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周剑非回到办公室便亲自给吴泽康打电话,要他和考察组赶回来汇报。当天下午就赶回来,他晚上听他们汇报。吴泽康说:“是不是太急了?”周剑非不容分说:“不急还行,就这么办吧。”
对方无话可说了,却也漏了一句:
“那好吧,我们在车上再碰碰头!”
周剑非把电话放下了,却是很不自在。
他找来办公室主任,谈了刚才接电话的事,并要他安排晚上的汇报和考察组的晚餐,然后便问:
“这位高国强同志你了解吗?”
当然了解,他是组织部的老人,由工作员、副处长、处长一步步上来的,人称“活字典”。这个考察组也是在周剑非到任之前老部长离开之后,组织派出去的。当下便回答周剑非道:
“他是组织部出去的老厅长,经常被我们请出来‘打工’已经几年啦。好几个一级班子都是他带队考察的,作风比较稳慎、细心。副组长也是一个厅级干部,刚刚退下去的。”
周剑非听了没有再说什么,心头却始终纳闷.他要地区干部处为他找来三江市班子的全部材料,断断续续看了一个下午。说断断续续是有人来找有文件要签,不得不几次放下面前那一堆厚厚的档案材料。也还是粗略地看完了,对三江市班子领导干部的基本情况有了一些了解。
晚饭前高国强率领的考察组一行五人和副部长吴泽唐一起赶回来了,是按照部长在电话上的吩咐径直到组织部招待所来的,一个个满身风尘。吃过晚饭就上组织部的小会议室,部长周剑非、常务副部长吴泽康和几个处长参加了汇报。
出现在周剑非面前的高国强是个头发花白、个头很高的老同志,也许是在山路上坐了几个钟头的汽车,也许是考虑问题伤了脑子,或者兼而有之吧,他看上去显得很疲倦。考察组副组长张清云却又是另外一种风度。既然已经从一线岗位退下,说明他已是六十出头的人了。但看上去红光满面,精力充沛,像个五十上下的中年人。
他们显然是在车上又一次统一过认识而终于没有把认识统一起来吧,汇报一开始高国强便说:
“我先谈谈自己的看法,不对的地方请张厅长补充、纠正!”
他把那“纠正”二字说得很响亮,周剑非注意到了,一开口发言凝结在他脸上的疲倦便一扫而光,换成了一副准备辩论和战斗的姿态。他首先发了一句牢骚:
“我考察干部不是第一次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拒绝谈话!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嘛!你拒绝谈话是对考察组有意见还是心中有鬼?这样的素质……”
这时考察组副组长张清云插了进来:
“也不能这么说,我问清楚了,陈一弘接到电话后已经从工地赶回来,当天晚上得到水利工程已经水利部批准立项的消息……”
不等张清云把话说下去,高国强便又大声打断了他,近似抗议:
“请你不要打断别人的话,等我说完你再谈好不好?”
张清云停住了,笑笑说:
“对不起,对不起,你谈,你谈。”
“就算有了天大的喜事,你已经回来了嘛,到考察组来谈上个把两个钟头也不迟呀!”
周剑非觉得应当表个态,便也插了一句:
“对,这件事陈一弘处理不当!”
张清云忍不住了,便又插嘴:
“是处理不当,不过也可理解,他有一肚子气!”
“他有气,我还有气哩!”
高国强高声大气地说:
“周部长你刚来不知道我这个人的德性,吴副部长最清楚。我给组织部‘打工’好几年哪,是义务打工哪!不报销一分一文出差费,连汽车都是原单位派嘛,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一年到头颠颠簸簸的,我为了什么?嗯?”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大有气忿填膺的态势,停了分把钟才又甩出一句:
“把班交给这样的年轻人,我不放心!”
气氛到了这个地步,周剑非只好站出来解围,接上高国强“我为了什么”?的话题,把老同志为了党的事业,不惜年高体弱,继续鞠躬尽瘁的话说了一通。眼看气氛开始缓和,高国强的脸色有所舒展,周剑非便提议先谈考察情况,然后再分析。
大家自然都同意这个主张,周剑非便问有考察报告没有?如果有就先念报告吧。
高国强一肚子的气发完了,他冷静下来回答说:
“报告还谈不上,有个考察情况今天上午才赶写出来的。我眼花看不清楚,请张厅长念念。我只先说明一点,考察过程和考察情况都是清楚的,看法有分歧,有的事还要进一步调查。”
也是为了缓和气氛吧,张清云主动接过材料,口齿清晰,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遍,足足念了一个钟头又二十分钟。
果然正如高国强所说:考察情况清楚,看法有分歧。当然,考察的分歧反映了三江市广大干部对两个主要考察对象:冯唐和陈一弘在看法上的分歧。需要说明的是,这两个考察对象并非完全由上级指定,而是第一轮科级以上干部投推荐票时,他们两人的得票率最高。陈一弘的得票率是百分之七十二点五,冯唐则整整地是百分之七十,其余的人都在百分之十以下。这和省里掌握的情况不谋而合,他们两人便自然地成了主要考察、选择对象。
但是一进入个别谈话,问题就出来了。报告采用概括的手法把对两个考察对象的优缺点,认识统一之处和分歧之点说清楚了。执笔者不愧是这方面的高手,他使用了“共同地认为”和“部分人认为”等词句。但周剑非还是听出来了,所谓“共同认为”主要指的是优点部分,如冯唐知识面广,开拓意识强,接受新事物快等等;对陈一弘则突出的是实干精神,而且有许多事例作证。也就是说,他的政绩很突出。至于开拓进取意识等等,则是淡淡地一笔带过。说到缺点,对冯唐只有一句话“不够扎实”;对陈一弘则突出那个所谓“夺人之妻的品德问题”,也采用的是第三人称“有人反映”。既然如此严重,还有什么可谈?但是,报告巧妙地一转,说:“对此存在严重的分歧”。依然没有说明这分歧来自考察组还是谈话对象,或者兼而有之。但周剑非依然听出来了,是后者:也就是谈话对象和考察组都有分歧,而且是“严重”的分歧。什么分歧呢?报告回避,按常规推论,自然是持肯定态度和否定态度了。
这件事周剑非是有所闻了的,意外的是报告留了一个尾巴:关于有人反映陈一弘在县上工作时与个体户的关系以及在这方面的失误问题,考察组还没有来得及调查。
报告没有结论,一开头高国强就说了,这是一个考察情况而不是正规的考察报告,因此,没有明确的意向和建议。
看来他们的考察难以进行下去了。周剑非心头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来,只在张清云念完报告后照例问了一句:
“谁还有补充?”
他把目光移向高国强,后者注意到了,说:
“我补充两点:这第一,开始时我说了这只是个情况;这第二,报告上没有写,陈一弘的反映还有一条:他对老同志没有感情,有的老同志谈起来非常气愤!这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个体户问题还没有调查。”
他没有展开谈,语气也比较平和不像刚开始那样激动了。但却因张清云的一句话又重新激动起来。他刚刚补充完那两点意见,张清云便接了过去,说:
“那是少数人的偏见,我了解过了,不存在不尊重老同志的问题。至于个体户问题……”
一场争论又不可避免地在组织部长和副部长的面前展开了。也许因为是在上层领导机关吧,没有发生拍桌子乃至提高嗓门一类的事。文质彬彬,轻言细语,有礼有节,用“争论”这个词来形容,似乎也有些过分。然而,仔细一听,争论依然是摆在面前的,看法相左,言词相对。两位考察组长倒像是两位被考察者的辩护律师,在法庭上款款而谈针锋相对。“攻之者说有,辩之者说无”,互不相让。周剑非接过考察材料问道:“电话上说的是前面两件事,怎么又出了一个什么个体户问题,怎么回事?”
高国强一听便来了劲头,抢先回答道:“有人反映,陈一弘在县上工作时树了十面专业户的红旗,种植业养殖业通通都有了。暂且不说这样做有没有方向性的错误,也暂且不说后来这些专业户垮了多少!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一个人是骗子,陈一弘当初同他打得火热,里面有什么鬼?”
微妙的是组织部派去考察组的三位干部,一位处长、一位副处级巡视员、一位干事,三个等级一个态度:一言不发,“坐山观虎斗”。乃至三人一个面孔:毫无表情,看不出他们的任何倾向。可谓基本功练到了家。
周剑非也没发表意见,只是不停地提问。一个又一个问题及其回答,他终于听清楚了争论的焦点所在。他看看表已经快十一点钟了,便说:
“是不是这样,今晚上就谈到这里,夜深了你们劳累了一天该休息了。明天上午省委常委要开会,你们也休整一下,下午两点继续开会,研究下一步怎么办,总得有个结果呀。大家看行不行?”
没有任何异意,周剑非回头吩咐静坐一旁的办公室主任:
“派车送二位厅长回家。”
一直静坐一旁无言可发的办公室主任这时才算派上了用场,有了显示才华的机会。听到部长的吩咐,便立即回答说:
“晚饭后我就分别给两位厅长的单位打了电话,刚才我出去看了一下,车子早到了,就请二位上车吧!”
可谓周到、细致,令人佩服。
送走两位客人,周剑非回头叫大家重新坐下,这回轮到组织部那三位参加考察组的成员回答问题了。
他们自然都是有看法的,只是在刚才那种场合不便表态就是了。这的确是一种不平凡的基本功,连周剑非这个组织部新来的部长也不得不暗自佩服。
三个人在部长和常务副部长的面前都表了态,简明扼要。其中两个人百分之百地站在张清云一边,他们是处长和干事。另一位巡视员呢?别看他官阶不高,却说出了一套独立的见解,引起了全场的注意。他说:
“我个人的看法,陈一弘、冯唐都可以提拔,但是权衡利弊,陈一弘最好交流提拔,否则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为什么?”周剑非问。
“有人反对得很厉害,人数虽然不多但能量很大,特别是个别老同志。”
这位巡视员如实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却没有将话说完。他希望同去的另外两位能给予支持和补充。但接过话题的却是常务副部长吴泽康。他微笑地望着巡视员,说:
“你指的是丁奉吧?人家都说他想当三江市的‘教父’哩!”他似觉不妥又连忙更正和补充:“当然,这种形容不对,不过,这位老人家确实花样多,难侍候就是了!陈一弘的那两件事,不,三件事都是他们提出来的。个体户问题是近几天才冒出来的,说明他们也在搞调查,而且有收获,抓到了新问题。”
他这几句话是说给周剑非听的。他知道周剑非虽然在省上工作过,但时间不氏,后来便一直在地、县工作,对全省干部情况和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了解不多。
周剑非自然是注意到了,特别是那句“想当三江的‘教父’!”这就是说想当而实际没有当上。“教父”自然是借用词,用不着对其过多的褒贬,但凭着自己的经验,想当而未当上有时比“当上了”还难缠。一个地方有了这么个把两个人,就够你头痛的了。于是他问:
“这位丁奉是什么人?”
吴泽康笑笑说:
“一言难尽,哪天我详细向你汇报。简单说,他原来是三江市的一个局长,年纪大了想当人大副主任或者政协副主席没有当上去,不满意,便事事出难题对谁都看不顺眼,有这么几个人同他一鼻孔出气,事情就很难办了。”
周剑非听出了问题的复杂性,却顺口开了一句玩笑:
“他为什么取这么个名字?丁奉可是东吴的一员战将哩!”
吴泽康不愧是干部情况的活字典,连枝微末节也装在脑子里,当下便回答道:
“据说他小时多病,家里便给他取了个女性的名字叫了鸣凤,长大后他读了三国演义,便将名字改成丁奉,中间的鸣也去掉了。”
在座的人都觉得挺新鲜,不约而同地笑了。周剑非又问:
“这位丁奉将军有多少人马?”
依然是开玩笑的口吻。
“唉,七八个人十几条枪!”
吴泽康也用开玩笑的口气。
还是那位巡视员又插了一句:
“他们经常打出钱老的招牌,说钱林书记如何如何支持他们!”
吴泽康愣了发言者一眼,脸上的表情很微妙。也许他立即意识到了周剑非当过钱林的秘书,也许巡视员反映的事和他掌握的情况有出入,总之,他郑重其事地反驳道:
“那是拉大旗作虎皮,钱老怎么会支持他们,三江市的老干部多数也是反对他们那种搞法的。”
周剑非懂得吴泽康这一番为钱老申辩的意思。他没有表示什么态度,也无从表示。在钱老身边工作的那一段时间里,前一阶段来找钱老的人很多,有省级机关的也有地、州、市的,多是领导干部,他记不起有了奉这个名字,也许见了面会认识吧。至于后一阶段,也有人来找,那就不是各级领导干部。而是红卫兵,造反派,那里面自然不会有丁奉的了。
他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延伸,却又扯起了新冒出来的个体户问题,巡视员端木信回答说:“是高国强厅长找人个别谈话时收集到的。那是八十年代初期陈一弘在县上当管农业的副县长,树了十面专业户为旗子,据说其中有人是骗子。问题不在于个别人,而是刚才高厅长的‘两个暂且不说’,暂且不说的才是重点,要给陈一弘上纲的。冒出来,考察组来不及调查。”周剑非没有再问什么,他看看表快十二点了,他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便宣布散会,一切等明天下午再说。
大家走了,周剑非继续留在办公室里用红机子往省委书记赵一浩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赵一浩的夫人田融。她说赵一浩还没回来。周剑非问她是否知道他去了哪里。她说吃过晚饭就出去的,也许在办公室,你试试看吧。周剑非拨通了赵一浩的办公室,书记果然在那里。周剑非笑道: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电话上传来赵一浩那洒脱的笑声:
“你不是也没睡吗?有事?”
周剑非简要地向书记报告了三江市班子的考察情况,提出建议:他自己亲自去一趟。他说中央考察组的事已布置好了,有连络员在管,他去几天就回来。
赵一浩沉默了分把钟,说:“不是说好了我去吗?”
周剑非说:“不是苏翔同志不同意现在下去吗?我去几天就回来。”
赵一浩又沉默了分把钟说:“也行,看来情况还很复杂哩,去一趟心中有底也好下决心。你知道三江是我们省的主要产粮区又是交通要道、税收大户哟,调好班子很重要。卫亦前有态度吧?”
“据说他还没向考察组表态,但是对考察组说了,他的态度放在最后再表。”
“老滑头,”赵一浩听了笑道,“你去也只带耳朵吧,把真实情况带回来再说,免得被动。”
周剑非唯唯地答应着说:
“就这样吧,回来再向你汇报,该休息了。”
第二天下午开了考察组的会议,周剑非宣布了他同省委书记在电话上商定的意见,也就是他亲自走一趟,吴泽康留家主持工作,又简单地安排了行程便散会了。两位考察组长听说部长亲自去,都额首称庆,并问他们自己还去不去?周剑非回答说:
“当然,任务还没完成哪。”
周剑非率领考察组全班人马返回三江市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了。市委书记卫亦前在市委招待所等他,进了房间他们稍事寒暄便转入上题。周剑非告诉市委书记,他这次来主要是听听市委市人大、币政府和市政协主要领导们的意见,特别是他这位市委书记的意见,考察组则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大谈话面。特别是两位考察对象分管的部门,要谈到一般干部的百分之五十以上。他微笑地对卫亦前说:
“你这位市委书记这次可要表明态度罗!”
卫亦前哈哈地笑道:
“当然,部长亲自登门还能含糊,不过我还是最后吧,你听听其他人的意见我们两人再交谈好不好?”
不等周剑非回答他又说:
“其实嘛,两个考察对象不也都是我推荐的?”
周剑非说:
“总要有所取舍,不能叫两个人都作正市长吧?”
“那当然,那当然。”
卫亦前依然咧着嘴哈哈地笑着,他那过早衰老的脸上堆叠着一道道皱纹,活像满坡梯田。周剑非忍不住想笑,心里暗骂:你这个老滑头!
卫亦前留在招待所陪周剑非和考察组吃晚饭,在座的还有市委组织部长,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年轻人。
在餐桌上他们都绝口不谈干部考察的事,话题全是三江市的风土人情和文物古迹,好像他们是旅游者或考古学家。周剑非是第一次来三江,他问身旁的卫亦前:
“听说吴三桂称帝反清后曾在这里打过大仗,留下许多古迹?”
卫亦前笑道:
“听说有这么回事,咳,你还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嘛,一天到晚忙得饭都顾不上吃,那还有时间和兴趣去过问这类老古董。”
他说的也是实话,自调到三江当了市委书记,成天忙忙碌碌,光那又多又长的常委会至少就占去了三分之一的时间,还能去过问这些“闲事”。对了,在卫亦前的脑子里这类事确属“闲事”,“不务正业”的事,有时间也不会去管的。周剑非可不这么看,他说:
“不要把这类事看小了哟,一个地方的文化历史,不能简单地把它称为不值一顾的‘老古董’哩!”
组织部长是本地人,见顶头上司对此类事感兴趣,便接过话头滔滔不绝地介绍了一通。他说吴三桂是在北进的途中经过这里和清军遭遇的。当时这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大将军正处在鼎盛之时,士气十分旺盛,而对方的八旗子弟此时也还未腐败,双方遭遇后打得难舍难分,最后以清军统领哈齐落马被杀而告终。至今离城三公里处还有一座土山名“落马坡”。
在座的人对组织部长的介绍都很感兴趣,特别是考察组的两位组长,来了十多天今天晚上才听说这个地方在历史上还有过轰轰烈烈的一页。
看见大家感兴趣,组织部长更来劲了,他继续介绍说:
“相传吴三桂路过这里时陈圆圆也跟随来了,据说就居住在南门外的娘娘庙里,遗址现在还在。”
周剑非听了哈哈地笑道:
“不可靠,不可靠。我在大学时有个同班同学是昆明人,他给我详细摆过陈圆圆的故事,关于她的归宿有好几种说法,有说她出家入庙,青灯古佛伴终身的;有说她听得清军将破昆明便跳了莲花池的。无论哪一种说法,陈圆圆都是死在昆明,根本没有随吴三桂出来。”
组织部长听了顶头上司的反驳笑道:
“也许这种说法是演义不是正史,不过呀,越是扑朔迷离就越有吸引力哩,如果三江市二天成为旅游区,也许‘落马坡’和陈圆圆留居处是最有吸引力的地方。”
考察组长高国强也听起了兴趣,插进来说:
“我看这个传说还可靠哩,部长刚才不是说她在昆明进了庙吗,到这里来住的不也是庙?”
他的如此“幽默”引来了轰堂大笑。
夏天黑得晚,饭后卫亦前提议散散步。有人乘机提议,何不去看看陈圆圆的“闺房”?没有人反对就这么定了。
他们穿过市中心很快便来到了甫门。城墙没有了,据说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拆去的。离城墙旧址不远,便是穿城而过的三江之一的柳江,那座“娘娘庙”就在河边。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庙宇,严格地说是庙宇的遗址,整个大约二三百平方米的草坪上只留下了一间歪歪倒倒的偏房,其余尚能看见的是一些散落在草地上的石柱,满地的破砖瓦。站在破砖碎瓦中举目四望,青山绿水夹岸垂柳尽收眼底。柳江在这里绕了一个弯,缓缓东去,那水色碧绿,像是众山系在腰间的一条玉带。
周剑非边看边感叹道:
“风景很好呀,可惜太破败了。”
组织部长将怎样修复和发展的打算说了一遍,声明这是文化部门邀请专家论证后提出来的。可惜现在列不上计划拨不出钱,因此一直摆下来了。
市委书记卫亦前嘿嘿地笑道:
“哪有闲钱来干这个!”
周剑非不置可否,说:
“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路上他和市委书记商量,今晚他先同组织部长谈谈,明天他上水利工地找陈一弘,其余的人留下继续找人谈话。
市委书记同意他的意见,并再次建议他亲自找市委市府的几个主要领导听取意见,他们两人只在一点上有争论,卫亦前主张打电话把陈一弘叫回来。省委组织部长亲自上门找谈话,还借故呆在工地上不回来,成何体统。周剑非则坚持自己上工地,并说这是一个大工程,自己也想乘机去看看,到不是为了照顾谁的情绪。
他们边商量边走,其余的人则尾随在后面看看街景闲聊。回到招待所时,那位主动留在驻地值班的巡视员,迎上前来,周剑非今天在路上问清楚了,他复姓端木,单名信。看他迎上前来的表情,周剑非便问:
“端木,有事?”
端木说:
“那位丁奉来了,我怎样劝都劝不走,他说一定要等你回来见个面,谈十分钟就行。”
周剑非笑道:
“既然主动上门来了那就谈吧!他的消息好灵通!”
卫亦前听说丁奉来了,立即停步不前,建议周剑非回避,和这种人谈不清楚。周剑非坚持己见,“什么人的意见也不防听听。”
卫亦前说:
“那么你同他谈吧,我不奉陪了。我不和他见面,一见面就要吵架的。”
说着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又留下回头叮嘱周剑非:
“同他谈话要注意,只听不表态,否则他会抓住不放!”
他要组织部长留下好生照扶便走了,走得非常匆忙,似乎生怕被丁奉发现脱不了身。
周剑非走进招待所的小会议室,只见一个头发花白,架一副宽边老式眼镜的人坐在沙发上。见周剑非进来,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和他握握手,说:
“周部长吧?嘿呀,终于见到你啦,刚才这位门官还想挡驾哩。”
他边说边歪过头看看正坐下来翻开笔记本准备作记录的巡视员端木信,本想说一句讽刺话,“这位门官想阻挡我见你”,但终于没有出口,说出来的则是:
“现在我们这些离休干部,人家可以不理睬,我们也没办法,权在人家手上嘛。”
这分明是指端木信了,但他稳坐不动脸上毫无表情,像是没有听见这个丁奉在说些什么。
周剑非连忙作解释,说刚才出去了,你来了正好,不来也要登门讨教的,如此等等。他一边说一边觉得好生奇怪,眼前这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子在什么地方见过的。除了那花白的头发,完全一模一样,但在什么地方见过呢?记不起来。
丁奉声称只谈十分钟,但一开始就摆出了短话长说的姿态。他并不急于开门见山,而是站在门内先打“开场锣鼓”,以居高临下的口气问道:
“周部长在钱老身边工作过?”
周剑非如实回答:
“给钱老当过一段时间的秘书。”
丁奉脸上微微地泛起一种得意之情,口气依然是居高临下的:
“那我们算是有缘分了,周部长,你怕还不知道我和钱老的关系吧?我们是老战友了,当然他是我的上级,一九四三年在老区,他是地委副书记,我在地委任行政科长……”
周剑非听了大吃一惊,他终于记起来了,啊,原来是他!一个记忆犹新的历史镜头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一九六六年冬天夺权的前夕,“天下大乱了”。省里的主要领导们已经无法呆在办公室和家里,他们集体转移到城郊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军区物资储备仓库里去办公和生活。秘书们则根据自己的选择,有的回单位或在家呆着成了逍遥派,有的高举“义”旗参加造反派,有的“死心踏地跟在走资派身边”,周剑非就是其中的一个。
那天下午他进城取文件顺便去钱林家看看,只见一群人在客厅里围着钱林的老伴吴敏吵闹,有的拍桌子有的大吼大叫。见他进去,钱林的老伴如获大赦,连忙对那些吵闹不休的人说:
“秘书来了,你们不信问问他,钱林是不是生病住进军区医院了。看我说谎没有。”
这话分明是暗示他周剑非,刚才她怎样说了钱林的去向。他周剑非全明白了,便连忙走进客厅回答说:
“钱书记在军区医院住院,有什么事请大家给我说,我负责转告。”
说着他便用眼神示意钱夫人赶快离开。钱夫人会意抽身便走,有人发现了大叫“不准走”,周剑非笑道:
“人家是家属,这类事她管不了,大家尽管对我说,我保证一字不漏地转告钱书记。”
为了表示自己说的是实话,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掏出笔记本和自来水笔,准备作记录。
屋里依旧一片混乱,这批自称三江市革命干部受害者造反团的人,根本不愿和他周剑非对话,说他只有资格在钱林身边当记录,没有资格代表他,更不可能解决问题!其中自称造反团负责人而且调门最高的就是眼前这个了奉。记起来了,肯定是他:那模样,那嗓门,那姿态,十九年了,丝毫未变,唯一的变化是花白了头发。他记得十分清楚,当时就是这位丁奉,拍着桌子大吼:
“我被他钱林迫害几十年了,你转告他现在是彻底清算的时候了。他钱林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叫他识相一点,老老实实出来交待问题,底头认罪,否则,我们砸烂他的狗头,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那姿态那表情犹在眼前,那拍桌大吼的声音尚萦于耳畔,一点也不错,就是他!记得他周剑非当时还问他姓甚名谁,目的也无非是好向钱林禀报,却招来了这人的大声斥责:
“你记我的名字干什么,叫公安局来抓我?老子不怕!造走资派的反我们造定了,你去转告你的主子钱林,他不投降我们就叫他灭亡!”
言犹在耳啊,周剑非有些迷惑不解,难道眼前的这个丁奉已经将那些事忘得一千二净?不,不可能。他的记性似乎很好,比那早得多的事他都记得呀,眼前滔滔地谈着的不是更早更早的事?难道他忘记了当时他周剑非在场或者不记得他了?不可能,他今天一见面不是就问:“听说你在钱书记身边工作过”?那是怎么回事,你看他谈得这么津津有味,谈得这么理直气壮,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九六六年冬天那样的事情!
想着这个难解的谜,周剑非走神了。当他回过神来时,丁奉还在滔滔而谈,谈他和钱林之间不同寻常的老上下级关系,谈到建国前夕了。周剑非倒真想继续听他谈下去,一直谈到“史无前例”,看看他怎样表述这段历史,怎样表达在这段特殊的历史条件下他同老上级钱林的关系。他也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有那么回事,还记不记得当时接待他们“三江市革命干部造反团”的是他周剑非?当然,他没有这样做,而是看看表,问道:
“丁奉同志今晚上来还有别的事要谈?”
潜台词已经很清楚了:你今晚上来是不是就为了叙述你和钱老的关系?丁奉不是傻子,自然体会到了,连忙发表声明:
“当然不是,因为你在钱老身边工作过,而我在他手下的时间更长,见了你周部长特别亲切,叙叙旧吧。”
周剑非觉得很不是滋味,自然也不便说什么,他再次看看表说:
“这样吧,丁奉同志过去同钱老在一起的事,我们改天再找时间谈。现在言归正传,是不是请你谈谈今晚上来找我要谈的事?咱们开门见山吧。”
丁奉被打断了对光辉往事的叙述心里很不自在,但也无可奈何。你不是来找人家反映问题的吗?当然应该言归正传哪,于是他连忙回答:
“也行,也行,就谈正事吧。”在转移话题之前他又发表声明:“不过,刚才我谈的这些也不是歪事,对吗?让你周部长了解了解我,看看我是什么人,我会不会说谎话,我说的话可不可信!”
依然是理直气壮,岂止如此,那架势可称得上气壮山河哩!
丁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清清嗓子,开始谈“工事”了。他一发而不可收拾,足足谈了一个半钟头,谈得唾沫横飞,脸红筋涨。果不出所料,主题只有一个:状告陈一弘,内容三件。一曰巧夺人妻;二曰落实老干部政策,对老同志不尊重;三曰:与个体户的神秘关系。
周剑非则按照出发前赵一浩和自己共商的原则:只听不表态。当然,为了弄清情况和谈话者的意思,他插了话,主要是提问题,前后好几次。比如丁奉说到陈一弘夺人之妻时与众不同地用了一个“巧”字。周剑非问他这“巧”字的内涵是什么?能不能具体一些作点明确的解释。
丁奉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看得见,抓不住!”
周剑非进逼一步,问道:
“能不能具体一些?”
丁奉有些不高兴了,他瞪了周剑非一眼,那眼神似乎在问:这是怎么哪,你想寻根究底好为陈一弘开脱?然而,不回答也是不行的,你找别人反映意见,别人有权提问呀。他回答了:
“这很简单嘛,那就是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嘿,人家法律手续,样样俱全呀。”
他边说边琢磨,像是小学生在考场上遇到了难题。大概是自己也觉得回答得不能令人信服吧,他灵机一动,嘿嘿地笑了两声,提高了嗓门: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还用得着问?不过部长你可以找沈琳,也就是陈一弘现在的老婆,她的前夫叫韩刚,找他谈谈一切就清楚了,他是当事人受害者。”
周剑非心里有数了,原来如此!他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在这种情况下,点头只意谓着听清楚了,而并不表示同意。
谈到陈一弘不落实老干政策时,丁奉显得特别激动,嗓门很高,有时甚至气愤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故而叙述也是断断续续甚至是零零碎碎的,他说:
“到处吹嘘,中央和省上出台的老干部政策都是落实了的,落实个屁!”
听到这里周剑非插问了:
“怎么?两项待遇打了折扣?”
“岂止。”丁奉又提高了嗓门,“中央说经济待遇略为从优,从优个屁!我们有的别人都有,别人有的我们没有。不知道部长听说过这么两句话没有?‘出生入死几十年,不如一个宾馆服务员!’这难道不是事实!”
这当然是事实可是叫周剑非说什么好呢?难道这也是陈一弘的责任?他又问:
“还有什么?”
丁奉依然是高嗓门:
“这还不够?还有什么,多着哩!我们有的老同志一个简单的工龄更改问题,报告写了若干年就是不解决,难道这叫中央出台的政策都落实了?”
“这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周剑非插了这么一句算是表态的话,但立即对自己的沉不住气后悔了。他瞄了一眼静坐一边作记录的巡视员端木信,只见他手不停笔,面部表情则冷若冰霜,似乎眼前这个滔滔不决的丁奉根本不存在。周剑非暗想恐怕真应该向他学习哩,他回头对丁奉说:
“请你继续说吧。”
丁奉这就谈到了第三个问题:与个体户的关系。
他说:“用发家致富的个体户作旗子来带动农业,这种做法对下对?是什么立场,什么道路?暂且不谈,你周部长比我更清楚。单要银行贷款给一个骗子,还去出席开幕式,吃酒宴、剪彩。好呀,一刀剪下去,果真是‘一刀两断’,拐款潜逃,无影无踪!这里面你陈一弘有没有见不得人的事?”谈到这里,丁奉却像来了个急煞车似地突然打住,对他滔滔不绝的一个多钟头的演说只用两句话作为总结:
“对用这样的干部来接班,我们老同志不放心,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
依然是居高临下的姿态。
送走丁奉,周剑非叫住端木信,两人重新在沙发上坐下,周剑非问他对了奉的谈话有什么看法。这位刚才一直奋笔记录沉默不语,可以说“静若山岳”的巡视员却变得活跃起来;对丁奉的谈话作了否定性的回答。他对顶头上司说:
“其实,今晚上他谈的几件事除了那第三件我们都仔细了解过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他把前段时间他们所了解的情况简要地说了一遍。原来所谓不落实老干部政策,是丁奉等少数人串连一气对经济待遇提出了过高的要求,作为分管副市长的陈一弘没有同意,是非由此而生。他们几次纠集在一起找陈一弘回答问题,陈一弘见了他们一次,越谈问题越多,“像一张收不了口的破网”,以后陈一弘便回避矛盾越积越深,由此而又产生了“夺妻”之说。找不到陈一弘,他们就去纠缠卫亦前,调门更高了,打出“反腐败”的招牌,声称向道德败坏者陈一弘作斗争。最近才又冒出来“个体户”问题。
“老卫表什么态?”周剑非问。
端木信说:
“什么态也没表,不置可否。上回我们来,张厅长问过他,他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嘛!’这些人越同越不像话,同卫书记那种纵容的态度有直接关系。”
“好一个言者无罪”,周剑非听了觉得很不是滋味,他又问:
“三江市的老同志都支持他们?”
端木信笑了,说:
“多数老同志对他们反感,有的骂他们是败类哩。”