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66团在参加边境作战的时候,范辰光也在为自己的前途和命运进行着不屈不挠地战斗。

不管有多少种说法,但归根到底,范辰光没能提干,其实就是一个原因:文化程度问题。当时有规定,初中毕业以下,不得提干。人们传说的钟盛英想保住范辰光。也确有其事,但范辰光的文化问题又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改档案,为此团政治处的一名干事也受了处分。如果不是因为改档案,即便文化程度低了点,但因为有参战这么个特殊情况,范辰光就可以得到特殊待遇。但是,改了档案就属于另外性质的问题了。

在岑立昊等人提干之后,范辰光疯了一样,要追到边境去找钟副师长,多少有点虚张声势的架势,因为钟副师长是去看地形的,行无定所,再说擅自行动,团里也饶不了他,闹急了,给他扣一个破坏战争行动的帽子,那就吃不了也兜不走,范辰光不会真的干这种蠢事。

范辰光没有上前线,因为政治处把他划到了重点人的名单里,怕他一时想不开,到了前线出问题。但是留在老连队也不合适,既然是重点人,还是集中起来管理为好。再说,范辰光是全团有名的训练尖子,是老班长,还代理过排长,现在连队留守的只有一个副班长负责,把范辰光留到连队,副班长也没法管他。

部队到边境执行任务,家里留下副政委彭其乐主持留守工作,全团总共五十多个官兵,白天夜晚各自回到自己的单位看家种菜养猪,吃饭的时候统一集中到机关伙房,日子过得很清闲。范辰光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重点人”,在他的感觉里,他仍然是266团的尖子,是四大金刚之首,自然不甘心就这么屁淡精松地耗日子,他跟那些留守的老弱病残有着本质的区别。况且,组织上有话,虽然这次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提干,机会还有,要经得起考验。所以范辰光很注意严格要求自己,即便不打仗,他也要把自己搞得轰轰烈烈。

因为各连留守人员分散,早晨出操就不太正规,稀稀拉拉地,范辰光主动找到彭其乐建议,说驻地分散,但心不能散,前方的同志在打仗,后方的规矩不走样,说来说去就一句话,要把正规化搞起来。彭副政委觉得这个老兵的想法有道理,就召集全体留守人员开会,重申留守纪律,要求早晨出操,晚上点名,白天检查,夜里查铺,偶尔还要搞搞点验紧急集合之类的行动。二营留守的吴副教导员身体不好,多指导,具体的行政管理工作就由范辰光负责。

彭副政委是老政工干部,管人有经验,他这样安排,既有废物利用的意思,也有安抚范辰光、防止他节外生枝的意思。

这下范辰光又来劲了,只有手下有三个人供他指挥,他就可以超常发现。于是乎266团留守处在沉寂一段时间之后,又重新喧哗起来了,清晨军号嘹亮,范辰光指挥的一群老弱病残参差不齐的队伍,也夹紧屁股喊口令。白天,范辰光往往还主动代表彭副政委和吴副教导员到各连检查,看看厨房,看看菜地,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这些老兵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参战,本身就有点心虚,大家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尽管对范辰光的逞能行径很讨厌,却是敢怒不敢言,随这狗日的折腾去。只是背后里骂,这个狗屁金刚,确实不是个玩意儿,就像孙悟空,给个弼马温那么个小官,就找不到北了。

有一次,范辰光看见四连一个留守的老兵在看一本杂志,就顺手一把扯了过来,一看,封面上是一个健美女郎,穿得很少,胸部很大。范辰光说,“以后少看这些资产阶级的玩意儿,看多了干着急,容易出问题。这玩意儿我没收了。”

那个老兵不干了,说:“这是大街上公开卖的,又不是黄色杂志,你凭什么没收?我看倒是你小子思想意识不好,一看见女人就往邪处想。”

范辰光这几天管理留守兵,很有成就感,没想到四连这个老兵还敢对抗,回到团里就向彭副政委汇报了,说:“首长,要抓作风纪律整顿了,不然,前面在打仗,后面耍流氓,问题就大了。”

彭副政委沉吟了一阵子,有点不高兴,心想这狗日的范辰光,确实多事,天天来提建议,好像是副政委的顾问似的。

彭其乐慢吞吞地说,“没那么严重吧?”

范辰光说,“首长,严重得很啊,要防患于未然,不能后院失火。”

彭其乐又想了想,觉得范辰光虽然讨厌,但出发点还是好的。他既然把问题提出来了,而且问题确实存在,不管也是不行的。于是就召集吴副教导员和各营连留守的负责人开会,然后又是教育,又是点验,果然就发现有些战士私藏不健康的杂志。

这个行动下来,范辰光坚信自己是善于管理部队的,同时,他还发挥他的第二特长,写了一篇报道,题目是《前方创战果,后院不失火》,介绍了某参战部队留守处严格要求留守人员,开展作风纪律整顿,发现问题,及时处理的事迹。

这篇报道被军区小报发表了,标题改为《这里也是战场——某参战部队留守处正确引导青年战士培养健康的青春心理》,一共三百七十二个字。

按说事情到了这里范辰光就算取得圆满成功了,没想到彭副政委看了报纸之后却把他叫去臭训了一顿,说:“你小子好大胆,谁让你写这玩意儿的?”

范辰光本来还满心指望彭副政委大大地表扬他一顿呢,没想到老彭会发火,顿时就懵了。

彭副政委说,“看不健康刊物只是个别人的事,你这么大张旗鼓地写,好像留守处五十多号人都在看黄色报刊。我跟你说,收上来的十几本杂志,都是健康的青春杂志,没有一本是黄色的。你这么写,让前面的同志怎么想?啊,你说!”

范辰光嘟嘟囔囔地说,“我不是写了,在彭副政委的领导下,采取果断措施……”

狗屁!彭副政委一把把那张报纸摔到范辰光的面前吼道,“什么彭副政委正确领导?部队出去四个月了,还是老兵尖子范辰光及时发现了问题,及时建议,及时采取措施,及时防止不良后果。敢情只有你是正确路线的代表啊?真是自不量力!”

范辰光没想到他废寝忘食地要为彭副政委做点贴金的事情,竟然做出了这样的效果,真是人倒霉放屁都砸脚后跟,从此就老实了许多。但是他有一个原则,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绝不会离开266团,他要坚持到底,哪怕八年抗战。他坚信,钟盛英不会不管他的,组织上是英明的。

翟岩堂的情况同范辰光恰好相反。

七十年代末,男女生活作风在部队还是很严重的事情。但是无论对于翟岩堂还是范辰光,师团两级政治机关都很重视,钟盛英还为这两个人找过师长陈九江。陈九江是个老干部,文化程度不高,说话一根肠子通屁股,直来直去,从来不拐弯。陈师长说,“没文化的可以学文化,没学历的可以搞学历。但是,把女人肚子搞大了,再瘪下去也不是那个肚子了。小头翘起来,大头低下去。”

钟盛英想告诉陈师长,其实那个女孩子没有怀孕,不过两个人发生关系是实事,但这话说起来没意思,说了也没用,所以就没说。

钟盛英说,“这两个人军事素质都是非常优秀的,可惜了。”

陈师长说,“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

就这几句话,决定了翟岩堂当年就复员了。

没能把翟岩堂和范辰光提起来,辛中峄痛心疾首,但是他没有办法,他一个小小的副参谋长解绝不了这么棘手的问题。本来,他认为范辰光还有机会的,一旦打仗,一切服从战争,战场需要过硬的战斗骨干,范辰光就可以搭上战争这趟轻便车,但他没想到有人抓住范辰光改档案这件事情死死不松。

对于翟岩堂,辛中峄就更是爱莫能助了,陈九江是个正统的老军人,对于男女作风问题看得很重,对于手下犯了这方面毛病的官兵,从来都是严惩不贷。

翟岩堂复员离开第66团之前,辛中峄在家里请他吃了一顿饭。翟岩堂说,“副参谋长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辛中峄说,“当然失望。”

翟岩堂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出息?”

辛中峄说,“是没出息。不过,这种事情有点像天灾人祸,躲是躲不掉的。”

翟岩堂说,“辛副参谋长,你从来就没有问过我为什么。”

辛中峄说,“还用问吗,男女的事情起因千差万别,内容都是一样的。我不问你了,我现在要问的是,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翟岩堂闷头不吭气。

辛中峄说,“我问你一句话,你觉得那个女孩子对你感情深不深?”

翟岩堂说,“不深能做那样的事吗?”

辛中峄说,“那我再问你,据我所知,你家是本省的一个小集镇,那地方很穷。你愿意留在彰原市吗?”

翟岩堂说,“我是农村户口。”

辛中峄说,“那好。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先复员,然后跟她结婚。政策规定,婚姻双方,男方和子女的户口都随女方走。有些工作,我跟钟副师长汇报,部队还可以帮你。”

翟岩堂一口喝完了半碗酒说,“副参谋长的心意我领了,你指的路我也按着走,但是就不要牵涉首长的精力了。这事不光彩,我会自己闯。”

辛中峄激动了,也喝了半碗酒说,“是条汉子。不过你用不着把自己看低了,这件事情是不是好事,要看怎么看,眼前不是好事,误了你的前程。但如果你们情投意合,结了婚,坏事又变成了好事。”

翟岩堂说,“不管好事坏事,是老天爷给我的,我都得扛着。”

后来,果然像辛中峄说的,翟岩堂复员之后,先回老家虚晃一枪,没几天就悄悄地返回彰原市,跟陈春梅扯了结婚证。

翟岩堂和陈春梅的故事属于通俗的爱情故事。

若干年后,陈春梅说了一句大实话,“那时候我是个大姑娘,大姑娘要找对象,是天经地义的。最初,在四大金刚里,除了翟岩堂和范辰光家庭条件差不在考虑之列以外,岑立昊和刘尹波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翟岩堂是我的老公,我们是恩爱夫妻金不换啊!”

翟岩堂和陈春梅的结婚典礼基本上是秘密举行的,证婚人居然是周晓曾,来宾多是北郊区文化站的人和陈春梅的娘家人,还有海滑的五朵海霞。陈春梅在那次联欢会上认识五朵海霞之后,就跟她们挂上了钩,尤其是后来知道当初岑立昊误把她那封信认作是苏宁波写的之后,她就更觉得她们之间有某种缘分,便经常到海滑去找几个女兵玩。

本来,翟岩堂觉得请五朵海霞不妥,他一个犯了生活错误的老兵,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那几个女兵,还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来。但陈春梅执意要请,她觉得五朵海霞能够参加她的婚礼,那是很大的面子,那时候女兵在世面上还是很吃香的。翟岩堂拗不过陈春梅,只得同意,但他拒绝由他出面。陈春梅一出面,五朵海霞还真来了三朵,因为谢岚探家了,牧歌在外地,来了于燕燕、苏宁波和宋璟。苏宁波已经知道了翟岩堂和陈春梅认识的经过,陈春梅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早都把来龙去脉跟苏宁波说了,苏宁波自然也就知道了岑立昊对她的那点意思,但是苏宁波听了就像没听见,从来没有态度。

婚礼就在文化站的食堂里举行,不排场,但气氛很好,苏宁波还给大家唱了一首《远航的军舰》,唱得翟岩堂心里酸酸的,陈春梅则喜气洋洋,也给大家唱了一段《阿佤人民唱新歌》。

后来大家起哄要新郎新娘介绍恋爱经过,陈春梅说,“要说经过,跟在座的一个女孩有关系……”刚说到这里,底下被人踢了一脚,转脸一看,苏宁波正在若无其事地剥糖果。陈春梅醒悟这个场合说这件事情不妥,就不往下说了,把责任推托给翟岩堂,说,“我出一个谜给大家猜,猜对了,就是我们的恋爱经过。我追的不是他,他追的不是我,但新郎是他,新娘是我。为什么呢?大家猜吧。”

来宾们挖空心思也没有猜出个所以然,但已经知道这里的故事必然很丰富,就让翟岩堂老实交代。

翟岩堂扭扭捏捏地坚绝不说,一时有点僵局,倒是周晓曾和了一把稀泥,让人找了两副快板让翟岩堂和陈春梅打,周晓曾说,“不管啥经过,这快板书里都有了,你们两个开打。”

陈春梅说,“打就打,我来上句,”

于是乎形式又活跃起来了。一个说,人民军队人民爱,一个说人民军队爱人民,一个说嗨嗨人民爱,一个说嗨嗨爱人民,如此,就把小规模的婚礼办得轰轰烈烈。

有好事者当夜听房,第二天就出来咋呼,说陈春梅和翟岩堂昨夜折腾得厉害,一边折腾一边喊,人民军队爱人民,人民军队人民爱,嗨嗨人民爱,嗨嗨爱人民……后来只要有人拿这两口子开玩笑,别的不说,就说嗨嗨人民爱,嗨嗨爱人民……

幸福的时光总是容易过去的,老婆有了,热炕头有了,但翟岩堂心里空落落的,下班回来,时常对着墙上的照片出神,左右两边墙上挂着两张照片,左边是他和陈春梅的结婚照,右边是四大金刚的合影,岑立昊瘦高,像长颈鹿,刘尹波文静,像白面书生,范辰光粗壮,像牛。那上面的翟岩堂,英姿焕发,比其他三个人看起来都要英俊。有时候看久了,喟然一声长叹,然后就默不作声地进厨房,挽起袖子帮着老婆洗菜做饭。

部队出征那天夜里,市民们都在熟睡,但翟岩堂没睡,夜里三点钟他在通向兵站的一条路口守望,望着那一辆辆熄了大灯的、披挂了伪装网无声行驶的军车开上了军列的平台,看着军列远远地离去,热泪涌出眼眶,在他那浓密的络腮胡子里纵横流淌。

为翟岩堂安排工作的时候,周晓曾出面帮忙斡旋了一阵子。“烧鸡事件”使266团同北郊区地方党政的关系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善,也使周晓曾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干部的位置上浮出了水面。266团出征的时候,周晓曾已经是北郊区桥头办事处副主任了。

翟岩堂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煤球厂打煤球,这项工作翟岩堂做起来小菜一碟,但周晓曾有点过意不去,总觉得让266团的金刚打煤球有点屈才,就给他联系到文化站看管阅览室,跟陈春梅一个单位。再后来改革开放了,文化站效益不好,陈春梅干脆把它承包了,搞了个歌舞厅,只几年功夫,两口子就腰缠万贯——这是后话。

266团归建那天,彰原市大约有三万人自发地在中心大道上欢迎,城市上空彩旗飞舞,鼓乐喧天,到处都是“向子弟兵学习”、“热烈欢迎新一代最可爱的人”之类的标语,让266团官兵切实感到了,军队惟有打仗,才会有地位,才会受到尊重。不打仗,白养着,人家没道理热烈欢迎你。

岑立昊第一次单独见到苏宁波,已经是归建一个月之后的事了。那时候欢迎和慰问的热潮已经过去了。

765高地战斗,岑立昊的脚腕骨头被他自己踢折了一块,当时没在意,治疗不及时,一直就那么瘸着,还带着连队转战南北。归建后团长任广先说,赶快去把脚治好,再瘸下去哪能当连长啊?就该转业了。

岑立昊这才慌了,赶紧检查。师医院的医生说,迟了,那块骨头已经被你磨碎了,你要是不想当瘸子,得给你安两根钢钉。钢钉安好之后,麻烦就来了,一个星期要到师医院复查一次。好在师医院离266团不远,属于北兵营的南半球,离266团也就两公里左右,正好和海滑大门对着。

岑立昊那天去师医院检查脚腕,情况还是不好,医生说,瘸倒不至于,但是以后不能走远路了。出了师医院大门,岑立昊心里有点难过,不能走远路,那就更谈不上逛公园了,他还计划近期找个女朋友,那年月谈恋爱流行逛公园,年纪轻轻的,连公园都逛不成,岂不是个半残废吗?

正沮丧着,觉得旁边有点动静,转脸一看,一个穿着白色海军衬衣的女兵,推着一辆自行车,竟是苏宁波。

苏宁波朝他笑了笑,说,“你好!”

他赶忙站住,把那有可能瘸掉的一条腿收回来,也说了一声,“你好!”

苏宁波说,“还认识我吧?”

岑立昊本来想说,太认识了,但话到嘴边就变了样,“认识啊,你就是那个苏……苏,《远航的军舰》吧?”

苏宁波嫣然一笑,她当然看穿了岑立昊的小伎俩,但她并不说透,她说,“我叫苏宁波,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四大金刚,摩托高手,战斗英雄,我好崇拜你啊!”

岑立昊一听,立即就后悔自己不该装蒜,说,“嘿嘿,什么战斗英雄,立个小功而已。”

苏宁波说,“你的腿怎么啦?”

岑立昊随口说,“打球摔的。”

苏宁波说,“那你为什么还走啊,你不是会开摩托车吗?”

岑立昊说,“没关系,我想走走。”

苏宁波说,“这样吧,我正好去你们团有事,带上你吧。”

岑立昊说,“不行,成何体统。”

苏宁波说,“要不我推着你,你这样走容易出问题。”

岑立昊当然不会让苏宁波推着走,但他又怕没了话题,苏宁波就走了,于是说,“要不这样,我带你。”

苏宁波说,“那怎么行,你的脚都成那样了。”

岑立昊得意地笑笑说,“那你就不晓得了,我不仅可以单腿骑车,而且可以同时骑三辆车,单腿还可以双手松把。”

苏宁波越是说不行,岑立昊就越是说行,他记得刘尹波曾经说过,苏宁波说他看起来很潇洒,今天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一定要潇洒一把给苏宁波看看。

苏宁波见岑立昊满腔热忱,也不好再扫他的兴,就让他骑上了。

苏宁波跳上后座的时候,动作很轻,岑立昊说,“啊,你上车的技术真好,轻得像只燕子。”

苏宁波说,“都说岑连长是个冷血动物,我看也很会说好听话嘛。”

岑立昊说,“我说的是老实话。”又问:“你到我们团干什么?”

苏宁波说,“找刘尹波,今晚他给我讲辩证唯物主义。”

岑立昊吃了一惊,车把也晃了几下,一句话冲口而出:“什么,你去找刘尹波?”

苏宁波不动声色地说,“是啊,刘尹波当过我的教员,我准备参加高考,他帮我复习政治。怎么啦?”

岑立昊这才察觉自己失态,但是心情仍然久久不能平静,使劲矫正车把,口气很冷地说,“为什么不请个专业老师呢?刘尹波自己才是个高中生,而且是‘文革’中的,会不会误事啊?”

苏宁波笑笑说,“我听他讲得很好,很深刻的道理,他能用通俗的语言和例子阐述,而且他特别善于总结,抓要点抓得很准。这个人我看将来有大发展。”

岑立昊的心里像是被谁揪了一把,他差点儿就质问苏宁波了,“你听过我讲课吗?我给你讲滑铁卢战役,给你讲诺曼底登陆,给你讲抛物线,给你讲微积分……你这个浅薄的小丫头,你这个唱着《远航的军舰》,却在北兵营旱地里招摇的假水兵,无知啊无知……”

岑立昊吭吭哧哧地骑着车,心理窝火得要命,本来他一条腿骑就有些不方便,心里一窝火,车子就开始走曲线。他强打精神说,“好啊,好好听听,刘尹波还有很多战斗故事呢,你爱听解放军叔叔讲战斗故事吧?”

苏宁波似乎没有听出岑立昊话里的讽刺意味,天真地说,“是吗?我也听说刘尹波打仗很勇敢,不过他很谦虚,从来不肯说,这个人很有修养。”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也罢了,可它偏偏是从苏宁波嘴里说出来的,岑立昊心里呻吟一声,一脚踩空,车头倏然一别,扑通一下就栽倒了。苏宁波没防备就被摔倒了压在车子上,车子压在岑立昊的身上,而且他的右腿被卡进大梁下面,脚腕顿时一阵剧痛……

苏宁波惨叫一声,半天才爬起来,一边爬一边笑:“我的妈呀,看看你这技术!”

红星熟食店的马师傅带着女儿马新到266团慰问,是有重点的。他要看看四大金刚,真的要看,假的也要看。自从“烧鸡事件”发生后,老人家总是觉得对不起266团。他听说四大金刚在前线表现不错,提干提了好几个。老人家没把情况弄得很明白,也不知道提起来的是假金刚还是真金刚,但有一点他明白,能够在前线立功,能够提拔当干部,不管他是真金刚还是假金刚,都是好金刚。真金刚立功提干那是真金不怕火来炼,假金刚立功提干那是浪子回头金不换,都是好事。

小女儿马新今年二十一岁了,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该是提亲的年龄了。马师傅想来想去,还是想找个军官当女婿,这件事情他本来想让大女婿周晓曾办,但大女婿说他现在出面慰问都是以公家的名义,如果把小妹的婚事掺和进来,就有点假公济私的味道,让266团的人小看了。马师傅揣摩大女婿这个人太爱面子,还不如老将出马,没准就挑了个称心如意的。

其实周晓曾不是不想做这个好事,他是怕这个好事做起来麻烦,他的小姨子他知道,别的没啥大毛病,要个头有个头,要脸蛋有脸蛋,就一个缺点比较突出,好讲话,两片嘴唇薄薄的,什么话儿都有她的份,平时大姐大姐夫也含蓄地纠正过,但老爷子偏袒,把小女儿看得明星似的。老爷子说,好讲话有什么不好,好讲话说明脑袋瓜子聪明,有话说。三砖头砸不出个屁来就好啦?那是憨包。周晓曾知道,现在军官正在吃香,像马新这样的,人家不一定能看得上。

马师傅送给266团的是二十只烧鸡,装在三轮车上,亲自驾驶,让马新随行,马新不乐意,说,“人家慰问都是单位去,咱们私人去出那个风头干什么?”

马师傅说,“这你就不懂了,单位慰问是一回事,个人慰问又是一回事,意义更重要。你不要在乎这几个钱,人家打仗那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咱们工人阶级要讲良心。”

马新说,“不是钱不钱的事,我觉得咱爷俩这样去有点不伦不类,弄得不好人家还不待见。”

马师傅说,“你坐上,不待见我负责。”

马新虽然有想法,但见老爹认了真,只好坐上了三轮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到部队去看看热闹。

要说马新一点都不想去慰问,也不是事实。她这个年龄,正是青春期,那次参加联欢会,看见了266团那几个小伙子,一个个虎虎生威,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羞涩归羞涩,但心里有种东西萌动,别人是无法洞悉的。

爷俩汗流浃背地到了266团大门口,马师傅向哨兵说明来意,哨兵又让他到传达室登记,传达室里的兵打了一个电话,不多一会儿就出来一个干部,自我介绍说是政治处的干事,叫潘桦,说老人家的心意我们领了,但是东西不能收,因为上级有规定,不接受个人慰问。

马师傅一听就急了,说:“个人也得看是什么样的个人啦,我跟你们钟团长认识,不信你打个电话问问。”

干事说,“钟团长早就是副师长了,又到北京学习了,电话我没法打。老人家请回吧,等钟副师长回来,我一定转达你老人家的好意。”

这时候马新也说开了风凉话,说,“我说你不信,你还以为你是区委书记呢,这是军事重地,闲人免进,咱们回吧。”

马新这么一说,潘干事反倒觉得过意不去,挠挠头皮说,“真的是有规定,不过……老人家,咱们团你还认识谁。”

马师傅毫不含糊地回答,“认识辛参谋长。”

潘干事说,“您是说辛中峄副参谋长吧?那好,我给你打个电话试试。”

电话一打就通,辛中峄听说马师傅父女来慰问,就派了一个参谋,把他们接到了司令部值班室。马师傅找回了面子,很得意,跟辛中峄亲亲热热地寒暄了一阵子。这边两个人还没落座,那边马新开腔了,说,“哎呀,你们部队规矩太多,俺爷俩这好心还差点儿当了驴肝肺。”

辛中峄说,“也难怪他们,上面是有规定,个人慰问品一律不收。”

马新说,“不收慰问品也不能不给面见啊,把俺爷俩晾在大门口,别人还当俺们是秦香莲告陈世美呢。”

那时候部队干部提干之后甩农村未婚妻的现象比较多,找到部队告状的也比较普遍。

辛中峄见这女孩说话不饶人,笑笑说,“也没那么严重吧,不是进来了吗?不过东西确实不能收。”

马师傅急了,脑门子爆出了青筋,说:“怎么的,看不起人?公家收公家的东西,那我这私人的东西就送给私人。”

辛中峄说,“私人也不能收。”

马新说,“这部队真没劲,一点灵活性都没有,俺爹昨晚忙乎了大半夜,又拔毛又开膛,卤了一锅又一锅,这么大热的天,容易吗?俺自己都没舍得吃一只呢。”

说着说着来气了,站起身来就要拉马师傅,说,“爹,咱们走,他们不收,咱们干吗死乞白赖地,还不如自己家里开一顿荤。”

马师傅看看女儿,又看看辛中峄,脸色很不好看,说,“闺女别急,咱再跟辛参谋长商量商量。”

辛中峄心想,这女孩果然泼辣,觉得不收也确实有点不近人情,于是说,“那好,先收下,至于要不要按质论价,以后再说。”

这才平息了一场小小的军民风波。快要分手的时候,马师傅提出要看看四大金刚,辛中峄笑问,老“人家要看那个四大金刚啊?他们现在很分散,聚不齐了。”

马师傅想了想说,“那个拿砖头拍脑门的在吗?”

辛中峄说,“算了,老人家你是来慰问参战官兵的,范辰光他没到前线去。”

马师傅有些不理解,问道,“他那么厉害的功夫,怎么就没去打仗呢?”

辛中峄觉得一时半会跟马师傅说不清楚,就说,“要不这样,我把岑立昊和刘尹波叫来,这两个人现在一个是连长,一个是指导员,战场上都立功了。”

马师傅半晌没吭气,突然来了邪劲,说,“别看连长指导员了,我就想见见拿砖头拍脑门那个孩子,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辛中峄心里说,一言难尽啊。可是这些话跟马师傅是说不清楚的。转念一想,也好,范辰光的提干问题再一次受挫,而且面临着复员,情绪正恶劣着,组织上一直担心他走极端。马师傅要见他也未必是坏事,或许可以改善一下他的心情。再加上这个叫马新的女孩伶牙俐齿,没准能帮助做点正面工作呢。

辛中峄说,“那好,我就让人把范辰光叫来,不过,他现在正走下坡路,没能提上干,思想负担很重,姑娘你嘴巴厉害,帮忙做做工作。”

马新说,“他干吗那么想不开啊?天涯何处无芳草,风物长宜放眼量,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他一身好本领,还愁没有用武之地?男子汉大丈夫,还能没有这点肚量?”

辛中峄怔怔地看着马新,听她一套接着一套白话,顿时喜出望外,心想这是个炮弹,让她轰轰范辰光,绝不是坏事。

于是赶紧派人去找,这一找,就找出一个惊险来:范辰光失踪了。

套用一句军事术语说,范辰光的人生弹道现在落到了最低点。

十个月前,他是266团四大金刚之首,是训练尖子,班长标兵,干部苗子,那时候他自信,哪怕266团从干部苗子里提拔一个干部,也非他莫属。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仅仅过了十个月,一切都变了,往事不堪回首,昨天和今天恍如隔世。

这十个月来,发生了多少事啊,战争,南下,留守,翟岩堂复员了又结婚了,岑立昊当连长了,刘尹波当指导员了,就连当初的反面教材韩宇戈,听说也在战场上立功了,现在已经上军校了。可是他范辰光呢?简直是被这个世界耍弄了。他甚至疑惑,当初他挣得的那些荣誉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他太渴望进步了而产生的幻觉,是不是那个叫命运之神的臭女人跟他开了个玩笑。

辛中峄派人找他的时候,他并没有跳河,也没有卧轨,而是独自漫步在机场西边的公路上,他走过了赵王渡,走过了彰河桥,然后又折回来,走过了赵王渡,在机场西边的一片草地上仰天而卧。他在看天上的流云。天好大好大,好高好高,夏天的流云就像淡淡的烟丝,一缕一缕地聚散离合。远处是纱厂,隐隐约约地传来机器的轰鸣声。

是啊,所有的人都在生活,有的轻松,有的忙碌,轻松也好,忙碌也罢,但都是有滋有味的生活。只有他,成了被命运戏弄的弃儿,满脸憔悴,满腹辛酸,满身臭汗。

他不是有意失踪的,他也压根儿没打算失踪,他就是想出来走走。只不过,这是他参军后第一次没打招呼就离开了营房。他没想到要请假,请不请假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今天中午,连长正式找他谈话,要他做好复员的准备。而在此之前,他已经从辛副参谋长和彭副政委乃至团长任广先、政委杨万辉那里得到暗示,他再也没有可能提干了,因为在上前线和从前线回来之后,已经从战斗骨干里提了几十个干部,另外还从军校里分配来了二十多个干部,现在干部严重超编,一个团的干部,分给一个半团差不多都够用了。更重要的是,军委下了红头文件,今后军官全部来自院校,不再从战士中直接提干。

天啦,仅仅过了十个月,一切都变了,那一班车他没赶上,那就只能永远地被甩下了。

可是,他甘心吗?当然不能。

范辰光在草地上卧了半个小时,站了起来,在站起身来的那一瞬间,他的心里突然涌出一句歌声——起来,饥寒交迫的人们;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他又开始漫步,一边漫步,一边哼哼这两句歌词,这样哼着,他觉得心里好受多了。这两句歌词就是为他写的,就是他现在心情的真实写照,坚定,不屈,悲壮,英勇。是的,他要站起来,他就是全世界最受苦的人,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出倒下去又站起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更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一个受苦的人站起来是怎样的一种壮怀激烈。

他想他受的苦够多的了,他生活在一个拉板车的农工家庭,从上小学起,他就为交不起学费而无数次蒙受同学们的讥笑和老师的呵斥。他不是没有上过中学,他上过初中一年级,但是由于家里没有粮食让他带到学校去,他吃过红薯叶子,吃过学校菜地里的烂菜帮子,甚至在中午别的同学开饭的时候,他独自溜到小镇上,到小饭馆里偷剩饭吃,在他最需要营养的时候他没有营养,他在初中一年级只读了二十二天半,他是在饿得受不了了,才回家跟着父亲拉板车,一天挣五角钱。可是,这二十二天半的初中生涯在他的档案里没有记载,他想方设法让人记载了,又成了他弄虚作假的罪过,从此把他的命运前途拖向泥潭。

二十二年后,当范辰光身陷囹圄的时候,他对前去探视的岑立昊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来:“你知道你比我多什么吗?你什么都不比我多,你就是比我多了一样东西,基础。我缺的就是基础,打从我爹操我娘,把我操出来那天起,我就永远地失去了狗屁基础。你是地形专家,你看看那山,你是阳面的一棵树,这就决定了你比我享受更多的阳光雨露。而我就是一粒落在阴面的种子,太阳永远背对着我,你那里已经春光明媚了,我这里还是积雪未化。我没有长成青苔就算幸运了,我长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是一棵弯弯曲曲的树,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畸形吗?让你从石头缝隙里往外长,让你永远浸泡在潮湿阴暗的土壤里往外挣扎你试试?“

1979年10月23日下午,从4点20分开始,范辰光在266团西边六公里处,同十八世纪奥地利工人作家欧仁·鲍迪尔心心相印,达到了灵魂深处的交流。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唱起了《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全靠我们自己……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首歌让范辰光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禁不住哼出声来,而且越哼声音越大,最后干脆放声歌唱,当唱到“这是最后的斗争,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的”时候,他重复了十几遍,而当唱到“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的时候,他感到身体里面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唱着唱着,泪流满面。

在辽阔而空旷的傍晚,他的歌声飞得很远很远,洇过一片金色的晚霞,在天幕的记忆里永久储存。

6点46分,辛中峄开着吉普车找到了他。

岑立昊一跤摔出一段爱情故事。

那一跤把他的右脚腕彻底摔坏了,原来安的钢钉不仅失去了作用,而且也成了需要手术清除的一部分。这样的手术师医院做不了,就到驻地野战医院103医院住院治疗。医生给他重新安了一些零件,并警告他说,不能再乱动了,再乱动必瘸无疑。就是不乱动,痊愈之后恐怕也是两条腿长短不一。这下把岑立昊吓坏了。走起路来两条腿长短不一,那就有损军威了。再往深处想,恐怕还不仅仅是有损军威的问题,弄得不好,落个残废,就要转业了。

岑立昊老老实实地住了两个月的院。当然,坏事也可以变好事,这两个月正好可以复习参加高考。虽然当了干部,但当时祖国山河一片红,到处都是高考声。就连那些明知不可能考进大学的人,也着手投考函授刊授电大夜大之类,文凭热就是那个年代掀起的高潮。岑立昊本来底子就厚实,当然不甘心长期戴着高中生的帽子。而且他的眼光还高,要考就考清华大学或者中国科技大学。

岑立昊以往走路有两个毛病,一是昂着脑袋,让人总觉得傲慢,二是大步流星,更让人觉得傲慢。这次住院把这两个毛病差不多纠正了一个半。以后出院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岑立昊都不敢快步走路,而是慢吞吞的,似乎一步一个脚印,很有稳健的派头。由于步速放慢,脑袋也就没有理由昂得那么高,总是下颚微收两眼平视,更显得有城府了。

除了有了高考复习时间和被迫地培养了风度,这次摔跤,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好处,便是顺理成章地同苏宁波建立了同志关系,然后又把普通的同志关系发展到亲密的同志关系。

因为海滑留守处事情不多,又因为那一跤是她和岑立昊共同摔的,所以她就经常找借口请假,然后到103医院陪伴岑立昊。

以后苏宁波取笑岑立昊说,“你这个人也许是个可以造就的国防料子,但是跟女孩子斗心眼,你差远了。”苏宁波说,她早就知道岑立昊那点小心思了,但是她不喜欢他死要面子不老实的态度,喜欢就是喜欢,爱就是爱,他梦里都喊过苏宁波的名字,真正面对却假装矜持,故意把她的名字说得吞吞吐吐,好像他不在意她似的。苏宁波说,“我就是要提到刘尹波,就是要让你吃醋。你那个醋吃得好暴露,吃得好没风度。”

岑立昊被她讲得无地自容,但还是强词夺理,说,“谁吃醋啦?我只是觉得你挺无知,挺容易被蛊惑的。就刘尹波那两下子,嗨,不是吹的,我可以给他辅导高中数理化你信不信?”

苏宁波就笑,看不出是信不信,但能看出来跟岑立昊在一起她很快乐,无论是她戏弄岑立昊还是岑立昊吹牛,她都很快活。岑立昊很爱看苏宁波笑,是那种俏皮的笑,舒展的笑,但又是纯洁的笑,健康的笑。这个女孩子恐怕一直生活在幸福的环境里,从那清澈的眸子里就能看得出来,那里面一点阴影一点杂质都没有。苏宁波走路的样子也很好看,尤其让岑立昊印象深刻的是那次她主持266团八一联欢会的时候,她穿着海军的白衬衣,肯定是修改过的,线条优美,走起路来胳膊甩得有些夸张,昂首挺胸但不翘下巴,自信和谦虚、展示和含蓄都在那几步里。

有时候岑立昊也想,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是用来看的,不能做老婆,一做老婆,生孩子下厨房就俗了,就不漂亮了,就把漂亮淹没了。

在轰轰烈烈的高考大军里,苏宁波也是虔诚的一员,因为她高中毕业就特招了,还带着开后门的帽子,排级干部当的不那么理直气壮。她想考美术学院,专业考试有点把握,上小学的时候她就是×基地所在市文化宫少年美术班的尖子,而且还是以美术人才的身份特招入伍的,但是语文、数学和政治这三门课是必考的,所以也得复习。

岑立昊语文还凑合,作文马马虎虎,他可以帮助苏宁波做出一篇文采横溢的文章,但苏宁波说这样的文章好看不中用,作文和文章是两回事,要有层次,要有重点,语法要规范,句式要规范,结构也要规范。几个规范下来,岑立昊就扫兴了,说,“我没那么规范,你找刘尹波吧,这个人别的不行,就规范行,他能把队列规范得像机器,搞规范我搞不过他。”

苏宁波就假装生气,说,“又吃醋。”

岑立昊抓住话柄,反戈一击说,“这么说我就有醋可吃了,有醋我为什么不吃?”

苏宁波说,“你是把酱油当醋,不是醋你也吃。”

虽然还没有点透,但是彼此的心里就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岑立昊的病房里住了两个人,还有一个是267团的一个排长,叫姜梓森,每次苏宁波来,姜梓森都很难受,找借口往外溜,但是岑立昊又不让他溜,振振有词地说,“干什么干什么?我们都是革命同志,又没有掖着藏着的事情。”

姜梓森说,“我出去办点事。”

岑立昊说,“办事也得看时候啊,等客人走了再办不行吗。你老溜出去,让医生看见了还当是我把你撵出去的,以后我的客人就不好来了。”

姜梓森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就经常硬着头皮坚守在病房,可是时间久了,两个人的眼神都不对劲,有时候哈哈大笑,有时候嘀嘀咕咕,姜梓森只好假装睡着,常常憋尿。以后他跟岑立昊吵架时说,“你还说别人不讲公德,你跟苏宁波卿卿我我那阵子,大热的天气我捂在被窝里不敢露头,一身臭汗不说,还差点儿被憋出了膀胱炎。”岑立昊当然不认这个帐,说,“你活该,有屁就放,有尿就撒,你个鸟病号,死要面子活受罪,心理素质差,还怨得了别人?”姜梓森说,“你这人真是不讲理,我那不是为了给你们创造安静环境,让你们心安理得吗?我那一个半月的尿白憋了,一点都没落好。”

姜梓森出院之后,病房有三天是岑立昊独享,岑立昊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打电话把苏宁波请了去。那三天,倒也没做别的事情,两个人都觉得要发生点什么事情,但越是这样,有些话反而说不出口了,沉默的时候大于说话的时候,这个时候苏宁波就画画,画病床,画蒙着脑袋的姜梓森,画窗外的风景。

把话题扯到连队上,岑立昊就活跃起来了,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个中心的主题就是,这个连长当的没劲,不打仗了,部队天天搞生产搞助民劳动,这身破军装也很难看,解放三十多年了,还是老样子,就是多了个的确良,穿在身上,就比民兵多了一块洋铁皮五角星和两块灯心绒领章,一点军人的威仪都没有。岑立昊说,战斗部队的连长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那样的,应该是穿这样的,应该是装备那样的,应该是干这样的,应该是不干那样的……

岑立昊慷慨激昂地说,苏宁波就支起下巴听,像个学生,在他讲话的间隙,就拿起铅笔刷刷画上几笔,他开讲了,又接着听。

最后,岑立昊讲累了,不讲了,想下床看看苏宁波画的是什么,苏宁波把画板一扣,提出一个现实的问题,说,“既然你觉得当连长委屈,你为什么不转业呢?”

一句话就问到了岑立昊心里,岑立昊老老实实地说,“当连长没劲,但是当团长当师长有劲,等我当了团长师长,我可以多做好多事。所以,我支持你考大学,我也要考,以后的军队肯定知识化程度要提高,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

苏宁波欣然接受他的观点,这时候苏宁波才让岑立昊看她的画,岑立昊一看就咧嘴笑了——那是一幅漫画,画面上的岑立昊头大身子小,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屁股后面夸张地挂着一把手枪,双手拼命地往上攀登一条椅腿,椅子上写着两个字“团座”。

以后苏宁波在背地里就叫岑立昊准将,指的不是军衔,而是准备当将军的意思。岑立昊对这个称呼感到很受用,比四大金刚好听多了。

当刘尹波得知岑立昊骑车摔伤、而且是带着苏宁波一起摔伤的消息,他就明白了,苏宁波那里,再也没有他什么事了,连辩证法也不用他辅导了,即便苏宁波确实需要,岑立昊也会阻挠。

若干年后刘尹波在总结他和岑立昊的区别的时候,他之所以在诸多问题上比岑立昊慢半拍,就在与他是先想好了再去做,而岑立昊是先做了再去想。刘尹波做事是有方法步骤的。一、这件事情能不能做?二、这件事情该怎么做?三、这件事情该什么时候做?四、这件事情做到什么程度?五、这件事情如果做不成,如何收场?他要等这方方面面都论证清楚了才下手,而在正式行动之前,他绝不轻率,更不轻浮。

没想到这么论证来论证去,黄花菜就凉了,岑立昊捷足先登了。岑立昊的原则是,可以做不到,但必须想得到,今天做不到不等于明天做不到,但今天想不到,永远也做不到。只要想到了,有了机会就可以做。

一言以蔽之,先下手为强。

岑立昊住院的时候刘尹波去探视过,那天苏宁波也在,他显得很尴尬,岑立昊则落落大方地说,“实践再一次证明,刘指导员的辩证法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坏事可以变好事,我这是因祸得福啊,天天睡大觉,不用到大街上扫马路了。”

那时候搞军民共建精神文明,部队有大半时间在为驻地做好事。

刘尹波知道岑立昊的弦外之音指的是什么,他本来想说,未必,塞翁失马安之非福,又安之非祸,弄巧成拙也符合辩证法精神啊!但刘尹波没把话说出口,那样就太刻薄了。

刘尹波想来想去,最终想通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女孩多的是,没有苏宁波,还有浙宁波闵宁波赣宁波,没有一棵树上吊死的道理。辩证法还真的不能忽视,岑立昊一向恃才傲物盛气凌人,给他个苏宁波,让他得意吧,让他神气吧,让他觉得他是天下第一号人物才好,没准哪一天从天上掉下来,摔个鼻青脸肿他就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睛了。

这年冬天岑立昊和苏宁波的爱情进入到高潮阶段。

彰原市地处天都山以东,是一块方圆不过百十公里的平原,一到冬天,凛冽的西风从天都山翻过来,窝在小盆地里呼啸着来回打旋,只几个回合,秋天的余温就荡然无存,寒冷的空气硬得像冰碴。到了这个时候,训练也就断断续续了,多数是室内作业。节假日和星期天,岑立昊就会编出一些理由,让指导员和连副们死守连队,自己则见缝插针溜出去会苏宁波。

以266团岑立昊的连队为圆心,以五公里为半径画圆,正南方直线距离不到一公里便是滑校,滑校往南不到三公里便是彰河。岑立昊和苏宁波的幽会地点既不在滑校,也不可能在266团,而在正南方的彰河边上。彰河是一条界河,南边是彰原市区,北边是北郊区,往西的拐弯处是彰原市纱厂,拐弯拐到北边四五里路,便是赵王渡。河湾环抱的是一个大而无当的土岗子,上面既没有人家,也没有建筑,只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杂树。这个地方人迹罕至,好像是被城市和人间遗忘的一个角落,一点也不浪漫,而且荒凉,甚至阴森。但是岑立昊和苏宁波赋予了这个孤岛般的土岗子以澎湃的热情。冬日的阳光灰蒙蒙的,空气里还飘扬着细细的沙尘,两个南方人走在北方几乎没有路的路上,走在无人关注的陌生的城市的一隅,心里便涌出一些异地异乡的异样情感,那还不仅仅是爱情,还有一种深层次的文化血缘掺杂着爱情的血管里,使其有了更多的含量。

这以后他们就经常到河北岸这个土岗子上来,并且把它命名为延安——岑苏的爱情圣地,在那充满憧憬充满理想的日子里,他们甚至把爱情的结晶都设计好了,一旦有了孩子,不论男女,一律取名岑苏。多么好听的名字啊,简直像诗一样美妙。

元旦前夕一夜大雪,千树万树梨花开。岑立昊告了假,从西门抄近道赶到滑校西门,苏宁波已经等在那里了,两个人都是全副武装的棉货。那天全中国都在过节,没有人知道天底下还有一个不跑飞机只是用来谈情说爱的飞机场。这一天,方圆十多公里的飞机场都属于他们,他们像林海雪原中的少剑波和白茹,手拉着手在覆了一层薄雪的跑道上纵情驰骋。他们还是觉得不过瘾,他们要去溜冰,真正的冰。他们把自己交给了彰河,尽情地疯,尽情地闹,在冰上翻滚爬行,一个人坐在地上,让另一个人当车推,累了,就躺在冰上翻白眼,喘粗气,然后并排躺下,让绒花一样硕大的雪片一点一点地埋着身体。那种快乐,不是别人能体会到的。

两个人一个头朝北一个头向东,以脑袋为交点,衔接成一个“人”字,俯卧在冰上,互相看着,像两只瞪着眼睛的动物。

岑立昊说,“怕不怕?”

苏宁波说,“怕什么?”

岑立昊说,“怕冰化了,我们双双沉下去。”

苏宁波说,“我们就这样,沉下去好了。那又有一段地老天荒的爱情故事问世了。”

岑立昊问,“知道卧冰求鲤的故事吗?”

苏宁波说,“知道,一个孝子,为了给病重的母亲做鱼汤,跑到河里光着膀子,企图依靠体温融冰。”

岑立昊说,“精神可嘉,做法太蠢。破冰取鱼,有一万种办法,但这个傻子选择了最愚蠢的办法。”

苏宁波说,“你说的不对!你说有一万种办法,是用今天人的眼光看的,古代嘛,科技不发达,人们解决问题,有时代的局限性。”

岑立昊笑了说,“我认为这个故事是个毒草,对中国人是有毒害的。应该编一个孝子,为了让老娘喝上鱼汤,拼命地想办法,用柴火发明的炉子,用炉子发明了水壶,用水壶发明了水管,用水管发明了汽管,再往后,蒸汽机自然而然就出来了,比瓦特不知道要早多少年。”

苏宁波说,“你就会无限上纲,连古人都损。”

岑立昊说,“真的,你要细细琢磨,真的有毒害。你想想,一个卧冰求鲤的故事感动了多少代多少人啊,人们在被感动的时候,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一个行为方式的暗示,尽管以后的人们不会卧冰求鲤了,但在潜意识里,对这种愚蠢的行为仍然是认同的而不是批判的,因为有伦理道德的力量掩盖了愚蠢。它至少是有消极性的,不鼓励人们思考好办法。成语里有些典故就很好,譬如‘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就实实在在,有了问题要想办法,想好办法,而不是一味地感叹感慨。如果我们的文化中像这样的故事多了,认同者多了,行动者多了,我们的科技就大大发展了。”

苏宁波说,“你以后要不混个旅长师长干干,那真是上帝失职。陪女朋友溜冰,还不忘忧国忧民。”

岑立昊大言不惭地说,“那是啊,把谈情说爱和忧国忧民结合起来,会加重爱情的分量。”

苏宁波说,“别说话了,听。”

岑立昊说,“什么?”

苏宁波说,“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一首美妙的抒情诗。”

岑立昊说,“好听吗?从我肚子里出来的,都是阳春白雪。”

苏宁波咯咯地笑说,“什么阳春白雪,全是咕咕噜噜,肠蠕动的声音,还有心跳,咚,咚,咚。”

岑立昊说,“那就是战鼓了,那就是动员令,要向你发起进攻了。”

苏宁波说,“向我进攻还用那么大动静啊,好像我是美国。”

岑立昊说,“别说话,听。”

苏宁波说,“听什么,听我肠蠕动啊?”

岑立昊说,“知道这河有多少年的历史吗?”

苏宁波说,“总不会超过地球吧?”

岑立昊说,“我突然想,河流可能就是地球的血管。我能听见地球的心跳,你要是医生,还能给地球把脉。”

苏宁波说,“那我成上帝了,除了上帝,谁也没办法给地球把脉。”

岑立昊说,“河流还是一条录音带,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没有人地方,就像我们今天这样,把耳朵贴在河面上聆听,你能听到历史的脚步声。你听见了吗?”

苏宁波说,“没有听见历史的脚步声,但我听见了一个诗人的声音: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岑立昊说,“这条彰河可不是一般的河,有文字记载的,公元前这里还是战场,秦将柏恚巧施怒兵计,赵将兆援忿而出战,十万大军灰飞烟灭,赵王弃单骑渡河逃之……”

苏宁波说,“春天来了,鲜花盛开,彰河两岸风吹杨柳,那时候,我们两个坐在河边,听冰雪消融,听流水潺潺。”

岑立昊说,“每一条河流都是一本书,浅浅的河水就像是书的封皮,河床上一页一页都是文字……”

苏宁波说,“别说你的战争历史了。看,我们北边有这么大一块土地没有人用,以后我们就在这里盖上房子,种上苹果树,靠河的这一块,修上小码头,你钓鱼,我种花。”

岑立昊笑道,“想搞一个世外桃源呢,男耕女织说起来挺浪漫,别说与世隔绝了,与世半隔绝你都受不了。”

苏宁波反唇相讥,“最受不了的恐怕还是你,你还惦记着当师长旅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