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81年秋天,岑立昊和苏宁波作为军队考生,双双考上了大学。苏宁波考取了省立艺术学院美术系。与初衷相悖的是,岑立昊并没有考清华大学和中国科技大学,也没有上国防科技大,而是到了军区陆军指挥学院,成为范江河的一名学生。

对于岑立昊来说,这是一个军人走向成熟的重要转折,因为有了范江河。

在范江河那间简陋的宿舍里,师生研讨、争论、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常常半夜不眠。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研究战例了。先是中国古代的,冷兵器时期的,热兵器时期的,机械化时期的。然后是外国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朝鲜战争的,再往后是中东战争、英阿马岛战争……

岑立昊放弃了名牌大学,是受了范江河的影响,在他即将报志愿的时候,他给范江河打了一个电话,范江河说,“我不怀疑你能考上更好的学校,但是我觉得在那样的学校里你不可能成为一名好学生,因为你参加过战争,你的血被煮烫了,你的性格被磨野了,你更适合当一个指挥员,来吧,让我们在一起,实实在在地探讨怎么打仗。”

一向自负的岑立昊,居然被范江河打动了,放下架子来到军区陆军指挥学院当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本科生。

后来的实事表明,这一步他并没有走错。

范江河仍然是满腔的忧国忧民思想,不止一次地对岑立昊说,“我们再也不能盲目自大了,不能倚仗我们有孙子吴子尉缭子诸葛亮,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不是那回事了,现代战争,哪怕孙子吴子尉缭子诸葛亮都还活着,也未必帮上多大的忙。几千年前的兵法,不可能指导我们今天的机械化和现代化战争,用不着牵强附会生搬硬套。要说继承传统,我们倒是应该多学学赵武灵王,学学胡服骑射的远见卓识和战胜世俗的勇气。”

那个时期,是岑立昊军旅人生的重要阶段,从范江河的身上,他标定了自己的人生射向,他懂得了一个道理:因为你选择了军人这个职业,便注定了你的生命不完全属于你自己,你在填写应征入伍表的同时,也就同你所服务的国家和民族签订了协议,出让了支配和使用你生命的主要权力,在必要的时候,是全部权力。

不幸的是,他到指挥学院学习还不满一年,范江河就被确诊为肺癌,而且他还知道了,早在那年春天,范江河是在已经知道自己身患不治之症的情况下要求随军参战的,他的摄影包里不仅有一架老掉牙的照相机,还有一些中草药和止痛药。在他入校后的前半年里,他常常见到范江河在授课或者跟学员们探讨问题的时候,即使不是夏天,也往往汗流浃背,那是范教员在进行最后的战争,在同死神抢时间。

在军区K首长的亲自过问和强制命令下,范江河终于住进了医院,岑立昊等学员经常去探视,就在那段时间里,范江河也没有闲着,恳求岑立昊把他的几捆资料偷偷地送进病房,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整理他呕心沥血并且搭上身家性命的《未来陆战大趋势》文稿。

范江河临死之前,已经失去了人形,几乎就是一个骨头架子,握住岑立昊的手,两行已经分量很轻的泪水从深陷的眼窝里涌出,停滞在眼角,他指着已经装订整齐的文稿,对岑立昊说:“很抱歉,我没能死在战场上,也没能死在沙盘前。我无能为力……拜托了。”

范江河是个职业精神极强的军人,即使临死,他也没有拜托大家关照他的女儿,而是念念不忘他的文稿。

范江河的葬礼很简单,他是以一个正团职军官的身份病故的。那是在八十年代初,他还没有军衔。开追悼会会的时候,军区副司令员K首长去了。据说陆军指挥学院的教员去世,大军区首长亲自参加追悼会,这是第一次。

K首长送的挽幛上面,写着八个遒劲的大字:生于安乐,死于忧患。

范江河尸体火化的时候,由他担任过主教员的陆军战术班四十二名学员组成仪仗队,为他最后送行,岑立昊和另外一名学员抬着灵柩走在送行队伍的前面。

岑立昊进入陆军指挥学院的第二年,刘尹波也考上西安政治学院,韩宇戈都从军校毕业,回到266团当了排长。此时范辰光仍然在266团为了继续留队而进行艰苦卓绝地斗争,他抱定一个信念,只有首先留下,然后才可能会有机会东山再起。一旦复员,那就前功尽弃。复员干什么?复员回老家去拉板车?那是打死也不能干的。家乡都已经知道他在部队干得漂亮,要提干了,家里也一直盼望着他的好消息,指望他改换门庭。他不能就这么一脸晦气地回去,要回去也是以后的事,不说解甲归田衣锦还乡,总得弄套四个兜干部服穿穿吧。

这时候,他和岑立昊、刘尹波都是第六年兵了。不同的是,那两个人一个是连长,一个是指导员,而且都在军队院校深造,锦绣前程还在等着他们。人比人气死人,每当想起这一点,悲壮慷慨的《国际歌》声就从他的心底冉冉升起。

前年的那个血色黄昏,正当他在机场西头放声歌唱《国际歌》的时候,辛中峄找到了他,辛中峄铁青着脸,把他拉到了团司令部值班室,马师傅和他的女儿马新还在等。马师傅一见他就老泪纵横,拉着他的手说,“这么好的孩子,咋就没个好结果呢?”他说:“马师傅,这就是命,可是我不服这个命,你说我能服吗?”

马新说,“范辰光同志你也不要太灰心了,你没提干,你没参战,那不是你的错。你是一个男子汉,挺起胸膛往前看,走出这道山梁,前面的路就豁亮了。”

范辰光看着这个刚刚认识的女孩,心中一热,他可没觉得这个女孩话多有什么不好,女孩的话说得句句在理,句句打进了他的心坎。他说,“谢谢你小妹妹,我不会垮下的,就是天塌下来,我也是266团的金刚。”

马新说,“就是,是金子在哪里都闪光。刚才俺爹跟俺商量了,你要是复员了,就到俺们熟食店,跟俺爹学卤烧鸡吧。”

范辰光这下不自在了,他以团为家坚持不走,等待的结果可不是要去卤烧鸡的。他说,“再次谢谢你马新小妹,我不能去卤烧鸡,我是战士,我不复员,我生是266团的人,死是266团的鬼,这个兵我还要当下去,当他个十年八年再说。”

范辰光和马新对话的时候,马师傅插不上嘴,只是一脸同情迷茫地看着辛中峄。辛中峄也不说话,但在心里琢磨这件事情该怎么办。当天晚上,辛中峄跑了团长任广先的家,又跑了政委杨万辉的家,再跑副团长、参谋长、政治处主任的家,一个晚上下来,辛中峄把范辰光的先进事迹重复说了十几遍。第二天早上,他又跑到师里,跟钟盛英做了汇报。钟盛英说,“小范也来找过我,我也跟团里打招呼了,团里对他印象不好,彭其乐同志尤其反感他,我考虑提干提不起来了,再留也确实意思不大,还有可能出事,还是让他走吧,早到地方,谋个出路,不行的话,看看他家乡有没有我们转业的同志,帮助说说话,先搞个合同工。”

辛中峄说,“范辰光这个人认死理,太要强。既然他不想走,何必硬逼呢?虽然今天他有些偏激行为,可那也是造化把他一步步往下推的,念他勤勤恳恳吃苦耐劳,老团长你再说说话,咱266团不缺他一口饭吃啊……”话讲到这里,辛中峄的眼圈都红了。

钟盛英看了看辛中峄,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再给任广先同志打个电话。”

这一年,总算没让范辰光复员。范辰光作为一个曾经在全团赫赫有名的老兵,现在连班长都不是了,就是炊事班的一名伙头军,但范辰光没有不满情绪,出操、做饭、打扫卫生,喂猪种菜,下粪池掏大粪……啥时候见到领导都是毕恭毕敬,就是同志之间路上遇见,也是笑容可掬,路面窄了,就主动闪到一边,让别人先过。

只是有一条,通讯报道不再写了,他得承认他文化底子薄,写报道不难,但是怎么写,写谁,写什么,这里面学问大了,弄得不好,马屁拍到马腿上,马是要踢人的,教训还不深刻吗?那么,训练尖子已经被人淡忘了,不写报道他又靠什么出头呢?范辰光当然不会没数,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等待一个千钧一发的时机,譬如火车迎面驶来勇拦惊马光荣牺牲的欧阳海,譬如手榴弹即将爆炸时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战友的王杰,譬如山洪暴发中为国家财产献身的金训华……当然,那样就有可能牺牲,但是,牺牲了更好,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死了也是轰轰烈烈,死了也比这样窝窝囊囊地苟延残喘好得多。

就这样,范辰光小心翼翼勤勤恳恳地又坚持了一年。过了一年,老兵复员工作开始,范辰光又紧张起来了,因为辛中峄提升为副团长后去军区作战部帮助工作,据说半年后才能回来,而钟盛英到国防大学深造去了。更有一种潜在的危险,就是人们传说的,去年钟盛英指示要留下范辰光,团长任广先很有感觉,觉得连个兵的复员,副师长都要插手,他这个团长确实难当。钟盛英的指示他是执行了,但心里不痛快,把这笔帐记到了范辰光的头上。这话虽然是传说,但对于范辰光来说,却是惶惶不可终日。

钟盛英在266团长威信太高了,太阳太强了月亮就黯然失色了,所以任广先当团长这几年,始终没有出现轰轰烈烈的局面。任广先对钟盛英不能不尊重,但是心里别扭,也是事实。现在钟盛英离职学习一年,这一年正好便又成了范辰光的一道鬼门关。

果然,老兵复员动员大会开过,连长就找范辰光谈话,范辰光一听连长找他谈话,两腿当时就软了——怕有鬼就有鬼啊!

连长找范辰光谈的,也是范辰光最担心的,就是让他做好复员的准备。

范辰光一夜没合眼,这一夜他没有唱《国际歌》,唱歌解绝不了问题,这一夜他在心里复习三十六计。

第二天一大早,266团出了一桩前所未有的事情——团机关门口竖立的一块“军事机关,非请勿入”的牌子被人连根拔掉,遗址处留了一张条子“狗屁”。

这还了得,谁吃了豹子胆,公然蔑视机关权威,简直反了。

于是就查,顿时全团乌云翻滚鸡飞狗跳。正查着,范辰光挺身而出:“查个球,好汉做事好汉当,就是老子干的。”

根据范辰光提供的线索,特务连的兵从营房西边臭水沟里把牌子捞了上来,可是已经被泡得面目全非了,只得重新做一个。

没二话,团长政委一个命令下来,先关禁闭再说。

关了禁闭,范辰光倒是不慌不忙,任你怎么审讯,就一句话:“老子愿意。”

这件事情说严重就严重,但又严重不到哪里去,因为只造成了不良影响,没有不良后果,老关禁闭也不是个事,关了一个星期,确认范辰光没有现行反革命动机,无非就是泄愤,不够升级判刑,只好把他放了。

范辰光被放出来的当天,去服务社里买了一包香烟,当天夜里,牌子又不见了,还是在臭水沟里。

这次,范辰光又被关禁闭一个星期。

就在他被关禁闭的日子里,老兵复员工作结束了。

一个星期之后,范辰光走出禁闭室,他做的第一件事,又是去拔那块牌子,光天化日,明目张胆,差点儿和警卫排的战士打了起来。

团里觉得性质严重了,再关禁闭已经不足以平民愤,于是整理了一份材料,报到师保卫科,师保卫科经过调查,事实确凿属实,于是拿了个意见,呈报师首长,准备以法律手段解决。

打完仗回来,师首长大部分都升了,但师长陈九江还在原位,因为年纪大了,加上身体不好,上级考虑让他在师长的位置上再干两年离休。垂垂老矣,心态就有些变化,他看完了保卫科报上来的材料,依稀记得范辰光这个名字,慢慢回忆,就是当年因为在文化程度上弄虚作假没能提干的干部苗子,脑子里渐渐生出一些感叹。没想到这小子对部队这么痴情,如此三番撵来撵去,居然还死死抓住266团的裤腰带,至今不撒手。陈师长大发恻隐之心,让266团把范辰光的档案调了过去,然后亲自到266团搞了一次调查,最后又同在国防大学学习的钟副师长通了电话,心里就有谱了。

离开266团之前,陈九江师长找范辰光谈话,足足谈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

不久,范辰光被转为志愿兵,到266团报道组代理组长。

据说,陈师长在师保卫科上报的材料上做了如下批示:当尖子有功,拔牌子混帐。难得小学毕业生,报刊经常发文章。好兵也做糊涂事,事出有因可原谅。知错改错犹未晚,好汉做事好汉当。

作为一个在抗战扫盲班接触文化的老八路,能够批出这样雅俗共赏的批示,可见军队这所大学校的确造就人才,与之相比,谁又能断定范辰光将来不会有更深的造诣呢?

范辰光的斗争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虽然仍然没有提干而只是转了志愿兵,但是,志愿兵不仅享受排级干部待遇,配发四个兜干部服和皮鞋,重要为他以后的崛起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一个月后,范辰光穿着四个兜干部服荣归故里,这是七年来他第一次休假探亲。

岑立昊从军区陆军指挥学院毕业之后,回到266团担任作训股长,级别正营。

这时候,他和苏宁波已经由热恋即将进入实质性的阶段,就学中他有两个假期到省城看望苏宁波,但苏宁波很忙,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有限。

屈指算来,他们四大金刚那一茬人,转眼都是二十五六岁的人了,婚恋已经摆到了议事日程了。

有一次他到了省城,居然在省军区招待所住了两个晚上才见到她。那几天他很郁闷,常常独自一人逛公园,晚上一个人在小餐馆里喝闷酒,逛得无精打采,小酒喝得心灰意冷,差点儿就打道回府了。后来苏宁波来了,两个人在招待所吃了一顿饭,啃着鱼头他说,“我感觉要出问题了。”

苏宁波还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笑着问他,“你觉得会出什么问题?”

他说,“不知道,直感不好。”

苏宁波咯咯地笑说,“不就是让你等了两天吗?直感就不好啦?看过《生死恋》没有,那才叫地老天荒呢。”

那次他很冲动。在省军区招待所里,他一个人住一个房间,条件非常有利。他们接吻,拥抱,在床上滚来滚去,滚得气喘吁吁心潮激荡,他感受到了苏宁波已经成熟了,再也不是那个娇憨稚嫩的小女兵了,她的身上散发着成熟的果实的芳香,她的肉体饱满丰盈,胸贴胸抱在一起的时候,他能感受到他的胸膛挨着的是一座丰富的宝藏,于是他的骨骼就嘎嘎作响,身体膨胀,喉咙干燥,喘气不匀,心律不齐。

她吻着他喊他准将,她说:“我的准将啊,你可真粗鲁,你快把我的心脏挤碎了。”他喊她军港,他捏着她的鼻子说,“你就是我的军港,我这艘军舰,只能在你的港湾停泊。”

他知道,他真的要进一步深入探索,她不会拒绝的,但是他还是控制了自己。这倒不完全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制约作用,也不是伦理道德的力量,而是因为他爱她,他怕把事情弄得俗气了,弄得不好收场。

那一次没下手,就没有机会了。

苏宁波也毕业了,并且由他的老师推荐,到北京一家军队文艺团体当了舞美创作员。

对于苏宁波到北京工作,岑立昊的心情有点儿复杂,平心而论,他希望她回到彰原市,虽说彰原海军滑校留守处已经撤销,但是她可以调到88师,或者是军部。但苏宁波一句话就把他问住了,“我到你们军里能干什么?”

他无言以对。是啊,苏宁波现在已经是一个颇有成就的画家了,毕业的时候还办了个人画展,在省城就有美女画家之誉,而且就是因为美女画家这个头衔,使她的画作更有身价了。他的部队是野战军,女同志只能搞通信医疗卫生什么的,虽说有个军部有个业余宣传队,但以苏宁波的层次,那不是她呆的地方。

岑立昊对美女画家这个称谓很不以为然,他在电话里跟苏宁波说了,说以后跟媒体打交道,要尽量纠正这个称谓。但苏宁波对他的不以为然也不以为然,苏宁波说,“又吃醋了吧?美女画家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希望他们叫我丑女画家?”岑立昊无言以对。苏宁波说,“放心吧,美女也好,画家也好,都是你的。”

话虽说得好听,但岑立昊还是不踏实,总有一种危机感,这种危机感随着苏宁波在报纸和电视上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与日俱增。而且,苏宁波毕业前夕,他要求苏宁波回彰原市北兵营来,苏宁波说要到北京面试,未能成行。

岑立昊回到团里后,有了一套两室一厅的营职宿舍,他让人把它粉刷了一下,没有做进一步的布置,只是把在103医院住院的时候苏宁波为他画的那张漫画找了出来,但是也没有挂上去,因为那张画画着他把脚尖和胳膊拉得出奇的长,向着团座的交椅攀登,挂出去狼子野心就暴露了。他的意思是等苏宁波来指导,画家嘛,布置个房子还不是轻车熟路?

作训股长是团机关最忙的一个职务,但岑立昊喜欢。部队训练还是那一套,训练大纲几年不变,变了也是隔靴搔痒,几个训练考核方案一拿,往后的就有范例了。岑立昊就感叹,现在的训练也太低层次了一年拉练一次,一年一次实弹射击。孙大竹已经当了营长,可是还是把摔手榴弹当作传家宝。而岑立昊怀疑,再打仗,靠摔手榴弹行吗?

苏宁波迟迟没有来。

等待心爱的人,是幸福的,心爱的人迟迟没来,是苦涩的,但在苦涩中等待又有一种别样的幸福。

有天晚上他同苏宁波通了一次电话,汇报了他为他们准备的新居,并说等她来了,一定会把它布置成一个温馨的小窝,有了她,她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只要不打仗,他会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她的身上,她画画,他给她做饭洗衣买画布。

苏宁波在电话那头清脆地笑说,“天啦,那用不了多长时间,你还得洗尿布呢。”

他哈哈大笑说,“只要能够扩大战果,我还怕打扫战场吗?”

苏宁波说,“那还了得啊,让我们的准将当保姆,那是对祖国人民的犯罪,对中华民族的前途命运开玩笑。”

但是苏宁波仍然说她暂时来不了,面试合格了,她刚刚上班,这个时候不好请假。

放下电话,岑立昊心想,情况还是不对啊,难道敌人打进了内部?

岑立昊当上作战股长不久,刘尹波升任二营副教导员。四大金刚里现在就这二人在266团当干部,不比也是个比,职务升迁不能全部说明问题,但也不是一点问题不能说明。从1979年年底之后,这几年刘尹波和岑立昊几乎是你追我赶,先是刘尹波当了副指导员,岑立昊是排长,然后岑立昊一步到位当了连长,刘尹波刚刚由副转正,岑立昊便去上学,回来就当了作战股长,而且风头正健,这多少让刘尹波有点心里不是滋味。

有一点岑立昊比不上刘尹波,那就是婚姻。刘尹波在政治学院上学期间认识了本军通信团的干事李蓁,因为来自一个部队,多了一些交往,渐渐就有了好感。李蓁长相差了点,瓦刀脸型,胳膊也略显长了点,而且是单眼皮。刘尹波再三论证,觉得瓦刀脸没有什么不好,胳膊长点也不碍事,老话说男人三件宝,丑妻薄田破棉袄。当然这是说的过去,丑妻没有人打主意,可以避免第三者插足;薄田也没有人打主意,地主看不上;至于破棉袄,连小偷都不愿意偷。虽说现在这个说法不时尚了,但是,还有可以借鉴之处。人啊,要有个平常心,女人再漂亮,也还得老,漂亮的女人老了就像晒干了的苹果,除了皱皮就没肉了。而不漂亮的女人则像臭豆腐,越吃越香,而且经久耐品。

李蓁为人挺厚道,学习也很用功,在班里里女同志数她年龄大,但她一点儿也不自卑,学习认真得像小学生。再有就是听话,刘尹波很看重听话这一条,再好的老婆,如果倔头倔脑,或倚仗家庭背景,或依仗自身条件,对男人颐指气使,对家庭挑三拣四,娶老婆娶了个母夜叉,那就是作茧自缚了。

从政治学院毕业之后,刘尹波和李蓁就结婚了,李蓁比刘尹波大两岁,对于自身条件颇有自知之明,担心夜长梦多,索性把生米做成熟饭就踏实了。

刘尹波结婚是旅行结婚,回来后岑立昊知道了,扛了两箱啤酒过去祝贺。刘尹波说,“亏你想得出来,就不能买点高档的东西,不说送收录机了,至少也得送个床罩吧。两箱啤酒才二十块钱。”

岑立昊说,“我这是替你着想,不是说啤酒是液体面包,喝多了长肚子吗?你们要是打了提前量,李干事的肚子大了,就说喝岑立昊的啤酒喝的。”

刘尹波一拳擂在岑立昊的屁股上,放屁!想想又觉得不对,说,“你狗日的占便宜无孔不入,我老婆肚子大了是我加的班,你的啤酒不沾边。”

晚上刘尹波在彰河桥头请了一桌客,计划来宾的时候,首先就提到了四大金刚。岑立昊不屑地说,“什么四大金刚,还桃园三结义呢。以后不要再说四大金刚了,四大金刚八大金刚的,像小集团。”

刘尹波说,“四大金刚可是钟副师长认可的,训练标兵嘛,作为一种荣誉称号,我看没什么不好。”

岑立昊这几天情绪不好,因为苏宁波老是支支吾吾不愿意到彰河市来,现在看见刘尹波结婚了,家庭生活气息弄得很浓,心里有些不是味道。一时半会打起精神来祝贺一下可以,一个晚上强作欢颜就太累了。可是他又不能拒绝,人家请他喝喜酒,面子自然扫不得。

另外,他也不想跟范辰光在一个桌上吃饭,这小子自从当了报道组代理组长后,上窜下跳地抓典型树典型,连篇累牍的报道好人好事,但大部分都是军民共建、两用人才、政治工作春风化雨、思想保障重中之重之类的,全是宣扬政治工作的,在他的笔下,266团成了播种机,成了宣传队,惟独不是战斗队了。当然,这两年军事训练是没有什么突出成果,和平时期是养兵时期,可你也要看到还有用兵一时的时候啊,部队是要打仗的,一天到晚鼓吹给地方挖湖修路修车理发干什么?简直有失体统。他是作战股长,实际上就是全团军事训练的计划的直接制定者。范辰光对于军事学术研究和训练创新视而不见,使他感到很不舒服。

但这桌饭是刘尹波请的,他也不好说什么,心想且耐着性子先参加,对脾气了多喝几杯,不痛快了腿一撩走他娘的。

晚上被刘尹波请来的,不光有四大金刚原班人马,还多出了个周晓曾和韩宇戈。周晓曾现在是北郊区桥头办事处的副主任,也是范辰光的好朋友,因为范辰光最近老往他岳父家里跑,虽说真实目的是去跟马新粘乎,但打的是找周晓曾的旗号。周晓曾还是翟岩堂复员后的工作介绍人,听翟岩堂说要喝刘尹波的喜酒,主动参加了,属于非请自到。韩宇戈现在在五连当副连长,属于刘尹波的部下,跟刘尹波的关系不错,听说今晚四大金刚聚会,也是主动来的,说是来搞服务。

人到齐之后,大家亲亲热热,都说不容易,虽然说在一个城市,多数还在一个部队,但是像这样的聚会,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感谢刘副教导员及时地娶了老婆。

然后就杯盏交错,你来我往,大碗喝酒。不过喝的是啤酒,醉意上来的慢,需要不断地上厕所。

一边喝酒,一边缅怀往事,老友重逢,情深意长,充分开展表扬与自我表扬,充分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充分开展吹捧与自我吹捧。

周晓曾说,“1978年5月3日,我和我岳父他们去告了你们团一状,没想到把假金刚告吹了,新金刚诞生了。你们这几个人在彰河桥头人民的心目中,很有影响。特别是最近的彰河疏浚和人民公园军民湖工程,部队立了大功。老百姓也不知道是那个部队的,都传说是四大金刚部队的。”

范辰光说,“咱们团原来有四大金刚,老翟复员了,我觉得韩宇戈不错,可以补充进来。”

韩宇戈谦虚地说,“唉,这件事情不提为好,属鸡屎的,不挑不臭。再说,我那个假金刚要是混进革命队伍,有损你们真四大金刚的光辉形象。辈分也差一点。”

范辰光说,“我还有个想法,现在不都是讲品牌吗?什么叫品牌,典型就是品牌。我们266团的四大金刚这个品牌不能丢。我们几个是老同志了,老刘当了副教导员,老岑当了作战股长。老翟到了地方,现在也干车间主任了。我虽然进步慢点,但不谦虚地说,在彰河市新闻界,也是知名人物。当然我们不能吃老本,还要培养新的四大金刚,让四大金刚精神代代相传。”

岑立昊听着二人说话,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心想,这个老范,念念不忘四大金刚这块招牌,不知道给自己脸上贴了多少金。你一个志愿兵,还老是跟我们相提并论,不合适嘛。你听他那口气,简直像是团长政委在做报告,培养这个精神那个精神,那是你考虑的问题吗?

周晓曾说,“我是地方干部,不懂你们部队的事情,但我觉得小范的思路是对的。抓工作要突出重点,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抓住一点,就可以带动一线,一线动了,面上也就动了。”

翟岩堂说,“老范的宣传力度很大,市电视台和省报都报道了,我看了特别亲切。”

岑立昊这晚本来不想多讲话,但几碗啤酒下去,就有些身不由己,没防着一句话就冲口而出:“哈哈,同志们说得好啊,我也说一句:范辰光同志不是人。”

一言既出,举座茫然。范辰光眼一瞪说,“老岑你是什么意思?”

岑立昊摇头晃脑,作半醉状,皮笑肉不笑地说,“范辰光同志不是人,是神。”

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说老岑还是那德性,爱捉弄人,便问,“为什么是神?”

岑立昊说,“他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把死的说成活的,把小的说成大的,把方的说成圆的,你说他是神不是神?”

范辰光知道岑立昊是挖苦他,但又不好发作。岑立昊傲慢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打个卵子球他连裁判都敢砸。而且他现在当着作战股长,盛气凌人,跟他较劲就是自找麻烦。

刘尹波觉得今晚岑立昊好像跟这个场合有点不融洽,想说他两句,但考虑两个人的关系微妙,就没说。好在大家都是战友,开几句玩笑,轻了重了也是无所谓的事。

范辰光到了满满两大碗啤酒,双手送到岑立昊面前说,“老岑,我不认为你这话是贬低我。敲锣卖糖,各干一行。你这几年一路青云直上,我也得谋生啊!”

岑立昊没接酒碗,觑着眼睛说,“那也不能瞎球扯啊!你老是写假报道,把部队风气搞坏了。”

范辰光一听这话脸色就很不好看了,把酒碗往桌子上一摔,手指岑立昊说,“老岑你说话要负责任,我怎么写假报道了?不就是上次写疏浚彰河没有提你们作训股吗?方案是你们定的不错,也是你调度的不错,可是你说过的,不是军事行动,不要提作训股的名。现在,你倒找我打击报复了。”

岑立昊也火了,手指敲打着桌面说,“老范我警告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在乎你写的那个狗屁报道吗?”

刘尹波一看情况不对,两条腿左右开弓,右边踢岑立昊,左边踢范辰光,说,“扯什么淡,喝多了不是?再喝,喝多了闭嘴。”

范辰光说,“真是欺人太甚。在教导队的时候他就看不起我,经常拿我取笑。老岑你不要忘记了,当年四大金刚,我排在第一。”

岑立昊坐着没动,笑了,但笑得很奇怪,左半边脸是笑着的,右半边脸是阴沉着的。岑立昊说,“范辰光同志你也不要忘记了,你是一个兵,以后不要老岑老刘的喊,就算我们不在意,别人也会认为你倚老卖老,没大没小,这对你形象没好处。”

范辰光的脸顿时涨红了,愤怒地看着岑立昊,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嘴巴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你……你……你他妈的!”

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拳头攥得咔嚓咔嚓响。

岑立昊见状,并不罢休,呼地一下站起身来,桌子一拍说:“放肆,谁他妈的?以后记住,再见到我,要立正,要敬礼!”

范辰光还没来得及反击,刘尹波也突然站了起来,把桌子拍了起来:“太过分了!岑立昊你张狂什么?就是当个狗屁股长屁长,你有什么了不起?战友一场,你凭什么这样霸道?”

酒才喝了一半,就喝出毛病来了,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翟岩堂、周晓曾和韩宇戈插不上话,面面相觑。

岑立昊愣住了,看看刘尹波声音低下来,说,“条令总是要执行的吧?他天天喊我老岑老岑的,像什么样子!”

刘尹波说,“今天是喝我的喜酒,叫你们喝成了鸿门宴。什么条令,这是学条令的地方吗?”

岑立昊还在犯傻,又把目光投向翟岩堂,翟岩堂把脑袋一歪,不看岑立昊的眼睛,说,“岑股长,你喝多了。”

最后还是周晓曾和了一把稀泥,说,“你们四大金刚难得一聚,上来喝得太猛,打是亲骂是爱,大家都不要介意。这个酒要是喝不下去了,咱们就撤吧?”

不料范辰光却不答应,现在,他明显地感觉到今晚形势对他有利,他平时受岑立昊的气受够了,他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他要乘胜追击。范辰光端着酒碗,心平气和,说:“岑股长没错,你说得对,我是一个兵,志愿兵也是兵。当年在教导队的时候,你就看不起我,没关系。我天生就是一个小人,我没有自尊心,没有人格。今天你教育了我,我知道了,我要尊敬首长。我敬你酒,你当首长的可以不喝,但我不能不敬。这样,我敬你三碗!”

说着,啪地一个立正,先是向岑立昊端端正正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双手端起酒碗,仰起脑袋,像牛一样咕咕咚咚地饮了下去。

岑立昊慌了,赶快站起身来,说,“老范,你这是干什么!”

范辰光不理他,接着又拿起瓶子倒酒,黄色的液体和泡沫一起在杯中上涨,范辰光的眼睛里已是一片泪水。

岑立昊把求援的目光投向翟岩堂,又投向刘尹波,再投向周晓曾,最后又投向韩宇戈,这一圈巡视下来,他的心就凉了半截——他们都用一种冷静的旁观者的表情,并且是深情的目光看着范辰光,而似乎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

岑立昊在绝望中端起了酒碗,说,“对不起老范,我喝多了,原谅我吧。”

范辰光用含着眼泪的眼睛朝他笑了笑,说,“首长,你是我军栋梁,现代战争离不开你,我们小卒子别的做不来,代首长喝点酒吧。”

说完,又是啪地一个立正,敬礼,然后高山流水一般地把酒喝了下去。

喝完了,又倒。

这下岑立昊再也不能任其发展了,呼啦一下离开座位,走到范辰光的面前,按住了范辰光的手,喝道:“来人啦,拿大碗来。要喝,咱俩一起喝!”

几只青瓷大碗拿过来了,三瓶到了三碗,岑立昊把两手一摊说,“弟兄们,我岑立昊今晚错了,伤了老范的心,扫了大家的兴,破坏了尹波的好心情。我今晚第一次知道了我的性格有多么大的缺陷,为了向各位赔罪,这三碗酒我干了。”

刘尹波冷冷地说,“那好,你自己干吧,我们就不奉陪了。”

如果说在刘尹波的婚礼酒会上岑立昊吃了个败仗的话,那么,半个月后,当苏宁波那封信送到岑立昊的手上,那他受到的就是精神和肉体双份重创,就差点儿没就被歼灭了。

岑立昊终于明白了,苏宁波不可能来彰河市了,当然也谈不上跟他结婚了。早在省立艺术学院就读的时候,她就遭到一个叫做章直达的才华横溢的青年画家几近疯狂的追求,而这个青年画家的母亲恰好是苏宁波的母亲青少年时代的闺中密友,在解放战争中一同参军,一同进城,又一同参加朝鲜战争。现在,章直达的父母都在北京工作,而且身居高位。

自然,苏宁波要为自己的初恋和爱情进行抗争,也进行过宁死不屈的抵御,但是,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坏了岑立昊的事,天长日久了,当苏宁波发现了章直达无论在才华还是在人品都不在岑立昊之下,加上他疯狂地示爱,再加上他在美术界乃至国际美术界军队美术界的巨大影响之后,她就有道理动摇了。

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幸福的开路先锋,爱情是以感情出场,以幸福的婚姻谢幕的,当情感成为幸福的障碍,那它就只有后退一步了。再说,她只是同岑立昊恋爱过一阵子,但这并不等于她必须嫁给他。

岑立昊确认苏宁波移情别恋,已经是1983年的年底了。彰河市西郊机场寒风呼啸,营房的门窗玻璃上挂着巨大的冰凌。岑立昊的心中更是冰冻三尺。偶尔走到营房西边,眺望远天血红的夕阳和在夕阳下萧瑟的枯木,内心的悲怆冉冉升起,但是他严格控制了每一滴泪水。他很震惊,问题的严重性不在于苏宁波离他而去,而是这届有始无终的爱情在他的心灵深处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怎么可能?她是那样的爱他,那样的依恋他,甚至崇拜他,然而,说分手就分手了,落花流水春去也。

他一遍遍地在心里回忆他和苏宁波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一遍一遍地分析分道扬镳的最初根源,一遍一遍地寻找力挽狂澜的途径。在西郊机场转悠了几个傍晚,他做出了一项决定,他不能沉默,不能放弃,他要战斗,他要象骑士那样为捍卫自己的爱情和尊严同那个名叫章直达的未曾谋面的混蛋决斗,他要血战到底,夺回他的爱情和尊严。岑立昊是何许人也?岑立昊乃岑老虎也!作为一个军人,别说祖国和家园了,连自己的初恋都被别人掠夺了,那算什么?奇耻大辱!

怀着一腔战斗的激情和必胜的信心,在春节前的第五天,岑立昊向团里请了假,名义是探亲,但他欺骗了组织,他买了一张前往省城的火车票,直奔爱情战场而去。那么多帝王将相都为爱情而发动过战争,那么多仁人志士都为爱情以身殉职,他为什么就不能。为爱情而死,就像为祖国和家园献身一样,虽死犹生。

那一路上,他幻想着自己就是一名纵马挥刀驰骋草原的勇士,是拔剑出鞘勇往直前的亚历山大,他设想了很多场面和结果,譬如直接跟他摊牌,以彼此的爱情发展史作为斗争的武器,以情动人;譬如采取强硬的态度,指责他浑水摸鱼夺人所爱,以理服人;再譬如,以苏宁波为突破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陈述利弊,劝她回心转意。他甚至设想,在他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书生意气优柔寡断了,他再也不能怜香惜玉心慈手软了,他要当机立断,雷厉风行,在她即将成为别人的新娘的时候,捷足先登,迅速使她成为名不符实的新娘。他要羞辱她,甚至强迫她,他要通过羞辱和强迫她,达到羞辱和强迫一切企图葬送他的初恋的那些混蛋们。

火车越是抵近省城,他的血液就越是发烫。到了最后,战斗的激情和厮杀的欲望已经远远大于争夺爱情的目的,至于能否拉回苏宁波,已经变得非常不重要了。

然而他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成。

苏宁波还在学校,她是回来办手续的,她将先走一步到北京,等待章直达的调动,这些情况是岑立昊事先侦查清楚了的,但是,他没料到章直达不在省城。

苏宁波接到岑立昊的电话,并不惊讶,她非常平静地接受了岑立昊的预约。当天下午,还是在省军区的招待所里,她只身赴约。进门之后,岑立昊见她身后没人,有些意外,表情居然尴尬起来,硬着头皮问道,“他呢?”

苏宁波靠在门上,反手把门锁上了,说,“跟你正好相反,你南下,他北上,昨天到哈尔滨了,他们家今年在那里过年。”

岑立昊顿时泄气,手足无措,浑身的劲没地方使,傻傻地看着苏宁波,半天没话。尤其是苏宁波反手锁门的动作,让他一阵心虚。他不知道苏宁波是什么意思,但不管是什么意思,都是不好的意思。

苏宁波站着看了看岑立昊,不理会他的失态,在他对面的床上很优雅地坐下,笑笑说,“你要找的是我,我们的事也只有我们两个人来了断,与他无关。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岑立昊怔住了:“条件?什么条件?”

苏宁波没有回答,只是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他从她的目光里读出了她的疑问:没有条件,你来这里干什么?是啊,过程是为目的服务的,他风尘仆仆、气势汹汹地来到这里,当然是要解决问题的,一句话已经冲到嘴边了——“我惟一的条件就是把你夺回到我的身边!”但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转眼之间,彼此陌生了,他从她平静的神态上看出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这里已经不存在掏心窝子说话的氛围了。

苏宁波仍然笑着,但笑容里有一丝哀伤和幽怨,说:“立昊,我爱你,但我不能嫁给你。我爱你是真的,我不能嫁给你也是真的。我了解你,你咽不下这口气,你现在来找回的,并不是我苏宁波,而是你的那口气。”

苏宁波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平缓,表情平静,目光平行,一点也没有屈服岑立昊的逼视。岑立昊上体前倾,紧紧地盯着苏宁波,他突然发现这个他一向爱着的女子变得深不可测,不再是他心目中那个依人小鸟,美丽依然美丽,但美丽中又有几分冷艳。在四目相对的时候,她还无意识地拢了拢头发,不过这个动作已不像先前那样让人赏心悦目,而似乎是表达着一种不可改变的倔犟。

条件?什么条件?这两个字把岑立昊的心灼痛了。我的爱情,我刻骨铭心的爱情难道是一种交易?她就这么看我,她把我看成了什么人?我又成了什么人?岑立昊这时候才发现,他这次到省城来,纯属爱令智昏意气用事,这是一场准备很不充分的战斗,还没交手,就乱了阵脚。

岑立昊迅速调整心态,说了一句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的话:“宁波,你想到那儿去了?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尊重你的选择。我是出差路过,顺便看看你。祝你——幸福!”

说完这句话,岑立昊的心头突然涌上一阵悲壮的感觉,如释重负,似乎是在一个瞬间实现了一次人格的升华。

“你真的是出差?顺便?”

泪水,该死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了。岑立昊在心里暗暗动员自己,挺住啊挺住,不要眷恋,不要感伤,不要让她看出你的脆弱和虚伪,即使是失恋,也要挺起胸膛,天涯何处无芳草,青山处处埋忠骨,失恋不要紧,只要骨头硬,走了这一个,还有后来人。

岑立昊站了起来,缓缓趋步到苏宁波面前,把一只手按在苏宁波的肩膀上,这一按,大度和宽容的风采就体现出来了。

苏宁波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看着岑立昊,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立昊,真的这么简单?”

岑立昊笑笑说,“难道有什么值得复杂的吗?”

苏宁波说,“你真的一点都不恨我?”

岑立昊说,“我为什么要恨你呢?”

苏宁波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岑立昊,看着看着,泪水顺着脸颊,像一条无声的小河,静静地流淌。突然,她一把抱住了岑立昊,站了起来,搂着岑立昊的脖子,面对面喃喃如自语:“不恨,那就是不爱了,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冷漠,这样麻木,我原以为,你会暴跳如雷,你会气急败坏,你会兴师问罪,你会……我什么都准备好了,甚至准备把我给你……我就是没有准备,就是没有想到,你会这样轻易地把我拱手相让了,推出去了。你,你,这是真的吗?”

岑立昊说,“我要说一点都不伤心,那不是事实。可是,我说过的,我尊重你的选择。”

苏宁波说,“你不想要我吗?”

岑立昊说,“我总不能强迫你吧?”

苏宁波松开了手,后退一步,看着岑立昊,就那么长时间地看着,然后把双手举起来,向后拢着自己的头发,尽管泪花还在眼中闪烁,她却笑了,像一朵刚刚淋雨的杜鹃花,在雨后的阳光中绽放。她妩媚地笑着说,“来吧立昊,让我们举行一次告别仪式吧,来吧,这是我惟一能够补偿给你的。”

这年腊月二十七的夜晚,岑立昊拖着一颗干涸的心回到了彰原市,就着一盘凉菜,独自灌了大半瓶白酒。次日凌晨三点钟,他把那辆为苏宁波准备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推了出去,车子后面绑着一挂鞭炮,歪歪扭扭地骑着车子沿营区转了一圈,放了一圈鞭炮,把全团都惊醒了。副团长辛中峄闻讯派人追查是谁这么荒唐,结果在机场的塔台下面找到了烂醉如泥的岑立昊,当即一顿劈头盖脸的臭训,岑立昊的档案里从此又多了一张行政警告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