没有开房门呢!”说着,将曹雪芹的那件皮背心拿了起来,不由得大为诧异,“你这是件什么衣服?爷儿们那有穿这种式样的坎肩儿的?”

“喔!”曹雪芹接过皮背心,从容穿着;同时答说:“这有个缘故;为了临时决定要出关,赶一件皮坎肩来不及;我娘把她的那件给了我了。”

听得这话,杏香顿时面现凄惶,盈盈欲滴,倒把曹雪芹吓一跳。

“怎么啦?”

“没有什么!”杏香掏出拴在纽扣上的手绢,擦一擦眼说:“大家都有亲娘疼,就是。”她说不下去了。

“原来是为这个伤心。”曹雪芹说:“我可没有什么话劝你。不过,你至少还有个亲人,我看你嫂子待你还挺不错的。”

“大概仲四爷把我们的情况都跟你说了。”

“是的。”曹雪芹说,“我就不明白,你哥哥何以会结了那么深得怨?”

“唉!说来话长。总而言之,心不能太直。我们家的那族长,是个老混蛋,贪赃枉法,无恶不作;有一回京里派人来查案,问起那老混蛋的事,我哥哥不该多了两句嘴。这个梁子可就结的解不开了。”

“这也不是什么罪过;就算是罪过,也不至于闹到开祠堂出族,还革掉功名。莫非你们族里,就没有一个人说一句公道话,多向着那个老混蛋?”

“这是我哥哥自己不好,中了人家的仙人跳。”

“谁?”

“还有谁?自然是那个老混蛋。”杏香回忆着说:“是去年夏天的事,有一天老混蛋着人来请我哥哥,说商议修宗谱的事;约的是晚饭以后,在他修道的那个小院子里见面。到了那里,满院漆黑,我哥哥心知不好,正要退出来,不到黑头里不知打哪儿钻出来四五个狗腿子,不由分说,先一个麻核桃塞在他嘴里;拨了他的衣服,只剩一条短裤头,五花大绑,说是勾引他的姨娘成奸,要报官究办。”

“这就不对了!”曹雪芹问道:“捉奸捉双,也不能凭他一张嘴说啊。”

“自然有串通好了的人证。那老混蛋的姨娘,装得还真像在屏风后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我哥哥怎么样闯进去逼她;我哥哥有口难辨,加以族里有老混蛋的狐群狗党埋伏着,说一声,‘家丑不可外扬,送官不必,祠堂里可容不得他了。’就此撵了出来。”

曹雪芹心想,别样可以作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号啕大哭,如何能假?心疑莫释,口中不觉问了出来。

“杏香,我说句话,你可别见气;也许你哥哥,真的是一时糊涂,让人抓住了把柄?”

“当时我也是这样想,可是,我嫂子说,决不会!”

“你嫂子又怎么知道的呢?”

“当时她没有告诉我其中的缘故,后来我才知道;也是我嫂子告诉我的,”杏香低着头说,“我哥哥不行了。”

遽听不解所谓,细想一想,曹雪芹方始顿悟,“喔!”他说:“原来你哥哥是天阉。”

“不是天生的。不知道怎么受了伤,就不行了。”

“那就怪不得了!只见时只有你嫂子知道,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曹雪芹一面起床,一面嗟叹不已,“世界上偏就有这种有口难言、致死莫白的沉冤。”

听得这话,杏香心中掀起阵阵波澜;一年多来,荆天棘地,受尽凄凉委屈的遭遇,好不容易在这两三个月的日子,慢慢冲淡了,如今却又无端让曹雪芹勾勒起来。不过,记起“老混蛋”和他的姨娘,那些“狐群狗党”,还有在天津的堂兄时,心血依旧会一阵阵上冲,恨不得要杀人似的,但看到曹雪芹这种就象自己遭受了冤屈,无限懊恼的神态,顿时心里踏实得多,仿佛在穷途末路时,突然想起有个人可以投靠似的。

“我得到我四叔那里去一趟,看有什么事没有?没有事,我吃了饭马上回来;最晚上灯之前一定能见面。”曹雪芹问道:“你怎麽样?”

“我?”杏香瞄了他一眼,“又要来问我了?”

“喔!”曹雪芹歉意地笑道:“那我就老实说吧,我愿意让你陪我。”

“有这句话,不就行了吗?”

说完,杏香便为他打来洗脸水,然后收拾屋子。曹雪芹洗漱既罢,便管自己到对屋;屋暖如春,翠宝只穿一件紧身小夹袄,露出两截肥藕似的手臂,替曹震在打辫子。彼此到一声“晚上睡得安稳?”曹雪芹便问翠宝,知道不知道杏香来了。

“知道。”翠宝答说。“芹二爷,我妹子是第一回这么待客人。”

“嗯,嗯。”曹雪芹含含糊糊答应着,然后问曹震的行止。

“我得看看京里的人下来了没有?你先到四叔那里去赴宴一会儿;就说下午我会去。”

“是!我原来也是这个意思。”曹雪芹起身说道:“快放午炮了,我赶紧走吧。”

“慢着!”曹震问道,“晚上怎么样?”

曹雪芹想了一下,老实答说:“我跟杏香约好了,上灯以前一定得回来。”

“好!你们在家吃晚饭等我。我在那儿陪一陪四叔,也许有应酬,就得晚一点儿。”

曹雪芹答应着,找了仲老四的伙计相陪,骑马到了曹頫寓处;不了扑了个空,曹頫到仓厂侍郎那里做客去了。

“四老爷留下话,有差事派给你。”何谨捧出一部顺天府志来;曹頫派给曹雪芹的差事是,由京师到热河,一路上行宫所在地的里程,与康熙、雍正两朝为行宫所提的匾额对联,都抄录下来。这件差事不费事。曹雪芹吃了午饭,从容开手;不过个把时辰,便已完工。曹頫、曹震亦都先后到了。曹雪芹交了卷,曹頫略略看了一下,搁在一边;正要考察他看了些什么书,曹震抢在前面,装出很要紧的神色开了口。

“雪芹,你快回去吧,仲死回头会带两个人来看我。有什么话交待,你替我记住;有东西交下来,你也替我收者。”

“是!”曹雪芹看着曹頫问:“四叔还有什么事?”

“事是有,今天总不行了。”

“明儿下午吧!”曹震怕他第二天早晨起不来,“明儿上午我要让雪芹替我写几封信。”

“好!”曹頫点点头,“你明儿下午来。”

“是!”曹雪芹答应着退了出来;抬头一望,彤阴漠漠,看来要下雪了。

果然,马到半路,空中已飘来鹅毛般的雪片;到地融化,最滑马蹄,那趟子手是好身手,一催马腹赶了上来,帮着曹雪芹收紧缰绳,才不至于倾跌,但已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谈到刚才几乎马失前蹄的事,杏想不由得替他犯愁。

“年底下,一路雨雪,又是山路,怎么走法?”

“我自己会留神,你不必提我担心。”曹雪芹满饮一杯,“这种天气,能跟你们在一起围炉喝酒聊闲天,实在是人生一乐。”

“一点不错。”翠宝答说:“一年多了,心里难得有像今天这么舒坦过。芹二爷,我有句话,不知道能不能说?”

“有什么不能?咱们一见如故;我说心里的话,我可是一点儿也没有把你们看低了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翠报一叠连声地:“这就是我心里觉得舒坦的缘故。下午我跟杏香一直在谈芹二爷你——”

“干嘛呀!”杏香打断她的话,不让她说下去:“老说废话。”

“人生在世,能说几句正经话?”曹雪芹接口,“一天到晚说正经话,不把人闷死了?”

“好吧!你们说正经话去吧!可就别扯上我。”

“行!”曹雪芹使个小小的手段,“我今儿听了一段新闻,足可下酒。我先让你们看一样东西;我屋子里有个嵌螺钿的乌木盒子,劳你驾给拿了来。”

杏香不知是计,很快地走了;曹雪芹望着她的背影匿笑。这一笑,翠宝自然就明白了。

“原来是条调虎离山之计。”

“对了!”曹雪芹说:“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是的!”翠宝沉吟着。

曹雪芹并不催她,“该说不该说,你慢慢儿琢磨吧。”他说,“杏香一时回不来。”

“这,”翠宝问道:“那是什么道理?”

“根本没有那么个盒子,尽她找去吧!”

这句话倒提醒了翠宝,心里在想;杏香当然知道他的用意,也会想到她会跟曹雪芹说她的事。如果她真的不愿意,一定会很快的回来,籍以阻扰他们谈话;否则就会将计就计,故意躲在南屋,容她从容细谈。因此这一下倒是试探杏香心意的一个机会,她就索性暂且不提了,“缓一缓吧!”她说,“我这话能不能跟你说,过一会儿就知道了。能说可以当着人说,不能说,说了也无用。”

“这叫什么话。”曹雪芹摇摇头,“透着有点儿玄。”

“玄就玄吧。”翠宝笑道:“来、来,我敬你一杯酒,算是赔罪。”

但等到太久,曹雪芹终于忍不住了,“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他说,“如果不想说了,你也说一句,咱们可以聊别的。”

翠宝心想,杏香故意拖延着,她的心意便很明显了,那就不如让他们自己在枕上去私语,岂不更美?不过,为了踏实起见,至少有一句话得问一问。

“芹二爷,你老老实实说一句话,你喜不喜欢杏香?”她紧接着又说,“你不必想别的,光说喜不喜欢就好了。”

这表示回答之前,不须有任何顾虑,曹雪芹便毫不迟疑地说:“喜欢。”

“我看你也喜欢她。”翠宝脸上忽然浮起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似乎又安慰、有伤感似地:“看来我们俩要苦出头了。”

表情奇怪,话中又透着蹊跷;但也无从究诘,只怔怔的望着翠宝,毫不掩饰他的困惑。

“我看看去。”

等翠宝起身想到对面去看杏香时,杏香却一掀门帘,进来便鼓起嘴说:“你骗人!哪里有什么嵌螺钿的乌木盒子?”

“没有?”曹雪芹故作诧异的:“我记得是放在书桌上的。”

“别装了!”杏香伸一指,轻轻在他额上戳了一下,“根本就是想把我支使开去,不知道要说我什么?”

曹雪芹忍不住笑了;转眼看翠宝也有像嘲弄的表情,便把话顶了回去说:“你既然知道,怎么不赶紧回来?不是明摆着让我们有工夫谈你?”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赶紧回来?告诉你吧,我在屋子外面占了老半天了。”杏香伸出手来,“你摸摸我的手。”

“好啊!亏得没有骂你。”曹雪芹一摸她的手,果然冰凉;便又埋怨着说:“你看你,要长了冻疮,你就识得厉害了。”

“赶紧揉!”翠宝接口;然后挪一挪椅子,跟曹雪芹各自拉住杏香的一只手,在手背上使劲揉着。

“你简直自讨苦吃!我跟你嫂子,一共也没有说上三句话,你自己罚自己站了好半天,冤不冤?”

“也不能说冤。”杏香若无其事地说,“想听的话,只要一句就够了。”

“是吗?”曹雪芹故意扬起脸来,看这杏香问。

“我不知道。”杏香把视线避了开去,还故意绷着脸。

“这会儿别问她。”翠宝暗示着:“回头她会把我们在下午谈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你。”

“行了!”杏香把手缩了回去,自己去捻耳垂,又摸摸脸,等自己觉得气脉都流通了,才坐下来说;“我可饿了。”

刚扶起筷子,只听门外有人声;不言可知,使曹震回来了。杏香便又把筷子放下,与曹雪芹、翠宝一起都占了起来。

“好家伙!”曹震一进门便嚷,“差一点摔我一大跤。”

“巧了,”杏香笑道:“真是难兄难弟。”

“摔着了没有?”翠宝上前接过曹震的皮帽子,又替他卸马褂。杏香便收拾餐桌,在上首另外摆了一副杯筷。

“这么大的雪。”曹震一坐下来,边看着杏香说:“你想回去也不成了。”

“这叫下雪天留客。”杏香看着曹雪芹说:“只怕天留人不留。”

曹雪芹有些发窘,明知应该怎么回答;只为曹家的规矩严,在这样的场合,做弟弟的自然而然就拘谨了。曹震当然明白他的隐衷,笑着说道:“你这会儿别问他,他脸皮子薄。”曹雪芹笑不作声,只捏着杏香的手,低声说道:“你刚才不说饿了吗?你想吃什么?”

“一桌子的菜,还有火烧,我什么不好吃。”

“我以为你想吃粥呢。”

杏香看了他一眼说:“你想吃粥,老实说好了;我还能不听使唤吗?何必拐弯抹角的取巧儿?”说着,她站起身来,袅袅挪挪得出屋去了。

原来走廊藏风之处,架着一具小风炉;翠宝拿烧鸭架子煨着一瓦罐粥,火候已到,香味透入重帘,曹雪芹很想喝一碗,却不好意思差遣杏香,因而耍个小小的枪花。不到心直口快的杏香,一下拆穿,而且似有误会,使得曹雪芹颇为不安,所以紧接着跟了出来。

“你又出来干什么?”杏香正揭开盖子在料理,回头说道:“外头冷,快进去!”

“我陪陪你。”曹雪芹说。

杏香没功夫跟他搭话了,她一手提着“手照”,一手挟着长竹筷在捞鸭架子;白气蒙蒙,往上直冒,“手照”的火焰被冲得一闪一闪,看不真切,那具鸭架子有大,纤手力弱,很难对付。刚夹了起来,“扑通”一声,又掉在粥罐里,滚烫的粥,几乎溅到她手上。

“我来!”曹雪芹说:“你只管掌灯好了。”

于是杏香将竹筷交了给曹雪芹,举灯高照;曹雪芹拿鸭架子夹了出来,杏香便下盐、下胡椒、下香头,最后将撕好的一碗烧鸭丝倾了下去;曹雪芹不由得久咽了口唾沫。

“看你馋得这样子!”杏香笑道:“那像个公子哥儿?”

“我从来都不觉得我是什么公子哥儿。你跟我处长了就知道了。”

杏香方欲搭话,一眼瞥见魏升,便缩住了口,招招手喊道,“魏升哥,魏升哥,劳驾,来端一端。”

魏升原是有事来回,将一罐粥端入堂屋以后,趋至曹震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只见曹震的双眉便微微皱了起来。等魏升一出去,他说:“早点散吧!我明儿得起早。”

“怎么回事?”曹雪芹问。

“明儿一大早,京里有人来,我非去接不可。”曹震又说:“与你不相干;你尽管睡你的。不过明儿下午,得防着四叔来找你陪他做诗。”

听着一说,曹雪芹有些紧张“四叔不会明儿上午来找我吧?”

“不会,”曹震答说:“明儿一大早我跟四叔在一起,陪京里下来的人,一直要到饭后。上午不会有事。”

“嗯,嗯!咱们喝粥吧!“

这顿粥自然喝得痛快淋漓,食饱摩腹,得想法子消食;自然不能喝普洱茶,便只有嚼豆蔻了。

“雪芹,”曹震在他们姑嫂收拾餐桌时,将曹雪芹邀入卧室,低声问到:“翠宝杏香,跟你谈了些什么?”

曹雪芹一是无从回答,想了一会说:“翠宝问我,喜欢不喜欢杏香?”

“还有呢?”

“还有,她说,不必想别的,只说喜欢不喜欢好了。”

“那么,你怎么说呢?”

“因为翠宝的话,似乎表示我不必有什么顾虑,所以我也就老实说了。”

“是喜欢?”

“是的。”

“还有呢?”

“没有了。”

曹震点点头,沉吟了好一会,方又开口:“虽说一切有我,不过有四叔在,也是麻烦。”她说;“什么事你都推在我身上好了。”

“是!”曹雪芹说:“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