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到得第二天,王翠翘起得很早,自己漱洗妆饰已毕,还要服侍义母。陆太婆却不让她动手,连连催她去看徐海。

这第二次见面,倒比昨日重逢更紧张。如果徐海经过这一夜的休息,情况较之昨日有进步,才能确信他会逐渐复原;否则,即等于表明,连她都不能治他的心病,那就再无心药可用了!

还好,一见面就将她那颗悬揣的心平伏了下去,徐海竟精神奕奕地在院子里练拳了。

这是王翠翘以前所习见之事。徐海练的这套拳,名为“游身八卦连环掌”,按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推演,步步走到,很费功夫。而王翠翘一直站着看,直到他打完,才满意地舒了一口气,因为这又是他一种渐复常态的征象。

“好些日子没有练了,差点练不完。”徐海拿块手巾,一面擦汗,一面笑道:“又渴又饿,快弄点吃的!”

其实早点已开在屋子里了,他只是故意这么说说而已。王翠翘也就顺着他的口气答应,立即动手烹茶;让徐海喝足吃饱,然后重拾昨天未完的活头,谈到她拜陆太婆为义母的经过。

当然,这套话是重新编过的,编得很简单,只说陆太婆看她年纪轻轻,不宜出家,力劝她还俗,又愿意视作亲生,收为义女。感于老人家的情意殷挚,而心云老师太亦表示赞成,因而了却尘缘,自己想想都不免好笑。

“这是好事,怎说好笑。”徐海说道:“陆太婆,我也听说过,为人很爽朗,倒真象是你的亲娘!这件事做得很好,我很高兴。”

“那么,你要不要见见她呢?”

“当然,当然!只要她老人家愿意。”

“愿意的!”王翠翘说:“你去穿件长衣服,我马上带你去。”

于是,徐海戴一顶方巾,穿一件海青,作个儒士打扮,规行矩步地跟着她去拜见陆太婆。

“娘!”王翠翘引见:“他就是徐海。”

“我是徐海。”他深深一揖,“太平,你老人家好!”

“不敢当!徐少爷。”

这是仕宦人家妇女,对一般青年男子的通称,而在徐海听来,却有异样的感觉。自出娘胎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得有人唤他为“徐少爷”,因而不免有些局促不安。

“请坐!”

“是。”徐海斜签着身子坐了椅子的一角。

“徐少爷好气概!”陆太婆是俗语所说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的那种神态,以致于使得徐海更感局促。

“娘!”王翠翘有意躲开:“你老人家今天动身,我替你去收拾东西。”

“好,好!”陆太婆趁势说道:“趁我今天动身以前,有件事要跟徐少爷谈。”

“是!请太平吩咐。”

“你看我女儿怎么样?”

“女儿?”徐海愣了一下,旋即会意,急忙歉然地说:“是,是,你老人家是指翠翘。”

“是啊!你看翠翘怎么样?”

“那,那还有什么话说?如果不是翠翘样样都好,你老人家也不会当她亲生女儿。”

“好!一点不错。”陆太婆又说:“我看你倒也是样样都好!”

“太平!”徐海有些发窘,“你老人家说得我都要脸红了。”

“真的!我不说假话。我也是很爽快的人,不喜欢扭扭捏捏,现在要跟你谈件大事,你可不许装腔作势。”陆太婆略停一下,很清楚地说:“我把我女儿翠翘许配给你。”

徐海真没有想到是这么一句话!一阵莫名的惊喜之后,陡觉双肩有股极大的力量压了下来,有着不胜负荷之感,不由得便陪笑告饶似地说:“太平,我配不上翠翘。从前就配不上,现在是大家小姐,我更配不上了。”

“英雄不怕出身低!我们浙江的钱武肃王是盐枭出身,怕什么?不过,翠翘心高气傲,事事好强;你如果照这样子意志消沉,不想上进,那倒真是有点配不上她。”

“这话,太平,我就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陆太婆不等他承诺便改了口:“姑爷,你听我说,把女儿的终身定了,了我一桩心事。现在也不催你办喜事,换个庚贴,说定了它!翠翘住在我那里,一切不用你费心。我听说朝廷还要差遣你去办一件大事,立了大功回来,朝廷当然会封你官职。那时候你用全副执事抬了花轿来,我才会让女儿出阁。”

话说到这里,徐海亦无须再有什么歉疚谦虚的表示,不过有句话,却不能不问。

“太平——”

“姑爷!”陆太婆打断他的话说:“你的称呼不大对吧!”

“是,是!岳母。”徐海亦就此改了口,“我想请问一声:不知道翠翘的意思怎么样?”

“父母之命,她又是孝顺女儿,哪里会有什么反对的意思。再说,你既然叫了我岳母,一切当然有我担待。你不必多作顾虑,只要自己上进,尽力替我女儿挣一副五花诰封来就是!”

“是!多谢岳母成全。”徐海趴下地去,给陆太婆磕了一个头。

就这时候,窗外有人拍掌笑道:“好了,好了!乾坤定矣!”

接着,丫头掀开门帘,只见领头的是罗龙文,其次是阿狗,再次是胡元规,都是笑容满面,喜气洋洋的样子。“恭喜,恭喜!”罗龙文拱着手说:“陆太婆,你好福气!凭空得了这么一双好女儿,好女婿。”

“罗师爷,那都是你送我的,实在感激不尽。听说,你造的墨好得不得了;我家倒还有几锭南唐传下来的墨,送给你也算是有了归宿。”

“是,是!”罗龙文长揖到地:“长者赐,不敢辞,我就先拜谢了。”

“言重,言重!不过,罗师爷倒来得正好,有件事正要拜托。”

原来陆太婆是请罗龙文作大媒,这当然是顺理成章,而且义不容辞的事,罗龙文欣然许诺:“我是坤宅的媒人,”他又建议:“乾宅亦须一位,那自然是胡朝奉的差使。”

胡元规微笑着答应了,陆太婆合起身郑重其事地谢了媒,“请两位大宾老爷堂屋上坐。”她说,“我有几件事要请教。”

于是欢欣的气氛中添了几分严肃,被尊称为“大宾老爷”的两位宾人,罗龙文与胡元规对看了一眼,取得了默契,如果陆太婆有什么要求,能许的一定许,不能许的丝毫不可让步。

“两位大宾老爷,说实在话,良缘天生,我亦不过做个现成的丈母娘。不过,既然是终身大事,总不可以苟且了事;凡事还是要按规矩来,是不是?”

“是,是!”罗龙文恐怕陆太婆会提出许多褥节,旷日持久,耽误徐海去办正事,因而很机警地将话说在前面,“应有的规矩,一步一步都要走到,不过,时间可以缩短。”

“我也是这个意思。”胡元规在一旁帮腔。

“我更是这个意思,两位大宾老爷不要误会我在刁难,我亦不过想把顶要紧的几件事,说个清楚。第一,庚贴是要的!”

“当然。庚贴是要的。不过,”罗龙文说,“换个庚贴就可以了,不必请教算命先生去合八字。”

“那是多此一举。”陆太婆说:“今日之下,合也是合,不合也是合。这且不去说它了;只说第二件,总要有样聘礼。”“那不用陆太婆叮嘱,”胡元规说:“我是男家的媒人,包在我身上,这份聘礼送到府上,不会寒碜失面子。”

“好!有了聘礼,要备嫁妆,那是我的事,男家当然也不会挑剔。这也不去说它了;再说第三件,哪一天‘传红’?”

“传红”即是六礼中的“纳吉”与“纳征”,又称“文定”。婚约经过这一仪式,方始成立。在六礼中是一个很重要的程序,罗龙文与胡元规都觉得无法简略,可是这要挑日子,又要宴客,恐怕会拖日子。所以一时都无法作答。

“喜事要等姑爷勾当了公事才能办,一年半载说不定;传了红,定了名份,他们彼此都可以放心。一个在外努力上进,一个在家安心静守;人不在一处,心在一处。这是很要紧的一件事,一定要办。请两位大宾老爷商量个日子。”

罗龙文灵机一动,有了主意,不过得先问胡元规:“传红就要送聘礼,男家要多少时候才能备办得起。”说着,眨一眨眼,表示是有意做作。

胡元规懂他的意思,而事实上亦确无难处,便即答道:“聘礼现成,装上箱子就抬了来了!”

“那好!太平,拣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如何?”

“今天?”陆太婆倒有些踌躇了。

“今天有何不可!”胡元规也极力怂恿:“天缔良缘,大吉大利。”

“我怕太草率了,对不起我女儿。”

“太平,这一点你老人家可没有想通。以府上的家世,办喜事讲究不尽,就算迟个十天半个月,看来还是简率,那时不上不下,进退两难,倒不如就在今天,本日撞日,一切从简,反而心安理得。”

“是啊!”胡元规紧接着说:“好在是传红,不是拜堂。到洞房花烛那天,总还有一年半载,太平喜欢热闹,尽管有功夫来预备。”

“这话倒也实在。”陆太婆终于被说动了心,“就是今天。不过,我可还不知道怎么办?”

“不用你老人家费心。一切有我们两个媒人。”罗龙文说:“你只去打扮你女儿好了。”

人多好办事,以罗龙文如今的势力,再大的场面,也是叱嗟立办。而况,退庐的下人也多,陆太婆的话,也等于主人的命令;兼以特厚的犒赏,更是踊跃从事。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张灯结彩,红烛高烧,已收拾得富丽堂皇,一片喜气了。

胡元规是即时赶回嘉兴去了。第一、备办聘礼;第二、通知胡宗宪亲来道贺——为了鼓励徐海,胡元规尽可能铺排场面,借了总督的仪仗,连四抬聘礼,一起用快船运来。到时刚过午后,上了岸排起导子,吹吹打打,直到退庐,乐声吸引了附近上千论万的乡人,竟是意想不到的热闹。

徐海是由阿狗照料,早已穿好簇新的襕衫在等。头插金花,身披彩带,是刚进学的秀才打扮。听得咪哩吗啦的锁呐声音,一颗心忽然跳得很利害,竟有些畏缩的模样了。

“二哥,快出去吧,去归队,押着聘礼一起进门。”

“兄弟,”徐海怯怯地说:“我有点怕。你是搞过这一套的,你替我代个劳。”

“别样可以代劳,这件事怎么可以代劳。让翠翘姐知道了,不骂我个狗血喷头?去!去!”阿狗将徐海一推,推到院子里。

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嬉笑指点之下,归入队伍,由罗龙文与胡元规两位大媒陪着,登堂行礼。

美中不足的是女家没有男子应接,只好由陆太婆在两个丫头陪侍之下,亲自接待。口口声声“大媒老爷辛苦”、“姑爷少礼”。叫得十分热闹。这样乱过一阵,方始去看聘礼——胡宗宪拨了三千银子,胡元规尽义务代办的四样珍物:一具古色斑斓、出土未久的周鼎;一部宋版的诗经;一副珍珠头面;一双碧玉手镯。都用大红锦盒装着,高供在正中的一张紫檀雕花条案上。

陆太婆对这四样聘礼,非常中意。价值不菲,固见得男家对女家的尊重。古鼎及宋版诗经所溢发的书卷气,更能与陆家的门第相配,因而赞不绝口;同时想到徐海有这样为他费心的朋友,确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及至宾客下人,分班称贺已毕,时将入暮,该是开席的时候了,却还有一位最紧要的贺客未到。罗龙文不免微感焦急,将胡元规拉到一边,有话要问。

“总督怎么还不来?今天这台戏唱得很圆满,不要在‘大轴子’上泄了气!”即来照罗龙文与胡元规的设计,这天要对徐海与王翠翘作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千回百折,种种委屈,在今天这个场面中,差可弥补。一切歉疚不安,亦要在胡宗宪的怀酒慰劳中,完全消解。而以后徐海远涉风涛,收功异域;以及王翠翘安身立命,圆满归宿,更要胡宪宗到场,亲自向徐海夫妇致意,郑重向陆太婆拜托。如果胡宗宪不到,这台戏是草草终场,一无精彩可言了。

因此,胡元规跟罗龙文一样,亦颇关怀;不过,他比罗龙文更沉着,想一想说道:“再派人去催,哪怕喜酒吃一夜,也要把他等了来。”

“好吧!好在没有外客,只要他准来,多等一会不妨。”

于是,由罗龙文派了他跟胡宗宪之间往来通讯,递惯密件的亲信跟班,其一起快马,直奔嘉兴。二更时分,带回来一封复信,是胡宗宪的亲笔,说赵文华有事约谈,无法分身前来亲自道喜;请罗龙文向陆太婆代达贺忱。信末又赘了一句:“甚盼驰回一晤,并密。”

另外有个朱红大封套,写明“贺仪”,封套未曾封口,内装一张朱印灿然刚刚上过税的“红契”,是一所座落嘉兴城内的住房,户主徐海。这份贺礼很别致,也很贵重;罗龙文便连胡宗宪的信,一起交给了徐海。自己又亲自向陆太婆去说明其事。

陆太婆心中不免怏怏,但表面不动声色,“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她说:“只是害大家饿了好半天,开席吧!仍旧请两位大宾老爷陪陪新贵人。”

“都不是外人,我看,”罗龙文提个建议:“不必分内外了,都合在一起坐!太平的意思怎么样?”

“罗师爷别问我,我是最好热闹的。”

于是,喜筵都开在厅上,正席东西两桌,一面是罗、胡二人陪徐海;一面是陆太婆与阿狗陪王翠翘。此外在廊上又摆了七八桌,将退庐上上下下及附近的乡人,都召了来大嚼,也亏得如此,场面才不致过于冷落。

安席入座,徐海与王翠翘遥遥相对,既不能口谈,亦无法目语,两人心里都有一种不辨悲喜,只觉得距离遥远的感想。

※※※

三更散席,罗龙文只和衣打了个盹,五更时分便已骑马上路,回嘉兴去赴胡宗宪的约。

书斋相见,罗龙文入目心惊,胡宗宪双眼深陷,面色灰败,一副久病不愈的倒楣相,不由得失色说道:“总督,你的气色坏透了!”

“不是气色坏,是心境坏。这一年多来,心力交瘁,真怕会支持不下去。”

玩味语气,是受了很大的打击。罗龙文知道,他这时需要很有力的支持,所以加重语气安慰他说:“总督,你不要泄气!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了,怕什么?”

“我确是怕!不是怕雷霆之怒、斧铖之严,只觉得人心可怕!不管你如何委曲求全,不能动人丝毫恻隐之心,我真不知道人与禽兽所异者何在?”

“感触很深。”罗龙文平静地问。“可能见告?”

“不但要告诉你,还要跟你商量。昨天,我正要动身去给陆家道喜,天水派人来请,说是立等见面。见了面,他裁下一条纸给我,说是严相府来的信。你猜上面写的是什么?”

“猜不出。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只裁下一条呢?”

“那当然因为信中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很多,所以只裁下与我有关的一段给我——”

“请慢点,”罗龙文说,“容我再打个岔,可是东楼的笔迹?”

“不是!不过,这没有关系,夜半宫门出气纸,未必就是御笔!而什么大事都能处分,就因为没有人敢假冒。这情形也一样,只要是相府专差递到的信,就是宰相的钧谕,至于什么人的笔迹,并没有关系。”

“是了!请说吧,那张纸条上说些什么?”

“说是相府欧阳夫人,新建一座佛楼,要召四名比丘尼承应斋供之事,叮嘱天水物色。这四名比丘尼,要仪态娴雅、语言轻妙,其中,”胡宗宪突然提高了声音:“特别指定一个人,非罗致入京不可。这个人的法名叫做悟真!”

“悟真!那不是王翠翘吗?”

“是啊!天水也告诉我,就是王翠翘。”

“王翠翘还俗了!”罗龙文大声说道:“而且也嫁人了。”

“不错!我也是这么告诉他,你道他如何?他笑笑跟我说:“汝贞,你何必为了一个女人,搅坏了大局?”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无非要挟之词。此事不成,招抚汪直的计划会落空,徐海也可能有不测之祸。这都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罗龙文默不作声,通前彻后想了一遍,方始问道:“那么,总督,你的意思怎样呢?”

“我,”胡宗宪指一指地上说:“在这里走了一夜,还是一筹莫展。”

“也不至于那么为难。将来怎样且不说,眼前先使条缓兵之计,总是不错的。”

“啊!缓兵之计!”胡宗宪很注意地问:“倒要好好听一听。”

罗龙文建议胡宗宪,尽管答应赵文华,达成相府的要求。但事缓则圆,必得慢慢设法劝说;总在年前年后,一定将王翠翘送到京里。这就是所谓缓兵之计。

“这样做法,自无不可。”胡宗宪问说:“到了年前年后,可又怎么办?”

“那就要看总督的意思了。能拖则拖,不能拖则硬挺。”

“挺不过去呢?”

罗龙文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挺不过去当然自己作个抉择,是不负徐海呢,还是宁可不要纱帽?

见他沉默不答,胡宗宪叹口气说:“唉!小华,你别以为我没有想过,我想得很深。说到头来,个人的荣辱得失,无足重轻;国家的忧患,地方的祸福,才是最要紧的。”

“说是这么说,我却不相信王翠翘一个人的关系有这么重大。”罗龙文踌躇了一会,终于将不愿说的一句话说了出来:“所关者,不过总督的前程而已!”

他的意思是,眼前跟赵文华虚与委蛇,不让徐海知道有这回事;好让他依照原定的计划,去劝汪直来归顺。及至汪直就抚了,大事已了;那时胡宗宪对赵文华食言,无非招致对他个人的报复,至多前程不保。这也就是说,胡宗宪所感到的为难,不过个人的得失看不开,说什么“国家的忧患,地方的祸福”,都是官话。

这隐然的指责,近乎诛心之论,份量很重。话是说出口了,罗龙文自有不安之感;转念又想,既已如此,索性就说明白些。

“其实,我亦不相信是相府的来信,根本就是天水自己捣的鬼——”

“慢来!”胡宗宪打断他的话问:“你是何所据而云然?”

“天水初见翠翘的时候,我在场,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有目共睹。总督可以去打听。”

胡宗宪沉吟半晌,方始开口,“照你这一说,只怕缓兵之计都无用!”他摇摇头:“那可真是难了!”

“硬是不从又如何?难道他还为了一个女子,耽误班师的行期?”

“那当然不会,只怕他另出花样。”

“另出什么花样?”

这种咄咄逼人的语气,使胡宗宪深感窘迫,沮丧地坐了下来,好半晌做声不得。

“总督,你别发愁!尽管照我的话去做,做不通再说。做通了,到时候我另有妙计。”

“我知道你有办法,所以才找你商量。到时候是何妙计,可否先说给我听听?”

“一时也还说不上来。得要慢慢想,反正总不脱釜底抽薪的宗旨,让天水奈何不得你!”

“好吧!我听你的话,此刻就去看天水。”

等胡宗宪一走,罗龙文也离开了总督衙门,愁烦在心,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大街小巷乱绕;绕来绕去走到一处地方,陡然想起,赵忠不就住家在这里吗?何不到他那里去打听打听内幕?

转到这个念头,精神一振,心里在想:赵忠是赵文华的智囊,这个假托欧阳夫人造佛楼,征召四名比丘尼的,可能就是赵忠替他出的主意。因此,见了面说话要格外当心;否则,打草惊蛇,更加不妙。

因此,他觉得需要好好掩饰,决不可让赵忠猜知他的来意。于是定定神想了一会,折回胡元规的当铺,将寄放在那里的一只书画箱取出来,找了一幅画包好,方始去访赵忠。

赵忠在家正忙得不可开交。启程在即,行李需要拾掇,他在浙江也搜括得不少,箱笼甚多,而像古玩字画之类,必须亲自检点。因此,门上奉命,对于访客一律挡驾,对罗龙文亦不例外。

“那我就不进去了。”罗龙文将手里的画轴扬了一下,“你家主人托我觅一张画,现在觅到了,既然他没空见我,只好把画去还给人家。”

门上一听这话,急忙答道:“罗师爷你老请等一等,我进去回一声看!”

进去不多片刻,只见满头灰尘,两手乌黑的赵忠亲自迎了出来,一见面便抱拳作揖:“得罪,得罪!是我忘了关照,特客照常请进。来,来!请到里面坐。”

“你正在忙,我交代一句话就走。”

“什么交代一句话就走?进来再说,我手脏,不然就硬拖了。”

是这样友好的态度,罗龙文心中一动,王翠翘的麻烦,或许可以从赵忠身上解散。于是,不再做作,随赵忠到了他书房里。

等他洗抹干净,来陪坐叙话时,罗龙文一面打开画轴,一面说道:“老赵,你要走了!多日相叙,不能没有一点赠别的意思,有幅画送你。”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受惠已多,不知何以为报。”

“自己人说这些话干什么?你看看这幅画。”

打开一看,赵忠吓一跳,是唐朝“小李将军”的一幅《青山绿水》,“罗师爷,这太贵重了!”他说,“真正不敢当。”

“实不相瞒,这是仿本,出于北宋。我还有一幅仿本,是关仝的《关山行旅图》,拿来赠行,倒是切合本题。不过,仿得不如这幅好。长行无事,你留着聊以遣旅途的寂寞吧!”

“既然如此,我就拜领了。报之以琼瑶,受之以木桃。我亦有样小东西,送你作个纪念。”

说着,赵忠取来一个锦盒,盒中是一锭墨,无款无识,只朱笔标着重量:三两三钱。

罗龙文不愧此道中行家的行家,入眼便知来历,“这是元朝制墨名家朱万初所造。”他说:“元文宗天历年间至今,两百多年了。珍贵之至!感谢,感谢!”

“小意思,你太客气了。”赵忠很诚恳地说:“罗师爷,我本来是冒充风雅,这一趟来,跟你常常讨教,对于藏砚倒成了半个内行了。将来南边如果有好砚,请你替我留意,我先存五千银子在你这里备用。”

“有好砚,我一定替你留心物色。至于价款,不必亟亟。”

罗龙文紧接着说:“我不是也要进京吗?”

“是的,是的。你进京的事,我时刻记在心上,这件事,我们另外多抽一点功夫,好好谈一谈。不过,桥归桥,路归路,不必并为一谈。”

罗龙文知道,赵忠此行,亦很弄了些钱,五千银子买好砚还不算回事,坚拒反倒容易引起误会,以为他不肯管此闲事。因而点点头说:“这样吧,老赵,你的五千银子存在胡元规的典当里生息好了。要用就提,不用则大钱生小钱,岂非一举两得。”

“好!好!拜托,拜托。”

“小事一段。”罗龙文紧接着说:“我倒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要拜托你。”

“请说。只要办得到,一定效劳。”

“老赵,你一定办得到。请你告诉我,相府严老夫人起造佛楼,要物色四个尼姑,指名要包括王翠翘在内。那是怎么回事?”

听得这话,赵忠愣住了,那一脸的为难,难描难画。罗龙文心想:一拳打在他要害上,非逼他说真话不可。因此,口虽不言,却拿眼睛紧盯着他,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唉!罗师爷,这就教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老赵,”罗龙文率直问道:“不是你出的主意?”

“我怎么会出这种主意?唉!”赵忠又叹了一口气:“一半是冤孽;一半也怪我不好。”

何谓“冤孽”,罗龙文明白,是那天赵文华初见王翠翘,蓦地里勾起了五百年前的风流债。却不知赵忠自责是何因由。

“那几天为了替老太太做寿,我分不开身,朱友仁那小子,整天在我家主人左右,成了寸步不离的跟班。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我家主人就问我,怎么能把王翠翘带进京去?我就劝他,说人家出了家,算了吧!话不投机,我家主人就没有再说下去。只道他打消原意了,谁知又来这么一手。真正冤孽!”

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决非饰词掩饰,罗龙文得知底蕴,不觉歉然,“我倒错怪了你了!”他紧接着说:“老赵,既知冤孽,应该设法解消,不让华公造孽,才是爱人之道。”

“难,难!”赵忠大摇其头:“真难!”

“何以见得?老赵,人人皆知,你在华公面前,说一不二,这件事你不管,就没有人能管了。”

“不然,不然!罗师爷你恰好说反了。这件事人人能管,如果我一提这件事,那就再不能挽回了!”

“这话奇怪,我倒想不透其中的道理。”

赵忠蓦然省悟,自己的话说得太多了。沉吟了好一会,慨然说道:“好吧!既然说了,就说明白了它。罗师爷,我家主人,再没有比我更了解的,他的气量狭、疑心重、成见深;从那一次我劝他以后,他就疑心我有意跟他作对,这几天都不大理我。你想,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何能多事?如果再提这件事,他心里会说:好啊!本来倒还无所谓,你这么膀子向外弯,我就非把王翠翘弄到手不可!”

“嗯,嗯。言之有理!那么,老赵,我不必你出面,只请教你,怎么才能打消这件事?”

“只有一个办法,谁能吃得住他,让谁出面阻止。

“那,”罗龙文爽然若失地:“只有搬动圣旨,或者严阁老的手谕了!”

“有严公子的信也行。除此以外,再无别法。”

“如果不从呢?”

“那就很难说了。”赵忠停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他是个睚眦之怨必报的人!”

“是了!”罗龙文拱拱手,很感动地说,“老赵,你是肺腑之言,真不拿我当外人!我很安慰。”

“你知道我不拿你当外人,我倒有句话奉劝。”

“是,是!请教。”

“我劝你最好不要管这件闲事。”

“为什么呢?”

“因为管不成功的,徒劳无功,搞得灰头土脸,何必?”

这句话,使罗龙文微生反感,觉得低估了他的能力。当然,他不便直抒所感;只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没有法子!明知不可为亦要为;交情太深了,而且牵连着大局。”

“牵连大局?”

“是的!”罗龙文将徐海与王翠翘已结鸳盟,以及徐海非王翠翘的柔情不能慰抚复原,出海去说汪直来归的道理,细细说了一遍。

“我不知道这中间还有这么要紧的关系!”赵忠沉吟了一会问道:“那么,罗师爷,计将安出呢?”

“我想先使一条缓兵之计。”

“恐怕不成功!说句不太过份的话,我家主人只怕这几天做梦都梦见跟王翠翘在一起。你想,班师回京,路途遥远,他这单相思病要害起来怎么得了?”赵忠双眼乱眨了一会又说:“依我看,只有俗语所说的那一计,倒是上计。”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罗龙文说:“那一来,只怕他迁怒到徐海。而且,徐海现在不能受刺激,如果告诉他有此麻烦,不得不逃,他的病马上就会起变化。”

于是彼此都沉默了。赵忠的不开口,不是漠然的表示,相反地,他倒是急人所急,极力在思索,希望能替罗龙文分忧,找出一条能行得通的路子。

前前后后想下来,他反倒有深深的困惑,“罗师爷,”他说:“我们相交虽不久,你的脑筋我是再佩服不过。我就从来没有见过有什么难题是你应付不了的;何以这件事把你搞得这样子愁眉不展?说起来,论私是你跟徐海的交情,谁跟谁好是缘分,没话可说;不过,论公,徐海真的是那样子重要,非他不可?莫非‘死了杀猪屠,要吃带毛猪?’”

这意思是,劝罗龙文干脆撒手不管,岂非省却无数烦恼?罗龙文心想,要想他设法直接救王翠翘,间接救徐海,他这一问,就非得切切实实答复不可。

话由正面说,往往显不出力量,罗龙文深谙个中三昧,便以问为答地问说:“我倒请问,老赵,你是不是觉得东南的倭患,已经平复了,大功告成了!”

“当然不能算大功告成。”

“汪直是个隐忧,是不是?”

“是的。如果他卷土重来,确是个麻烦。”

“果然卷土重来,朝廷会不会征发大军来清剿?”

“很可能的。”

“那么,我请问,征发如象目前这样的规模,要耗费多少库藏?地方上受多少累?”

赵忠不答,因为不便接腔。罗龙文亦就静静等待,想逼出他一句真话来。

看看是不会再有回答了,罗龙文方始接下去说:“能有人兵不血刃,劝汪直来归顺,此人就抵得二、三十万大军,上不烦睿虑,下不耗民力。你想想这个人重要不重要?”

“是的。”赵忠答说:“不过我不相信,一定要徐海去,汪直才会归顺。归顺是汪直早就有的打算,因人成事,不算功劳。”

“那么,老赵,你倒保荐一个人看。”

“我夹袋里没这一号的人。”

“谁又有?”罗龙文紧接着说:“因为如此,徐海就格外值得重视。姓毛的说的什么话,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赵忠又问:“难道汪直只相信徐海一个?”

“不然!汪直相信的人还多,可是不能去。”

“谁呢?谁不能去?”

“举个例说,他对你就一定很相信。可是老赵,你肯不肯去呢?”

“我不肯。也不能!”

“那就是了。徐海等于替你老赵去涉风涛之险,你应该拿他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一样。”

赵忠无话可答,苦笑着说:“罗师爷,我真说不过你!”

话虽如此,细想一想,觉得罗龙文的看法很深,也很实在。赵忠本性不算太坏,又关乎罗龙文的交情,终于将心里盘算好久,想说而不愿说的话挖了出来。

“有个办法,一定管用。可是这个办法,最好不用,因为关系太重,可能会结成仇怨,两败俱伤;不但我对不起我们主人,我自己亦会倒楣。”

说得如此严重,罗龙文不由得悚然动容:“老赵,”他摇摇手:“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你不要说。”

越是这种态度,越让赵忠觉得非说不可。否则,就变成故意要手腕了。“说说不要紧,怎么做法再商量。”他说,“现成有个人在那里,可以庇护王翠翘,难道你没有想到?”

“你是指陆太婆?”

“是啊!王翠翘往她家里一躲,陆太婆再挺身出来说一句:翠翘是我干女儿,我亲自送她进京。这一来,眼前的灾难,一定可以躲过。可是,第一、陆太婆有没有这个胆量,肯不肯这么做?第二、赵、陆两家可能由此结怨,这对我家主人是决不会有好处的。”

对赵文华没有好处,当然对赵忠也没有好处。罗龙文很感动地说:“老赵,凭你肯说这话,就见得你的血性、义气。

徐海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治一经、损一经。决不会冒昧,说实话,陆太婆这条路子,我也想到过,看法跟你差不多。怨家当然宜解不宜结,如果能够不结怨,你看,这个办法可以不可以试一试呢?”

“我想不出怎么能够不结怨?罗师爷,你的脑筋比我好,或者另有高见,不妨实说。”

“前半段照你的办法。后半段要分两方面来做。一方面不惜千金,访求绝色,兼程赶上去,最好能在华公到京之前追上,作为弥补;一方面让陆太婆写信给锦衣卫陆大人,到京见了面,陆大人向华公打个招呼,说两句好话,华公莫非真的不依不饶。自己要跟陆大人去结无谓的怨?”

“果然如此,当然没有话说。只怕办不到。”

“办不到就不做。”

赵忠沉吟一会答说:“照我看,很难。第一、千金易得,绝色难求;第二、锦衣卫陆大人,虽是陆太婆的胞侄,可是做侄儿的,大成疑问。”

“是的。不过我可以这样说,有人有钱,访救绝色不算太难;至于锦衣卫陆大人肯不肯听陆太婆的话,外人不得而知。

陆太婆是很直爽的人,我可以老实问她:令侄对你这位婶母是不是很尊敬?你说的话管不管用?请你实说。我想,她没有理由气我。如果她表示没有把握,此事就算作罢。老赵,你看行不行?”

“能这样,还有什么不行。好了,就这么说了!你请赶快去进行吧。我这里乱糟糟地,也不留你坐了。”

出得赵家,冷风迎面一吹,有点昏沉沉的头脑,立刻便轻松了。回想所谈出来的结果,罗龙文不免得意,然而麻烦也还很多,不觉叹口气在心中自语:赵文华,赵文华,你真是小人之尤!

一路想心事,一路轻摇马鞭,不知不觉又到了总督衙门,发现胡宗宪的仪从,正在喝茶休息,知道他已从赵文华那里回来了,索性就见一见,谈一谈。

“眼前总算过去了。”胡宗宪一见他的面就这样说:“还有三天,谢天谢地,总算去了个附骨之疽。”

这是指赵文华三天后班师而言。罗龙文问道:“他怎么说?”

“居然很大方,一诺无辞。”

罗龙文心中一动,讶异地说:“这很难得啊!”

“算是临去秋波。不过,我也有点奇怪,料想他总还要问那么一两句,譬如什么时候送进京之类,而居然没有。”

“他虽不问,事情还是要有个交代,我跟赵忠谈过了。”罗龙文将经过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很好,很好!”胡宗宪连连点头:“这样做法,大家不伤和气。事不宜迟,请你赶紧去办吧!天水气量狭,早一点让他心里舒坦的好。”

“请放心,不会误事。”

“当然,也不忙在这一刻。天水要走了,以后做事比较容易了,我有许多计划,想跟你谈谈,你如果没事,就在这里喝酒。”

罗龙文欣然从命,宾主俩在书斋中小酌闲谈。胡宗宪大抒抱负,要修海塘、兴农桑,很有步武肃王,在浙江长留遗泽的打算。罗龙文只是静静地听着,一听听到傍晚,才兴尽而散。

回到典当不久,胡元规也从退庐回来了。想不到的,还有阿狗,更想不到的是,两人神色有异,不但笑容全无,而且大有隐忧。

“怎么回事?”

“恐怕出乱子了!”胡元规问:“小华,你可听说了什么没有?”

罗龙文茫然不省,“我没有听说什么!”他说:“跟胡总督喝了一下午的酒,此刻才回来。”

“胡总督找你什么事?”

“很伤脑筋,很叫人生气的一件事,此刻没事了。”

“说了半天,到底是什么事?”

“是翠翘有点麻烦——”

“完了!”阿狗失声而喊:“一定让他赚走了!”

罗龙文越发诧异,“你说什么?”她问:“谁赚了谁?”

“沉着下来!”胡元规抚一抚阿狗的肩,“你先不必往坏的地方去想。我们先把事情弄清楚。”

胡元规所讲的情形简单,但亦很突兀:中午时分,退庐临河的后门,开到一条非常华丽的画舫,下来一名武官,登门求见陆太婆,说是奉了赵大人的命令,因为陆太婆与王翠翘为赵老太太补祝寿诞,极其费心,深为感激。班师在即,特地以“年家子”的身分,派遣坐舟,邀请陆太婆“母女”回嘉兴法云庵,容他当面道谢。

“陆太婆跟我来商量,是不是要赴约?”胡元规语声低微地说:“小华,你想,派来的武官,虽未见面,也有个耳闻,确是天水面前得力的杨千户,船更不假,除了他的坐舟以外,连总督的船都没有它漂亮。碍于情面,似乎不能拒绝,我跟小兄弟也商量了,认为不妨赴约。错是错在我们没派一个人跟着船护送——”

“不必谈这些了!”大为紧张的罗龙文摇手打断他的话:“你只说,以后如何?”

“后来,”胡元规指着阿狗说:“我跟小兄弟两个人谈起来,越谈疑问越多,再想到总督不能来道贺,反而特地来邀你到嘉兴,必有非常的变故。两件事是不是相互关联不知道,不过,天水真有这番当面道谢的意思,应该会跟总督谈。而总督给你的信上,并没有提起这件事。这样几方面合在一起来看,疑云重重。所以我们两个决定尽快回嘉兴。”

“赶回嘉兴,”阿狗接口,“直奔法云庵。一问,根本未见陆太婆!罗师爷,你说人会到哪里去了?”

罗龙文搓搓手,顿一顿足,痛苦地说:“完了!功亏一篑!”

“这话,”阿狗率直地摇摇头:“不懂。”

“现在没有功夫细说。已经羊落虎口了!”罗龙文说,“长话短说,是翠翘的一段冤孽,天水非得之不能甘心!杨千户不假,船亦不假,是天水蓄意要将翠翘起到手再说。此刻,你们听我的话,不要跟我急辩:第一、你们两位,该有一位赶回退庐,安抚明山;第二、赶紧找陆太婆,一切都要等到跟陆太婆见了面才谈得到。”

胡元规与阿狗面面相觑,而表情不同,一个沮丧,一个愤怒,彼此克制着,对罗龙文所说的话,亦就想不起应该答复了。

“这样,”罗龙文手抚着阿狗的肩说:“还是你回去,比较可以让明山安心。为了大局,你要忍耐,你要受得起委屈!”

阿狗不作声,低着头想了好一会,慨然说道:“好!我回去。”

“对!你回去,只有你回去最好。”

“罗师爷!今天就是我一个人回去?”

这话问得很奇怪,罗龙文想了一会答说:“你今天回去,你‘姐姐’才有希望明天回去,你今天不回去,只怕你‘姐姐’明天回去了也没有用了!”

阿狗的问话,罗龙文完全了解,是希望王翠翘跟他一起回退庐;可是罗龙文的答语,阿狗却只能了解一半,意思是说,抚慰徐海是最急要的一件事!如果徐海发觉王翠翘遭遇意外,刚刚恢复正常的神智,必然因为这一刺激而又变成错乱。那时即令王翠翘能够安然而返,亦怕“没有用了”!

理解到此,自然应诺不辞。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今还不明了,心里怎么能过?因而毫不思索地答说:“好!我马上回去。那面请放心,一切有我,敷衍个三两天的本事我还有。可是,什么叫‘冤孽’?总得让我也知道啊!”

“当然要让你知道。长话短说,天水志在夺艳,假借相府严夫人起佛楼,要找尼姑去照料香火的名义,将翠翘起来了!胡总督找我,就是为了商量这件事。办法已经有了,就差半天的功夫,目前还有挽回的可能。大致如此,细节没功夫谈了。”

阿狗紧咬着嘴唇,一语不发,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相当可怕。罗龙文与胡元规都很不安,亦都用忧虑而带些乞求的眼光看着他。

阿狗深深吸了口气,将满腔怨愤硬压了下去:“好吧,有账将来算。”他跺一跺足,掉头就走。

胡元规急忙追了上去,“小兄弟,”他说:“唐僧取经九九八十一难,功德快要圆满了,你千万忍耐!明天,不论怎么样,我会派人送信给你。”

“一定!”阿狗重重地说:“一定要给我信,愈早愈好!”胡元规答应着,一路谆谆相劝,一路送他出门。然后,定一定心,将全盘情况想了一遍,才回到原处跟罗龙文去商量一切。

“我在想,事情还不要紧。翠翘是何等角色,即或不能脱身,总想得出闪避的法子。话再说回来——”罗龙文突然拿话顿住了。

“不是要说回来吗?”胡元规催问:“怎么一去不回了?”

“说起来是小人之心。”罗龙文仍旧踌躇了一下才说出口,“就算失身给天水,在她亦不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一了百了,倒也干净。”

胡元规面无表情,好一会才说:“这话,你我只能摆在心里。”

“当然,当然!”罗龙文说:“只你我知道就行了。这一层且撇开不谈,只谈如何去找人?”

“我就不懂。不但翠翘不见,怎么连陆太婆也毫无踪影?”

胡元规说:“我看只有先找老赵去打听。”

“我也是这么想。老赵倒是比他主人还高明些。”罗龙文仍旧是“长话短说”:将跟胡宗宪与赵忠见面的结果,扼要为胡元规说了一遍。

“怪不得!我心里本就在怀疑,老赵就算作恶,也不能出这荒唐的主意!如今事不宜迟,总要先跟陆太婆联络上了,才能了解真相,对症下药。走!找老赵去。”

正待相偕出门,典当的小徒弟来报,有陆太婆派来的人求见胡元规。胡、罗二人又惊又喜,立即出见,一看认识,是陆家经常跟随老主母出门的老婆陆森。

“罗师爷也在这里,就更好了!”陆森说道:“我家老太太着我来奉请;请两位劳驾到我家大小姐那里,有极要紧的事商量。”

“好,我们知道了,马上就走。”

“管家,”罗龙文接着胡元规的话问:“你家老太太一直在哪里?”

“一直在赵大人公馆。”陆森答说,“此刻才回我家大小姐那里。”

“喔,你家干小姐呢?”

“跟老太太在一起。”

罗龙文与胡元规交换了一个宽慰的眼色,同时也取得了默契,要行商议一下。于是胡元规说道:“管家你请先回去,我跟罗师爷马上就来。你们大小姐家,我也认识,不劳领路了。”

等陆森一走,两人商议是不是先通知了胡宗宪,再跟陆太平去见面。胡元规主张一个去陆家,一个去看胡宗宪;罗龙文认为先一同去了陆家,再跟胡宗宪见面,才有用处。最后折衷,仍然同赴陆太婆之约,不过由罗龙文先写一封信,将此事约略告知胡宗宪,让他心里先有一个准备。

※※※

是在陆大小姐家的内厅见的面,女主人照俗例不见男客而回避,下人因为事涉机密而回避。当然,王翠翘是随着义母而出见的。

母女俩的表情大不相同。陆太婆生气之中带着些焦忧,而王翠翘是出奇的平静,就像秋水深潭那样,望过去纹风不动,却令人兴起一种莫名的戒惧。

“我活了六十多岁,第一遭遇见今天这种怪事。”陆太婆强抑着气愤说:“我真不知道从哪里谈起了!”

“就从到了嘉兴谈起好了。”罗龙文问:“是不是到了法云庵?”

“哪里?”陆太婆说:“一上岸,两顶轿子,坐上去放下轿帘,外面的路径完全不知道。一下了轿才发觉,好大的一座厅,哪里是什么法云庵?一问,才知道是赵大人的公馆。”

“赵大人呢,见了面了?”

“当然见了面。他倒说得好,说想想法云庵不方便,所以直接接到他公馆。说了许多客气话,一双眼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只看着王翠翘。

“娘!”王翠翘说:“老实说好了。怕什么?”

陆太婆点点头说:“说起来真是笑话,那双眼睛紧盯着翠翘不放。我看看不是路,站起身来想走。你道赵侍郎说什么?他说,私事谈完了,还要谈一件公事。马上改口说:也不完全是公事,半公半私。”

罗龙文接着她的话说:“是相府的命令,可也只是严老夫人的事,所以说,半公半私。”

“原来,罗师爷已经知道了!”

“是胡总督告诉我的,”罗龙文说:“你老人家只讲赵侍郎跟你说了这件事以后的情形好了。”

“他说了这件事以后,我愣住了!心里只是在想,世界上哪有这样奇怪的事?当时板起脸对他说:‘翠翘已经还俗了,如今是我的干女儿,而且我已经作主拿她许了给人家了。’这几句话回得算决绝了吧?哪知道赵侍郎若无其事,只说,这些情形我都知道。为了大局,只好委屈翠翘姑娘。罗师爷你说,这哪里是当朝一品的大官,简直是地痞流氓不要脸耍赖的行径。”

“真是,没有想到他这么惫赖。”罗龙文问:“那么,太平你是怎么答他呢?”

“我说,我不管大局不大局!我只管我一家子的事。严老太太虽然是宰相夫人,我陆家也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家。她起佛楼,管我家什么事?要我干女儿去替她照料香火,办不到!”

“好痛快!”罗龙文笑容满面地:“太平,我真服了你!”

“唉!”陆太婆长叹一声,“泄气!”说着,不断地摇头。

“娘!”王翠翘忽然扑倒在陆太婆面前:“女儿不孝!不过,女儿实在有苦衷。娘,你不要生气!”

“我不是生气,我是难过。”

何以忽有此令人全然不解的场面?罗龙文与胡元规都忍不住了;不允而同地俯身向前,定眼注视。

“你跟两位说吧!”陆太婆呶一呶嘴:“我到现在还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王翠翘点点头,站起身来,回归原座,静静想了一下才说:“罗师爷,胡朝奉!当时的情形,一时也无法细说,归根结底一句话:赵侍郎什么都不顾了!非得而甘心不可。事情既然如此,只好归之于冤孽气数。所以我违背我娘的意思,挺身出来答应他了!”

罗龙文与胡元规无不睁大眼睛,好半天说不出话。一时厅中寂静如死,罗、胡二人只觉得心头有如压着一块铅,沉重得透不过起来。

“娘!”王翠翘起身搀扶陆太婆:“你老人家进去息一息。好不好?”

陆太婆先不作声,然后黯然说道:“我象做了场梦!都随你吧!”接着,勉强装微笑,向罗、胡招呼:“两位请宽坐!在这里便饭。翠翘总有些话跟两位说,我不陪了。”

罗、胡二人都站了起来,目送王翠翘扶陆太婆入内;然后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取得默契,多听少说。一切都等听王翠翘谈了她的“苦衷”,向胡宗宪请示以后再说。

“罗师爷,胡朝奉!我娘有好些不明白的地方,第一,她确是不知道所谓‘大局’是什么,赵文华这句话是威胁,两位当然知道。”

“当然知道!”罗龙文说:“这个家伙的卑鄙,我们今天才完全了解。陆太婆不明白,怪不得她;她还不十分知道明山对‘大局’的关系甚重。”

“是的。这是我第一个必须顾虑的。第二,我娘爱护我,话很硬,如果赵、陆两家结了仇,总不是好事。我做了陆家的义女,不能害陆家!”

听得这话,胡元规悚然动容,激动地说:“翠翘,翠翘,我想不到你想得这么深,这么周到!世界上的事,真是变幻莫测,原来是打算让你借陆家的势力,好有庇护,想不到反成了你的一个累。”

“也不能说是累!”王翠翘到此时才有悲伤的表情,“我当时万感交集,想来想去,一句话不错:前世的冤孽。我是个不祥之身,合该受灾受难;今生不受,来世还是不得解脱。徒然害了许多人,倒不如挺身而出,一了百了。”

“话不错,话不错!”罗龙文不自觉地忘了刚才与胡元规所取的默契,率直表示他的看法:“不过,你不必答应得这么快!凭你的机智,当时总能想出一条脱身之计。”

“这就是脱身之计。”王翠翘脱口答道:“如果不是我答应跟他一起走,这时候不会跟两位见面。”

“莫非,他真的敢把你留下来?”

“为什么不敢?罗师爷,你如不信,问我娘好了。”罗龙文不作声,胡元规便问:“那么,你是决定跟他一起走了?”

“是的。”

“明山呢?”

“我就是要跟两位谈这一点。当时我跟赵文华说:你说顾全大局,我亦为了顾全大局;所以,我有两个条件:第一、这件事要守秘密;第二、要等明山走了才跟你走。我又说:你不要怕我翻悔,我娘做我的见证——”

“陆太婆做了没有呢?”胡元规打断她的话。

“我娘不肯做。我就说:王翠翘三个字不值钱,如今我姓陆!陆家上上下下,男男女女,从来没有说话不算不算话的。打出这么一块招牌,我娘虽不作声,也只好默认,她总不能说:姓陆的说话不算话。”

“照此说来,”罗龙文逼视着她说:“你是下定决心,要到相府佛楼去照料香火?”

“谁知道将来干什么?”王翠翘微喟低声:“不祥之身!”

“好的!事情完全明了了;你的意思,也完全明了了,这件事只有五个人知道,”罗龙文说:“你们母女、我、胡朝奉,还有胡总督。”

“一点不错!”王翠翘加重了语气说:“我丈夫、我兄弟、一点都不知道!”

“有数,有数!”罗龙文作了承诺:“决不会让你丈夫,兄弟知道。”

“慢点!”胡元规说:“第一,陆太婆也要请她不露任何口风。”

“当然!”王翠翘说:“我会跟我娘说。”

“第二,阿狗问到这件事,怎么说法?大家要一致,才能瞒得住他。”

“对!怎么说都可以,只要说一样的话。我兄弟精灵得很,再小的漏洞,都会让他捉住。”

“我看这样,要大家能一致的说法。不宜过于复杂,你们都这样说好了,对赵某人是用的一条缓兵之计;等明山走了,再把翠翘送进京。赵某人答应了。至于将来如何搪塞,你们只说由我在策划。等他来问我,我自有一套话让他深信不疑。”

罗龙文接着说:“事实上我跟赵忠确是商量好了,有七分把握,能够搪塞得过去。如今,当然不必谈了!”

“谈谈亦不妨。”胡元规说。

“不必不必!”罗龙文乱摇着手:“徒乱人意而已。”

“是的。徒乱人意。”王翠翘低头想了一下问:“两位现在是要去看胡总督?”

“是啊!”罗龙文问:“你有话要跟他说?”

“请上达胡总督,第一,尽快安排明山办正事;第二,胡总督送了明山一所宅子,我想应该把他接来住几天。”

“宅子是空房子——”

“不要紧!”王翠翘抢着胡元规的话说:“我来替他布置。”

“好!”罗龙文接口,“就这么说!我可以帮你布置,家具不消说,字画古董,一切摆设,亦都现成。后天接他进屋,让他来个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