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叩导演的门
方彼得一下飞机,坐上公司小型面包车,颠簸四个小时,才到这茶场附近小镇的酒店。
副导演小吴比他早到两天。原本打点看景的事。联络茶场方面,尽量配合拍摄。
谁知一切按兵不动,先得开个紧急会议。
监制接到通知:
「剧本还是过不了审批。」
「不是改了吗?」方彼得道:「都根据他们打『×』的地方改了!」
「投资方表示,最重要是剧本OK,剧本通不过,拍了是白拍,上不了片。」
又强调:
「现在拍两个版本已经行不通——总之,如果要这个市场,就得按照这个市场的游戏规则办事:别碰他们的禁忌。」
小吴插嘴:
「对。现在电影市道又好些了。早前一个烂戏,爱情片,卡士是我们香港的毒药,在这也能收到过千万。」
方彼得不是不明白,香港开戏困难重重,没景也没好剧本好演员,都是些大公司打造的少男少女,「卖样」,全属浮夸一族。方彼得最讨厌「大眼仔」隐形眼镜,假眼珠似的无神,如何投入角色演戏?他对选角不是没要求,入行廿多年了,也拍过些口碑不错的电影。可手停口停,人人北望神州,内地总有热钱拍些中型制作。只要一矢中的,也有几个「翻身」例子。
他接这个戏,不在大城市拍,把背景设定在一个茶场。原本是个鬼故事。年前,投资方与监制定下方针,在中国大陆,「鬼」是不能提的。
监制一直中港两边走,吃得开,是老手,与方彼得相识廿年的交情了。提醒他怎么混。只听得方彼得无奈道:
「我们早放弃了『鬼』,现在改了『疑心生暗鬼』——即是没有鬼,只怀疑……」
「『暗鬼』也不行。」监制笑:「得改成神经病、幻觉、思觉失调——」
「『作噩梦』岂非更省事?」方彼得负气:「一切是个梦,一觉醒来,什么也没发生过。」
「对极了!」
小吴打趣:
「睡眼惺忪地,喝上一杯好茶,人就精神了。」
「这样,找茶场茶商赞助也顺理成章。」监制灵机一触:「如果找赞助,剧本中也不可以写到黑帮、贿赂、贪官……」
方彼得把开会的几个人推出房间:
「总之不能有鬼、不能有鸡、不能有黑帮、不能有卧底……」
「不是不能有卧底——只不能有坏公安,再坏最后都是Laughing哥。」
房门关上了。
门外的人相视苦笑:
「得改好剧本才开。拍了剪掉就无谓。少根筋!」
「人在屋檐下,咋能不低头?除非不拍电影,改行。」
「别担心。」小吴道:「有戏拍导演会妥协的,编剧不改他自己改,反正他干这好事,大伙才有工开。」
方彼得不是不明白的。
要不要这个市场?
开不开工?
箭在弦上,一切就当作个噩梦吧——不过如何作梦?情节铺排上也得过自己那关。好!再改!
心中嘀咕,掷笔兴叹。
坏公安、黑社会、贪官、妓女……尤其是鬼,电影电视全部不准提——但中国最多是这些。五千年来充斥社会的尽是这些。终于把笔捡起。打个电话着小吴替他把手提电脑弄好拎过来。
才放下电话,传来叩门声。那么快?叩门?怎不按门铃?
把门打开,没人。
奇怪。
才一阵,又有叩门声。一边打开一边骂:
「有什么好玩的?你几岁啦——」
「十九。」
原来是个女的。酒店那白衣白裤的服务员,正正站在门外。
「哦对不起,不是在骂你。」
省得:
「我没叫你来。」
「请问陈强先生在吗?」
「弄错了。」
「他是导演。」
「我是导演,可我不是陈强——」
「呀?先生你也是导演?」
她忽地眼前一亮,灵光一闪,本来白蒙蒙一片,也像添了色彩似地,灿烂一笑。
「神经病!」方彼得心忖。没好气想关上房门。
「先生先生,」她连忙伸手轻挡:「我给你换开水来了。」
她手中拿着一个热水瓶。换开水?方彼得回头一瞧:
「谁要开水?这里不是有个电热水壶吗?自己烧很方便。不用了。需要服务我会通知。」
「要换毛巾吗——」
她被挡在门外了。
中港台甚至全球的导演心知肚明,总会有女人叩门,不过没想过是明目张胆的服务员。
还没转过身来,叩门声再响。这回他只开了一道缝。又来了。
「方导演——」
哦,打听得真快。
「隔壁KTV发优惠票子,过去玩吗?」
「不去——」
「我给你唱几首歌,你听听,看我能不能有机会。」
「干嘛?」
「我想当明星呀。」她一脸憧憬:「大家都说我漂亮,又会歌舞,还会做表情——」下定决心:「方导给我一个角色吧?不叫你失望。上回陈导也说我行——」
「再闹我喊你们经理了。」
「方导别,我只是送月饼来。」
「什么?」
「还有一罐上好碧螺春,茶场的礼物。」
「月饼?」方彼得诧异:「现在才四月,夏天还没到,送月饼?」
门外女子表现得比方彼得更诧异:
「夏天还没到?不是都中秋了吗?」
又道:
「看,窗外月亮又圆又大,月到中秋份外明啊。」
耗时间!方彼得才不跟她闹。这个天真女子渴望当明星想疯了,以为向导演献媚就有机会,连月饼都提早送来?收买人心?才怪。说不定是去年吃剩的。他有点气恼:
「好了,我得开个通宵改剧本,你别来骚扰。」
她还是楚楚可人地拦门:
「方导,对不起,碍你工作了。月饼不要,这碧螺春是好茶——」
「茶叶也不要。」
「碧螺春是我们特产,名茶哪——外号『吓煞人香』,你尝尝,真香!」
方彼得不收。
女子推门把茶叶罐塞进他手里,一笑。长得也算俏丽,可有点土气。方彼得喊她不住。
在幽寂的酒店走廊,她忽地回过头来:
「好茶增加灵感呢。」
不待他拒绝:
「我明天晚上再来找你,捎几张照片——我是不会死心的!」
说完跑掉了。
这白衣白裤的服务员,消失在转角处楼梯间。
方彼得摇头:
「真是死心眼!」
才不会用她。但凡送上门的,哪有好货色?当「明星」?好笑,当特约也够不上。
可这样烦人的服务员,影响自己工作,也不清静。他用一张白纸,写上大大的字:
「请勿打扰」
然后贴在房门上,十分瞩目。如此一来,谅她不敢再叩门。
刚才寻找白纸的时候,翻过几个抽屉。其中一个,放置酒店规章、信封信笺等物,也有一个,放了佛经、圣经——全都打开了。
「讨厌!」方彼得瞅到打开了的经书,忙把它们一一合上:「好好的干嘛都打开了呢?」
正欲开工改剧本。忽心念一动:
「不对劲,这些经书都打开了,是不是代表房间里头『不干净』?」
倒抽一口冷气。自己把它们全合上了,那么不干净的东西岂非更加自由自在出没?没王管?谁来镇住他——不,说不定是「她」,但应该是「它」!
说「恐惧」,也谈不上。
方彼得已四十出头了,在香港娱乐圈打滚廿多年,十多岁入行,当小工,时值电影业蓬勃期,光是帮剧组买饭盒也累死了。之后,凭努力不懈任劳任怨,当了剧务、场记、制片、副导演、联合编剧……一步一步,好不容易攀上导演位置,拍过几部口碑不错的电影,可影业却日渐沦落了。
工作经验和见闻,也令他明白,这世上有很多怪异莫名的物体,以及一言难尽的前尘。所谓「见怪不怪」,人不犯鬼,鬼不犯人——那个午夜叩门的女子,是谁?
他还是打个电话到大堂。一瞧床头的时钟,已经过了十二点。不打算换房间,起码过一宵,可也得问个来龙去脉呀。
经理马上上来,歉疚不已:
「对不起对不起,那一定是小香。」
「小香?」
「本名罗爱香,以前大家喊她『小香』。应该都卅了,大龄不婚,喊惯了嘴,还是『小香、小香』的——」
「大龄?她自报才十九呢。」
「哎——这可是她自个儿说法,别理她。我们会训她,不得骚扰贵客。」
「常常打扰客人吗?」
「不——」经理礼貌地谄笑着解围:「她只叩导演的门。」
「为什么?」
「作明星梦呗。」经理欲言又止:「对不起,多包涵。」一再强调:「我们会训她一顿,请放心。」
方彼得唤住:
「经理,这里有一罐她硬留下的茶叶,说什么『吓煞人香』——这样子半夜敲门,肯定吓煞!我不要了,你还给她吧。」
「唉。」经理接过:「还是忘不了,都过去了,咋的又疯魔了?」
方彼得好奇了。追问前因后果:
「是多年前的心魔吧?」
「就是——都十年了。可怜哪。」
「十年前发生什么事呢?」方彼得基于职业本能:「说说看,刺激一下灵感。」
「小香从小在茶场打工——」
「太好了,我的剧本有茶场背景。快说故事!」
「茶场哪有故事?正因为无事发生,不甘平淡,才出事的——」
经理知道失言。「出事」,肯定另有跷蹊,他住嘴了。
「原是采茶女吧?」方彼得锲而不舍:「纯朴的乡下姑娘过不了沉闷日子?」
「没念几年书,采茶也不错啦,场里也提拔她去当炒茶的组长啊,可她就是爱攀高枝,没瞧瞧镜子。她叔也没辙,来求我们安插一位子当个服务员。老罗是酒店掌厨,干了二三十年老臣子,他开口,不好推,有空位子就让她来上班。就这样出事了。」
「是怎么死的?」
「死?谁说的呀。」经理不想久留,「别胡猜。」顾左右言他:
「方导,剧本写累了也早点休息。明天要不要『叫床』服务?」
——Morningcall,国内称之「叫床」,太有趣了,还带淫意。
方彼得笑:
「不用『叫床』,也不须『服务』。」
经理顺手帮导演把门带上。
方彼得暗忖:
「事情怎会如此简单蒙混过去?当中定有不可告人之处。」
——当然,事情真相极其意外……
尽管外头世界案中有案,可方彼得还是先把自己的本子赶在天亮之前修改好。
一瞧,刚才女子送来的一罐茶叶,不是已退给经理吗?他在聊到女子身世时,一时慌乱岔开话题带门离去,又信手遗留在玄关的茶水间了。
「碧螺春」,这是江南名茶啊。她道:「外号『吓煞人香』——」打开罐子一嗅,一阵清幽芬芳醉人,带花果香,浅淡翠绿,条索纤细,蜷曲成螺状,上面有茸毛披覆,看来十分娇嫩。
想清明前后,黎明即起,在茶坊采茶的女工,例如小香,用指爪掐嫩芽,置筐中覆以湿巾,回去拣走枝梗,又分嫩尖连叶,「一旗一枪」。还有「炒茶」,经理提过,那小香少时,场里提拔她去当炒茶的组长。上网找找看——咦,计算机还没送来?
门铃蓦地响了。
「铃——」
这回不是叩门声?方彼得自防盗眼一瞧。
「导演,计算机有点故障,弄好了。」
原来是副导小吴。他把手提电脑放桌上。
「什么故障?有没有未删走的淫照?」
小吴道:
「有,大量,国产佳丽,大江南北,天山雪莲,洞庭仙境,还有蒙古包,还有碧螺春……」
又笑:
「这些名儿是否好猥琐?咦?原来导演暗藏碧螺春——」
方彼得不理:
「明天几点看景?我加了些茶场的戏。」
「八点早餐,九点出发。」小吴强调:「我给你『叫床』。」又不忘提醒:「改剧本,记着把『鬼』全部delete。」
「新中国没有鬼。」方彼得自嘲:「我们已知禁忌——一九四九年之前的鬼故事或许开绿灯,『聊斋』不是没问题吗?」
几乎每个导演都在审批的官势下低头。嚣张的、内敛的、资深的、反叛的,无上权威或乖巧圆通,也为「大局着想」,顺应形势。正如成龙,也是影坛大哥吧,他的戏也有不被通过上映。他说:「太自由了,就乱,原来中国人是需要管的!」——这就是「圣意」,揣摩精确。什么「奴才论」?识时务者为人龙。方彼得一路修改剧本,一路自我催眠。有点累,还有点冷。奇怪,空调怎么愈来愈冷?他受不了,怕感冒了?下机后车程颠簸劳顿,简直是半昏迷状态。镜中人影苍白。唉,还是泡杯茶吧。
他注满电热水壶,烧了开水。看茶叶罐的包装说明,叮嘱用家:
「因碧螺春娇嫩细致,品饮时不能以沸水冲泡,也不宜加盖闷严,令茶汤变熟。应先将开水倒好,稍待,再投放茶叶,便可欣赏『雪浪喷珠』、『青染海底』、『绿满晶宫』等美景……」
果然讲究。
他也怕热,正待水降温,竟听得「托——托——」这回是叩门声。不按门铃的,肯定不速之客——一打开,又是她!方彼得气极了:
「你识字吗?『请勿打扰』,看懂吗?」
「方导,」小香充满热切盼望:「我可以试镜,你着我怎么都可以,喜怒哀乐也行,脱也——」
灯光掩映下,这罗爱香也不算「小香」了,顾影也有点年纪,望卅的女人,还作得起明星梦吗?抑或,这是她挥之不去的前尘旧梦?
一个男人自暗处走出来,把小香曳着,一边责备:
「哎,还不逮着了!又来骚扰导演?不是叫马经理难做么?快跟我走,回厨房洗碗去,走。」
又向导演哈腰低首道歉:
「对不起,我侄女儿这里有问题。」他指指脑袋瓜:「想不通,想不开,有病,时好时发——一见导演就迷糊了,什么都记不得,只记得月饼呀茶叶呀还有……」
女子被驱赶,低着头缓缓下楼梯,还有饮泣之声,轻悄又可怜。尖寒的啁啾格外心寒。
方彼得寒意更重。
他把走了好几步的男人叫住了:
「师傅是她叔吗?这儿的厨子?中间出了什么事?小香是人还是——?」
延入:
「进来喝杯好茶,是小香送的茶叶。让我了解一下故事,说不定能帮帮她。」
一拎茶杯子,罗浩就有点感叹。
侄女儿小香若是安安份份在茶场打工,然后好好谈对象,好好嫁人,生孩子,不是很幸福吗?可茶场中小伙子全看不上,她天生就爱漂亮贪慕虚荣。采茶时一发工资,买衣服买口红买化妆品。打扮给谁看?
场里让她去炒茶,是提升了。在
70°-80°C的锅中,用双手把杀好青的叶子,沿锅壁顺一个方向揉转,一边揉转一边让茶叶散落,掌握轻重松紧的工序,让之揉搓成团显毫。全程三四十分钟,「手不离茶,茶不离锅,揉中带炒,炒中带揉」……
「可她老抱怨,徒手炒茶劳动强度大,也伤手,不乐意。每回下班就猛擦润手霜,后来还不爱上茶场了。来这酒店当服务员讨人欢喜,小费也多——」
那年,十年前,中秋,来了几个说是电影圈的人,导演副导制片之类。
小香眼前一亮,以为是投身影业当明星的良机,十分亢奋。下定决心,提了月饼茶叶去叩门——
叩导演的门,也就是叩影圈的门吧?
那房间住了两人。后来又进去了两人。门一关,谁知发生啥事?
十九岁的小香,堕入「试镜」陷阱。先是切饼泡茶聊天念对白,后来不知如何用上了迷药。小香遭四人轮奸。惨不堪言。
翌日四人退房离去。不知所终。午间清洁女工搞卫生,才发现小香衣衫尽去,昏迷不醒,房间一片狼藉,乌烟瘴气,床上还大摊大摊秽渍。小香出了这事,案难破,也羞极了,一度进了精神病院。
后来马经理同情,让她到厨房跟随她老叔,搞清洁,劳动工,不必出来服务见人,讨生活也过得去。一直不婚。
没想到一打听到有导演下榻,彷佛回到从前某日,充满热望。日子过去,梦却不醒。
罗浩叹了一口气:
「方导,耽误宝贵时间了。改好本子休息吧。你脸色不大好,明天还要早起。」
离去时犹带歉意:
「小香的事,请别放心上。」
还殷懃:
「我给贵客张罗早点去,弄些好吃的提神的,保证满意!」
翌晨。
小吴给方彼得Morningcall,打了几回,没人听。
房门外还是贴上:——
「请勿打扰」
他们先到餐厅用早餐,等了好一阵,也不见导演下来。
「奇怪了,方导一向勤快有分寸,难道开了通宵改剧本,一睡不起?」
监制沉吟:
「还是催催他,抓紧时间。不是约好负责人领着看景吗?」
一阵,接手机,小吴报告:
「门铃响坏了,门也几乎敲破了,没人应。是不是出去了?还是出事了?」
他们请酒店给开了锁。
房中空无一人。
剧本已经修改好了。计算机还未关。这剧本已无半个「鬼」字。肯定可以过关。
方彼得终于完工。大伙有工开,电影可以拍了——
忽然来了一个人。鬼一样。
是公司小型面包车的司机。他气急败坏,一拐一拐的冲上来,头上包扎得像半个木乃伊,手脚也有纱布,还渗出血渍。看着恐怖。司机自医院赶来剧组。他昨天在机场接了导演方彼得,然后朝这酒店直驶。马不停蹄夜奔。
「谁知途中出车祸了,车子毁了,我和导演都被送进医院去——我急救后躺了一宵,能起,马上赶来。」
他告诉大伙一个不幸的消息:
「方导——方导他在送院途中失血过多没气了。手中还紧紧抱着包包中的本子。说,剧本还没改好——」
床上没有睡过的痕迹,室内完全没有体温气息。桌上有杯碧螺春,剩下幽幽的绿。人走了,茶凉了,鬼,也专业地完成任务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